起步停车
2016-11-22萧云
萧 云
起步停车
萧云
七点半,安吉拿起手机看了一下上面的时间,装进口袋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今天是周几?他想不起来了,每天年复一年相同的日子,让他觉得今年和明天没什么区别。女儿安琪儿一年前参加高考,去了内地一家高校上学,一年只有两个假期回来一趟,其他的时间,除了打电话要钱,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小鸟儿长大了,它们开始有了自己的天空。这点让安吉心里非常难受。安琪儿小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每逢刮风下雨,安吉每每都要半夜起来,抱着她去附近的医院打针。当时,安吉还在一个效益不怎么好的单位当推销员,每天带着大包小包的各种样品,去大街小巷的商店推销,很多时候,都跑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疼。
安琪儿的妈妈在市区一家工厂子校当小学老师,教三年级的数学,她除了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其他时间全部都在学校,安吉和孩子只有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可她吃完晚饭以后,又要忙着修改作业、备教案,家里和孩子的事,什么也帮不上忙。安吉只好把上班以后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全部放在家和孩子身上,大约有十年多的时间,安琪儿都是安吉工作之外的全部,早晨送她去学校,中午接她回家吃饭,然后再送她去学校,晚上再去接她,吃过晚饭辅导她写作业,给她洗脚、洗衣服,睡前讲故事……那段时间,是安吉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一天见不到安琪儿,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可是现在,安琪儿长大了,除了钱,她再也不需要安吉了。每次想到这里,安吉就忍不住心里发酸,眼睛发潮。
安琪儿上初二的那年,安吉狠下心来,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和朋友合开了一家礼品公司,现在公司已经有很大的规模了,在同行中提起来,几乎没人不知道。每年除了各项开销,纯利润可达百万左右。去年,他的那个的朋友因身体原因,退股去了内地,把公司留给他一个人经营,经过一年多的调整和打理,公司现在一切运转正常,大宗的业务量基本稳定下来,压力也比以前小多了。安吉除了必须的应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开着车回家吃饭。
安琪儿的妈妈几年前办了内退手续,每天除了收拾一下房子做一顿晚饭,几乎再没有其他事。去年春天,她碰到了一个好多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从此迷上了跳舞,天天一起出去,他们两人之间,几乎再没任何交流。年轻时的那种美好、梦想,激情,似乎都像潮水一样从他们的心中退去,只剩下一些放在记忆中的老照片,而且颜色越来越淡了。自从有了房子车子票子以后,安吉突然发现,他的生活变得没目标了,每月除了给孩子生活费和零花钱,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干点什么。
安琪儿的妈妈退休以后,学会了大量购物,她把年轻时想穿又没钱买或者舍不得买的东西全都买回家来,包括她和安吉的衣服,今天换一套,明天换一套,还问安吉她穿哪一套更好看?安吉无法回答,在他看来,这些衣服不管哪一套,穿在安琪儿妈妈的身上,样子全都一样。安琪儿的妈妈很生气,哭着把衣服脱下来,劈头盖脸地向他打过来,说他的心里有了别的女人。有了谁呢?安吉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么多年来,除了女儿安琪儿,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还装着其他的谁?如今连女儿也失去了,她在自己的天空越飞越远,把家和安吉扔在了另一个世界上。安吉突然之间,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动力。他每天下班以后,都不着急回家,开着车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瞎转一圈,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附近的街道和建筑,都是他十多年来很熟悉的,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得出来。
这些年,街道上的人多了,车也多了,每次转一圈,都需要一个多小时。安吉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安琪儿的妈妈都会做好丰富的晚饭在家等着他,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家。如今,家里什么东西都不缺了,每个地方都装修的像宾馆一样富丽堂皇,可是每次回去,安吉都感觉缺少一种流动的气息。他和安琪儿的妈妈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身体的接触,也越来越少了,不是不想,而是想不起来。漫长的婚姻生活,已经把他们的激情耗尽,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有的时候,好像连说句话都变得太多余,更不要说再去做爱了。
安琪儿妈妈怀疑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常常在背着安吉偷偷跟踪他,乘他上厕所或者洗澡的时候,偷偷查看他的手机信息,在他出差的时候,去电信局调他的话费清单,他看到后都假装不知道。随她去吧,他心里反正没有别人,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他连想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心思都没有,可是每天晚上躺在安琪儿妈妈的身旁,他的心里就感觉非常凄凉,他多希望自己的心里能真的有一个女人,在自己忙累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孤苦无依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话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安静地陪他说一说话,喝一杯清茶。
外面下雪了,一片一片地雪花从天空落下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了,安吉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伸出手,接住了一两片雪花,雪花很漂亮,是那种六角形,每个边上都带着一圈毛茸茸的松针,他想起了安琪儿,想起了安琪儿毛茸茸的眼睛。安琪儿的眼睫毛长得很长很密,她小的时候,经常在安吉的怀里睡觉,每次闭上眼睛,眼睫毛就这样合在一起的,柔软而又密集……他时常忍不住伸出一个指头去抚摸。
第一片雪花融化了,第二片第三片又很快落了下来。安吉感觉到有些凉了,赶紧打开车门走进去,开车向回家的方向走。马路上,积雪铺了很厚的一层,路面很泥泞,也很滑,所有的人和车辆都行走得很慢,安吉只好耐着性子,跟在前面的后面。雪花一片一片从天空落下来,铺在车窗前的挡风玻璃上,安吉打开雨刷,一下一下地慢慢刷着。路上的车很多,一个个像蜗牛似的,安吉打开车上音乐,心情才变得好转起来。因为是下班时间,又下大雪,马路两边打车的人很多,出租车总不够用。他们只好把手伸向过往的私家车和黑车,有些车停下来,带几个人向前走了,但有些人却不理,径直开车往前走。安吉跟在这些车辆的后面,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
马路前面,有个红绿灯。红绿灯的后面是一座中学,学校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黑压压的家长围在学校门口,等着接自己家的孩子。孩子们已经从校门口走出来了,家长们带着他们来到马路边,有的坐公交车走了,有的站在马路边上,伸手忙着打车。安吉忍不住笑了,想起很多年前,在学校门口接安琪儿的情景,他不由得减慢车速,慢慢地向前滑行。幸好现在有车了,如果在这个年龄还让他每天去挤公交车,估计他早就受不了了。安吉这么想。天空,雪越下越大了,马路边的家长和孩子们都把头缩在衣领中,焦急地等待可以带他们回家的车辆。我要不要带一个人下去?安吉犹豫了一下,他并不是贪念那几十元的车费,而是可怜这些站在风雪中半天打不上车的家长和孩子。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身穿一件雪白色的羊绒大衣,脖子围着一条玫红色的大围巾,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她的手中牵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长得一副粉嫩可爱的样子。安吉忍不住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这个女人的身边。女人好奇地扭头看了安吉一眼,打开车门坐在安吉的身后。小女孩背着一个很大的黑书包,跟在母亲的身后上了车,坐在女人的身边。小女孩的书包很大,好像有七八公斤重的样子,女人心疼地把书包从孩子的身上取下来,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女孩脱下两只手套,把双手放在嘴巴轻轻地哈着,女人拉过小女孩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间,轻轻地揉搓着,小女孩撒娇地笑着,把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也许是在外面等得时间太长了,她们两人的脸上,都不同程度出现了一种粉红色,让安吉想起春天盛开的花朵,娇艳无比。
女人一边轻轻地揉搓着小女孩的双手,一边轻声责备:让你多穿一点衣服,就是不听!小女孩嘻嘻地娇笑着说:早晨出门的时候,天不冷啊!
女人微笑着瞪了女儿一眼,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就你的说法多!
安吉突然被这个女人打动了,他从车前方的小镜子中,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她四十出头,皮肤白皙,容妆精致,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是大学的老师,还是……安吉想不出来,他刚想张口打听一下,又觉得太唐突了,只要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问:你们要去哪里?
小女孩抢过话题:紫荆花园。
紫荆花园,安吉愣住了,这个名字很陌生,他不知道在哪里,却又不敢开口问她们,生怕这对母女因为他不知道路而要求下车,重新打别人的。
去那里多少钱?
女人抬起头,轻轻地问安吉。
安吉的心中突然又是一动,女人声音亲切又柔美,就像窗外飘在空中的雪花一样。他想也没想地说:你说多少就多少。
女人笑了,轻声说:从这里到幸福路的紫荆花园,打车是十五块钱,我给你二十,可以吗?
安吉想都没想地说:可以!
紫荆花园,安吉不知道,但幸福路的大概方向,他还是知道的,于是,在下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开车向幸福路的方向走去。
妈妈,我们班主任说,让我们去外面报小班上课。
女人:为什么?
小女孩:把差点的课补起来。
女人:先不着急!你把课堂的知识听懂了,然后再考虑报小班的事。
小女孩答应一声,把小脑袋依过来,靠在女人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安吉笑了,安琪儿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次外出,她都会娇媚地将头靠在安吉的肩头假装睡觉。安吉突然找到了一种家的感觉,他悄悄地放开油门,把车速减到最小的档上。
路上,车很多,后面的车一辆一辆地从他身边超过去走了,可安吉一点也不着急,他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可以让他带着这母女两人,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叔叔,到了,就在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
依在女人肩膀上的小女孩,突然开口叫起来。
安吉只好把车开到小女孩说的那个位置上停下来,女人掏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给安吉,安吉接过来,女人低声说了句:谢谢您!推开车门走下去。小女孩也连忙拿起书包,跟在女人的身后。
安吉心里突然感觉非常失落,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他侧过身子,刚想打听一下女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又没好意思,他只是隔着车窗看着她们,消失在前面的小区门口。
谢谢您!安吉拿着女人给的二十块钱,仔细地看着。这张钞票很新,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安吉把它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好像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他把这张钱,依依不舍地放在车窗前的台子上。紫荆花园,紫荆花园,这样的名字,也只配她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格居住。安吉说着,发动小车,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家里,安琪儿的妈妈已经做好饭了,用盘子扣起来放在餐桌上。安吉进家门前,接到她的信息,说今晚有个小学同学聚会,她要出去一下。
房间被安琪儿的妈妈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不管哪个地方,都擦得一尘不染,可是怎么看,都像雕像一样,精致得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安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饭桌前,打开扣在盘子下面的饭菜,饭菜做得很丰富,也很精致,可是他却没有胃口吃,只好扣上盘子,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紫荆花园,紫荆花园,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安吉的嘴中始终默默地叨念着这个小区的名字。
紫荆花园是什么意思?
办公室的小姑娘小蔡,突然开口问安吉。
安吉吓了一跳,他诧异地扭头看着小蔡: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区的名字?
小蔡嘻嘻笑着说:你已经念叨好多天了。
安吉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从桌前站起来,走到门外。他生怕这个小姑娘看出他的心事,突然说出来。
从那天开始,安吉每天下班后,都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到那个红绿灯后面的学校门口,希望能再碰上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像天边的彩虹一样,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再也没有出现。安吉在心里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虹,彩虹的虹,意思是说她像彩虹一样突然出现,然后又像彩虹一样突然消失,连想去寻找的路径都找不到。
安吉忍不住在心底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又掏出钱包,取出那个女人给的二十块钱,仔细地看着。这张二十块钱,他一直放在身上不舍得用掉。有一次,安琪儿的妈妈要出门,身上没有零钱,从他的钱包里拿出这二十块钱,刚走到门口,就被他发现,态度强硬地要了回来。安琪儿的妈妈当时很生气,他不知道这二十块钱对安吉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他也不想解释,只是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安琪儿的妈妈,安琪儿的妈妈不要,把那一百块钱扔在地上,气呼呼地拉开门走了。
安吉把那二十块钱放回钱包,仔细地装好。他知道,这二十块钱,和其他的钱,没什么两样,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用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接下来的好几个休息天,他都装作无意地开车来到幸福路上的紫荆花园门口,希望再能碰到那个女人。这样,他就可以假装偶遇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然后问清楚她的名字和电话,闲暇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约她出来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可是那个女人,包括她的孩子,都没在安吉的视野中出现过。
安吉心里非常失落,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她的老公是谁?长得帅不帅?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很丰厚的经济实力?她过得幸福吗?哦,应该是幸福的,像她这么漂亮而又温柔的女人,如果不幸福,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配拥有幸福呢?安吉这么想着,心里又变得痴迷起来,很长时间,都沉浸在这种情绪,不能自拔。
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除了安吉钱包中的那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那个女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有的时候,安吉都绝望了,拿出那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想用打火机把它烧了,可是每次打着火,安吉又舍不得了,把钱重新收起来装进钱包。
一天中午,安吉应邀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女儿的婚礼,他开车走到市中心的一个圆形转盘前,突然看到对面一个大型购物商城的门口,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被他称为虹的女人,她提着几个白色的手提袋,从商场的大门口走出来,向前面的停车场走去。停车场附近,停着很多车,女人走过去,打开一辆白色越野车的车门坐上去。安吉急了,想开车快速追过去,想拦住那个女人,可是转盘前的车太多了,他没有办法绕过去。
那个女人乘坐的越野车,开始启动了,安吉虽然看不清开车的人,但却很感觉得出来,那是个男人。安吉不知道开车的那个男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如果是,他开车追上去,说什么呢?能当着她丈夫的面,向她问名字,要手机号码吗?从她所乘坐的车辆和穿戴的服装可以看出,她的生活条件也不差,他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以后,又能怎么样呢?她会跟他出来吃饭喝茶吗?如果出来,他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她能理解他吗?他对她一切都一无所知啊!万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为了生计,不得已跑黑出租的人,他又该怎么办呢?
安吉犹豫了,手握方向盘看着那个女人乘坐的车辆,因为角度问题,他看不清为那个女人开车的男人,长的什么样子?他想也许很优秀吧?要不,也配不上这样优雅美丽的女人。他这样想着,不由减慢车速,女人乘坐的那辆越野车,速度极快地从另一个方向开走了。安吉继续开车,向同学女儿婚礼的方向驶去。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