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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光谱

2016-11-22王新军

绿洲 2016年4期

王新军

紫色光谱

王新军

第一章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形之下认识肖贝贝的,那时候她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多了。肖贝贝是那种不会轻易表白自己的女孩,她外表是开朗的,外向的,骨子里又十分坚忍孤傲。大学生活一开始,那种闲散让她完全不能适应,这和高中时老师苦教学生苦学的拼法完全不一样,她的心在进入大学校园之后一个月就开始散了——她完全没有往上冲的心力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会在这样的散淡中开始,并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肖贝贝后来说当时她有点害怕,她忽然找不到方向了。人生的路那么多,她突然一条也找不到了,她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不,分明是走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她站在那里焦急地四顾,却不知道脚步应该迈向何方。

这种彷徨的阴霾最终在第一学期结束回到家中的时候,被眼前真实的情景驱散了。贫寒的家境和父母的含辛茹苦为她坚定了航向——赶快学成,然后就业。学是永远上不到头的,对于像她这样的农村女孩,越早就业对于家人来说就早一天解脱,当初从偏远的山乡考进县城中学的时候,她就梦想着将来一定要留在城里工作。这事实上也是父母一种无言的期盼,更是她肩膀上的压力和学习上不敢懈怠的动力。四年之后,没有再考研读博的肖贝贝结束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大学最后一个学年,肖贝贝几乎把最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怎样应对各种就业考试上。当然,她的首选是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但没想到这条路上的高手特多,笔试都难以通过。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但各种考试依然高手如林……

我认识肖贝贝的时候,她已经熬过了两个迷惘而漫长的秋天,连续五次公考失利之后的她,正忍受着就业给她内心带来的摧残和压力。

那个段时间的我也正面临着一种危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这种感觉是蓦然之间浪头一样向我扑过来的。那天大学同学王志鹏来我们疏勒乡,去靠近瓜州的官庄林果基地查看了一番,那些苹果是他们准备秋后给市政府后勤管理部门供应的。返回途中,王志鹏打发司机先开车回了乡政府,自己坐到了我车里。开始是我陪同市林业局副局长王志鹏同志视察工作,回来的路上便成了我们两个大学同窗的私人场合。一早从乡政府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叫司机,自己开了车,这样王志鹏坐到我车里的时候,这个空间就只属于我们两个了,说话自然可以随便很多。

王志鹏一上车就说于海涛,你们官庄的苹果,今年我很满意,再过半个月把套上去的纸袋摘了,让秋天的老太阳美美地晒上半月二十天,那肯定能和美国佬的大红果子相媲美,静宁的苹果也会逊色的,你这苹果呀,说不定还能打进省城呢。

他当市林业局副局长这几年,主抓的是林果新技术推广,新品种引进和果子套袋就是其中的几项。从去年开始,他就把我们乡打造起来的官庄林果基地五个果园的苹果全部预订了。原先我以为他可能是自己利用工作之便,搞点批发零售的小生意,赚点小钱。后来一次吃饭,我无意间问起这事,他才一脸不屑地瞪着我说,做生意?老兄,你看我有那份闲心吗?这些果子,全是私人定制,私人定制你懂不懂?你说我们老是自己嘴上说工作做得这好那好的,到底好在哪儿?你自己说新技术推广得好,拿什么来说明?人家领导没事跟着你下乡瞎转悠呀?汇报时说得再多再好都是扯淡,我这才给局长提了个小建议——在不同的季节,我们都要把不同时令的林果产品想办法送到领导的餐桌上,让人家品头论足,让事实说话么,这比请领导下去检查更能说明问题吧,比上市报头版头条更有宣传力度吧。你想呀,只要领导在会上提一句,那还不什么都有了。

直到那时,我才猛然一悟。但我还是有些不屑地扭头朝王志鹏笑了笑。他马上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这工作是给谁干呢,人家上面不尿你,眼睛里没你,你永远没个啥指望,你的前途就永远一片黑暗,你的人生就永远暗无天日……

说到这里,王志鹏便一扭头再不往下说了。但我知道他这话后面还有许多的潜台词,主要意思不外乎说下级的工作说穿了就是干给上面领导看的,只有人家领导说你好了,才能说明你工作干得确实出色。至于别的,都如王志鹏所说全是干扯淡。他家在城里,老爹就是个小干部,那时候大学一毕业就当然地回了他的雄关市,而且顺利地进了市府。像我这种农村出来的,分配上自然就要次一些。当初能留在小县城算是不错的了,还能进了县政府,当然就感觉是烧了高香。

我的车速开得很慢,当然不是路况的原因——通村的公路这几年早都柏油硬化了。沉默了一会儿,王志鹏又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了。他右手夹着烟,左手托着右肘,佯作悠然自得地说,海涛,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了,不是哥们说你,一个破乡党委书记,就这么让你放不下呀,就是村村有了丈母娘也不至于叫你一干就是八九个年头呀。再说了,尽搞些村姑村妇算什么档次?

我马上反戈说,喂喂喂,有话好好说,你别往不相干的地方扯哦。

顿了下,王志鹏吐了口烟又接着说,我知道,疏勒乡这几年你搞得不错,你手头上多少也能捞点儿,可你目光不能太浅了,这年头呀,只要你职位上去了,还会愁少了你啥么?你说说,当个土财主有啥意思?

王志鹏收住话头,看了眼佯装正在专心开车的我,又说,老实跟我说于海涛同学,你真的不想动一动?

我顶看不上王志鹏的就是他身上时不时渗透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城里人优越感,听他那么说,我只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

王志鹏却接着说,老兄,县里乡里混这么多年了,这里面的道道你不会不明白吧?一个领导干部,你不能老是盯着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地。你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你就只会有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如果你的眼里能有一百三十亩地,那你就会有一百三十亩地的收成……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就这么个道理,你又不笨,这不难理解吧!

我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了。我能说什么呢?面对信誓旦旦花公鸡一样志得意满的王志鹏,我说什么好呢?

那天一路听着王志鹏的高谈阔论,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没有想到王志鹏会这么说,更没有想到我在他们这些市领导眼里会是这么一种形象。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起码应该是一个彻头彻尾为民请命的好公仆吧。这些年我一心一意扑下身子,培育新产业,大搞各种农业合作社,把心思全用在了谋求乡里的经济发展上,用在了农民的富民脱贫上,用在了增加农民的现金收入上,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上面领导眼里,我这样的乡领导会是这种有点邪恶的角色。虽然眼前只有王志鹏一个这么看,但这种现象肯定不是个别的。我当时心潮澎湃,有那么一忽儿都有扑过去咬王志鹏一口的冲动了。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王志鹏的这种想法,肯定代表着上面许多人的思维方式。尽管他们不可能完全地这样去想,但他们心里一点也不这样去想显然是不可能的。

见我不说话,王志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又进一步说,于海涛,你知道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干得时间久了,自己主动要求动一动,这在上面主要领导眼里会是个什么印象?我告诉你,那不就是因为这个位置好处多油水足么,你不信?你不信是吧?可你没理由不信呀,人家好多领导就是这么认为的,人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有时候那些一天不干正事,经常找着领导要官跑官的人,在领导眼里反倒成了好干部喽。你说人家为啥跑呀要呀?不就是积极要求上进嘛,这有什么错?在领导跟前跑呀要呀的另一种解释就是——自己跑着找工作干要工作干,替领导分忧,给政府解难,嗨——自己给自己肩膀上压担子,这本来是傻子才干的事。话分两头说,但就是这么个理儿,你不明白还真就不行。但明着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为官之道,贵在糊涂——拿着明白装糊涂,看清十分,最多只说一分。于海涛同学呀,动一动吧,以你的才干,我看给你个一县之长也不在话下。

王志鹏说这些的时候,我假意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再插言。但心里却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一刻也平静不下来。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蓦地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好笑,那时候我突然感到胸口发胀,浑身的皮肤好像都被一层奇怪的气体撑了起来。正好车子经过一片小树林,我一脚刹了车,用沉重的音调对王志鹏说,老同学,咱们下车走一走吧。然后没等王志鹏答应就径自下了车。我体验到到这种感觉了,这可能就是当下小年轻们常说的心塞吧。我真的感到浑身猛地袭来一股莫名的疲惫,长久支撑着我身心的那些东西仿佛一道虚弱的大坝,被这股莫名的东西给泡垮了。就在那个下车的瞬间,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将要垮掉的危险。

因为是防风林带,小树林不是很宽,但很长。已经是初秋时节了,树木的生长已经达到了这个年度的极限,因此绿得相当精深,绿得苍翠。就连地上的杂草也因为禁牧而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踩上去像踩在厚厚的毛毯上。这是我八年前来疏勒乡干的第一件事——扩建防风林,没有想到八年后它们会长得这样出息。走在树林里,我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强打起精神对跟过来的王志鹏说,老同学,看看吧,这是我来疏勒乡干的第一件事,连我也想不到这些小树苗会长成今天这个样子。

说着话,我随手握住了一棵青皮新疆杨,没有想到双手合起来却不能将它颀长的树身圈住。那时候我心里的确涌起了一丝类似双手卡住少女细腰的兴奋。王志鹏脸上溢出一抹浅笑,意味深长地递给我一支烟点上,轻轻吐了两口之后才说,于海涛同志,我的于大书记,你该从你的美梦中醒醒了,一条道路走到黑对你来说是危险的。你栽了两排破杨树,是不是真把自个当成当年在河南兰考栽泡桐的焦书记啦?还是把自己看成了你们玉安县的封疆大吏?老同学,你要这样想就更加危险了。就拿我来说吧,如果不是自己想办法,谁会轻易把这个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帽子扣到我一个科级秘书的头上?又有谁会以为你戴着它就会合适?有人说你戴上合适了,那别人才有可能认可。要不然人家就只知道你是个小科长的料,就认为你只有干小科长的那点本事……这样下去可就惨喽!

一棵烟还没有抽完,王志鹏就有要离开的意思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慢条斯理地说,海涛,说句实话,想不想动?咱们也长话短说,想的话,哥们想办法帮帮你。

我在这里乡长书记已经干了八年多了,能不急?好几次上面都透露出要我到县里某个重要的位置上去了,甚至乡里都有了某种传闻,可临了机会却一次次落在了别人身上。我也曾想,就是挨着个儿轮,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我的吧。可结果……现在经王志鹏这样一说,我忽然有了那么一点拨云见日的感觉。等待是漫长的,也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勇敢地住前走,哪怕前面是黑夜。

那顿饭是在我们乡政府食堂吃的,王志鹏没怎么喝,倒是对小鸡炖蘑菇呀,油炝沙葱啦,秋茄拌蒜啦这些乡下时令小菜赞不绝口。这是我让食堂特意准备的,我知道像王志鹏他们这些市里领导平时早被大鱼大肉弄得脑满肠肥了,对大菜没什么兴趣,弄几样实惠的小菜上来,倒能逗起他们的胃口。果然一桌农家便饭叫王志鹏和他的几个市领导大为满意。听说沙葱还有壮阳功效,他们几个筷子伸向沙葱盘子的频率便陡然增加,饭没有吃完,那道油炝沙葱竟然一连上了三盘。

快散席的时候,王志鹏搂着我的肩膀说,怪不得守在乡下不走呢,原来有这些东西留着你。我说这不过是些农家的小菜罢了,天天叫你吃这个,不出一星期你见了耗子都想逮着吃哩。王志鹏嘿嘿两声,压低声音说,那个事——你可抓紧点,别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我呵呵两声,算是一个回答。

第二章

送走了王志鹏,我心里一时竟然无比空落。我意识到我将要做出某种改变了,我身上的许多东西从此将会离我而去。那是我自成人以来坚守了很长时间的东西,我之所以感到空落,其实就是这些东西正在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溜走。直到那时候,我都没有想到后来会认识肖贝贝,更没有想到我会与她有什么瓜葛。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想了很久,王志鹏的提醒也许是对的。难道是我真的心甘情愿在乡下干一辈子吗?不,我绝对没有这样想过。但在那之前,关于升迁这样的事我确实没有认真地想过。不是没有去想,而是没有认真去想。按业内的说法,叫没有把它放在重要议事日程上来,所以一再吃亏就成了必然。和我差不多的甚至比我差很多的,正科没几年人家的副县就解决了,我这乡长书记干了都快十年了,副县到现在还没个眉目。我一直以为职位升迁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情,只要你把自己份内的工作做好了,只要你的工作令广大群众满意了,自然会得到上级的赏识和重用。我对那些跑官要官甚至买官行径向来是嗤之以鼻的,骨子里我对那些只顾迎来送往拉关系找门子的干部充满了鄙视。现在看来我的这种心理是极其幼稚的,说不定那些被我嗤之以鼻的人也在用同样的眼光嘲笑着我呢。这样细细一想,这么多年来我送走了三四届县委领导班子,这十几位领导中,我跟谁的关系都不亲不近,平常看着有人跟领导黏黏糊糊,对他们的行为我总是感到莫名的恶心,现如今自己真的要有求于领导了,却突然发现没有一扇门对自己是敞开的。

王志鹏主动提出愿意帮忙,我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却答应帮他把今年采购苹果的费用处理一下。王志鹏当时听了笑着点点头说,嗯,好——好——够哥们,你也把你的要求给我说一说,是留在你们玉安县干,还是出去?我说就在本县吧,本乡本土的,到时候工作会好开展一些。

王志鹏笑着说,我知道了,你这样的想法也好,远跑不如近磨。顿了一下,王志鹏话锋一转接上说,还有件事,你还得帮我一个忙——帮我的老领导物色个儿媳妇。当然,色艺双全就不说了,但也不能太寒碜人家,人长得要说得过去,有个大学文凭什么的。有没有工作没多大关系,只要女方愿意,什么都好说。

起初我没觉得王志鹏的条件有什么难,不就是给介绍个对象嘛,这不难办到。但我静心一想,又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了。现在的小伙子,尤其是城里小伙子——又是干部子弟,哪个需要别人来为他找对象的事儿操心?没别的本事还能没个追姑娘的本事么?追不上白领还泡不上那种小店的打工姑娘么?如果真的要别人来为他这事儿操心了,那这个小伙子自身肯定有点什么问题。

果然,王志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上说,咱老同学,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吧,小伙子是有些残疾,要不然凭人家的父母的条件,也不会到现在找不着对象呀。

王志鹏说清楚了,我倒也安然了。我喜欢做什么事都做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给人家找对象这样的事虽然没有做过,但婚姻在人生中也算是头等大事了,要从中撮合,对双方的情况总不能一无所知吧。

转天晚上——不,应当算是深夜了,我又忍不住给王志鹏去了电话,响了好一阵他才接,听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他好像是在什么娱乐场所。

我说局长老兄,你着实忙得很呀!

王志鹏听出我话里有话,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揶揄,便更加充满优越感地呵呵笑着说,不忙,不忙,到了这会儿还能忙些什么呀,咋,那事想好了?

我压低声音说,前些天说的事,你有把握吗,成功的可能性大不大?

王志鹏好像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电话里的噪声没有了。他吭了一声正色道,海涛我给你说,那件事只要你办妥了,并且保证日后不出什么大麻烦,我就跟你这样说吧,你的事百分之二百没有问题,你还信不过哥们呵?

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事是什么事,也没怎么多说,又招呼了一声就挂了。有些事情你去做了去努力了,也许没有什么结果,如果你不去做不去努力,那就永远不会有你想要的那个结果,甚至不会向你要的那个方向去。那次和王志鹏通完电话,我就在倏忽之间下定了决心。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口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这是柳青《创业史》中的一段话,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呀,这些话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从书上抄到笔记本里了,后来又记在了脑子里,我一直都以为他老人家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并没有这样做,或者说他在人生的那些岔道口上并没有走好。或许是他老人家当时已经觉得自己在岔道口走错了方向,才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否则留下了煌煌《创业史》的柳青怎么会最后在贫病交加中寂寞而去呢?

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当时自己也正面临着一种抉择,这种抉择使我不得不放弃一些什么。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以前那些令我鄙视的东西,被我小瞎过的东西,现在为了某种改变,我不得不靠近它了。那些把理论和经验写在书本里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去亲自实践的。理论和实践有时候存在着不小的距离,那些把理论写在书本上的人,不一定会按照自己的理论去做。我躺在宿舍的大床上,没有开灯,窗帘也没有拉上,抬头就能看见窗外满天的星斗。有一扇窗户开着,夜风吹来,夹杂着浓浓的秋天的气息。有淡淡的麦香,也有即将成熟的啤酒花近乎醉人的香气,这些气味萦绕着我,像母亲的手在黑暗中抚弄着我的脸颊,又像睡梦中女儿的小手在不经意间滑过面庞。这一切是那样美好,我真的害怕失去这些,失去这恬淡然而美好的一切。那一刻,我很想扑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大哭一场。但是有谁的怀抱是可以让我这样一哭的呢?是金晓吗?在她的眼里,结婚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是个斗志昂扬又自信满满的实干家,是她的依靠,是全家的支柱,在她面前我是没有理由哭泣的。那么是女儿吗?不,她还太小,只有十岁,一个大人的哭声对于她稚嫩的水一样的心田,无异是一种戕害和摧残。那么就只有母亲了,是的,只能是母亲。无论儿子长到什么时候,在母亲的怀抱里,儿子永远有泣哭的理由。尽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母亲怀里,一个儿子是不会有那么多禁忌的。但是这个愿望也已经不能实现了。母亲她老人家三年前就已经在那座农家的小庄院里静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把自己交给了一小堆干燥的黄土。现在回想起来,我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了,这种愧欠已经成为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楚和暗伤。

父亲去世不久,我就打算接母亲到县城家里去住,但母亲一直推说弟弟的孩子要人管,家里的猪呀鸡呀这些活物,都整天伸着脖了向人讨吃喝呢,她虽然是老了,但实在走不开。总说到了明年吧,到了明年吧。到了第二年,还是上一年的老话——到了明年吧。我知道在农村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在心里是一点也没有想着要跟儿子进城享福这种想法。那样的夜晚,想到过世的母亲,我的确很想一哭,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想要一哭的冲动了。

处理那些苹果采购费用的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年底在一些工程结算中就能轻松解决。这种做法说白了这就是送王志鹏一笔钱罢了,他若真为我把事儿办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那么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为他那个老领导的儿子物色对象了,太出色的没把握,太差的又不行,也着实让我一个大男人为难。现在你别看农村姑娘,眼光一个个都高着呢。十几年前假如你是个城里人,任你是个半棵子老汉脱了毛的公羊,也能轻易地把个乡下的黄花大姑娘娶上。就是个城里的瘸子跛子,为了改变生活,农家姑娘也能凑合将就了。可现在不同了,城乡差距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一些城里小户人家的日子,在农村人看来甚至是凄惶的,城里人如果没有个正式工作,没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产业,嘁——谁还愿意稀罕你?我这样把自己的社交圈子翻来复去搜索了几遍,最终也没有个结果,一连好几天我都垂头丧气,几乎一点办法没有了。

星期五我回五十公里外的县城过周末,自然也就暗暗带上了这个任务,因为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没有任何进展,因此我整个人都为此闷闷不乐。

晚饭后看电视的时候,金晓和女儿霸着一个地方台播的一档叫“奔跑吧兄弟”的娱乐节目不放,一群男女明星们玩着一种类似捉迷藏升级版的游戏,美其名曰“撕名牌”,你推我搡,引得她们母女时不时哈哈大笑。媳妇金晓的身材自从生过女儿后就再没好好恢复,所以她一直很羡慕电视里的那些身材苗条的女子。我觉得无趣,正准备起身离开客厅的时候,金晓说,哎,海涛,听小强说他的酒吧最近来了个女孩,舞跳得特别好,几天下来把全城都给震了。她拿起遥控器,反手换了个频道,是一个女孩单人跳劲舞的那种画面,她指着电视画面说,喏,好像就跳这种的,听说跳这种舞还能减肥呢。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对小强的事,我总是不怎么在意的。主要是小强这个人在我眼里就是不干正经事的那种小年轻、小混混。屁大点的时候吧,就抽烟喝酒,高中没上完就要跟着人家搞乐队开歌厅,结果当然不会干出什么大名堂。好容易回头了,却不肯上岸,又开了个什么音乐酒吧。我知道金晓在暗中拿家底时不时帮衬着他,我也不说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我就这么一个小舅子呢。好在我平常给乡下生活的姐弟们帮衬几个的时候,金晓也从不为难,脸色看上去也十分光鲜。居家过日子,谁没个三亲六故要拉一把的时候呀。听她那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已经有近半年没有见过小强了,最近一次见面,还是过春节的时候,我去给岳母拜年,一起吃了顿饭,一转眼这已经进入秋天了。

当不远处那片会说话的灯光像小城的眼睛一样亮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出门来到了大街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心里竟然嚯地亮开了一道口子。我掏出手机,翻到金小强的号拨了过去,没响几声就接通了,这小子还牛哄哄地喂了一声,问是哪位,有事请快讲,忙着呢。我说伟大的金小强金老板呀,我是你老姐夫,我没事,能和你讲几句勉励的话么?

小强的声音立马变了,嘿呦,怪不得号这生呢,原来是姐夫呀,不会是想来我这k歌喝酒吧,你可和这种地方老不对付了。我说没那闲情逸致,我在街上转呢,看见你酒吧的广告灯还亮着,知道你没倒闭,就打个电话问问,看还能撑多长时间,一月,两月,一年还是两年。小强一听急了,说姐夫你饶了我吧,我这刚刚投进去二三十万呢,你好歹也叫我成功一次好不好?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姐夫,你过来,我请你喝杯酒,我新店开张你还没来过呢。

说完小强就迫不及待地把电话压掉了。

去还是不去?我突然犯起嘀咕来。反正小强这个酒吧自打开张这半年多,我真没进去过,进去坐坐看看小舅子,也算是对他事业的一种间接的关心和支持吧。我一路走走停停,也就去了。

那个闹哇,就没有见过那么闹哄哄地喝酒的,简直就跟进了疯人院没有什么区别。酒吧中间的小舞池里,频繁闪烁的灯光中人影绰绰,除了摇呵摇,看不出是在跳舞。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黑啤,等眼睛适应下来之后,我就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站在乐台旁边领舞台上的那个女孩身上,很显然,她的舞姿是鹤立鸡群的。她发泄一般十分投入地舞动着,身体随手臂的晃动尽情摇摆,她的目光从来不正眼看台下的人群,但台下的年轻人却可以很轻易地辨别出她身体舞动时的节奏,并一起跟着模仿。当她表演到某个难度较大的动作时,总能引出包间里的口哨声和台下男孩们的尖叫声。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就是金晓说的那个跳劲舞的女孩,她穿着透亮的高跟鞋,一双细细的长腿上紧身的皮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不时变化的彩色灯光下,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隐约看见她上衣短小,头发很长。

不一会小强忙完自己的事来到我跟前,他指着那个恰好被一束灯光笼罩着的跳舞的女孩说,姐夫,你看我那个领舞,怎么样,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呢,看不出来吧?你以为酒吧里唱歌喝酒的都没什么档次是吧,错了,只要是想发泄,我的音乐酒吧就是最好的去处。她大学毕业几年了都没找到工作,烦着呐。心里烦,有愤怒,所以才跳得好,愤怒才是青年,对不对姐夫?谁的青春不迷惘?不迷惘还叫青春呀?

我就是这样第一次见到肖贝贝的。

小强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了十来分钟,无非是告诉我他现在做的也是一份正经的生意,和开一家工厂办一个企业是一样的,最好再不要用有色眼镜看待他的事业,也不要再对他有什么偏见。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强聊着,却在无意间把肖贝贝的很多情况掌握了。等小强就要说完的时候,我佯装无意地说,不就是一个陪酒唱歌的么,叫你说得那么好。

小强一听急了,说,姐夫你行了吧,你要是能请人家陪你喝杯酒,那是人家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以为……

话没说完小强就内心涌动着不满忿然起身走开了。我也没有久留,喝完第二罐黑啤,跟小强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出去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王志鹏来电话,问我给人家儿子物色对象的事怎么样了,他说已经跟那边通过气了,人家领导在等着消息呢,可别到时候放了空炮,在领导面前留下这种印象可不好,是要费好周折才能挽回局面的。我说已经有眉目了,过几天你听我的消息吧。挂了电话的时候,其实我心里都一点没底。那个肖贝贝我只是听小强随便说了说,人也只是远远见了一面,这难道就是我所说的有眉目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近似敷衍的回答有些好笑。

那天下午,我给小强去了电话问他人在哪里,小强说自己人在省城,我以为他酒吧又不干啦,结果他说是出去办点事,两三天就回来。挂了电话我就叫司机把车从车库开出来,开出乡政府拐上国道不远,我从司机手里接过车,自己开着上了县城。

小强不在,他的酒吧里没有人知道我是他们老板强哥的姐夫,这样我想我就可以正式见一见这个肖贝贝了。姐夫和一个不是自己姐姐的女人在一起,尽管到了今天这个开放的时代,叫小舅子看见了总不好的,我没有那么多闲心应付这种事,虽然这次是迫不得已,也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但能避免撞脸还是避免为好。

我去了,也很顺利地约到了她。

第三章

一开始肖贝贝肯定把我当成那种嫖客之类的男人了,现在大多数男人看上去都文质彬彬的,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能够分得清楚呢?我真的不忍心让肖贝贝这样一个女孩来扮演王志鹏为我设计的这个游戏中的一个角色,去做一个无可非议的牺牲品。

肖贝贝是那样无辜,她没有工作也许只是暂时的,她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婚姻来做游戏,没有必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掺杂到别人的游戏当中去。我不想对她有所隐瞒,面对一双清澈的还没有被世俗的污秽浸染过的大眼睛,所有的谎言都是无耻的。一个上过正经大学的女孩,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应该是不会选择这种地方栖身就业的。一切我都对她实话实说了,我真的希望她能当面拒绝,或者拿起面前的红酒,泼我这个无耻的家伙一头一脸,那样的话也许我心里会好受很多,也不至于后来会时时有愧疚之情在心头泛涌,罪恶感像慢性病一样折磨着我。工作这么多年,我虽然也干过几件不如人意的事,但没有一件叫我心理负担那样重。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一个被父母辛辛苦苦供到大学毕业的乡村女子,能有一份正经工作对她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在她心里,那是远比自己婚姻的幸福更为现实的选择。因为一份工作很可能承载了父母几乎一生的期望,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差不多就是对父母所有辛劳的报偿。当初我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呢?父亲不是高兴得自己跟自己喝酒,连着醉了差不多一个冬天么?在我们乡村里,儿女们出息了,这对于已经年迈的父母来说就是做人最大的脸面,就是治疗病痛的最好良药,就是活下去的几乎全部理由。

肖贝贝答应了,这叫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又深深地感到惋惜。我是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给我一个准信的,起码也得考虑个三天五天呀。但是她却很快答应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在朦胧的灯光下,我能从她光鲜转而灰暗的脸上看到那种面对世事的无奈。

一个面临绝境的人,在希望面前是很容易妥协的。在这一点上我真的很理解肖贝贝,内心深处也没有一点看轻她,反而对她的选择有些钦佩。一个女孩子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并且要有所作为,是多么不容易呀。在这个世界上,机会是有的,并且可以说有很多。但机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时却是不平等的。听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古怪的道理,却并不难理解,就像一场终点一致而选手不在同一起跑线上的长跑比赛,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好成绩,而有些人连老命都拼上了,结果却叫人吃惊而心寒。人一出生,他的起跑点就已经被确定好了,在人生的漫漫长跑中,有的人早早就胜券在握,有的人则一开始就败局已定。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有时候它要捉弄起人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它在人的一生中,在人生的每一个时期,都会悄悄地为你设计好一切。但大多数人并不会轻易就范,往往都是到了被碰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才不得不接受命运之神的安排。

那么我呢?我是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还是应该努力一次?肖贝贝的这种选择,是在挑战命运还是在命运之神的挑战面前选择了顺从?

那天晚上从酒吧一出来,我马上就给王志鹏去了电话,说事儿谈妥了,可以约个时间见面了。

王志鹏听了比我还要高兴,大咧咧地放开嗓门说,哥们,该没这么快吧,我操——我看就你这办事效率,早就是当县委书记的料了。好好好,事不宜迟,明天十二点你带过来,我安排大家见个面。

我说行。

顿了下,王志鹏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海涛,你不会是找了个傻村姑来我这充数凑合吧?腰像啤酒桶,手比脚还大,只会喂猪喂狗那种的,胳膊比腿粗,还长厚厚一层黑毛……我告诉你别吓着我呵兄弟,那样的你就免了,不是我驳你书记大人的面子,我王志鹏可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我说放心吧,全是按你的标准选的,大学生本科学历,年龄二十四五,个头一米六六,人家在学校还参加过一段时间拉拉队,学过那种类似健美操的舞蹈,身材没得说,你见了可能眼珠子都会掉出来。不过大学毕业几年了,还没有工作,正在家待业呢。

王志鹏又啧啧了两声说,我说海涛,不会是你自己怀里的小蜜吧,要真像你说的这样出色,人家会拿自己的幸福心甘情愿为了你老兄升官发财赴汤蹈火?

我说不是外人,是我农村一个远房姨妈的姑娘,算是个表妹吧,家里条件不好,人家只是想早点有个好一点的工作罢了。

我的话刚说完,王志鹏就鸭子一样嘎——嘎——笑出两声说,表妹——嘿,你这有意思了,表妹——嘁——这里面就更有学问喽。

我说你别过分解读,我远没有你那么多花花肠子,乡里娃老实么,这可是你上学那会儿就给我下的评语吗,怎么忘啦。

又胡乱打了一阵哈哈,我们就把见面的事情详细敲定了。

我坐在小车里,拨通了肖贝贝的电话,把第二天的见面的事告诉了她。又根据王志鹏的提示,给她简单安顿了一番。肖贝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喘着气认真地听着,最后只轻轻说了一个字,行。

第一次见面,吴晓娜对肖贝贝就表现出十二分的满意,这能从她的面部表情和行为动作上看出来。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大概是天下最挑剔的了。尤其是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面对一个青春少女的时候,那目光与x光相比也相差无几,透视的功能是一目了然的。然而肖贝贝是能够经得住这种目光反复透视和审查的。从面目上看,吴晓娜的确看不出是个上了五十岁的女人,搁在乡里你说三十五六也有人信,很显然她在美容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王志鹏亲切地喊着她吴姐,我喊了她一声吴行长,她大度地笑着说,小于呀,这样的场合就不要那么拘束了,都是年轻人,就随便一点吧。我听出了她话里面的意思,也跟王志鹏一样喊她吴姐,她的脸色果然瞬间好看了许多。在这方面,我是真的有点搞不懂女人,如果说人是一本难懂的大书,那女人大概就是其中最为生涩的几页吧。

王志鹏办事要托的是他以前的老领导,现在市委的二把手,他老以前就是给他当秘书的。二把手虽然是个副职,但人家在雄关市可是三朝元老。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书记市长换了两三届了,他还一直坐在自己那个位置上没有动,并且按这几年一把手不管人事财务的原则,开始分管组织人事。王志鹏说这可是一堵泼不进水的老墙,相当于长城,要想打通这个关节并不容易,这么些年来有多少人想在他身上抓住把柄要他落马,一个也没有成功。

这方面我也早有耳闻,对王志鹏这时候的能耐,自然也就产生了一些怀疑。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低估王志鹏了,他没有直接去找老领导,而是找了他的另一半——市工商银行副行长吴晓娜。

据说这个二把手最早是被吴晓娜的父亲看中后,从一所乡中学调到县委去当秘书的。当然,那时候他和吴晓娜还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吴晓娜的父亲——当时的某县县委书记用他铜锣样的嗓音对他说,听说你还没有找对象哩是吧,你看一看,我们家晓娜咋个样?说着吴晓娜的父亲就从桌子上拿起一支铅笔,用铅笔的橡皮头墩了下铺在桌面上的玻璃板,示意当时的秘书、现在的二把手接住,然后说,去,马上把这个送给我们晓娜。

那时候高中毕业的吴晓娜已经在县里的一家银行上班了,坐在柜台里面,长长的头发披在后背上,清清爽爽一个大姑娘。这样的一个开始,一步一步带来的,是二把手日后一路的顺风顺水。

王志鹏说,人家两口子在外面都是有头有脸的,这个吴晓娜,我就跟你说吧,人家年轻那会儿也是从风流阵里趟过几个来回的,啥样的事儿没有经见过?谁料风流一世,却造出个大脑有点残障的儿子,有人说这是他们当初喝酒过度的缘故,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成了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也成了这些年吴晓娜最大的一块心病。要知道,这种整天在场面上来来去去的人,什么都想往人前走,摊上这么个儿子,脸面上抹不过去哇。你别看他们平时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背地里有多难受谁知道呢。你关心关心人家这些最头疼最难说出口的烦心事,人家难道就不会关心一下你的进步问题?你一个副县在人家眼里根本就算不了个啥鸡巴事儿。

第二次吴晓娜抽出约肖贝贝见面的时候,王志鹏没有出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王志鹏策划好了的,我所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设计中。在这方面,我心里对王志鹏是有几分佩服的,不愧是市委大秘出身,什么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但当我看到那个将要娶肖贝贝为妻的刘冬冬时,心里还是捏了一把冷汗。他太出乎我的预料了,原来听志鹏说只是轻度智障,没有想到他的残疾除了来自智力,还有身体——两条腿似乎不一般长,走路有点打摆子。当时我的心立刻就凉了,我想完了,肯定完了。如果当时肖贝贝拂袖而去或者哭着跑开,我都不会对她有任何责难。换了我是肖贝贝,我是死也不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的。

然而肖贝贝比我想象的要镇定得多,也许刘冬冬的形象早在她许多个臆测中的形象之列了。或者是当时已经走投无路的肖贝贝,实在不想失掉这样一个走出逆境的机会。因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受。

那天,当一只小船载着吴晓娜刘冬冬和肖贝贝远离人工湖岸边小码头的时候,我真想一头扎进水里,把自己淹死算了。我这分明是在造孽呀!我坐在岸边的凉厅里,拼命喝着带着冰渣的啤酒,心里依然翻腾着一股莫名的火气。我心中不止一次地涌起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的念头,肖贝贝工作的事,大不了我上下活动帮她一把,解决也是早晚的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真的不想让肖贝贝成为我人生之路上的牺牲品。在农村出身的众多女孩当中,肖贝贝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命运之神即使不肯垂青于她,也没有理由对她进行这样不堪的安排。然而肖贝贝却选择了顺从,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又在我的预料之外。

回来的路上,我感觉肖贝贝心里有种说不出难受的郁闷,她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放声恸哭,但泪水却不停地流着。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好在还可以用开车掩饰一下自己,因此我们一路都沉默着。

车到县城,肖贝贝叫我把车子停在一家商厦前的广场上,我以为她要卖东西,就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对已经下车的肖贝贝说,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我在外面停车场等你。她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对我说,于……叔……书记,我想回家,你能送我一趟么?我说当然可以呀。

她就冲我笑了笑,然后回头迈开大步走进商厦去了。

那天肖贝贝什么也没有为自己买,她只为父亲和母亲买了一大包日用品。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肖贝贝拎在手里的那一大包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狐疑地问她为什么买这些?肖贝贝放慢语速说,不为什么,就是因为父母亲需要它们。

我看了肖贝贝一眼,没有再深问下去。那时候我感觉肖贝贝真的害怕我再问下去,如果我再问下去的话,我觉得她没准会瞬间嚎啕大哭。后来从肖贝贝的片言只语中,我渐渐了解了一些她家里的情况。为了供她上学,这对中年得女的夫妇几乎所有的钱都攒了下来,平时每花一笔钱,他们都要三思而后行,能够不花的绝对不花。为了省钱,母亲甚至洗衣服都不用洗衣粉,连刷牙都被他们省略了。有一年暑假的时候,肖贝贝明明看见家里养着两头肥猪,寒假回去,饭菜里却看不见一片猪肉。因为她上学,父母已经好多年冬天没有杀猪了。就是到了过年的时候,也只是到村头的屠户家割三五斤猪肉草草了事。那天我刚把车开到她们村口转弯处,肖贝贝就让停下了,她后来说,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家,一个酒吧圆形领舞台上的时髦姑娘,与那样一个极度贫困的农家小院,在好多人眼里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想我自然也不会例外,虽然她知道我也是农村出身,但我的生活这二十多年里肯定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

第四章

吴晓娜与肖贝贝第二次见面之后的当天傍晚,王志鹏给我来电话,要我把白天见面的具体情况仔细跟他说一说。那时候我刚把肖贝贝送回家,我的车刚走到回乡政府的半道上,我就把车停在路边。我说你真能耐呀,知道自己在做缺德事就躲着不肯露面,叫我一个人背这份良心债呀。

王志鹏说,哥们,我是真的害怕在这节骨眼上人家打退堂鼓呀,所以我今天才没有露面,万一你那个什么表妹见到吴晓娜的儿子要反悔,我刚刚培育起来的感情不就砸碎啦,你说我这脸往哪儿搁?我可是给吴姐打过包票的。怎么样,说说你那表妹到底什么态度?

我顿了顿才说,还能有什么态度,一个农村的小户人家,能将就还不是照样得将就呀。

王志鹏一听就高兴了,但话锋一转说,嗨,你说咱哥们办的这叫什么事呀,说句实话,你怕不怕亏心?

我说你小子也知道亏心?这次我可把心亏大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办过这么缺德的事,跟着你老兄,我算是长见识了。

王志鹏倒抽了一口气说,嘿,我说你还真成猪八戒倒打一耙了?这不都是为了给你办事吗,你咋罪恶滔天了就往我身上栽?最不济咱们也得来个四六开吧,你这样想可就太不够哥们啦。

说心里话,肖贝贝是那种虽然出身寒门,但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从她的衣着和举止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不俗的女孩子。老实说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心里怦然一动。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执意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一份可怜的工作。我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认真考虑过我提醒她的那些话了——她将来的丈夫智力上有点小的缺陷。王志鹏说第一次见面之后,吴晓娜曾问他肖贝贝知不知道他们家冬冬的情况?他说应该是知道的,这个早就跟于海涛说了,人家姑娘是不在乎这些的。吴晓娜说了,肖贝贝是个好姑娘,她倒不希望她是她的儿媳,她说肖贝贝要是自己的姑娘就好了。

我说其实媳妇也一样,只要你对她好,把她当女儿看待一点问题没有呀。

王志鹏还是不放心,又问是不是真的告诉肖贝贝刘冬冬的真实情况了,这种事情,得人家姑娘心甘情愿才行,不然将来传出去不好。我十分肯定地说当然告诉了,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再说了,人家一个大活人,要是自己不愿意,我难道还能强迫得人家不成?他说那可没准,你在乡下土霸王当得时间长了,横行霸道惯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西边的天空被一片彩霞涂抹,有一些淡淡的温情,也有些许的壮美。我坐在驾驶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志鹏说着话,眼睛却专注地看着乡间那些不为人留意的景色。我内心突然对王志鹏产生出一些别样的情愫来,除了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唠叨,听他显摆自己的那些俗世理论和人生哲学,我真的一句话也不想对他说。那一刻我心里好像给什么掏空了一般,双腿也一个劲地发飘。王志鹏的那些话好像是一种什么催化药剂,它们从我耳朵里钻进去之后,我的身体里就会发生某种变化。我想拒绝,却又无能为力。后来我们的谈话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到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王志鹏最后叹息了一声说,以前不知道什么叫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真叫我开眼了。

没几天之后的一个周末,金晓叫小强来家里吃饭,我无意间问起他酒吧的生意,他哭丧着脸说姐夫,我都没法跟你说了,那个领舞的肖贝贝前脚一走,我这生意立马就不行了,营业额嗖嗖嗖地往下蹿,害得我不得不把那个“丝路旋风”弄过来才勉强撑着。营业额是回来了,可付给乐队的太多,我的利润和以前比明显少多了。

我说肯定是你太抠门儿,出的价钱太低,人家跳槽了呗!

小强说不是不是,人家本来就没把这个领舞的事儿当成个事做,现在听说人家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当然就不能再干这个了。姐夫你说,像肖贝贝这样的条件,在娱乐圈发展下去也是挺有前途的嘛,一份破工作,有那么重要么。

我说你不是说人家是大学生么,跟你们瞎混下去,能有个什么前途?

小强一听不依了,乜了下眼睛说,你以为搞娱乐的就都没什么素质是不是,这是文化好不好。以你这种眼光看世界,社会就甭发展了。

从小强较真的劲头上我能看出,在他心里肖贝贝也是有点份量的,我真不知道小强要是知道了肖贝贝从他酒吧离开的前前后后,会对我这个姐夫做何感想。

那天中午我破例和小强干了一瓶多五粮液,结果一向酒量不错的姐夫小舅子两个都喝高了。金晓知道我一向不把她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放在眼里,当天却少见地双双开喝了,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在微醺之时,她又怂恿我们干掉了多半瓶。她大约以为我对小强的那些成见已经消除了,其实我为谁醉,她心里一点也没有弄明白。

接下来肖贝贝工作的事办得很顺。那之后没多长时间,吴晓娜通知我安排肖贝贝去县上办手续,结果自然是一路绿灯。先解决工作问题是肖贝贝的底线,我知道这种在她看来千难万难的事,其实只劳驾老领导打个电话,不就一个大学生就业的事么,在人家那里算个什么事呀。当然要走的各种程序一个也不会少,相关部门安排的笔试面试,都一一有条不紊地弄了一圏之后,我事先在乡政府腾出来的一个编制就顺理成章地属于肖贝贝了。

之所以要先安排肖贝贝到我这个乡里,一是编制什么的我操作起来方便,不用再四处求人;二是在偏远的乡镇这一级,安排一个人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议论和关注;三是对肖贝贝的后路我是不得不有所考虑的,这当中自然包含着当她一旦反悔,我怎么来收拾残局。如果我这次能够顺利升迁,对肖贝贝的付出我是绝对不会不予报偿。至目前为止,肖贝贝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分明就是一个面对刑场无所畏惧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她表现出来的勇气是叫人惊骇迷惑又无比感动的。

很多时候,女人面对这个纷至沓来的世界都是被动的,她们往往只能选择顺从。作为一个局外人,面对她们大义凛然而始终不渝的选择,男人往往望而却步。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女人成就一件事情,何其之难呵。

第五章

男人有一种悲哀,就是每一步都走在别人的设计中。有时候这种悲哀是自找的,明明看着前面是别人张开的大网,自己却心甘情愿睁着眼睛往里闯,与别人毫不相干。我现在恰恰就被这种情绪和现实困扰着。有时候我又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迈一步,都需要别人来提醒。肖贝贝工作落实的同时,她也成了刘冬冬的合法妻子。当然,这件事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很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到了这一步,王志鹏的兴奋也仿佛达到了高潮。他一个劲地跟我表示,吴姐太满意了,海涛,这件事办得吴姐太满意了。那段日子,我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钟都好像被无端地拉长了,如果不是汹涌而来的大量繁琐的具体工作,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虚脱成什么样子。

那时候全乡的一万多亩啤酒花已经进入采摘期,合作社新建的南北两座烤花厂的机器也在日夜不停地轰鸣着满负荷运行。酒花这东西不比其它粮食作物,需要现摘现烤,当天采摘的鲜花必须当天烘烤完毕,否则甲酸含量就要下降,会直接影响到产品质量和销售价格。所以从采摘到加工的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保证不出问题。这样一来,光靠那些酒花合作社的管理人员和农民的自觉性就不行了,乡上干部必须全体出动。一时间,热闹而有序的劳动场面就在全乡的很多处田野上展开了,疏勒河两岸到处弥漫着啤酒花醉人的芳香。

这是疏勒乡近些年形成的一道劳动景观,农民被合作社组织起来,成了农业工人,月月有工资,年底能够分红利,因此干活老有劲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这和刚刚推广酒花规模种植的那一两年比,完全是变了模样。现在的农民,如果政府真正设身处地为他们办好事,办实事,为增加他们的收入想办法,按合同约定好的样样照办,他们是会跟着走的。一旦他们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什么困难都不会害怕。这就是未来农村必须要搞的农业生产合作模式的基础——让土地重新集中起来,搞有计划的规模种植经营,这样土地才能发挥出它本身稳定而持久的效益,农民的收益也才能得到长期保证。这是我在疏勒乡这些年一直摸索着的,不走这条路,不把农民从一家一户的小地块小意识中解放出来,城乡一体化很可能就是一句空话。

秋天是一个多么好的季节呀,迎面吹来尽是凉爽的风。扑进你怀抱钻入心肺的,都是农作物成熟后散发出来的清香。严格地说大地到了这个时候就要进入休眠期了,像一个刚刚分娩结束的妇人,幸福涌溢在她的脸上,疲惫却被深深地隐藏起来了。如果不是一个太过贪婪的人,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身心都是会为此感到满足的。我把肖贝贝工作的事情一一办顺之后,就开始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检查啤酒花的采摘收购和加工这些工作了,我真的想用忙碌把萦绕在脑际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暂且忘掉。

没多长时间,有关我升迁的传闻还是不胫而走,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

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能够传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绝非空穴来风。我虽然清楚其中原委,但却并不敢当真。以往好几次有关我将被提拔的传闻最初也都是这样来的,传来传去,结果我还在原地踏步。传闻过去,最终尘埃落定时依然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落到我头上。传说中给我的那个位置上,却是另外一个人走马上任了。

经历过这样几次,难道我还会相信这些风一样吹来的传言吗?但这一次好像是真的,消息传开没多久,果然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说市委组织部要对一批下一步拟任副县级的领导干部进行考察。时间紧得很,头一天下午接到的通知,第二天早上十点不到考察组一行就到了县上。市委组织部的考察组一行六人,由一名副部长带队。

先是民主推荐,接着便是找班子成员和各站所负责人个别谈话,所有这些程序,总共用时没有超过两个小时。最后到底什么结果,考察组一行一点风声也没透露就走了,连已经安排好的午饭也没有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样一来,全县上下差不多都认为这下我的提拔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乡上同事们已经注意到了,这次考察来了副部长,升格了,说明事情基本已定。当然,最高兴的还是乡上领导层中的五六个人,乡长副书记副乡长这几个,他们都乐得要命。我这几年一直不动,表面上看对他们没什么,班子稳定务实,为老百姓干了一点实事,但也对下面的同志的流动造成了阻碍。这下好了,我这个书记一走,如果不出意外,乡长可以顺延上升为书记,副书记也可以屁股一挪坐到乡长的位子上,而常务副乡长也有足够的理由当上党委副书记,副乡长则可以升格为常务副乡长。领导层中必然会出现一个缺额,那么下面的干部中就有可能提起一个来。当然最有希望的是党政办公室,无论谁提拔了,下面干部中就会有一个再提到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来。而干部中的空缺,又会制造出新的用人机会。真是走了一个我,幸福一个乡,牵一发而动全身呵。或者干脆说就是面对一盘死棋,只要走对一只棋子,全盘皆活。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坐在了一起,我的搭档乡长吕光辉仰着那张弥勒佛一样的胖脸说,于书记,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呵,来,今天咱们好好喝一杯,要不然你当了县上领导,咱们一起喝酒的机会就少喽。副书记苏玉民和两个副乡长也跟着一迭连声地附和说,就是,就是。办公室主任小陈忙前忙后的,本来就笑容可掬的一张圆脸这会儿已经笑成了一朵向阳花。他索性把餐厅的服务员支走,亲自把酒上菜。

那天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心情特别复杂,突然就想好好喝两杯,让身子骨通透通透。自从暗中开始运作自己的事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郁闷。真的,我没有理由高兴得起来。这倒不是说我担心即使运作了也可能劳而无功,达不到预期的目的,而是这样的运作叫我心理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渐渐产生了倦怠。有时候我甚至弄不清这样运作的意义是什么,弄不清到底什么才是作为一个国家公务人员的标准。

在这之前,我虽然有一些怨言,但每一天我都过得充满了劲头,能够享受到工作成功的快乐滋味。我的工作每一天都在按照预先设计的目标健康前行,我带领着同事们,就像一伙光明的同谋,千方百计想着把乡里的事情办好,最大限度地叫老百姓满意。或者是因为我身上隐约的那点正气强烈地阻碍了班子内邪恶之气的滋生。休息的日子里,在家里亲自下厨为妻子女儿做几样让她们母女惊诧不已的美味,或者美美地睡一个叫她们大呼小叫的长懒觉,那心情都是非常惬意的。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浑身上下好像被抽去了一根必不可少的筋骨,整个身体显得无力、疲软,时时面临虚脱。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内心沉淀着的,说穿了完全是一种个人感受,是一个人内心的东西,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如果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轻易就能写到自己脸上来,那他肯定还不够成熟。尤其是一个领导干部,那绝对是没有城府的表现。在这个行当里,没有城府几乎就是不够镇定的代名词,这恰恰又是一个领导干部的大忌。再说得俗一些,是为官大忌。

从十二点钟一直喝到快两点半,我完全喝醉了。起先还好好的,喝着喝着,我的身子就不知不觉地溜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上面吕光辉还跟我划拳呢,吆五喝六的,一眨眼,我人却看不见了,声音从桌子下面喊出来,还六高升呀七巧巧呀喊得有鼻子有眼。那天吕光辉和苏玉民也放得开,最后也都不行了,剩下几个没醉的,赶紧把我们几个连背带抬弄回宿舍,也都差不多摇成醉八仙了。

第六章

虽然我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但我内心却始终对肖贝贝有种愧疚之情。那天傍晚,我开车来到距离肖贝贝家一里左右的一处僻静路段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这之前我们已经在微信里聊过很多次了,当然大多时候的内容都是我的试探和安慰,甚至是我对自己的某种开脱,愧疚被我深深隐藏起来了。手机响了几声之后,我听到肖贝贝轻轻喂了一声,我说小肖,是我,你出来一下,我在你们村边路口处等你。还没等肖贝贝回答,我就把手机挂断了。

那天肖贝贝竟然没有丝毫犹豫,那时候屋外夜色将临,刮了一天的小秋风已经停歇了,空气中涌动着深秋的味道。我远远看见肖贝贝快步走来,脚下不时惊起落叶,沙沙声在寂寞的乡间傍晚小声地沙沙回响。来到车子跟前,她探身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拉开车门上了车。

车子开出一段之后,我问她,咱们现在上哪?肖贝贝故作惊讶地说我怎么知道呀,是你叫我出来的呵。我回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肖贝贝也把自己的目光迎了上来,我们的目光在那一刻,因为共同的秘密而瞬间撞在了一起。

那晚的车子开得并不快,车轮与路面磨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能听得到。车灯把前面的道路照得雪亮,后来车里的音响被我打开了,是那首叫《斯卡布罗集市》的曲子,有莎拉·布莱曼和希琳·迪翁的演唱,有一段男声清唱,还有马头琴和口哨演奏的,就那一首曲子,我总共下载了大约八个不同的演唱和演奏版本,那忧伤中带着留恋与怀想的乐曲在耳边回荡着,叫两颗紧张的心能够得到短暂的舒张。

离开乡村小道,我猛踩油门加快了车速,车子上了通往县城的国道。半小时后,车子进入县城,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大街上灯火通明,但行人无多。在主干道上稍一减速,我手里的方向盘向左一打,车子就从主街向东驶去,接着拐上了一条单行道。这条街上相对要清静一些,除了街灯和住宅楼,亮灯的地方比较少。

在一个并不开阔的小广场边上,我停了车,小声对肖贝贝说,这里有一家刚刚开张不久的茶社,咱们进去坐坐。然后也不等她应答就下了车,砰一声将车左前门关上,绕过去为她打开了右侧的车门。

设在一栋小楼上的茶社与一家网吧相邻,从外面看上去里面安安静静。我径自顺着小巧的环形楼梯上了二楼,肖贝贝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样子好像我们已经不止一次成双成对地出入过这种地方了。茶社的每个包间门口都悬着古色古香的小木牌,虽然打着射灯,却也看不出一丝华丽。小包间像农人随意搭建在田野上的小屋,篱笆上长满了绿色的爬墙草,巨大的南瓜吊在制作精巧的房檐上,柔和的灯光从房顶落下,仿佛一缕缕秋天的芳香正从空中投射下来。我们进了其中一间,里面的摆设更是让人有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一张小桌两张长凳,也都是原木的那种,正面壁上挂了红高粱、玉米、谷头和麦穗,还有一束狗尾巴草挂在侧面壁上,样子竟然十分眩目招摇。

我要了一壶碧螺春,两份小点心和两盘干果,我们就面对面坐着。下面大厅里响着地道的美国乡村音乐,我问喜欢音乐的肖贝贝,她也弄不清是哪个乐队演奏的。音响低音开得非常重,因此声音能渗进人心里很深,特别是当一个人内心感到空虚的时候,这种体会就更加真切。

我们喝着茶,听着音乐,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贝贝……你很美。

肖贝贝猛然从那些悠远的美国乡村音乐中回过神来,有些微失态地扫了我一眼,当她撞到我两束炯炯目光的时候,她小声支吾道,哦,是吗?

我说当然,而且是越看越美。

这一次肖贝贝什么也没有说,我能看出她心底刹那间涌起的一大片浩如烟海的空寂来。她是美丽的吗?她是丑陋的吗?到了现在,这些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是用她的婚姻完成了一次交易,她用自己的婚姻换取了一份工作。在她的观念中,这种交换是谈不上可羞耻的,她只是用并不光明的做法争取到了自己工作的权利,作为一个有工作能力的健康的自然人,这项权利是应有的,也是必须的。至于采用牺牲自己婚姻这样的手段,那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别的路可选了,她说上帝是会原谅的。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体系面前,她只是一个弱者。道德是不应该去指责一个弱者的。而在这其中,用她的说法我只不过是充当了一个中介的角色罢了,完全可以不必感到内疚和惭愧。

我递了一片松软的糕点给肖贝贝,她伸手接住了,她的指尖碰到了我粗壮有力的手指,我的手在空中迟疑了几秒钟,或者只是几分之一秒,然后才收回去。我没有抽烟,茶香慢慢地弥漫开来,使整个格子间里都飘荡着怡人的清香。好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和茶香一同浇灌着两颗跳动的心灵。肖贝贝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乱乱的,空空的,好在茶香和音乐恰能填充那空虚中的罅隙。

过了好久,我突然用两只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带着一丝隐隐的哀叹说,真的,贝贝,我真的对不起你,这件事,也许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

肖贝贝反而镇定地看着我,为我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讶。她用细密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兀自颔首说,没什么,其实你没有必要埋怨自己,我已经说过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你也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说不是吗?

我说,可是,这会把你的一生给毁了呀。

肖贝贝镇定的脸上挤出一些笑,然后说,没那么严重吧,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仅仅只有婚姻呀。

我马上接上说,婚姻毕竟是人一生当中的重大事情。

肖贝贝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立起身,喘着粗气恶吼吼地对我说,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已经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情了,你让它快点过去好不好。吼完这几句,肖贝贝竟然又无力地重新跌坐下去,头抵着茶几,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起身向肖贝贝这边移了两步,递过一片纸巾来。肖贝贝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站起身向前一跌,扑倒在我怀里。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她很虚弱很无助,她内心受到的伤害是没有办法与别人诉说的。在父母面前,她必须是一个坚强的女儿;在别人眼里,她必须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学生,这就是一颗二十几岁的女孩的内心现在所要承受的重量。

我双手交叉着将肖贝贝不停抽动的身体搂住,用下巴蹭着她的长发。她的泪水把我胸前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肖贝贝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泪水在一粒粒落入她的发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颊已经紧紧地贴在了肖贝贝的腮上,一种少有的温暖瞬间传遍了全身。我的双臂渐渐扎紧了她,使她不得不顺从地掂起脚尖来。这样一来,肖贝贝的整个身体在我的拥抱中几乎悬空了。她就像一只在大海上已经漂泊了无数个日夜的小舟,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且休整的港湾。

那天晚上,在那间充满芳香的茶社里,我第一次吻了肖贝贝。我们是在泪雨中相互找到对方的。那时候我们的泪水已经被燃烧起来的另一种情感烤干了,我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我的角色是兄长呢还是别的什么。而她之于我,当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吧。

第七章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那次组织考察结束,紧跟着就快到十一小长假了,但由于那段时间正好是我们乡啤酒花采摘加工外销的大忙季节,合作社管理上人手不够,乡上干部全部加班支援。啤酒花产业是我们乡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农民增收靠它,壮大集体经济靠它,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点也马虎不得。加班不仅按规定可以拿翻倍工资,并且假期还可以在往后工作相对轻松的时候补上,所以干部们并没有怨言,相反干得还更加认真。

国庆节的时候,肖贝贝在方方面面的撮合下结婚了。按照我们乡下的习俗,男方家里为她的父母送去了丰厚的聘礼。这桩婚姻也许并非他们所愿,他们也可能感到委屈,但这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到了这会儿,他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结婚的前前后后,几乎没有用肖贝贝操心,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让她亲自去领。整个婚礼进行的过程中,肖贝贝表现得非常平静。其实所有参加这次婚礼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能够看得出来,一切都是由王志鹏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操办的。婚庆公司布置的婚礼场面喜庆,大气,但又不失排场,一些程序性的东西自然因为刘冬冬的原因被省略了。下乡迎亲的车队,是六辆一色红的小汽车。我真不知道当时身着婚纱的肖贝贝走出自己家门,看到那一长溜披红挂彩的小汽车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敢说她的父母肯定惊呆了,当时作为新郎的刘冬冬没有下车,只从车窗里向外摇了摇手。我不知道这是肖贝贝的授意呢还是王志鹏的安排,但我的确觉得这样做对婚姻的双方来说,可能都是合适的。

在婚礼现场,吴晓娜夫妇只出现了十多分钟,结婚典礼一结束他们就离开了。不像其他出现在儿女婚礼现场的父母,还要端着酒杯挨桌儿给亲朋好友们敬酒,并以这种传统的方式来接受别人对自己的祝福。婚礼上的肖贝贝脸上看不到应有的幸福,只有僵僵的一丝浅笑挂在冷静的面庞上,如果不是有一层化妆品,真无法想象她脸上是一层什么样的表情。

那天没有跟忙前忙后的王志鹏打一声招呼我就走了,几乎是一派败兵之将的模样。我逃也似的走出香格里拉饭店,然后迅速驱车离开了雄关市区。

金秋十月,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我却不能被空气中馥郁的香气所打动,不能被眼前成熟的景象所感染。我的胸腔里好像被一些乱毛塞得满满的,身体和思想显得一样僵硬。我虽然不是个诗人,但以往在面对这种季节变化的时候,心中是会溢出一层豪迈来的,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那种类似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感慨。但现在,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而且越来越远。那时候我真的就像一只已经偏离了航向的大船,正在驶向充满风暴的海岸线。我心里明明知道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是不正确的,但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它。面对身边的雷电,我仿佛已经没有能力把航向拨转过来了。

我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甚至连女儿要我带她出门转转的要求都拒绝了。我躺在床上,像散了架一样打不起一点精神。

晚上的时候,金晓早早洗完澡,待女儿睡下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我的被子。以往我对她丰满的身体是很有感觉的,她是那种很有肉感的女人,现在虽然比以前又胖了一些,但肉多骨小,并不显得臃肿,相反浑身每一处都荡漾着那种叫人冲动的元素。在我的观念里,精瘦的女人是不存在美的,她们身体上存在更多的是危险。我的审美观大约来自于唐诗,或者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唐代,我觉得一个健康的女人才是美丽的,而健康恰恰又与精瘦有一段距离。一个女人的丰满,必然会对一个男人产生无限丰富的联想,也只有产生了这种丰富的联想才有可能产生爱恋。也许这些理论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但我却一直把这个标准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失败过,那次的失败几乎到了沮丧的程度。应该说我是努力地想把那件事情做好的,但却事与愿违,不得不一次次让金晓失望。那种感觉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被一场秋风不经意地轻轻一扫,就从曾经喧哗的枝头上无可奈何地一头栽下来一样。

我像一堆烂肉一样在金晓身边躺下来的时候,只听见金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以为她会背过身去不理我的,然而却没有。她转过身来,用一条胳膊将我的腰缠住,把头埋在腋处,什么也没有说。但我能从她的呼吸中听出那种所谋辄左之后内心滋生的几分失望。

那时候我的心跳一定也是乱七八糟的,杂乱无章的,我真的不知道金晓张口问我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应该怎样回答她。我说什么呢?说自己太累,这是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吗?什么事会累得刚刚人到中年的我连这样一件事情都做不好?况且那次是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金晓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慢慢移动,那样子仿佛一个白发将军正在抚慰他刚刚败下阵来的将士。我就是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中沉沉睡去的,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的身体才重新获得了新生。

长假过后我接到了王志鹏的电话,他说海涛呀,恭喜你,你的事已经定了,会都上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沉默了好一阵,什么也没有说,我心里突然有了某种难以自控的情愫,它与激动无关,与兴奋无关。

好一会儿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王志鹏喂——喂——叫了两声说,怎么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啦!

我这才一咬牙从那种奇怪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然发现双腮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泪水。

我说志鹏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真的,那时候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那么几个字,我居然说得有气无力。我刚刚说完,王志鹏就接上说,别这么说哥们,嗨,财务人事方面的事你可在离任时都提前办妥了,别出了什么纰漏。

我说我会弄好的,你放心。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由内而外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们的通话就那样不了了之,我心里对王志鹏说不出是愤慨,还是感激。

在我新官上任的同时,王志鹏也提拔了,从市林业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又前进了关键的半步,当了局长。而原来的局长老杨因为还不到退休年龄,就去人大任了个闲职。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在肖贝贝和刘冬冬婚姻的这件事情上,王志鹏其实是比我更大的受益者。

到了县委副书记这个新的岗位之后,我工作上的好多事情都需要办公室来安排了,时间好像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会议呀活动呀占得满满当当,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事情的时间都没有了。到了年底,这个会那个考核之类的事情特别多,有时候一个上午要去至少三个会场或者部门开会听汇报作指示。大多时候都有相关会议部门和秘书写好的讲话稿,但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正确的废话,所以大多都不用。我是新官上任,作为亮相,这些会议和活动不能不去,去了不说些什么也不行,但我又不能多说,就只模棱两可地说上几分钟,不做任何具体的表态。

在县委班子中,按排座次的说法,我是坐在了玉安县的第三把交椅上,也就是除书记县长之外的第三号人物。很多人都这样认为——根据目前的情况,如果不出啥意外,于海涛的前途将一路光明。

自从到县委上任之后,金晓的优越感在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增加了。以前不怎么梳妆打扮的她,现在得空总要对着镜子摆弄一番。接踵而来的就是对那件事情的热衷,比刚刚结婚那两年还显得贪婪。有天晚上还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有关两性生活方面的新的理论补充,她说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来说,干这种事就是休息,只有在家里休息好了,到了单位才能精力充沛地去开展工作,其实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这两年在金晓身上,我是一个并不精益求精的男人。往昔她也没有觉得怎么样,但现在不同了,她说其实从这件事情上,最能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来。当然她是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感情。她说人体的某些器官是传递爱情信息的高速公路,它是否畅通,体现着双方爱与被爱的程度。金晓说这是她新近读书之后的最新发现之一,也就是最近成果。金晓老是抱着一大堆婚姻家庭方面的杂志看,她的另一理论是同一件事情,要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去做去思考,那样就会产生近乎不同的体验与感受,从而激发出把这件事情继续做下去的兴趣和理由,魅力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她的这些理论,我听了暗自好笑,又瞠目结舌。

第八章

大约是入冬不久的一个日子,我约肖贝贝出来吃饭,她答应了。自打工作安排好以后,肖贝贝一直没有去乡政府上班,名义上说是休婚假,其实是吴晓娜的意思。直到结婚一个月之后,在肖贝贝一再要求下,吴晓娜才同意她暂时到了岗。我知道她在乡下上班的这种现状是维持不了多久的,正如我和王志鹏都清楚肖贝贝和刘冬冬的婚姻,只能是一个将要长时间存在下去的形式。

那天晚上当她走进房门的时候,我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等她把房间门关上,我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我的脸贴着她的脸颊,我能感觉到她的脸上那层清冽的冰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地想到要与她来这样一个地方,应该说在感情方面,我还是挺能守得住自己的。再说自己又身在职场,对这些事情就更加谨慎了。但对于肖贝贝,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口的复杂情怀。

新丝路大酒店在设计上处处以人为本,因此就显得暧昧。譬如那个冷月号大包吧,餐厅、浴室、小舞池都有,里间还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灯光也是朦朦胧胧的那种。在这种氛围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身体里沉睡的许多东西会很快被唤醒。当我拥住肖贝贝身体的时候,那种体验是深刻的。那种感觉比第一次和金晓拥抱还要来得热烈,那个时刻我甚至经历了一阵短暂的迷失,最后要不是肖贝贝的嘴唇找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丢失在什么地方。

狂吻在十分钟后结束,然后吃饭。菜已经在肖贝贝到来之前全部摆好在桌子上了,自然少不了两只高脚玻璃杯和一瓶充满情调的红酒。

用美轮美奂来形容那天晚上的肖贝贝是毫不为过的,婚后的她显得光鲜撩人。她的外衣已经脱去了,紧身的浅灰色羊毛衫勾勒出身体的大致轮廓,双乳像两座耸立的小巧雪峰,两条直线沿腋下轻轻一滑,便卡在了纤细的腰部。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直裤,配着褐色短靴,看上去挺拔而热烈。她的头发是散开的,长发被打碎了,有那种飘逸的美感。这是我第一次细细地去打量她,更是第一次用这样饱含欲念的目光去注视肖贝贝。

面对我的目光,肖贝贝觉察到了什么似的报以一笑。我端起酒杯示意干一下,她回应了。在酒杯的碰撞之间,我们相视而笑。

饭吃得无言,但并不拘泥,我们甚至像一对相知已久的恋人,虽然沉默,但各自心中的秘密,对方都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了。如果说金晓的身体只能用丰满来形容的话,那么肖贝贝的身体就得用健美来比喻。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肖贝贝浑身竟然掠过一阵带着无限惊悚的颤动,紧跟着又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声音十分短促,仿佛那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已经存在了许久,酝酿了许久,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喊出来。抑或是她身体里有一团一直被禁锢起来的火苗,只有外壳被剥开了,才能燃起熊熊火焰。肖贝贝慵懒地躺在床上,粉色的灯光下,她脸色娇红,修长的胴体散发出金色的迷人光芒。

那天晚上我没有在酒店过夜,我走的时候肖贝贝也没有挽留,她像一个送丈夫出门的妻子一样,由里到外一件一件为我整理好衣服,打上领带,等一切收拾停当才允许我出门离去。

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有一阵是个文学发烧友,对鲁迅小说中的阿Q精神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在中国把国人的劣根性看得透的人,鲁迅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人。现在想来,如果先生笔下那个阿Q到了今天这个时代,从未庄走出来,然后上了大学,再当了干部,继而走上了某个领导岗位,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对眼前一切的欲望会强烈吗?他对女人的欲望会强烈么?他对金钱的欲望又会如何?我这样想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事实上中国的那些阿Q们确实有不少从未庄走出来,上了学,一步步从农村走进了城市。经过十几年寒窗,他们已经伪装起来了,从表面上很难看出什么破绽来。但是只要外衣一脱,马上就能认出他们就是先生笔下的阿Q。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我自己内心是承认的,这没有什么自卑的,这种浸透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不经过一番先破后立的脱胎换骨,是不可能排出体外的,更别说从灵魂中消失,让一个个我们真正变得高贵起来。这种整个民族的改变和提升,也许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

在下面乡镇真抓实干的这些年,我是有种把亏吃大了的感觉。到底吃亏吃在哪儿呢?我细细考虑觉得一是老实,二是太认死理。以为下级只要工作做好了,高高在上的伯乐们总有一天会慧眼识珠。一个领导干部用心地干好工作其实就是在挖一条人生的引水渠,结果费了老鼻子劲,到头来渠成了水却迟迟等不到。事实上我以前是把一个最浅显的道理给弄反了——水到才能渠成呵。我只一味地埋头修渠,而不去引水,这本来就是一个大大的错误。我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也不那么顽固不化。经过这半年多来的挪腾,我觉得原先包裹自己思想上的那一层外壳已经被慢慢剥开了。一个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道理和问题我都不再去想了。

这方面我倒是挺赞赏金晓的,她的观点是只要有丈夫在身边,只要看着女儿一天天快乐地成长,只要口袋里有钱花,只要没灾没病,这样的生活就是美好的,自己就是幸福的。这就是金晓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安逸生活。虽然对于我的提升她也表示出了一个妻子应有的兴奋和喜悦,但这在她眼里不过只是一首生活中的小夜曲,她并不是十分地在意这些。她是那种渴望着平静的人,早在相爱之初我就斥责她这是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表现,更是没有人生目标的印证。她却说我这叫知足常乐,那些追求呀,理想呀奋斗呀乱七八糟的事儿,就留给你们这些俗人吧。当时听金晓这么说,我心里当然不以为然。可现在细细一想,作为一个女人她这样想其实是非常正确的。她的这种想法不说是全面沿袭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但渴望平庸的意思还是有的。女人嘛,相夫教子本来就没有错,你能指望她们人人都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都是挂帅出征的穆桂英?都是不惜千金买宝刀的秋瑾?要真是那样,这世界还不定成了什么样子呢。

女人渴望平庸是没有错的,但是男人绝对要拒绝平庸。男人生下来就是战斗者,就是为了争取胜利的。事实上就连阿Q当年也是一直坚持要革命的。

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心烦意乱过,自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我一直都充满了自信。我知道自信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重要。没有了自信,一个人就会自己被自己打死。人的一生当中,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打败对手容易,打败自己却很难。那些日子我除了在家就是在办公室,连街上都不去,一些应酬我也推掉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都是闷闷不乐的,人也在短时间内瘦下去一圈,连金晓都给吓坏了,一个劲地说,海涛呀,你咋了,你这是咋了,是不是病了?到医院检查检查吧?看你,眼窝都陷下去了。一个双休日,见我又懒在床上,女儿竟然用毛巾包了一小块冰放到了我脸上,她说这是她刚刚从电视上学到的一种急救方法。那块冰真的把我弄清醒了,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情绪化啦?要说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毛病。就是这半年多,我的心事比以前多了,自然脸上的笑容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了。

那天我被女儿的冰块弄醒之后,首先觉得自己这么对不住她们娘俩。前一天正好下了一场雪,天不是太冷,吃过早饭我就带着金晓和女儿去城南的山冈上逛了一圈。走累了的时候,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地上的雪,引得女儿也按捺不住,伸手抓了就吃。金晓风驰电掣地跑过来,紧张地睁大眼睛对着我们父女俩大喊大叫,快扔掉,你们这样是要闹肚子的。金晓担心了两天,结果我们的肚子却一点毛病没有。

那种苍山覆雪的情景令人心怀大开,站在一座山顶上,吐两口气,吼两嗓子,然后极目远眺,迷惘的雪原向前铺开,山岭重叠,峰回路转,太阳在头顶上,却分明可以视而不见。一个人置身其中,竟然完全被这种大气象吞没了。

那次雪后的远足,释放了我心中的许多积郁。但一走进那座呆板的县委办公楼,一种莫名的坏情绪便不禁油然地滋生出来。王志鹏这个人,我虽然心里挺不待见,甚至越来越有点看不起他,但是又觉得更加离不了他了。如果把我们的生活比作大海,像王志鹏这样的,才是能够真正来去自如的大鱼。或者说干脆就是无坚不摧的核潜艇。在肖贝贝的这件事情上,虽然看上去只是肖贝贝用自己的婚姻换了一份称心的工作,我以此取悦了某领导,因而被提拔得以升迁,事实上这背后最大的赢家却是几乎置身事外的王志鹏。

第九章

下第二场雪的时候,吕光辉宰了些刚刚下山的滩羊送了过来,一辆小型的箱式冷藏车差不多都装满了。疏勒乡的本地滩羊号称吃的是中草药,屙的是六味地黄丸,肉质紧,营养丰富,是冬季进补的佳品,据说很早的时候就坐着飞机进过中南海,所以一直受到上上下下的青睐。

一见面吕光辉就笑呵呵地说,于书记,冬天了,给您送几只羊上来炖汤喝。三十只,您看够不够,不够我再送过来。

我说光辉呀,你这是弄啥哩,弄这么多呀?

吕光辉说,我的于书记哎,你这不是打老部下的脸嘛!你在下面带领咱们苦干这么些年,你到了县里,咱就连搞个后勤服务的份儿都没有啦!

我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呵。

吕光辉说,你就当是老家人送了点土特产,谁没有个三朋友四弟兄呀,再说了,谁叫你是咱乡上出来的老领导哩。

我心里暗自点了点头,吕光辉这个人这方面脑瓜子不缺弦,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我手下干,给他发挥的余地太小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驳他的面子,就私下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要他带着我的秘书小王给四大班子领导一人送去一只,最后剩下的,我就打发秘书小王压着冷藏车给王志鹏送了过去。

在酒店房间只剩下我和吕光辉的时候,吕光辉从茶几上拿过皮包,取出一只文件袋说,于书记,我代表疏勒乡一万六千父老乡亲对你表示一点心意,你在下面干了这么些年,所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为了老百姓?现在你虽然高升了,但我们始终觉得这对你是不公正的。这不,我们给您置了套小房子。

吕光辉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个草绿色的房本和一串金黄的钥匙。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来看了看,房子在雄关市阳光花园小区,面积有一百二十多平米。

看完了,我把房本合上递到吕光辉手里,冷着脸说,光辉,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是啥样的人你还不了解?疏勒乡这两年是有点起色有点家底,可都是干部和老百姓的血汗钱,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呢,你可不能乱来,败了这个家你可就是大家的罪人呵。

吕光辉肯定早就有思想准备了,知道我会这么说,所以他的应对每一次都仿佛是合理的。吕光辉递上一支烟,也把圆脸上的笑隐藏了起来,他说于书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话虽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太亏了自己。这套房子虽说是代表着全乡上下的心意,其实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你放心。房子前几天已经装修好了,你可以抽时间去看一看,如果你实在觉得不满意,再把它退给我,好不好?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到门廊处接了电话,嗯嗯了两声,然后走过来拿起自己的手包说对不起于书记,下面有点急事要我马上过去,我失礼先走一步了。说完还不等我开口,他就夺门而出。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装着房本和钥匙的文件袋发了会儿呆。难道这真的是我多年乡下苦干的回报?看看外面天色向晚,夜色将近,我给金晓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外面有点事,可能晚一点回家,就不用等我回家吃饭了。

出了酒店,我叫了辆出租就径直去了雄关市。

阳光花园B区八栋二○六号。我按房本上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套房子。这几栋楼房是秋天落成的,属于小区的二期,但入住率已经在百分之三十以上了。我打开房门进去的时候几乎惊呆了,门廊里的声控灯唰地亮了,柔和静美的灯光下,家具电器等大件一应俱全,室内的装修显然是按星级酒店的标准设计施工的。一旦在心里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真的就不忍离去。这个吕光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这些心事,以前真的一点没有看出来。我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卫生间,阳台,厨房,餐厅,卧室……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脚印。眼前的一切和我现在县城住的那套房子相比,差距几乎就是大西北和南方沿海的差距。当我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的时候,真的对这套房子爱不释手了。和这个小区的住户相比,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真的像乞丐一样可怜。

这个冬天,对我来说是人生历程上的又一个分水岭。我突然觉得县里乡里工作了那么些年,其实我之前一点也没有成熟。耿直对于一个人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缺点,但有时候这种不是缺点的缺点,却足以毙命。

有人说,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只产生庸人的时代。我虽然不完全赞同,但也是有一些同感的。这倒不是说天下没有了贤能之士,而是说那些高明的人处在某种不合理的环境当中,不得不时时把自己的高明藏着掖着,最后只能让自身的高明在无奈中渐渐沦落为平庸,像凤凰落架后进入鸡群,最后不得不沦落到连鸡也不如的地步。世俗中人,是很难绕开这般定数。

这些年我一直信奉的是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甚至是顶着一些压力刚直不阿地走自己认准的发展之路。但在经历了那个秋天的痛心疾首的抉择之后,我的信念已经被慢慢改变了。这样的改变是出乎预料的,十年的坚守,蜕变也应然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应当是循序渐进的。但这仅仅是在半年不到的时间,甚至就是与王志鹏的一次不算长时间的谈话。现在细细想来,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我也在时时提醒自己,但那些提醒每一次在我脑海里出现时,都显得云絮一样轻飘无力。

不管是横向地比,还是纵向地看,我都觉得这十多年对我来说太亏了,亏大了。和我一起大学毕业进了企业的,现在哪个不是香车美女?这倒在其次,在一次次的国企改革和没完没了的企业改制中,他们捞足了油水。企业倒闭工人下岗之后,他们一个个摇身一变,自己开起了公司当起了私企老板。个个腰缠万贯,不可一世。那些进了政府部门的,就数我职位最低了。人家大多把正县问题好多年前就解决了,而我为了一个早就应该到手的副县,苦等苦盼了多年,最终却不得不借助王志鹏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牺牲一个女孩子的婚姻为代价。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要坚守么?我还能坚守什么?

春节前夕,肖贝贝调到市里去了,被安排进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党群部门,任了科员。这样简单的人事调动,在县里市里都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一些似乎明白就里的人,也只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至于我和王志鹏与此事的关联,却鲜有人知。肖贝贝工作上的这个变动使我释然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把电脑上手机上与她的联系方式都一一抹去了,然后启用了新的电话号码和微信。

在重新申请微信号的时候,我为自己取了个新的昵称——紫色光谱。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