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节选）

深圳　子在川上曰



那些水，那些石头和鱼（节选）

深圳子在川上曰

之11

1

她说，我过来看看你这块石头开花了没有？

嗯嗯，我满头的白发，多么圣洁美丽的花朵。

我的身体流淌着时间，多么动感美妙的诗歌。

2

那头雄健的豹子奔跑着，它有力的蹄印印在了石头上。

有时候，它会停下来，咀嚼着食物，或者与一头漂亮的母豹子激荡人心地性爱，它的齿痕印在了石头上。

后来，掉头向北，绿色的眼睛慢慢黯淡，融入石头，

它在石头内部奔跑着。

3

故乡的月光照过来的时候，时间如眼前的溪水，哗哗地流淌了起来。

不远处，你的小手捏着一把萤火虫，蹦蹦跳跳地走在田埂上。

我们都要忍住，不要叫对方的名字。

一叫，你就变回成一条鱼。我的身上，拥挤着你嶙峋的刺。

4

那个木鱼要游上那尊高大的佛像。

每划拉一下漂亮的尾巴后，又被敲回了原地。

窗外，梨花不知道开了多少次，又谢了多少次。

她一直在秋风中摇摆着，炫耀着她的伤痕。

5

她游上了一棵树，她要做树上悬挂着的光彩夺目的果实。或者端坐在树上，什么都不做，让风从她的脚下，身旁，头上，呼呼地吹过。

后来，下了树，径直往前走，树就成了她的影子，成了摇晃着的音乐和背景。

6

她说，你无法真正带走我的心，就如水总是无法带走一条鱼。带走的，只是一个故事，一段过程，或者一个因果。而沉淀下来的那些结晶，总是石头，只能是石头。佛曰：舍利。

7

嗯，只有变成石头后，我才能看清自己。

嗯，当沉沦在水的最深处的时候，我才认识了自己。

至于那些水，只有成为哗哗流淌的时间，才能抵达我们的内心，永远丰满如鱼。

之12

1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努力地行走着。从山脚到山顶，从山里到山外，从山城到省会，再到深圳。

走着，走着，拥挤的人流消失了，身前身后，全都是密密麻麻，沉默着，努力向前游动着鱼群。

她停了下来，张开红润性感的小嘴，吐出了一个大大圆圆的泡泡，摇头，摆尾，继续努力地向前游动。

2

后来，她说，我要回去。从深圳到省会，再到山城，从山外到山里，从山顶到山脚。

游着，游着，鱼群消失了。他们变成了一块块被磨去了棱角的石头，从高空往下坠落。

她在空气中呼啸着，身影同石头不断撞击，破碎，重叠，融合，往下滚动。

3

山下，那么多凌乱的石头被青草湮没。

山下，那么多的石头上长满了让人刺痛的鱼刺和满是故事的鱼鳞。

4

她说，淌出小山村的溪水，流过小县城的河水，贯穿省会的江水，以及南海边汹涌澎湃的海水，都是一些让我们寂寞难耐的时间。从生到老，我们都只是在时间中孤独地游走。当我们不再行走的时候，我们就成为了一块凝固了的石头，任时间苔藓般在我们体内自由地穿行和游走。

5

她说，坐在街道办旁边广告牌下打盹的拾荒老人，他这块沧桑的石头正往地心深处坠落，甚至来不及惊悸，呼救。很快，时间就将成为在他的身体里自由穿行，游走的鱼儿。

之15

1

下雨了，我躲在房间里，看着窗外：那些鱼，密密麻麻，从天上掉了下来。那些石头，密密麻麻，从天上掉了下来。

后来，鱼游入了大海。

一些石头被我们建成了房子，另外一些被我们雕刻成了神像。

然后，又亲手毁掉。

2

这么多年来，我们总是习惯于从高空坠落，在雨中奔跑。

如一块块石头，激射而来，四周都是飞溅的浪花。

如一条条鱼，跃入水中，摇头摆尾，向深处游去。

最终，归于沉寂。

3

那天，你说，一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之间，必定有一条鱼。

嗯，你和我之间也有这样的一条鱼。

4

昨天自杀的那个女诗人，一不小心就敲碎了自己。

石屑飞溅，像极了她身上闪闪发光的鱼鳞。

她又一次回到了水中，回到了水中她就活了。

那株摇曳着的水草，多么像她多年前的那首诗歌！

5

你说，最好隐于一首诗中，只要那首诗永远也不写出来，你就永远也不会凋谢。

嗯，其实，更多的鱼隐于水中，她们比阳光更透明，比水更清澈。

我们一直都看不见，她们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之17

1

那一年，火车在夜色中哐当哐当地前行，穿行在一个又一个的隧道里，周围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你说，我们多么像是一些鱼，在海底寂寞地游走！

后来，手牵手走下火车，走出小站。

走出小站后，天就亮了，我们这两条小鱼就浮出了水面。

现在，火车依然在海底哐当哐当地前行着，偶尔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

总有一些鱼在天亮的时候，三三两两地浮出了水面。

2

茫茫的夜色里，多么适合抒情呵！

（后来，我遗失了所有的诗歌。）

茫茫的夜色里，闪烁着那么多夜的眼睛。

（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窗，我没有捕捉到一个萤火虫没有摘下哪怕是一颗星星。）

3

一直在海底在夜色里前行，那么多的鱼儿，拥挤着。

没有黎明，没有春夏秋冬轮回的四季。

麻木地走走停停，这列破乱不堪的火车，座椅简陋，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嘎嘎地响着。

一些鱼儿继续沉睡着，一些鱼儿醒来游了出去，另外的一些鱼儿又从外面游了进来。

4

那年，我们手拉手，去远方。

天亮了，走出小站，我们看到了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后来，你说，累了，回去吧。

就在夜色里越走越远。

现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隆隆地滚动着向前，速度越来越快，不可阻挡。

我们的身体，在夜色里时隐时现。

5

你说，为了在黎明的时候醒来，我们总是在黑暗中不停地行走。

嗯，那么深的夜色，那么多乌黑的文字，那么蓝的海水，永无边际的海洋，让我们恐惧麻木的时间。

之18

1

台风暴雨中，有多少条鱼儿被裹挟到了这座城市。他们一群群，灵活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为每一次食物的发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台风退去后，潮水也消失了，他们凝固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堆砌成这个城市中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2

这些用苦难和眼泪来喂养自己的鱼。

没有语言，只能随时凝听着自己的内心。

没有国家，是一些突然静止、凝固起来的时间。

没有法律和仇恨，每次情感的波动都会传来山崩海裂般的回声。

3

他们来自于水，又被迫远离了水。

他们如此地渴望着雨水，却害怕台风和暴雨。

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中徘徊，焦躁，不安，甚至于愤怒，却始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

4

体内，莲花一遍遍盛开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自己心中的佛。

当莲花一遍遍凋谢的时候，他们又迅速地衰败成为枯萎了的荷。

作为一些石头，有时候，他们匍匐在地，那时，佛正在体内熟睡。

当他们站在宫殿最高处的时候，佛浮出了表面，他们全身都笼罩着光明。

5

他说，那年五月，气温渐渐升高，老家门前的石榴花正在疯狂地舞蹈，旋转。

沉睡于历史中的冰川融化，洪水泛滥，涌入了这个城市。

所有被砌成宫殿的石头都复活成为了一群群鱼，随着洪水缓缓退出，复归于历史的深处。

（史学家们惊呼：又一座消失了的楼兰古城。）

之20

1

那些河流流着流着就消失了，这些消失了的河流或者变成了戈壁，或者长满了杂草。譬如丝绸之路，譬如茶马古道。还有一些河道上挤满了石头和凝固成石头了的鱼，譬如你，譬如我。

2

有些河流一直哗哗地流淌着，流水不腐，他们永远是最干净的时间。

有些河流是静止，凝固的，他们是永恒和美好，记忆一样停留在那里。

一条哗哗流淌的河流穿过一条静止凝固的河流，多么像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战争。

3

一条鱼变成一块石头，是一场战争。桥上和桥下，是一场战争。水里和岸上，是一场战争。高处和低处，是战争。至于你和我，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那么多的鱼泅渡在时间里。对于她们来说，泅渡也是一场战争。

4

从此岸到彼岸，那条横渡的河流便是他们的一生。

这时，他们是一些鱼。

从山上到山下，那条延伸的小路便是他们的一生。

这时，他们是一些石头。

昨天，我走过的那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便是我们的一生。

身后，每一个空白都立刻被拥挤的人流填满。

5

今天，你说，阳台上的茉莉花又长出了花蕾。

嗯，又一次轮回开始了。很快，你就会绽放，凋谢，枯萎在风中，消失，成为一尾鱼，或者一块石头，游走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