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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的馈赠及其诗意的传承
——序陈平军散文诗集《心语风影》

2016-11-22蒋登科

散文诗世界 2016年5期
关键词:散文诗大山诗人

蒋登科



大山的馈赠及其诗意的传承
——序陈平军散文诗集《心语风影》

蒋登科

散文诗不是一种大文体,而且,作为一种以心灵抒写为核心的艺术样式,它不能改编成电影、电视剧那样的娱乐性艺术,所以很难像小说那样得到大量读者的认可和接受。因此,在当代诗歌领域,散文诗的写作者相对较少,但他们大多非常执着,相互之间也比较了解甚至很熟悉。我从上世纪90年代起关注散文诗发展,自己也偶尔写一点,所以一直和这个队伍中的许多人保持着联系,也经常参加一些相关活动。

最近几年,在诗歌不断受到人们诟病的时候,作为一种精神性、心灵性的艺术样式,散文诗所具有的舒放、内敛的艺术特征恰好应和了人们克服浮躁、修炼心灵的需要,成为读者最喜欢的诗歌样式之一。《散文诗》或许是当下少有的还能够盈利的纸质文学刊物之一,《星星》专门出版了散文诗版,不少诗歌刊物甚至综合性的文学期刊都开设了散文诗栏目;有人统计,仅2015年度出版的散文诗年度选本就有多种,比如邹岳汉主编的《2014中国年度散文诗》,王剑冰主编的《2014年中国散文诗精选》,王幅明、陈惠琼主编的《2014年中国散文诗年选》,杨志学、亚楠主编的《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2014卷》,汪志鑫主编的《中国散文诗人2014卷》,等等,而在2011年的时候,还只有邹岳汉主编的《2010中国年度散文诗》、王剑冰主编的《2010年中国散文诗精选》两种。这些都说明散文诗的作者和读者队伍在不断扩大,其影响也在不断扩大。

这些成绩的取得,得力于一大批诗人的长期坚持。陈平军是散文诗队伍中的一员年轻的“老将”,他执着地从事散文诗创作已经超过二十年,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作品,还出版过多部散文诗集。我早就读过他的作品,但第一次见面却迟至2015年4月。当时,吴传玖先生主持的《关雎爱情诗》杂志在四川华蓥、广安举行爱情诗笔会,陈平军应邀参加,我也出席了,于是我们有了见面谈诗的机会。在活动期间,我和平军就散文诗创作有过一些交流,也进一步了解了他的创作情况。

仔细想想,我和平军在很多方面都有些相似。我们都属于大巴山人,他的家乡在陕南的紫阳,而我年轻的时候则长期生活在四川巴中,现在也经常回去,虽然大山没有“同饮一江水”的流动意蕴,但多少可以让人体验一番“同沐一山风”的深沉旷远。我还注意到,2015年7月,平军应邀参加了《散文诗》杂志社在甘南举办的第十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我也参加过这个连续性的笔会,只是比他早一些,那是2005年5月的第五届,在陈毅的家乡四川乐至举行。在和平军不多的接触中,我发现他是一个朴实、踏实、直率的人,这应该是山里人共有的个性,这种个性中往往有一种特别的坚毅,敢于面对艰难而不倒,面对困境而弥坚,对人生充满乐观的向往。

或许是聊得比较愉快,平军在编好他的散文诗集《心语风影》之后,就把稿子发给我,希望我能够谈谈自己的阅读感想。我爽快地答应了。这中间或许有一点私心,就是希望能够从他的作品中读到当下的大山,读到曾经的自己。这本诗集包括 “紫阳”“旅痕”“心语”“烛光”四辑,写的是诗人对家乡、对行旅的感悟,以及他内心的点点滴滴的思索。

平军的诗关注家乡,那是他出生、成长和长期生活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人生底色和生命的起点。他的家乡在山中,因此,其作品中总是充满山的意象:雄伟、神秘、坚毅的大山支撑了他生命的脊梁,也支撑着他诗的风骨。当然,雄伟的大山也有柔情的一面,那是大山人独具的灵魂,大山人朴实的爱心。大山带给诗人的除了苍茫、悲凉的感觉之外,更多的是塑造了诗人那种不屈不挠的性格,那是一种超越艰难与苦难的力量,属于人格核心向度的力量。这种特征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历程,他每个时期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纠结着面对、承担与超越这样的矛盾,诗人也在这种矛盾之中不断获得诗意的发现,也寻找着精神的出路。《紫阳富硒茶》是平军关注家乡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其中有这样的诗行:

捋一把原始的素材搓成故事的线条,揉成满腹经纶与思想,焕发青春的光泽。

掬一捧任河秀水烹煮香茗,日月山川、云雾缭绕的巴山灵秀凝聚无边的向往。

一片片含蓄而精致的叶子,冲泡成难以言喻的情调,清冽的茶水飘飞流萤般的心事,诉说着山民们朴素的情怀。

泡你,是泡不完的世间甘苦;

品你,是品不完的人生百味。

富硒茶是紫阳的特产,也是最能代表当地特色的一种诗意的物象。但诗人并没有描述其外在面貌,而是抒写着他的内在体验,通过茶表达他的“思想”“向往”“情调”“心事”“情怀”,最终要揭示的是“世间甘苦”和“人生百味”。这哪里是在写茶啊,分明是在写百味人生。只不过,他太熟悉家乡的茶了,于是代表家乡的“茶”就成为了诗人寄托人生情怀的物象。

有民歌的地方往往也是拥有独特的文化。民歌都是当地民众长期创作、传唱,可以表达当地风土人情的艺术样式,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基因。平军的《紫阳民歌》这样写道:“紫阳民歌,从紫阳堡出发,走过乡民们坚毅的额头,在汗水中挥洒劳作的激情,从肩挑背扛的茶马古道穿越时光的隧道走进渴盼幸福的心底。一朵一朵开满嫩绿的茶树,泛着洁白的光芒,像一只布谷在典籍的乡村上空盘旋,清脆的嘀鸣,饱含阳光和汗水,还有茶香,默默地渗入我们的内心,从山民坦荡而宽广的内心,我看见一条未经污染的汉江从我面前缓缓流过。”就历史来看,山里人的生活都比较艰辛,但朴实的大巴山人却从艰辛中站起,追求着属于他们的人生梦想,他们依靠自己的奋斗改变现实和人生,体现出一种单纯、朴素而又令人心生敬意的乐观与达观。在并不华丽的诉说中,我们读到了诗人对大山的深爱,对家乡文化和乡亲的深爱。

《白果,白果》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蕴:

我这样叫唤着你的时候,略带悲苦的清香就已经不可避免的弥漫在白果村的上空,空旷而持久。

这还不够,还要挥舞着巴掌扇动清风,肆无忌惮地把艰辛撒满山野。

从青到黄,毫不悔改。

既然无法控制,那就把对村庄的思恋换算成一种隐忍或者放纵,熬制成一味中药,

用所谓坚韧的核做药引,医治老家的疼痛。

这是一章咏物性的作品,诗人写的是一种植物及其果实,但他为这种果实赋予了独特的诗意,“悲苦的清香”“艰辛”都是诗人对故乡的感受,但他更有一种渴望,就是“把对村庄的思恋换算成一种隐忍或者放纵,熬制成一味中药”,“坚韧的核做药引”,“医治老家的疼痛”。在这里,诗人把握了对象的特征,但并没有简单地接受对象的指引,而是将其作为自己抒写内心情感的承载物,并最终创造了诗意的自己。在这里,诗人的诗意发现和主观体验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我们从中读到的依然是诗人对故乡的关爱。

平军的作品很少那种轻飘飘的抒写,这和那种只把散文诗当成“心灵鸡汤”的看法和做法相去甚远。他的有些作品甚至具有史诗意味,比如《有关白果村的家族史》,借助大山的背景,通过几个历史的“点”,通过不同时代人物的命运,抒写了一个家族几百年来的历史变迁,而今天的诗人仍然在沉思,在追问:

光怪陆离的斑驳时光中,如何描绘岁月的光鲜?何处安放我最初的家园?

看满山碧绿侵略最后的耕地,撤退于钢筋混凝土牢笼般的奋斗,满眼不舍与不甘,谁能用干瘪的爪子刨出深埋地下的根?

退居在城市的屋檐下,端坐在空荡荡的客厅中的母亲,坐在日渐消退的落日余晖中,坐在世事中央,到底能不能镇守住我的故乡?

历史永远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岁月的履痕,照见灵魂的光晕,甚至照见未来的旅途。对历史的思考可以使我们丰富而有底蕴,也使我们的诗歌具有厚重的底气。平军在谈到这首诗的创作时说:“……先辈们经历了无数难以想象的磨难,历经几百年社会变迁之历程,社会发展与个人或者家族之命运息息相关,我无数次拷问逝去的时光,始终无法明白究竟是社会成就了一个家族还是一个家族呈现了社会的本来面貌。可是,先辈们那无比坚韧而与命运抗争的面孔,在社会变革中奋力前行的脚步始终在我生命里清晰而又模糊的呈现,面对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的命运,他们的或者是我的迷茫,又要在哪里找到出口?”他的这种思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创作时的心路历程,对于诗歌而言,感受和思考有时就是一切,不一定要找到确切的答案。

正是带着从小就在大山的怀抱中养成的个性和追求,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面对怎样的景物,平军都可以发现属于自己的独到的诗意。比如《探访库不齐沙漠》,诗人的感受来自沙漠,但又超越了沙漠,他所体验到的是人生的沉思与别样的滋味:

我,就像一根离弦的箭,疾速地被黄河射到一片沙海里。

面对蔚蓝与洪荒,我的记忆无所适从,就像沙海与湖泊,沙漠与绿洲,原来也是那么近在咫尺,那么泾渭分明。

面对梦想与现实,我的脚步徘徊不前,就像诞生与毁灭,希望与失望,都只在一念之间,原来世事就是那么纷繁无常。

一地驼铃,洒遍辉煌的记忆,谁能告诉我哪里是过去,哪里是未来?

沙海飞舞,一路欢歌与笑语,谁能告诉我何时是幸福,何时是忧伤?

这就是诗。诗来自心灵,诗的出现有时要受到外在世界的触发,但诗人写的肯定主要不是外在世界,而是外在世界在诗人心灵中折射的光影。《梦见母亲》写的似乎是母亲的生活,但实质上却是母亲对儿女的关爱:“母亲戴着他那顶蓝蓝的帽子,腰弯成一张弓,想要射下那火辣辣的太阳,为的是给我们留下一片绿荫。却不小心被柴刀砍伐,可思想依然葱茏,母亲依然分不清哪一片是大儿子心系母亲的诗歌,哪一片是幺女牵挂母亲身体是不是安好的惦念。”“我始终弄不懂是夕阳把母亲撂倒,还是母亲把夕阳撂倒。她把夕阳一层层捆紧,塞进灶膛,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她无尽的希望,伴随着她孤寂的岁月。袅袅飘摇的炊烟是她一生的写照,被思念的风一吹,就撒成漫天关切的目光,照亮儿女们温暖的心穹。”面对艰难,母亲曾经坚强地活着,这是因为她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来自她的爱。

诗人享受了来自大山、来自亲人的爱,他也乐意把这种爱奉献给更多的人。这或许就是平军对人生的最本质的思考,也是诗歌带给他的最美好的收获。我们从他的很多作品中,可以读出这种爱的演变与传承。《在乡下教书》有这样的诗行:

如果,他们被世间猝不及防的阴暗绊倒或者被世俗大雾迷住了方向,就需要重重的敲击村口那古老的钟,让历史的声音进入幼小的心灵,撒一缕阳光或几丝细雨,让他们同山间小树一道快乐生长,即使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至少我会把他们打磨成开启乡村黑夜的钥匙。倾听树梢清脆的鸟声,或者,淌入岁月的山间的小溪,沿树的血管,汇一域海涛,拍打乡村的眼眶……

我端庄地走在校园里,深深地知道自己是在把汉字、粉笔混合在一起,将一个叫忠诚的词,用血液煮沸,端给孩子们饮用,祈愿汉字在他们心中孕育发芽,长出一片欲望的叶子,像山坡青草一样郁郁着校园,像缤纷的花朵芬芳着纯净的花坛。让洁白的纯真和血红的激情,融入散发清新墨香的新书,拂过乡村的额头,像炊烟一样袅出一条条小路,走向山外……

我们可以从中读出时代的变迁。他的梦想已经和前人(比如母亲)大不相同,他有更开阔的视野,也有更远大的目标,但诗人传承的爱在本质上与前辈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爱的方式和目标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总的来说,陈平军的诗是有思想的诗。有些人不喜欢在讨论诗歌的时候涉及“思想”这个词。其实这个词本身并没有错,情感的长期累积往往就会形成思想,或者说,丰富的情感是需要独特的思想作为支撑的,只是有些人的作品中很难找到一以贯之的情感和思想脉络,显得比较驳杂而无序,而陈平军的探索始终坚守了自己从大山的哺育中所获得的坚毅的精神,所孕育的爱与超越的基因,这就使他的诗有一种延续的、有力的精神与思想脉络贯穿其中,我们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一个清晰的、完整的人的形象。

拉拉杂杂写到这里,只是谈到了平军作品的底蕴与情怀。其实,因为有底蕴、有情怀,他的作品在表达上也具有自己的特色,比如他注重诗的内化特征,注重精神的提炼与净化,注重对日常语言的加工改造从而实现语言的诗化等等,这些都无法在这里展开讨论了。好在平军还很年轻,他的创作还处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我相信他在今后的探索中还会出现更多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亮点,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对其进行交流、总结,可能会有更多的收获。我会始终期待着那一天。

蒋登科,四川巴中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研究,出版各类著作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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