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残梦碎影
——谨以此篇纪念遭遇“汶川地震”八周年
2016-11-22四川
四川 安 南
5・12:残梦碎影
——谨以此篇纪念遭遇“汶川地震”八周年
四川安 南
1.奇 瑞
感天怨地——家毁人未亡!
未亡的还有我那辆奇瑞。年初,我一眼就选定了这款国产经济型轿车,选何种车色却举棋不定。车商建议桔色,他说:车构无木,桔者,吉也。此解我信。
5月12日中午,它载我去青峰书院求师问佛,使我幸免于葬身废墟;当晚,它是个流动的蜗居,让我一家免遭淋雨受冻。
翌日午时,饥渴难耐。恰时,成都好友梁进一个信号微弱的电话,决定了我投亲靠友、避难东去。于是我毅然而又昏然惶然地驾着它,于病后首次驶上了成灌高速公路。
这条公路忽然像只息手捞金的手臂,慷慨地任由救灾避难的车轮来回飞奔。
别无选择,危急把一车大小性命交给了我,我把如此重任,连同自己又都托付给了老天留给我的唯一的家:奇瑞。
路上,我坚守一念:只要心能把握方向,车就能辨认善恶。
2.投 亲
出了成都站口,一车忐忑,终因都市井然如常而逐渐平复。
“昨天地震时,屋里连花瓶都没震倒。”听亲戚这么一说,我和家人就如同走进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余悸顿消。
天一黑,全家还是倾巢而出,在附近一家茶庄的藤椅上和衣而卧、枕惊待旦。
几桌麻将哗哗地响到天晓。
几夜过后,人憔悴,空楼依旧。
3.短 信
成都通讯顺畅,寻亲觅友刻不容缓。
乡音杳然。我又试着短信群发。
候至深夜,我终于收到自家兄弟的手机短信:“你在哪?家人都还好吗?”见字如面,我再次叩谢上苍!
接着,众友短信连连而至:
“大难当头,我家即你家……”——李立德
“家没了,办法总还是有的……”——任圣发
“住房垮了,精神不能垮……”——孟昭才
“相信党和政府,重建的家园会更美好……”——王全
……
此时此刻,短信不再是文字的组合,而是幸存的生命。
4.老 友
抵蓉当晚,意外接到成都老友陈国宁探问的电话。
他在青城后山红岩村建有一处消夏别居。遭此巨震,那山地小屋怎敌隆隆山崩!
很快,他夫妻俩便打的赶到了茶庄。我们谈天灾,谈天灾背后的种种人祸,直谈得悲愤交加不能自已,也谈得心情渐觉轻松。
原来,宣泄也是一种减压。
5.故 事
走街逛市,所经之处几乎人人都在闲谈地震。
只要认准你是难民,你就会被众人采访。你说“当时”一段,周围便“啊、哦”一片,说着说着,你就自觉没劲又没义。
相安之下,灾难往往都是故事,可以泡入闲茶、烫入火锅、打成麻将、斗成地主。
其实,故事也好,实事也罢,类似情形谁无体验?扪心自问:每当我们面对与己无关的种种灾祸时,谁又曾有过真正的切肤之痛?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那只是观世音的一厢情愿。
6.雕 像
更多时候我都在家看电视。
大台小台、白天晚上全是来自灾区的报道,看得我不时泪涌。有一刻,我竟涌出了一个想法,建议灾区政府在重建家园时,在市区中心广场塑造一座群雕纪念碑:
残砖断墙层层交错、高高耸立。其间,有大爱的力量托举着大难的生命,有呼号的头颅和抗争的手臂,有座变形巨钟定格在2:28……
不是为了缅怀和铭记,而是要让人类认识自己真正的英雄!
7.回 家
路,忽地陌生起来。
接连几天,我都在成灌路上盲目奔波,奔得已不知哪趟是去,哪趟是归。只知到了都江堰,就得先奔那个已成废墟的家,就想在阴气笼罩的残碎中找回一点点自家的东西,哪怕是一张旧照一本书。直找到废墟被掘成平地,我才发见自己所痴痴依恋的半生心血,在那轰隆的刹那,就已经永远被死死埋在记忆中了。
记忆,是个他人无心也无法分享的东西,苦的太涩,甜的太蜜。
8.街 景
初夏,都江堰乍热还寒。
城区街道大多已经管制封闭。汽车绕来绕去,也绕不开巷巷凄凉、户户悲酸。
干道俨然。军车首尾相继,帐篷连营数里,一幅幅抗震救灾的大红标语如旗招展。街市废墟一线,无数军警官兵起伏成绿色长城,徒手奋战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来自成都、广东、湖南、山西、湖北等地的大小救护车灯闪笛鸣,在生死线上往返疾驰。
黄昏。残垣断壁间纸钱香烛飘飘袅袅。
熏风拂来,但觉腐息随之阵阵,阵阵掠过行人脸上的口罩和被口罩蒙住的声声哀怨。
人怨,岂是天风可解!
9.眼 镜
透过老赵泪水模糊的镜片,我窥见到了满是家毁妻亡的悲凉。
几经绝望几经转院,最终,他拖着伤腿与上万名伤员一道,乘机东南飞。
飞走多日后,他终于给我来了电话。他说他在肇庆一家医院接受治疗,当地上上下下待他们如同亲人,他感动至极,要我帮他写篇感谢信,致谢当地的扶伤之恩。
感谢信我无从起句。一章《悼友亡妻》却在手机上由感而就:
妻如锦服,亦如肤肌,日知冷暖,夜晓悲喜;地魔饕餮,隆隆瞬息,毁君衣体,灭君归依;由此自始,君失贤妻,女失慈母,友失好姊,呜呼痛深,哀哉伤切!去者已去,留者还留,去灵附魂,留体依魄,过悲伤身,故痛莫切,国悼亡灵,慰藉足矣;一世恩爱,年年拜祭;君妻在天,祈之安息!
当我随即将这段文字给他发去后,才稍觉心安。
10.小 黑
青峰书院一切如常,尤其是再也难找的那份宁静,静得让人想凝思、想伏案、想写点什么。于是,我索性在电脑键盘上敲打起来,一字一句地敲打着震碎的日子。
每每敲到深夜一开房门,总见与夜色化作一团的小黑蹲在门外。
它状若藏獒、吠似沉雷,忠实天性与日俱增,护家本色无与伦比。震前那刻它狂吠不已,震后它仍将院里鸡群严严地护在土坎下,久久不离。
平日有客来访,它一眼就能辨出亲疏远近,但凡朋友,不管早晚,迎来送往从不倦怠。
寄宿山中,我隔三差五便下山一趟。每趟,它都忽前忽后地长亭相送,当我下完陡阶回头望去时,见它总是站在亭下摇尾目送,直到我远远地拐过山包,才听见它哆哆哆地跑回书院。
“与人交道久了,就会觉得不如与狗交往。”戴高乐的这句话我一直心存疑虑。想不到这一困人多年的问题,最终,竟是小黑替我解之释之。
从此,我理解了戴高乐,也真正认识了狗。
11.望 归
山色空濛。
独倚书院楼亭,我凭栏朓望回家的路。仿佛望断天涯,那路,仍然是条由无数个无归的日子连接起来的落落泊泊、坎坎坷坷。我不禁自问:自己精神和意志的车轮,能否长行其上?
望着望着天就黑了。
寂夜难捱。连夜来,我不是辗转难眠就是噩梦连连:天黑偷渡印度,拼命追杀女妖,偷情被人追赶,重逢家中故人……
不久,书院储水池突然大量渗漏,生活用水很快短缺。为了节约用水,我决意下山。
像片落叶,我再次随风飘去。
12.香 魂
电视大楼震伤累累。楼前林间,工作帐篷已扎成营盘。
同仁同在。唯有一缕香魂愈飘愈远,青春、漂亮、开朗、伶俐撒满天路。
一日,我意外见到前来采访的四川电视台栏目主持李大庄同学。寒暄之余,我淡淡提到台里有名年轻女记者在地震中香消玉碎,他听后沉默良久。
几天过后,他打来电话,叫我晚上收看他的节目。当晚,我便锁定《非常话题》。
节目内容出乎我的意料:全片时长40分钟,由始至终都是关于都江堰电视台那位女记者的罹难访谈,及其生前录影。
我静静地观看,静静地同无数观众一道追思那缕香魂。
这是一次美丽的悼念,也是唯一的一次悼念。
13.端 午
6月8日,端午节。我返至成都与家人共度。
川大同学冯宗林跟我电话联系后,骑着摩托送来了一大袋皮蛋粽子。
“好好活着!”匆匆一见,他就此一句。不料这句话竟成了真正的节日佳肴,我咀嚼了很久很久。
马雅可夫斯基曾经当众高诵:“我几乎走遍地球,活着真好!”
不想活的是屈原,因为他心中压着一个沉沉的大国。
想活的是我们,因为我们肩上担着一个空空的小家。
14.同 窗
约好的“周日同学会”,我最终没去。原因很简单:该“会”为我而会。电话里,我以病为由,再三婉拒,也再三请王安钦老班长向大家转致我的谢意。
然而那个周日,同学们仍然如期而会。
周二上午,张文森、贾伟、沈义玲、张月辉同学专程来到都江堰,将大家的关爱交给了我。
一封封信件一张张笑容,一句句话语一股股暖流:
同学无恙!——岳湛
祝同学一生幸福平安!——李金元
没死就好好活着!——李大庄
活着就好!——罗蓉
生活——生下来,活下去。活着最好,不论人生的道路多崎岖、多坎坷。——王安钦
挺住,我们大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古丽娅
在你身后,除了有强大的祖国外,还有像古妹妹、张妹妹等许多可爱的同学!——邹小华
山崩地裂也无法撼动我们灵魂的支柱。2008年让我们更坚强!——贾伟
爱心无限,重建家园!——张月辉
珍惜生命,明天会更好!——沈义玲
……
我泪眼模糊。有则寓言,却在泪水中骤然清晰起来,那是小时候语文书里的一篇课文,名叫《拔萝卜》。我就如同那个众拔出土的萝卜,渐渐地,由一个情智交融的群体合力拖出了精神的废墟。
随之,眼前豁然明朗:走出废墟的生命将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