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翻身仗
2016-11-22孙青瑜
孙青瑜
父亲的翻身仗
孙青瑜
三叔是个大命人,他出生的那一年,太爷爷不慎将烟头掉到花包里,烟火很快便以星火燎原之势汹涌起来,火势大到无法扑救,把家里的老黄狗吓的连屙几天绿水,惶恐而逝……按说,失火后万物皆应烧成黑炭,而我家的那场大火过后,却烧得满院通红。第二天,一个风水先生赶集路过我家,惊愕不已,给邻居感叹说:“这一家要出人物了!”
所谓人物就是指有头有脸者。
当时三叔刚刚出生一个月,不知道半个世纪前的那场大火和风水先生的象占,是不是直指从火堆里扒出来的三叔,只知道多年之后,三叔真的混到有头有脸时,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年的预测。
1956年,爷爷任着公社副书记,奶奶担着大队面粉厂厂长,整天为革命东奔西忙,无暇顾家。在一个又一个寒风料峭的冬天,父亲拉着二叔,背着三叔在路灯下等爷爷奶奶开会回来的镜头,像电影底片一样,在小镇的街头一连上映好几年……事实上,爷爷奶奶的革命热情并没有挡住歹运的降临。
1964年的爷爷被捕入狱了。
当时父亲刚刚15岁,从干部子女一下子跌进可教子女的队伍里。名曰“可教”,“可教”的内容却是“不可教”的,各种大会小会都不让父亲参加,因为没有资格,而有资格的却是挖河,修路,挖沟,下大田,卖豆腐、拾大粪……这些“良民”不愿意干的苦活、累活、拉不开脸皮的活。用母亲的话说,父亲一生能大能小,困难时,很多人都拉不开脸皮的事,父亲皆能委屈而就。苦活倒不说了,尤其是卖豆腐和拾大粪之类的活法,一般人真的冲不破虚荣心的羁绊。因为拾粪者多是老人,再加上粪少,拾粪者多,有时候着粪筐转悠一上午,也碰不到一堆粪,偶尔遇到一头翘尾巴的老母猪,父亲就会尾随很远,也要把猪屎入筐。可由于粪少,顶不够工分,在拾粪的当儿,除了队上的公活,父亲还要抽空搞人力运输。所谓人力运输,也就是用架子车拉货。父亲驾辕,三叔挎着拉头在前面帮力。拉头就是在车身前沿绑一根粗麻绳,形如拉纤。兄弟俩一前一后,回回都拉着二千多斤的石头,从老家新站一步一步弓腰弯背拉到漯河。三伏天,近四百里的柏油路上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身上的汗水滴到地上,“吱”的一下,便蒸发个光净。三九天,衣服被涾透,汗一干,内湿外冷,想必那滋味,凡是有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猜出个大概……
那时候,父亲苦打经济翻身仗的热情是高昂的,12月份,豫东大地基本上已经天寒地冻了,父亲依然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捞沙礓,然后再由三叔放了学帮他一筐一筐地从河底抬到岸上,堆成一座又一座的“山”,换来一家人的吃喝。
按说,我们家的人都是大高个,唯有三叔个子中等,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干活累的不长了!”
当时,三叔正值长个的年龄,父亲怕他累坏了,多让他“大扛头”,可一筐一筐复一筐的重力,还是压垮了遗传基因,三叔没能长成“大高个”……
虽然父亲和叔叔们的经济翻身仗打的很苦,可在那个畸形的年代,人人都像活在笼子里,束缚着手脚,无力伸展,无论父亲和叔叔们如何努力苦打翻身仗,依然没有看到“翻身”的迹象。
不想就在这时候,父亲定了婚的初恋,也因看不到父亲的“出路”,让人捎信退婚了。
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让他意识到光拼命干苦力挣钱翻身,是不行的,一定要突出重围,劈出一条命运的出路。
可出路到哪儿找?
在那个高喊着打破阶级的年代里,反被阶级死死捆绑的父亲经过多日思索,最后决定去新疆投奔当着领导的大爷爷。殊不知,大爷爷是投诚的国民党军官,又是农七师的领导,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属于双料被斗对象。有一天红卫兵冲到家里,揪斗大爷爷,大奶奶横身相护,不想,红卫兵的大脚正好踢到她的肚子上,让小姑姑没有出生,便命归黄泉了……当时如果不是大爷爷及时逃出,如果不是一个老朋友冒险收留,可能父亲万里迢迢赶到新疆时,看到的就是大爷爷的坟头了。后来因为打死了人,整人之风稍稍减弱,在外逃亡一年的大爷爷才敢回到农场。人虽然回去了,却是没有工资的,全家七八口人的吃喝全靠大奶奶到处拾庄稼,拾棉花,虽说没有讨饭,日子过的也可想而知,其中一个姑姑竟然活活饿死在盛产粮食的农场里。对此,大爷爷一生闭口不谈,还时不时朝家里邮寄被单和衣物,让我们一直觉得他们一家在新疆过的很小康,很富有,有吃不完的哈密瓜和手抓饭……直到四十多年后,大姑姑回来探亲,我们才知道大爷爷一家过的有多苦。不想,就在这自身难保的当口,“大侄子”突然万里迢迢来投奔前程,两个老人虽然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和内疚的,亲手给“侄子”洗头,剪头,洗衣服,做平时根本就不可能吃的饭菜,弥补另一种无能为力……父亲在大爷爷家住了十多天,像是看出窘迫的家况,决定离开农七师,自辟前程。他先是进深山伐木,后来卖冰棍、到窑厂摔砖坯……本以为这样能杀出一个户口,不想,游荡了一年,新疆政府的盲流政策越来越针难游缝,父亲万般无奈,只得再次返回故里。大奶奶大爷爷听说“侄子”要回家,又不知道从哪儿借的钱和布票,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家,给全家老老少少都买上衣服和布料,捎回家“富有”的凭证,随后一步一步地把“侄子”送出农七师,身后,等着他们的是七八口人朝不保夕的日子和花布衫留下的债务……可惜父亲到死都不知道温暖和富有的背后,深藏着大爷爷一家远在新疆的凄凉、心酸和悲苦!
在父亲漂泊新疆当盲流的这一年里,刚刚十五岁的三叔见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孤身走上从新站到漯河的官道,踏着他“大哥”留下的脚步,拉着沉重的货物,一步一步弓身前行,用血和汗换来钱,接济四面透风的日子……也可能正是这一年的流浪生涯,让父亲和三叔意识到光打经济翻身仗不行了!所以父亲从新疆回来后,每天晚上都要给几个叔叔开家庭会议,畅想未来,鼓舞斗志,决定要从经济翻身仗转向文化翻身仗!
可文化翻身仗到底怎么样个打法?
父亲和叔叔们心中肯定是茫然的!因为爷爷的原因,父亲和几个叔叔同时变成了“黑五类”,当兵,上大学都没有指望,可以说前途几乎被封死。也就是说,父亲这个文化翻身仗的主演在大唱翻身戏的时候,心里比谁都茫然,他先到公社宣传队里呆了一段,演样板戏里的几个丑角,尤其是鸠山演的好,很快便成为一方名伶。县剧团得知新站宣传队有如此人才,便下来通知,说要招父亲进说唱团。父亲得到录取通知,高兴得到处宣传:他要吃商品粮了!他要吃商品粮了!多年低人几等的压抑,在父亲的喊声中像是得到了释放,不想几天后,父亲收拾好铺盖,骑车跑到四十里开外的县城报到时,人家却说政策变了,又不收了。等于说“出头之日”只是在父亲的生活里闪了一下,又灭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不是如同晴天霹雳,怔然如痴?只知道他灰溜溜地回到镇上,又起了粪筐,到处拾粪。镇人看到“范进”又着粪筐,拿着铁锹到处拾粪,皆问:“不是进县团了吗?咋又回来拾粪?”问者心态不一,有关切,也有耻笑,父亲皆大方地回应:“人家又不收了!只能继续打牛腿!”
这一次挫折,并没有打灭父亲的自劈出路的决心。
当时的五七干校在淮阳有点,父亲慕名跑到淮阳拜访侯宝林大师,开始自编自演山东快书和相声,会演到省里,得到一致好评,其中《找花镜》,后来还选入《河南省三十年曲艺精选》。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父亲茫然的目光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方向,开始在劳动的当儿,如饥似渴地学习。到1979年,父亲的第一篇小说就上了《安徽文学》的头题,当即在省里大腕作家们的心里排上号。父亲的学习热情和首战大捷,感染了叔叔们,不久,在学校当民师的二叔考上了大学,重回学校的三叔也不甘示弱,一举考上中专!
可以说,在几个叔叔中,父亲和三叔的感情尤其之深。在父亲大打“经济翻身仗”的时候,三叔是他最有力的帮手,在父亲大打“文化翻身仗”的时候,三叔放弃了他的美术专业,跟随父亲走上艰难的文学之路。他们便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有名的“兄弟作家”。也正是由于父亲和三叔的影响,家乡小镇竟陆续拱出八名中国作协会员和五名省作协会员。而这种文学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条由父亲和三叔在荒原里携手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这条路上撒满了从农民到作家的艰难和不易。
记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三叔和父亲几乎手不离卷,每一天我家的罩子一直亮灭了全公社的灯光,还在倔强地亮着……睡醒一次,看到一个宽大的背影坐在书桌前,再睡醒一次,书桌前还坐一个宽大的背影……三九天,父亲每天上床睡觉时,只剩下胸口一点热气,母亲、我和我哥一替一个抱着父亲的双脚暖,只觉得脚早就不再是脚,而像一块刺骨的冰块,很快冰透了胸口,随后,母亲急忙接过去……三伏天,父亲伏案写作的后背上,总是汗如雨流,母亲给他擦汗的毛布刚刚走过,又一身雨水般的汗珠拱了出来。除去难耐的酷暑,还有驱之不尽的蚊虫。因为我们家住在大坑边,得水,所以蚊虫也繁殖成灾,万般无奈,爸爸就把双脚插在水盆里……三叔也一样,白天教书,写作,夜里奋读到深夜,每天从家到办公室的路上,皆是边走边读。每天傍晚时分,还要推着弟弟到我家和我父亲一块看报纸,探讨写作技巧,虚构技巧。同时为了补充哲学知识,他们广交易经大师,探讨天象易数,师古悟道,又反身生活去具身认知……正是这背水一战,父亲因创作成绩斐然,于一九八五破格转干,到县委工作,才算是打响了文化翻身仗的第一步,吃上了皇粮。
不想就在日子蒸蒸日上转向光明时,父亲突然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以至于让父亲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惊动了远在项城的李伯伯,信以为真,提前为我们“孤儿寡母”筹划好了一切,包括宅基地和我母亲的工作,都一一做了安排,可想当时那一病的“严重性”和“影响力”。当时我还很小,记得父亲的脖子的淋巴处常糊着膏药,三叔带着他四处求医,最后确诊不是父亲自以为的 “重病”。可父亲还不信。他努力半生的翻身仗刚刚露出曙光,我兄妹还小,母亲又不识字,万一他走了,翻身仗成不成虚无不说,我们娘儿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个问题让父亲一直放不下心,求医问诊的步伐依然坚定不移,并一次次给母亲交代他“万一”了后的“安排”和“计划”。父亲的万般计划再周全,母亲不识字,计划来计划去,依然绕不开两个字:凄凉……也正是这两个字,让坚毅乐观了半辈子的父亲,一次次为我们娘儿仨以后的日子暗自落泪,让三叔带着他从项城辗转到周口,又从周口展转到郑州,把仪器累坏,也没有检查出一样病。可陷在“万一”中恐惧着的父亲还是不信,又开始寻找民间的医生,直到脖子的疙瘩消失后,才知道什么叫虚惊一场。
父亲的《虚幻构成》就是那个时候写的,或者正是那场病和他诸多苦难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命运的多重可能性和虚无性。这部中篇是我父亲文学道路上的转折点,本来定好要上《收获》,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两个月后,父亲收到一封李国荣老师的信和二百块钱的退稿费,后来辗转发在《钟山》上。
也就是从那以后,父亲转向了传统笔记体小说写作。
事实证明,他的这次选择目光是敏锐的,也是正确的。也就是从这时他和他的胞弟墨白在创作上分道扬镳了,一个走现代派,一个老传统。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并肩作战。记得每天三叔放了学,都要推着弟弟去我家,和父亲聚在一起读书看报聊文学,探索文本和写作技巧,或许正是这种跨类型的文学交流和思想碰撞,让他们在文学上很快双双成熟起来,三叔在《收获》《钟山》《花城》《人民文学》等重要刊物频频亮相,很快成为先锋小说作家里的一个新旗手。父亲也用他的传统笔记体小说连连撬开了《收获》大门,只是这时候距离《虚幻构成》已经十几年了。当终审通过时,李国荣老师激动地给父亲来了一封信:“方友,这一次咱们终于合作成功了!”
后来,父亲用他的笔记体小说连连撬开《收获》《钟山》《十月》《当代》《大家》等从不发小小说的重刊大门,并大奖连连,让父亲和三叔的文化翻身仗越打越响!
到1997年,父亲和三叔同时调到郑州,时间让这对一生都没有分开过的兄弟,比平常的兄弟情似乎多出了很多内容。记得父亲活着时,每天晚上都要隔窗观察三叔几点钟休息,一过十点,见三叔还在书房秉灯夜战,父亲就会下意识地嘟囔:“这老三咋还不睡觉?”听口气像是三叔就在跟前,带着爱极的责问重复很多年。三叔每次出差,去哪儿,去几天,哪一天回来,总是提前给我父亲汇报。尽管三叔到地方后每天都要给我父亲打电话,可依然挡不住父亲对他的浓浓思念。所以逢到三叔出差该回的日子,父亲便会佯装着在阳台上看书,实际上是在等待那个几天不见的身影背着小包回来,他能隔着玻璃第一眼瞅到……
不想,这份一天都离不开的情感,在2013年的7月26日中午突然断了。
父亲的去世,突然得让一家人都措手不及。当时三叔正在鸡公山度假,头一次接到我的电话,他以为我父亲像前几次一样,重病住院了,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忧,便让三婶赶快给他下碗面条,自己便去收拾行李。不想三婶刚要着手做饭,就听到我三叔的一阵悲鸣从卧房传来,吓得手一啰嗦,带着两手面跑进卧房一看,三叔已经伏在案前泣不成声了,悲呼声响彻了鸡公山某幢别墅的上空,因为他再次接到我的电话,得知他最深爱的大哥已经溘然长辞了,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以后的三天里,三叔是怎么样的心情忍泪招呼亲朋的,一直到父亲的追悼会开完,在火化间里排队等候肉体焚烧成灰时,他看着灵柩上前几天还与他一同参加会议的大哥,突然间就没了声息,或许下一个,进炉待焚的就是他的大哥……火化炉里的火苗喷得很烈,发着呜呜的惨叫声,正和机器的嗡鸣声一起搅动着机器化时代的悲凉,火速虚化着这个时代的存在……憋了三天的三叔又一次伏地暴哭,悲恸的哭声震动着火化间,震动着每一位活着的人,父亲却面无表情地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任由他最疼爱的弟弟跪在地上,哭得死来活去。如果父亲还活着,肯定不忍心看着他这个最爱的弟弟为他五脏俱焚,可惜父亲走了,父亲带着他艰难一生的翻身仗永远地走了,只留下一具冰冻的沉默,一场有无突变的现实,任由三叔跪在他面前悲断肝肠,也盼不来他一滴心疼的眼泪……三叔写了半辈子的小说,写了半辈子的存在与虚无、悲欢离合和生生死死,其实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没有亲历过生死离别的有无之变和大哀大悲。所以父亲的不幸早逝,让他在悲泪横飞中彻悟了生命这件事引发的内部沉痛……或许马上,就马上,他大哥存在过的“证据”就会被推进入火化炉,和他苦打一生的翻身仗一道化为虚无……可能也就在那一瞬间,三叔对生命这件事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对存在与虚无有了更多泣血的认知。听三婶说,埋葬了我父亲,三叔动不动干着活伏案痛哭,泪水从书桌上流到键盘上,哭声撕心裂肺地传到客厅,让三婶也禁不住跟着垂泪……
这种阳阴相隔的思念,我很能理解,我和三叔一样脑海里全是父亲,走到哪里都是他生前留下的身影,可越是回忆中幻想,父亲去世的事实越是难以接受,越难以接受思念就愈加的浓烈,撞击着心胸,一点关于父亲的风吹草动,就让我伏地暴哭一上午,甚至一天,哭声悲凄到凡闻者无不悲然垂泪。
当时我正在鲁院上学,三叔忍着巨大的失兄悲伤,每天帮我父亲整理材料之余,还要横跨千里给我打几次电话,问我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有没有乱吃对胃不好的东西……事无巨细的关爱,可以说让我这个没了父亲的病闺女,从来不曾缺失过一天的父爱。三叔拾起“大哥”肩上滑落下的扁担,竭尽全力充当着“大哥”的角色,护爱着他的孩子。可尽管如此,父亲的突然去世对我的打击依然大到无法想象,我带着思亲的悲凉日夜哀嚎,半年的学业期满,回到郑州基本上就病倒了,光后事母亲就为我准备了好几次,可以说九死九生。不想就在这时,奶奶也痛思长子驾鹤西去了……在我父亲去世后的两年多里,三叔几乎没有写自己的东西,一边忙碌我父亲的事,一边还要奔波于郑州与老家之间,大把票子投进医院,像投进了无底深洞,也没有挽留住奶奶…身体一直硬朗的爷爷,从此一病不起。三叔不得不再次奔波于郑州与老家之间的公交车上,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辗转于公务、大哥和孝道之间。
常言说宁养千口不养药篓,母亲见三叔几乎一个人在默默地承受着沉重的医药费,十分不忍,提出要我们为三叔分担的命令。
三叔说:“(你们没有爸爸了)不让我们拿钱!”
我和哥哥哭了,坚持要拿,说:“我爸没了,可我爸的责任还在,我们要为我爸尽孝!”
三叔听后,顿时红了眼圈,半天才说了一声:“好孩子——!”
我们知道三叔在欣慰的当儿,更多的是难过,这种难过主要让他想起了他大哥那双默默担当一生的肩膀,不知何时突然跑到了侄儿们身上,让父亲存在过后的虚无再次成为可视的“有”……或许我们和三叔怀着一样的心情,扛着父亲未尽的义务在默默地前行,无人知晓地担当着,继续着父亲的文化翻身仗!一直到2015年的正月,我爷爷心衰去世……也没有人知道我和三叔在这两年里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至亲相继去世,我们忍着巨大的哀伤日夜忙碌,为父亲整出二十三本书稿,开三次纪念会,书稿全是编年,每一本的整理难度都可想而知。每一篇文章的创作时间、发表时间、出处都要一一查清,有甚者,一篇稿子的出处,我要在父亲如山的样书里扒腾一天,有些老稿子还要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成电子版……我和三叔带着涌汹不止的泪水和悲凄的思念,整整忙碌两年,让他的书集出版持续不断,新作在各大期刊上生生不息,让他的文化翻身仗在他身后的一片虚无里一直倔强地继续着……为此,三叔放弃自己的写作,专业忙我父亲的事,同时还照顾重病的爷爷奶奶,三伏天奔波于家、出版社、老家颍河镇之间,对校样,看版面,组织会议,回乡尽孝……
三伏天,室外温度最少在四十三度以上,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到三叔汗流浃背从外面回来,就格外的内疚,或者这些事都该是我这个闺女奔跑的。而事实上,都是年近花甲的三叔冒着酷暑在操劳奔跑。因为当时我基本上已经病到九死九生,可我日夜加班出来的工作量和工作速度,让三叔根本没意识会到我病的这么重,一直到爷爷去世,三叔才知道胃食管反流的威力。
那一天,全家人都不准我回家,怕的就是我触景生情,再哀嚎出三长两短,哀上加哀。可毕竟是亲爷爷,如果不回去送最后一行,肯定会留下终身的内疚和自责。可执意回去后,看着一院子穿孝的亲朋,看着客厅里冰冷的棺木,泪水自是汹涌不尽。到了第二天,爷爷出殡时,我基本上也快不行了,拉到周口抢救一天,血压还剩四十,或许再降一点点,我可能就成了父亲奶奶爷爷的后随兵。所以那一天,哥哥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放,一直地喊我,一会掰我的眼睛,一会摸我的鼻子……情景危机到让连失亲人的哥哥在抢救室里哞哞大哭:“小妹,你可不能吓我?你可不能吓我?”想必哥哥对我的心,和三叔对爸爸的一样,两个字:兄弟。
正是兄弟这两个字,让三叔接着父亲遗留下的担子,在父亲存在过后的虚无里,依然坚挺地继续着他的翻身仗,以及他女儿的续命仗,四处打探名医。可胃食管反流和心脏病打败四方名医,依然半死不活地让我病着。看着我天天病的越来越重,三叔和哥嫂自然心急如焚,为了让我活下去,他们一直坚持不懈地为我四方寻医。三叔每天都监督查看我的饮食,可还是挡不住我病到一次次昏死——醒来,醒来——昏死。
万般无奈,三叔又给我找了一方神医。
据说此神医有起死回生之术,可惜我已经病到了绝望,根本不信!更不愿意跑到几百地以外的洛阳去看病!
三叔看我如此不听话,很是生气,可我毕竟是他唯一的侄女,是他大哥的亲闺女,只得将神医百里迢迢请到郑州。
那几天刚好在三九里,三叔头一天就冒着严寒陪了神医叔叔一天,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地去宾馆陪客。当哥哥带着我去到宾馆时,已经是十点多了,三叔在那里候我们几个小时,神医叔叔给我一把脉,偷偷告诉三叔,因为我胃病吃不下饭,全身的气血都处在耗干状,很危险。换句话说,如果再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就是不再为我准备后事,而是直接办后事了……所以那一天看了病,三叔送我下楼上车的时候,一路无语。我知道他心里是凝重的,焦虑的,万一这一次再治不好,仅剩的一点血气又能供我熬过几天?……这份内藏于心中的担忧和焦虑,让那一天的三叔突然多了几分苍老……我气喘吁吁地看着在寒风中瑟瑟而行的三叔,真的不是大高个,却有一副大高个的肩膀:宽大,厚实,坚毅和默然,一直在父亲的身后,用双手帮他托举肩上的重负,一直到父亲去世三年后,三叔的双手依然在高昂着,只是前面的肩膀成了一片虚无……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