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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女神”打电话

2016-11-22丁燕

绿洲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利女神车间

丁燕

给“女神”打电话

丁燕

推开A503的门,男工们或坐或躺,似乎每张床上都塞着人。仔细盯视,才发现有的床只是摊着被褥。宿舍共有六个男工,都十七岁,都来自贵州。

乍一看,这屋子和别处并无二致——同样的高低床,同样的粗陋被套、油腻枕头,同样的吊挂在床沿边的袜子,同样的垂悬在阳台上的牛仔裤,但这里却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氛围——一种特殊的欢快。也许是因为宿舍空间限囿,宿友们相互陌生,宿舍总给我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而这间屋子全然不同:这里有特别的专属笑点。

我感觉自己进入的不是一间宿舍,而是某个家庭的客厅。整个空间弥散着一种晕黄晦暗的情调,有点像秘密教派的地下室聚会。每当我和其中一个人说话时,另五个便侧耳聆听,随后肆意大笑,而那个答话的人,像胃被人握住挤缩到一枚拳头大小,眼神紧张,不仅关注我,还瞥向观众,以防他们从舌尖射出意外攻击。

这个时候,答话的人总显得有些窝囊——似乎总有把柄捏在别人手中,无法放肆地美化自己。“真的吗?”“不是吧?”遭遇挑衅的男孩眼神都直了,结结巴巴圆着谎,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他在恐惧、羞辱和欢快的气氛中,压抑着颤抖,一点点回答,字斟句酌。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我是慢慢感觉出不对劲的(这种情况在别处从未碰到)。

和我说话的人不像坐在床沿边,而像坐在聚光灯下,周围的那些人不仅仅是同事,还是审判长。他们晃动着龇牙咧嘴的笑容,介乎人猿之间,每个人都呼哧呼哧,像要从逼仄肺部排泄出油烟来。那个被盯视的人不得不压低声调,小心翼翼(在别的宿舍,一个人说话时别人只是听,也点头也插话,但却难得表现激动,更不会亢奋。即便是笑,也只是应个景,肌肉缓慢一动,忽然间笑就不知去向,只余下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景)。

而这里却那么不同——那种笑是憋了很久,很久,终于稀里哗啦释放出来的笑;是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存心想要笑超额的笑。这笑里埋藏着老实人的恶毒。等我和别人说话时,前面那个人像犯人蒙赦般快活,转而攻击别人,同样毫不留情面。俱往矣。他得意的模样,像侥幸从一场暴虐游戏中存活的年轻雄豹舔自己满是创伤的脚背。

却原来,他们不仅全都认识,还是朋友;却原来,他们是相互邀约着从贵阳来到樟木头,又一起住进电子厂的。他们五个——尚小利、严怀仁、朱新勇、黄家贵、贺宏伟,都是贵州省林业学校的学生,放假后相约出门打工,所以,集体从林业学校“男普223”搬到电子厂“A503”。

朱新勇、黄家贵、贺宏伟都是留守儿童,父母现在都在外地打工,但个性却各不相同;朱新勇性格开朗,一说一笑。他的爷爷奶奶年龄不大,在村里为人活络。因父母常寄钱来,所以他家的生活属中等。在村里玩着长大,并不让他觉得自己有所亏欠;黄家贵性情平和。虽父母缺席,但他有个好姐姐。所以他在成长阶段从未有孤单感。这次出门,令他愈发理解父母的艰辛;贺宏伟是个大个子,看着成熟,却一问三不知——不知父母多大年纪,不知家里盖房花了多少钱,甚至不知父母打工的具体地点。他很少给父母打电话,而总是找朋友聊天。他的眼里有种没开悟的生涩与混沌。

罗大勇不是他们的同学,但他的女友是林业学校的,且是朱新勇的表妹,所以他和男生们玩得很熟。他的脸色异常白净,可惜这白却不新鲜,而略带些干涩。他看着很稚嫩,却三句话不离女友。说她今年十七,是他的初中同学。他在学校旁租房打工,只为约会方便。他说他女朋友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作。他说有的女孩有办法把任何爱上她的男孩全逼疯(那样的女孩像一场瘟疫,而他的女友是一场春雨)。他对她的迷恋难以言喻,无法自拔。但“贵阳打工太便宜,一个月才一千多哦”,听说男生们假期出门打工,便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跟着一起来捞世界。

几句交锋后,我看出来,尚小利是这群人的精神领袖。虽然他的外形毫不起眼(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小平头,细长眼),但一开口,却眉眼飞扬,口吐莲花。原来,长相平淡的男孩并非一律空疏、寡陋、愚笨,也可以有口才好的。尚小利一张嘴,五官跃动起来,像喝了一杯白酒,带着微醺的醉意,妙语连珠。

严怀仁总是被大家唤为“B哥”。为什么不是A哥?

尚小利笑:“《古惑仔》里有个B哥啊。”

古惑仔?那么老的电影还能翻山越岭影响90后,在其审美领域大赚一票?!电子厂有独属于它的话语方式。只有通晓了这个秘密,才算真正进入到这个庞大动物的肌理深处。

B哥十七岁,是六人中最帅的那个:一双张国荣的媚眼,黑发梳理得丝丝入扣,像个小锅盖。但近距离观看时,那张年轻的脸上,总挂着吸毒恍神或不耐烦什么的神气。

尚小利嘲笑起B哥来手起刀落——“他很会说话的哦!”“他说话非常肉麻的哦!”他储存了太多历历如绘的桥段。譬如某次,有女生在饭堂里递给B哥两张餐巾纸,他便唤人家为“女神”。吃饭的当儿百般赞美,其谄媚做派能令听众当场呕饭。他要到女神的电话,又嘱对方存下自己的。之后,便展开攻势。

“女神”是兴奋剂,让A503变成开水锅,腾起股股热气。所有的人都陷入亢奋——除了B哥。他可怜地发窘,无力地摆手,虚弱地表白。“没有啊!”“不是啊!”“不是那样啊!”可话音一出口,即刻遭到强力反击。B哥的手指点过来:“你们”“你们”“你们”……他却像口吃患者,无法把后面的段落连缀起来。大伙儿瞪着他,耐心地为他的表演做鉴定。

他不断地给“女神”打电话——站在阳台上打,躲在被子里打,倚在走廊上打,坐在床沿边打——其状态犹如具有顽强意志力的狙击手。“宝贝”“亲爱的”“你最美”“想死你了”“永远爱你”“一百年不够”……像汽车噪音轰隆隆驶过沉寂峡谷,这些词语裹挟着巨大的破坏性,令整个空间火烧火燎。那场景看起来真令人惊讶:身处多人共居的混杂环境,B哥竟然像头上戴了个防护罩,能完全浸淫于自己的唱腔念白,视周遭如无物。

B哥像被语言所控制,像脑袋中的平衡仪坏掉了,身不由己。他像在和恋爱语汇谈恋爱。甚至到了晚上十二点,还电话不离手。那种胡拉乱扯毫无意义的废话居然可以一讲一小时两小时(真的不心疼花费哦)。只见他眼皮不抬:眼观鼻,鼻观心,奋勉说话,依旧是惯常的娘娘腔,带着受虐狂的全部征兆,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溃散,全身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直至收线,终要睡去,袒露出一张肤白唇红的脸,像是痛快做过一场后,那红潮和汗退尽但皮肤细胞尚充气未消的脸。

“那女生漂亮吗?”

“正常人看上去一般般,在B哥眼中就是女神喽!”

B哥的血升到脸上,试图反抗却又结结巴巴,一时在词汇库里没找到利器,但又不肯死心,一定要反击才能维护住尊严。原来,问题的核心不是B哥狂追“女神”,四处煲电话粥,而是——在贵州,他有女友,人人都知道。现在,大家扯着嗓子开喊:“杜——娟——!”

杜娟当然不知B哥泡“女神”已如痴如狂,照旧打来关怀电话。杜娟和B哥似乎已有了比订婚或结婚更深远的关系——像老夫老妻三十年。杜娟的电话一来,B哥就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所有的人都隐遁起来,像一座座倒塌的城墙。他怕有人扯出“女神”,还要他费力地解释。大伙儿受到压抑需要补偿,讹诈B哥请客吃饭。吃得次数多了,他不免嘀咕,可一听“我要给杜娟打电话”,便如遭电击地跳起来拱手道,好好好。

另一个问题浮出了水面:原来不仅仅是一个女神,而是女神们!

B哥不仅仅是脚踩“两只船”,而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

B哥喜欢往女工堆里凑,愿意和女人们承欢逗乐。当他凑进去后,根本听不到男人在讲话。他的口头禅是“男人有什么好聊的”。他愿意给女人干任何事情:提包、打卡、倒开水。他真是个极好的男孩,可惜好过了头,都好到残酷的程度。虽然自己他根本不觉得。

在车间,看到尚小利身旁的女工漂亮,他居然觍着脸,丧心病狂地找到拉长——希望,把自己换到那女工的身旁……他吞吞吐吐地把话说完后,坦荡荡地望着拉长。

拉长今年四十八。拉长一直都自信满满——为他那一米八的高个儿。无论在车间还是在大街上,他都感觉自己跩得很。他能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他——在嫉妒他,在琢磨这个高个子是谁。不论他进入哪个场合,他知道只要他想,都能轻易地征服那里的女人。可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去参加饭局,无论在场有多少个女孩,她们对他都视而不见;对她们来说,他,不过是个疲惫不堪的老家伙。他试图想凑过去,把一肚子的经验,眼光,笑话都抖落出来,好热心授予晚生,却发现他所掌握的一切都被视为过时。那些女孩儿,用简直不晓得这条老鳄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么?她们射来的X光,直愣愣穿透他的心肺。

拉长逼视B哥,脑子不停地转动,像火焰烧穿木柴。

这小子除了十七岁,有什么资本?!他哀哀痛骂。

“你说这话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你不是在追女神吗?你说,你到底爱谁!”拉长的语气好斗而挑衅。

B哥瞪大双眼,支支吾吾,像脑子里有块跷跷板,按下葫芦瓢又起。

于是——拉长说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

B哥坦白:“是的,我没有爱过,可我一直在努力去爱——就是这么回事。”他就这么换来换去,谁都爱,谁都不爱。他或许算不上忠诚的恋人,但每一次去爱时,他都那么认真;而他遗忘的速度,又那么迅疾。

拉长的训斥里包含着惊怕与嫌恶,“你还这么小,就这么懂抠女(泡妞)啊!”

B哥的请求遭拒后,脸上清清楚楚写满痛苦。满车间的人都能看到他发生了改变——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翳,干活时的手也不再平稳。然而,一旦步入饭堂,看到“女神”莅临,那令他粉碎的痛苦即刻烟消云散。他绽放笑容,快步走去,启动恋爱话语系统,喋喋不休起来,像被一圈神的光环笼罩,那样单纯而年轻。

六人中只有B哥这样。而尚小利斩截地表白,“从没交过女朋友”又悠远地:“没资本,没经济啊”。我纳闷 “经济”一词被如此使用;但他的意思我懂——没钱。

B哥是建筑班的生活委员,一个月有生活费七百,是个小富翁。别人抽“红双喜”(四元),他登极加冕抽“福贵”(四十五元)。他虽然钱多,但花得也快:煲电话粥,请吃饭,买礼物。不到月底,兜里已经见了底。于是他倚靠着楼梯给老爸打电话,百般威胁。听到质问后干脆耍赖,使出毒招,“那你让我在这里饿死吧!”

尚小利目睹数次后,感觉B哥几近病态。他无情揭发:“每周他都给他爸打电话哦!”“每次都是要钱,都能要上二三百。”

B哥否认:“哪里啊!有一次才打了一百哦!”

尚小利肾上腺素急速膨胀,不顾对方嗔怪,发狠兜出老底:“他一有钱就出去!几天就把钱搞完了!”B哥的钱和B哥的女友相辅相成——B哥有了钱,便有了魔法,能去勾引女孩,听父亲嘤嘤嗡嗡的训斥也不足介怀。

B哥虽然为年轻女孩所迷,但他却又极实用,知道自己不过是“耍一耍”“不能当真”。干够三个月,返回贵阳,他自然要返回杜娟的属地。到那时,无论“女神”或“仙女,“美女”或“靓女”,都逃不脱同一结局——“走了就断了呗。”他的表情陡然间肃然,语气重得可以压塌楼板。

那“女神”们呢?我不禁为女孩们叫屈!

尚小利虽对B哥又妒又恨,但这时又要讲公道话,免得同伴赤条条站在大街上难堪。

“嗨,她们该吃吃,该喝喝,哪会来真的?!”

我瞪大眼,全全全全是惊诧,骇到不行。搞不清,搞不懂,搞不明白。

尚小利忍不住解释:“到春节回家,她们该相亲相亲,该结婚结婚,没什么损失啊!”

惭愧啊惭愧——到了电子厂后,我感觉自己变笨变痴变傻,脑袋里塞满棉花,总是模模糊糊,处处短路,时时漫黑。看哪,现在,又是一个中枪时刻,满屋子火药味,但每个人都静驻不动。暗里看去,全是非人类,一个,两个,五六个彪形大汉,大头大脸皆为刀斧劈出的石雕。没错,各个都是面向海滩的岩石群,都稳稳地不说话。原来电子厂不仅仅是个厂,还是另一个独立世界,这里提供了另外的生活形态,价值观念,话语方式。这里的小宇宙自给自足。

在电子厂住下后,我虽置身密集人群,但工人们的话语含义我只能靠推测。穿梭在工厂路,每日行走数遍,但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只感觉这里拥塞着工装和车辆,喇叭声和轰鸣声。我经常灵魂出窍,感觉正在行走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五年前,我还在乌鲁木齐五星路的街道上漫步,从未想过自己会来到岭南,要和车间、工装、制度、产值发生联系。而我的这种被命运裹挟的恍惚感,和打工者又有何不同?

也许我的恍惚来源于错位——我的标准非黑即白,不是乡村就是城市,但这恰恰不是电子厂的风格。这一片灰色地带,既有乡村的核,又有城市的形,又介入了各类新元素,风格混搭,最终形成一套单独的体系。

从各个地方汇聚到电子厂的人,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者,他们都是勇敢的迁徙者。他们受到了怎样的蛊惑,放弃家乡,远山远水地来到异地?他们对远行的热情来自哪里?尽管城市的各类统计数据都将这些灰色人群忽略不计,但必须承认,他们是活跃的一群人,而且由于规模庞大,因此在打工之地已形成了一个十足的工业集市。他们已不再隶属古典乡村,已是城市文化的一分子,属新时代中一员。但奇怪的是,他们一直处于恍惚的游移状态,没有被准确命名。

B哥给女神打电话,打得字斟句酌,搜肠刮肚,口干舌燥,昏天黑地,像在沙漠里打一眼泉,在云朵里汲一点暖。与其说他喜欢给女神打电话,不如说他喜欢这种状态。

——说情话的状态。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甜言蜜语像烟雾弹,像传染病——男孩让自己从枯燥的现实中超拔出来,在另一套词汇系统中,重新燃起热情。所以A503别的男孩容忍着B哥,容忍着电话粥。那样长时间的劳作,他需要发泄。他不是说情话,而是念台词——全宿舍的人都屏息,等待他继续演下去。电话不是电话,是催情素。大家跟着他,一起享受情话的眩晕。只有在每夜的一通电话后,满面飞红,剪剪双瞳,才能安然入眠。

但问题的中心是女神。

——她们!她们何以允许男孩儿这样做?

她们和他聚在一起时不停地聊天,分开后一连几小时打电话,直至演化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她们和他好像在靠词语维系和现实的关系。她们面对电话时,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那些塞满心尖的恐惧,难逃宿命的悲苦,背井离乡的哀愁,难道通过这种方式都被转化成毫无倦意的亢奋了吗?

难道她们和他都染上了词语症?难道她们和他一同着迷于词语世界,认为这比真实世界更为广袤神奇?她们和他一样,刚刚度过青春期,刚刚丧失掉甜美童音,刚刚进入青年初期,在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时又喋喋不休。于是她们和他建立起一个情色场域,让情色变成词语从口中涌出。

在电子厂,恋爱是有期限的。对B哥来说是三个月;对女工们,是春节前。于是,一种新的恋爱格局这样形成:一个不当真地说,另一个不当真地听。啊!青春多么贱。女孩们有的是时间倾听,毫不还价,就那么心甘地贡献着耳膜,贡献着媚笑,贡献着赞美。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个体,什么时候已在身上着芽生根,一点点啮入肉里,摔也摔不掉。

在情话中,大腿不是大腿,乳房不是乳房,一切都变得神魂颠倒,值得每天晚上穿过电话线的迷宫去寻找那些踪迹。白天在车间浑浑噩噩,好像那个干活的人是自己派出去的替代品;到了夜晚,甚至从工厂路约会返回宿舍,冲了凉,依旧要再打一通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像睡在炭火席上,直愣愣等着睡眠来临,简直能让人萎靡不振到想去自杀)。那些大胆、热烈、殷勤的情话像气味,从一个人的皮肤里渗出,再渗进另一个人的皮肤。于是两个人都变了,变成另外的人。他们在情话中膨胀,疯狂(而他们正需要这种膨胀,这种疯狂)。

而恋爱无果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是一群灰色人。他们走得那么远,时间那么长,可还是农民,不能切实地进入城市。他们一直处于分裂状态:长期生活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而被称为自己的“家”的地方是想象中老了以后才能回去的地方)。这种分裂所造成的“生活不在当下”的精神痛苦,催眠出这个怪胎——不断给“女神”打电话,而那些电话又根本不算数。

打工是一回事,年龄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男孩进了工厂算是男工;可按年龄算,他们尚处少年向青年转换阶段。这些半大小子从故乡来到陌生之地讨生存,难免紧张害怕。他们的身躯还未彻底健壮,而他们的见识也只是浅浅的一点水洼,他们所拥有的,是青春的生气,勃发的激情。每个人都如一滴露珠,高速旋转着七彩阳光,而那些光彩会在眨眼间全无踪迹。

这些贵阳男孩如愿以偿地共住一间宿舍,但却没分配在一条线上。上班后各自散去,下班后集体行动:一起吃饭,打台球,打游戏。什么都一起(绝不会丢下哪一个)。在电子厂,每个人都是一点萤火,每个人都空挂挂孤单晃动,难免会陷落渺茫,而众人汇聚,即便周围是硕大昏夜,也不至让自己缩小至无,总有一点微光在前方。

所以,一定要“一起”;所以,工厂很讨厌男工的这种结盟状态——其中的哪一个要想走,便呼啦啦一起走,根本不管一时间找不到替补,让拉线卡壳。而年轻的女孩会像兵马俑般,安然置身拉线旁,整齐排列,啪啪挥动指关节,专注肃穆,像听到导播的倒数计秒。时间一到,铃声一响,女孩们同时抬头,离座,走出车间,走出厂门——连摄影师都会被涌动人群的整齐感所震撼,令镜头摇晃起来。

到达樟木头之前,男孩们对工厂生活一无所知,但尚小利的父亲在黄江镇打工,而黄江紧挨着樟木头。这个亲密的地理位置给男孩们壮了胆。每一次,尚小利和父亲通话时,总是按下免提,让粗粝的男中音响彻全宿舍。A503的人在听到电话后,异常亢奋,像狗望见了主人,气势顿长。

看起来,男孩们的生活和在贵阳没太大差别,白天进的是车间而不是课堂。但车间到底是车间。车间里的一切都在考验男孩们的忍耐力——无论是脏兮兮的墙壁,黏腻腻的地板,站着不能移动的十小时劳作,飞舞在头顶的训斥。他们在风霜雨雪后,累得如龟孙,倒毙在床,但一说要出去,依旧兴高采烈。他们的兴致并没有被热带暴戾的阳光晒萎烘懒,一直持有兴冲冲的劲。

男孩们在业余时间里夸张胡闹,是对车间僵硬生活的反叛。他们异常坚韧,要让这个假期成为自己的“成人礼”。呵呵三个月,他们要痛快地挣一把钱。林业学校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要一万多(虽然学校每年补助一千五,但家里至少要掏一万)。三年花三万,对农村家庭是笔沉重负担。所以男孩们趁假期出门打工,干满三个月再返校,每人存下的五六千,能给家里帮大忙。

“在学校时总听人家说外面怎么怎么好,等出来一试才知道,和想的完全两个样!”男孩们窥伺打工机会已许久,但没想到一来就是“站”。“哇塞太邪恶了!”每个人都愤愤地咒骂。每个人都如伶仃长颈鹿,站得腰酸脚痛。“不加班还能撑,一加班就特别累!”但是,“一定要坚持下来!”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并不全是绝望。这个时候的男孩们,统一地,带着一种失聪般的漂浮感,眼神温柔又模糊。

尚小利一挥手,“只要选择了远方,就要风雨兼程!”

第二天晚上七点二十五分,我在A栋楼下给尚小利发短信时,他回复说等一等,他们正在换衣服。我即刻懊悔——不该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

男工们七点二十下班,三分钟后走到宿舍,脱下工衣,换上便装,对着水龙头抹一把脸,用手指捋一下头发,到出门时,至少七点三十。在电子厂,生活精确到每一秒。这里已形成自己的一个单独生态圈。这里已是一座发射成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在自己的轨道上自如运转,常态规则束缚不了它。

在楼下等男孩们时,看到了宿管阿坚。他刚从派出所回来,说今天在那里耗了一天。上午九点,车间里两个男工发生争执,一个人抄起手边铁棍,朝另一个的肚腩捅去;一个被拉进医院,另一个被拉进派出所。阿坚配合警察办案——不断带车间里的目击者到派出所,录完口供后再送回厂里,来来回回折腾到现在。

我邀他一起去吃饭,他即刻点头,“正饿着呢!”

看我和阿坚站在楼门口,六个男工全都止住了步伐——他们怕的不是我,是阿坚。原来此前,因他们在宿舍嗑瓜子,皮铺了一地,被阿坚狠狠训斥过。阿坚的作风是,平时妙语连珠,一进宿舍就把脸板成花岗岩。他不得不这样。他要管他们,哪里能嘻嘻哈哈。阿坚对男工们是不耐烦的。从2013年起,当男工数量第一次超过女工时,阿坚就感觉烦躁:宿管工作明显比以前难干。当男工走进电子厂,让这个地方整个陷入一种动荡的漩涡,总处于防不胜防的状态。此前的黄金时代,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从数字上看,工厂依旧是那么多工人;但从精神来讲,工厂生活变得比原先更紧张(工厂路上多了面露凶相的少年,踉踉跄跄的酒鬼,气急败坏的购物者)。

男工们看到阿坚后,第一反应是想转身就逃。但已梳洗打扮好,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更何况,是大家一起。一起就好。

于是,我们集体朝厂门口走去。

我和阿坚商量吃什么。他说:“还是去那家吧!”我点。他指的是电工的侄子开的那家火锅店。电工和阿坚一个办公室,总是央求他带人来。所以阿坚每次吃饭,总首选这家店。虽然它正对着的是塑胶厂,和电子厂有两三百米的距离。

我们八个人往凳子上一坐,黑压压一片。我突然想起曾莉莉也是贵州的,便发短信让她来。两分钟后,她回信:“来不了啊。老班正在训话,改天一起吃啊,谢谢!”于是,这一堆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令旁边吃客不时拿眼神扫描,揣测我们的关系。等火锅热腾腾端上来,借着啤酒和白酒的劲,吃客的面貌混淆成一片后,便再没有人朝我们这桌张望。

阿坚点了两个锅,且无论羊肉、羊腩、魔芋、茼蒿、大白菜、金针菇,每样都两份。哗啦啦端来的盘子把整条木板桌占得满满当当——我疑心根本吃不完。阿坚吃了一口羊肉,惊声哑住。待再开口时,眉头愈深,不住抱怨:“这羊肉怎么有味?”“味怎么这么大?”

他简直不像坐在拥挤的饭馆,而像是在空旷的荒野上独语。奇哉,羊肉。那些可怕的块状物简直坐实了有人会得失心疯。这时候肉块们在滚水里快意狞笑,对筷子道,我又不是被吓大的!

然而且慢,我捻起一块,仅一块,放在舌尖。那味道没有天山羊的鲜嫩,也没有内蒙羊的精美,一定是东山羊。铺天盖地,茫茫南粤大地,皆是东山羊的天下。而那淡淡腥膻,是羊肉的招牌,确定无疑。这块小豆丁在我的舌尖翻滚,前后咀嚼,并不觉难堪,碎后吞咽,倒也顺畅。但阿坚,只吃了一块,便像被毒蛇痛咬,忽焉而至的恶心,简直无法抵挡。他来自陕西,按理,不应该有如此强的反应。然而,到岭南已十多年,他的肠胃系统已进行了大置换,他自己尚且不知,等这块羊肉入口,才引得一片哗然。

阿坚手里的筷子变得有千斤重。他犹豫:这里?那里?简直不知该如何取舍。没救了的胃口。什么都能遮掩,唯胃口没办法装修。喜欢挡不住,不喜欢也拦不住。胃口有自己的一套辨认系统——美味便连续跟进,一旦斥为糟粕,便非杀而不可留也。

和阿坚的犹豫恰成反比,六个男孩你追我赶,忙个不停。他们频繁举起筷子,准确打捞食物,迅疾咀嚼,用眼角辐射汤锅里的剩余,大脑指挥手指,再次进攻……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个漂亮,宛如奥运会跳水运动员。

男孩们忌惮阿坚,不似昨晚在宿舍和我聊天时那样放松。除尚小利偶尔调侃几句外,其余只顾埋头猛吃。也许,他们早就吃厌了饭堂,刚好换换胃口;也许,换个场合,他们又恢复了趾高气扬、妙语连珠的状态。而现在,所有的目标都是一个字:吃!捞起食物,即刻吞咽,豪不忸怩,更不谦虚,简直是场龙卷风,时不我待,心跳砰砰!

我的担心完全多余。那些菜倒入锅中,简直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失。男孩们的胃是辽阔贫瘠的戈壁滩,此刻正平摊开,迎接着食物风暴的袭击。更猛烈些吧!食物让他们变成出山饿虎,五官飞扬,口齿含混,眼神锐利。犹如变魔术,刹那间,所有的盘子空空荡荡。继续点菜!甚至,再来些啤酒!再来瓶白酒!男孩们开始给阿坚敬酒。阿坚直瞪眼:“一个一个上啊!”但他为人实在,每次碰杯后,皆咕咚一口全干。

罗大勇不敬酒也不喝酒,脖子上套了条蓝围巾,越发衬得脸庞像剥了壳的糯米糍(一种荔枝的品种),团团白白。纤细的骨架在黑T恤牛仔裤的包裹下,像某种水鸟而非人类。他哀叹昨夜“痛得想死人”,今天在宿舍“又死睡一天”。但饕餮一番后,白脸上有了红晕,又拜托蓝围巾的烘托,让他像个卡通人。蓝围巾自然是他女友的爱心,免不了被别人哄笑。但罗大勇不是B哥,他的女友是他惟一的情感所属。他自然也给他的“女神”打电话,只是偷偷地打,绝不招摇。那个他日夜思念的“女神”——不仅让他爱,还让他膜拜,为她煎熬成骷髅亦甘愿。他不许别人用言辞轻薄,大伙儿也就收敛三分。

男孩们离开学校来到工厂,不仅在车间内锻炼,车间外更是一门新课。他们恭谨地点头,端着酒,眼神高度警戒,配合着相关语汇,做得有板有眼。甚至连B哥,都内敛而节制。昨晚在宿舍,他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现在,他从纨绔少爷降格为普工。除偶尔和我碰杯后,那个能迷倒女神们的小帅哥,魅力尽失。

吃到正酣,阿坚起身,手端酒杯,朝旁边桌子走去。那里聚着六个男女,吃喝正酣。其中有个女子长发蓝风衣(我曾在劳务公司阿彪的办公室见过),颇有女神风范;另一个女孩,短发、格子衫、牛仔裤,第一次见。阿坚一走,男孩们都松了口气,纷纷向我敬酒,灿烂地微笑,嘴巴像抹了蜜。

从那桌返回后阿坚低声道:“你看到格子衫了吗?”

他眯着眼微笑。没错我真的听到了那句话(直到现在我用十指敲打键盘时依旧能感受到那时心跳的速度)——“她是同性恋!”

啊?!我并不惊诧同性恋的存在,而是这样一个符号(逾越,冒犯,侵入),居然出现在工厂路逼仄的小店。一时间,我听不见木板长条桌旁嗡嗡的交谈声,咀嚼声,餐具轻碰的刮磨声,像投射灯陡然打来一束光,耀得眼睁不开。我感觉这个词的指向并不真实。我适才分明看清了那张脸:不施粉黛,五官玲珑,皮肤白皙,骨骼清秀。在偶尔的一瞬,我们的目光还碰到了一起——内心的某种锋芒对上了,引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她是那种重义气,有话挑明了说,不拐弯抹角的女孩吗?她是那种因被男人伤得发狂欲死转而寻求彼岸抚慰的女孩吗?现在,那叉腰、那挑衅、那吆喝,在在都印证着她溢出雌性之外的雄性气息。她是在向她的“女神”献媚吗?那个长发蓝风衣,只低头浅笑,宛如阿拉伯舞女,轮廓凹凸,小脸苍白如冥纸,正布尔乔亚地叽叽歪歪欲拒还迎,拿捏得让观众呕吐。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阿坚如此肆无忌惮地捅开天窗,难道女孩们已出轨?

现在,我身处的环境已无关紧要,所有出现在这个场域的人,都被抽象为最本源的状态:同性、异性。某种禁忌被破除了,空间里弥漫着背叛的味道(还有悲壮)。而我和她 (那畸零者!)仅相隔两米——相互的汗气先一步进入对方的生物感知。现在,我和她只有性别,没有其他。我甚至看到格子衫下,耸起两个浅浅的小丘。很小。但那触点格外刺目,看一下就被灼烧,像看到了要害。那点凸起是她的罪,是这个空间所有人的罪,是缓和了敏感,激情和危险的罪。

而她生得那样干净干练,模样清新,何以演化成异类?她走过怎样的漫长曲折,经历了怎样的惊变动魄?她那具清丽的身体里,好像充塞了太多像剃刀插满的锋利伤害。是事情发展得太快把底牌翻开,让这女孩就变成一堵监狱的外墙,冷硬不可攀?

而她的“女神”瘦高长腿,整个人都带着种橱窗展示顶级钻石的味道,于他人有种自惭形秽的不愉快感。她的盛装艳容在黯晦小店里灿烂辉煌。她那样装腔作势,难道因格子衫甘愿隐形其后,当金丝绒,才烘出这水银般流动的冷艳美?仅此已足够,足够让格子衫为之杀人——因女神那冷漠的神圣性已渗进伴侣肌肤,让她无可抗拒。

男孩们全都听到了“同性恋”,却不为所动——该吃吃,该喝喝,每个人都拉下眼睛的帘幕,绝不透露出一丝丝情感的判断,像戴上面具的人模。他们不对这敏感话题发表一个字。只有我,像遭电击,举着筷子凝固着,不知朝前还是朝后。所谓差异或代沟,就是指这种理解上的沟壑吗?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他们的感受,但他们一本正经吃东西的状态,让我把要说的话忘了(或者,在不断盘旋脑际时都改了样儿)。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话直打结。我和男孩们从来没有顺畅地交流过——我们总处在错位中(想法错位,词汇错位)。男孩们的脸湮没在火锅雾气中,像虚幻的影子,根本对不成焦。

如戏如梦。众人嬉笑举筷,隔着满桌杂混酒瓶,杯盘狼藉,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一对。原来所有的人皆知这两人有一段情,而她俩如跳探戈,你进一步,我退一步(周遭的人都格外识趣,只抿嘴儿微笑)。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协调又那么荒谬,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块玻璃碎片,靠虚腾腾的白雾黏合成一个整体,脆弱而虚妄!

我舀了半勺汤,咂咂地深吸着。我必须学会缓慢地吃饭,学会每喝完一勺汤后,都适度地停顿一会。

像为从不安情绪中转移,尚小利突然说起上午车间发生的冲突。

“人被抓走时,戴着手铐,还有脚铐!”

“脚铐”比“同性恋”更具震撼力——所有的人都顿住筷子。

他重复:“真的,真的是脚铐哦!”

那个冲突暴力时刻,车间里的人都提起心尖,诧异这经历和此前完全不同,故无档案可附比。车间里谁都不敢擅自挪动位置,走过去凑热闹,所以,大家只是看到宿管、保安的身影交错晃动。而尚小利所处的位置,刚好能纵览全局。但他只瞥过去一眼,便——“吓得不敢多看”,“赶忙低头干活”。他在心里感叹,“还是管好自己吧!”他爸爸此前再三警告,并透露过车间生活的暗黑,所以他有心理准备。当那冲突像云母般闪着水晶光猝然出现时,他条件反射地记起了那些教诲。

这时,空降来一个老头——端端正正的脸,规规矩矩的西服,满头银发梳得锃亮如钢琴内弦,缄默不语,行走如风,把威严的磁场留在身后。这老古板是谁?这老怪物是大老板吗?

尚小利的词库中搜不到合适的称呼,慌乱间选了个异常别扭的词——“管理者”。

“我看见管理者也来了。”

他突然脸色通红,嘴角扯起一丝尴尬的浅笑。连他自己都被“管理者”这样的大词给噎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那老头的来历(也不可能知道:身处生物链最低级别),而那人走过时,表情那样平淡(像对小瑕疵有所责备,但立刻又原谅),那种深感自己已走到人生萧索之境的气度,让众人不能无法视若无睹。

冲突发生在上班两个小时后。两个人突然争执起来。像有毒的烟雾一下子钻进一个人的嘴里,让他整个上颚都被封住,呼吸困难。他的胃刺痛起来,肠子也咕噜咕噜转着疼,像里面有一把弯刀。疼得太厉害了,他便四处寻找凑手的东西,不愿只自己一个人疼。铁棍伸出去的瞬间,那人的嗓子眼直跳,紧张得一身透汗。可他到底还是干了。

他没想到对方的身体那样薄而易碎,他误以为那里有个无比坚实的内核。

那过程像盖指纹一样。

对方身体的关节像火车勾扣被卸开松脱,整个人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一个人拆卸了别人的身体;而另一个,像性爱高潮时那样忍不住猫叫出声。

整个车间两百多人,每日都在白炽灯下忙碌干活,没人记得住仇恨从何而来。仇恨自己会萌发、成长、变异、壮大,成为独立的东西。在上午的光线里,仇恨变得新鲜丰满。那根直愣愣的铁棍幸灾乐祸地完成了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手指的一种咏叹。仇恨无声息地穿过一只手,找到了铁棍。用尽力气发射出去。铁棍出其不意,让车间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血淋淋的仇恨就摆在眼前。所有的人都顿住手臂,僵成雕塑,对这场肉体冲突带着浅浅纳闷,眼珠子左一下右一下,像月亮的碎片在河滩幽幽发光。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于是结局变成一极简的几个镜头:警察连喝带嗔地押走了一个,担架吱吱嘎嘎地抬走了另一个。空了两个人的地面颤出一圈圈恐惧,像一块大石头落入水中……

上午就此黯淡下去,整个车间变得萧索起来——好像那老头身上的味道一直盘桓着。

当然后来一切都像平常那样恢复了平静,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铁棍预示着某种征兆——这地方弥漫着看不见的仇恨。在场的每一个人,其实,什么都不是,不是工人,不是正在干活的人,不是穷人,nothing,其实,是另一些直愣愣的铁棍,只不过外面包着血和肉,挂着衣和衫,晃着眼珠子而已。

车间是个很现实的世界。羞愧和胆怯工人们担负不起。人人的行为都坚定而冷漠,甚至还带着绝望的满足。每个人的手边都有凑手的工具,只是下不了狠心。再说又何必。离开这家再到别家,不在这个车间就到那个车间。工厂路到处是工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像一个舞台,足可满足任何人的表演愿望,又何必急着下台?不如慢慢干,把一天天,一年年过完。

铁棍事件会成为往事,不断上映在每个人的睡梦中,像一台剪接机故障后暴乱乱跳的画面,一幅幅插入脑际,删不掉擦不去。

离开火锅店朝电子厂走去时,已是夜里十点半。阿坚忙碌一天,要赶回家睡觉;我也困意四起;而男孩们却各个意犹未尽,依然亢奋,耳廓上的动脉血管像红丝线般闪亮。路边,三层小楼顶部撑出的“网吧”在榕树枝头闪着魅光,似女妖在伸手召唤。

穿过厂门后,我惊诧驻足。

这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从这个地点,窥视电子厂内部。平时所见景象,盲肠般毫无特色,此刻,却庙门坦开,光影交织的视觉印象那样强烈。那扇玻璃门大敞(平日不仅紧闭,且挂着链子锁),内部世界像珠宝陈列馆熠熠放光,工装人在光线下动作,剪影清晰。

原来在电子厂,时间不是直线的,而是环形的——上白班的人在夜晚睡去时,上晚班的人便开始了工作。所以,夜晚是结束,也是开始;所以,回到结束,就是新的开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把二十四小时的每一个空档都填满。

竖在饭堂与车间的栅栏门亦大敞,货柜车的后门也洞开,工装人在忙碌搬运胶箱。我平日所见的这些货柜,各个都是公路海洋中的大鲨鱼,龇牙咧嘴,横冲直撞,像得了躁狂症,完全无法抑制地肆意脱轨,非要把体内的脂肪、肌肉、精力统统消化光才歇息。而此刻,这庞然大物驯服恭良,不仅垂下双翅,耷拉眼皮,毫无示威之意,反而谦卑地表现出宠物面对主人时绝对信任,绝对忠诚。

现在,来来往往的工装人运送着胶箱:六个摞起,形成一座小黑塔。箱外贴着白色小纸单,标明——实装部,NO﹒258117。搬箱人像工蚁,幽暗身影一个挨一个,把货物从车间挪进车厢。但他们又并非完全被暗黑浸染,四周笼罩着黄光,浑身毛茸茸的。一抬头,发现此刻的弯月亮如一张锡箔纸,很近很近地贴在房顶上。

现在,一场肢解宰杀大鲨鱼的工程正在进行:成千上万的小人儿,正用他们的绳索标枪钩住鱼的脑袋,试图乱针密缝地缚住它。只要它一醒来,一顿悟,将一切绷紧的细丝扯断,整座大厦便会轰然坍塌,里头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故事,都将消失殆尽。然而,不,它如此乖顺地忍耐着。

货柜车终于拢起两扇门,收起围板,亮起大灯,缓缓启动,朝厂门口驶去。从车身内部发出的,是一种微弱而坚韧的嗡嗡声。此刻的货柜车苍老之极,蹒跚起步,缓慢踱向门口。那里,早有保安敞开大门。当它拐弯驶入工厂路时,一股冷风吹过,掀起路边沙尘,噼噼啪啪打在车厢上。像打了个寒噤,像终于从懵懂恍惚中惊醒,这辆车突然加大马力,嗡地一声,朝前冲去。

它终于恢复了霸道常态,杀入车河,开始搏杀。

它终于驶进魔法城堡的深处,变成躁狂症患者。

原来我平日所见,都只是事物的一半形象——无论车间,无论大门,无论货柜车。原来日日上演的拉锯战,不过是惯性思维。原来视觉中那融会贯通的整体里总有离异叛逃分子。

回到B224,宿友许月芳已经睡了,我便省略了刷牙洗脸,摸黑换了睡衣躺下。从后门射进的光让宿舍内部像一幅南宋水墨,三笔两笔,格调清淡。但我却睡不着,耳边响着嗡嗡声,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暗黑中回想今日所见系列事物——无论是晚餐上的羊肉、尚小利描绘的脚铐、罗大勇的蓝围巾、敞开大门的车间、轰然醒来的货柜车,都感觉异常迷茫,好像这一切都是飘移的碎片,但又被一股强力所吸附。这些破碎的片段貌似互不关联,却又互相制衡,互为因果。这里的生证实了那里的死;这里的凸印证了那里的凹。

在焦虑和慌乱的心情中,我迷迷糊糊睡着。

但后来,却轰然而醒——是被一阵激烈的话语吵醒的。那声音如冤魂呜噜噜吟哦。下决心不接收,全屏蔽。但来了,又来了,愈来愈大,刺穿耳膜到心上像唱针刻划唱盘一样,一圈一圈磨转着,磨转着,磨转到把人的心尖都用钢丝绞住,越绞越细,越细越紧,简直要吧嗒,彻底崩断。

久久,久久,不晓得在哪里?

我以为睡了几世几劫,摸出手机,才十二点。

我以为这一睡和醒来之间如永死那么久,其实短促如鳄鱼沉重眼皮阖上又打开。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在电子厂宿舍,在B224三床下铺,而像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张床上。不可思议那银昼般的月光,从阳台射进屋内,终于让我恢复了意识。等溃散的肉身和魂魄凝聚成一体时,我才醒悟——自己是被楼道外高高低低的声音吵醒的。而那声音甚至并不陌生,也并不难听(若不是出现在此时,我完全可容忍)。然而,那喋喋不休,那聒噪狰狞,在在都让我骨拆骸散,盛怒中推门而出。

楼门口蹲着个白衣女生,用胳膊抱着黑发脑袋;路灯下站着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班!他像一艘在急湍中挣扎的拖船,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把所有咒骂词汇陈列,纠缠呐喊。显然,他的愤怒已出离得太远(似乎那犯规触动了他的暗疾)。突然间我感觉世界变得好宽敞——简直宽敞得过分了。我甚至能听到老班的皮囊和骨架相撞时发出的咚咚声。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这岭南电子厂的深夜十二点!这里的夜晚不是爱情小说里的浪漫之夜。这里的人们在劳作十小时后要尽快入眠,否则第二天便无力干活。在这睡眠的关键时刻,老班站在路灯下,影子像花瓣般瘫在地上。我伫立楼门,用眼神奋力瞪他一眼,再僵硬返身。我整个人都气呼呼的,连我的睡衣。我想我那瞻顾徘徊欲言又止的样子,已表达了我的愤怒。

在床上复又躺下,以为世界将一片安宁,自此后平旷似野。

然而,那吟哦声居然持续不断,持续不断。那贵州味男中音持续不断地为虐四方,把所到之处都践踏为泥。那变味的普通话云淡风轻地充满禅腔,像神经病发作,有些字清晰如石刻,有些字飘蓬高飞如蒲公英,随便到哪里,随便。我的耳膜像电蚊拍,终于电到几个词语,并闻到股模糊冒烟味——安全、为你好、千万不要、除非……老班真的有问题!他应该拘住自己,免得词语胡乱飞舞。

不由分说,一股怒火直窜头顶,我再次出门。

踢踏到楼门口,冲那男人绝望大喊:“老师你好,你的声音太洪亮,楼道的回声大,宿舍里听得一清二楚……”我知我已踩过线越过界,已弃置风度不顾而像疯子,然而我像酒精中毒的醉鬼,在醺烘中不知理智为何物,瞪眼朝男人射去X光。

老班惊叹的不是我的语言,而是我的状态——那稀里哗啦不顾一切的疯女人状态。

他一念之间了豁,即刻错愕失笑,点头道:“好好好,我们到旁边……”

再次躺下,虽然耳畔依旧模糊地有声响,但却像隔了一两座大山,任它怎样,也无法通过错综密道粘上耳膜。复又陷入昏沉,企望能尽快陷入全黑梦境。

在最后快要幻化成槁木时,我突然想起了徐月芳——我这么大动静起床,出门,进门,反复两次,她不可能不被吵醒,而她居然哑口无言,只是躺着,既不参与,也不助阵。何也?

第二天在楼道里碰到谭小菲,她盛邀我去宿舍聊天。

跟在她身后走进B519,她让我坐在下铺后,取下发圈,打散头发,准备洗头。

“每天都要洗!车间里不知飘的是什么,头发腻腻的,不洗没法睡觉哦。”这么长的头发能干吗?她又笑眯眯:“一会儿就干了,没事的啊!”

谭小菲的工作是检查收音机的音波是否正常。每日站在拉线前,将每个产品进行调试,把不正常的货挑出来。这活谈不上技术,师傅一教就会,之后,便是将那个动作重复一万次。十一个小时站下来,腰痛眼酸。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走来走去。顷刻间她已清洗完毕,将整个头发倒倾过脑袋,用手指拍打着,试图让水滴尽快脱离。这真是一头好长发——黑、浓、密。这女孩吊梢眼,双颊削窄,嘴唇微翘,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这真是一具好到曼妙的身材——从颈子、肩膀、手臂、背部、腰肌、臀部,那弧线像一只昂贵的瓷瓶,一点赘肉都没有。在这蛛网般繁复逼仄的宿舍里,到处是这样的好头发,好身体。

我近乎嫉妒地感受着她那像一整壶盛满着水的状态,那像花的颈须般性感的手指,那像毛色丰润的雌性动物般抖动的肩膀。也许只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才会体会她的美好:那身体完全处于无意识的荡漾中,完全是造物主奢华的恩典。那稀薄的皮肤,那和浓黑的头发,全都发着微光。每个女孩儿都是一个微光体,而她们却不自知。等她们变成邋遢老太婆,泪腺失控头发灰白时,她们也许会想起曾经的某个瞬间,被一个牡蛎般静默的中年妇女长久地注目。

我询问“白衣女生挨训”的缘由。她说,老班规定晚上九点要返回宿舍,那女生九点半才回来。谭小菲撇嘴——“其实啊,我们不到九点就睡了。”“太累了,哪里有工夫出去?”突然我回过神来——曾莉莉没来吃饭的原因,也许就因为这白衣女生。

想到B哥一顿饭能要到女神电话,便不难理解白衣女生的晚归。好像进入电子厂就是进入到一个密闭的容器,只能装上恰恰好的情感内容,装得要合宜,要不多不少。譬如学生工吧,是三个月;譬如非同乡的男工女工吧,最多到春节前。如此,每一个寻找女神的人都抱着“癞蛤蟆能吃天鹅肉”的愿望;而每一个被别人寻找到的女神,都如速冻人般痴呆,不知今夕何夕,被一种茫然感围困,好认真好兴头地听着对方讲话,直到,直到过了九点,过了九点半。

说话有这么重要?B哥打电话打到手痛;白衣女生拍拖到过了九点?这些已让我吃惊,更令我感到意外的,却是谭小菲!原来,她根本不是B519的人,而应住在隔壁B517——她像坦白地告诉我她不叫谭小菲一样,说出了这件事。

咦?怎么回事?

原来她分配进的B517,只有她一个学生,旁边宿舍里有她的同学,于是,她便抱着枕头来,和同学挤一张床。

“这张床,你们俩睡?!”而她笑眯眯点头。

宿舍陌生如异国,景色皆非我所惯见。那床——几乎是悬空城堡,虽然轮廓历历,但,一人睡都逼仄,俩人如何分配空间?白天不动十小时,晚上再睡二分之一床铺,能休息好吗?我嗫嚅着,忍无可忍,终于把疑惑说了出来。我的意思是……已经很累了吧,挤在一起不是更累?女孩突然把头发甩到脑后,将脸容正一正,美目直愣射出闪电:“白天太累了,晚上再不说说话,第二天没法过。”

“说说话”这么重要?那从词语里释放出的乙醚,能将苦痛折磨都化为乌有?非要来那么一下子,碰,胡了!大叫一声,才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这一天,憋了十一个小时的气球,终于爆炸开来。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周六晚八点,路过乒乓球室,发现那幽暗黑洞里挤满人,如密匝匝灌木丛。

站在前面甩着水袖表演的,还是老班。还是那种惯用的打压式口吻,攻势很强的聒噪——“你们不能……”“你们要……”“校长说……”真是奇怪。总是他在诘问(肩膀像被无法控制的痉挛摇晃着),释放自来水语言;而泱泱大众如蜂巢里的幼兽,躁动不安,嘤嘤嗡嗡。这拉锯战要演到何时?这毫不让步铆上劲的训话除了证明自己无能愚蠢,还有什么?

掐指一算,学生工来厂已两个月,而学生们依旧没被彻底驯化,依旧在抗争,虽然被逼得五官起舞,不是“哇”“噢”,就是“吔”“切”。这些一窝蜂的感叹词里藏着不言而喻的丰富。老班并非不懂,但面孔绷得很紧,眉毛压低,像所有身居要职的人那样显出稍稍的烦躁和沉重。他气急败坏地说说说,那种说像一根筋绷着,随时会裂断,气绝倒毙。他神经乱躁却毫无对策,理解力总是施错了地方,像对方身上受伤,他却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完全无心无肺,根本不搭界。他不懂视角转换,不懂自己这样的丑陋举动也会散发出负能量,而这能量不会轻易消失,如天地万物的一切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换般,它只会转换成另一种形态,却仍然是同等能量。

我试图在黑压压人群里寻找曾莉莉,但两百多人拥挤,让这里像火车站候车室,根本看不清人的面孔。我隐约感觉上次和曾莉莉分手,怕是最后一次见她(而我多么想再见这个女孩)。经过工厂生活的放逐,人人都会变粗,而她却试图保持一种平衡——臀部的平衡。这种抗争在这个如煮沸饺子喧哗上天的场域,多么难得。

到A503后,我惊诧发现,除白脸罗大勇辞工外,其余的都在。

我错了。我原以为第一个要逃走的定是B哥,而他却留了下来——好像浪荡只是迷彩装备,只为伪变,而内核却异常坚韧。罗大勇从戴上蓝围巾起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他不是学生工,不用和老师斗。只要他说了第一句谎,便用第二句来补,那么还差第三句吗?轻易于焉变得更加轻易。及至他戴着蓝围巾离去,A503的人并不觉奇怪。

走了就走了,大家懒得拆解这行为背后的缘由。说到“累”——哪个人不累;说到“累病了”——哪个人不是病人?软弱、妥协、自怜,这些原本塞在一千零一夜魔瓶里的巨兽,一旦窜出,便猛暴成蘑菇云,甚至都吓倒了自己。于是,那肉身七零八落地逃遁而去,背影里闪着一点点蓝,像天空一样幽深,像宝石一样沉寂。

A503的人无比同情学生工——虽然他们也是学生,但他们是主动打工,出门前知道要吃苦(即便这样,罗大勇还是逃了)。学生是被动打工。他们和老班的矛盾已白热化。尚小利说和他一条线的男生想回家想到疯,但老班押着身份证不给,学生就背地里跺脚骂老师“坑人”,说要想办法拿回身份证,一拿上就走;说老班每周给学生一百元零用钱,但车间太累,宿舍太无聊,所以男生熬不住想回家,而老班总是恐吓,“如果没做完就回去,要被开除”。

尚小利说进厂后工资是笔糊涂账:干一样的活拿不一样的钱,交的社保也不一样(有的七十四,有的一百九十四)。他叹息不解:“我这么小的年纪,买什么社保?”

而现在,他们已完全适应了工厂生活。说刚开始,“脚痛得不能忍”,而现在,“脚已不疼,变得有些麻木”,甚至,“站得时间太长了,如果坐下,大腿会觉得特别酸痛,反而不愿意坐。”

啊?!甚至,——不愿意坐!

一阵绞紧的感觉扼在心里。

站得太久后会忘记坐,乃至不习惯坐,甚而到最后——不想坐!

那种虽然细小但却连绵不断的折磨,最终让人的身体内脏发生了异化。站着的人宛若圣徒——一直处于单纯的正在进行时中,而不能随便移动。于是,站,虽然没有鞭子和钢刀,依旧带着狂怒的野蛮之力——它剥夺了人对美好的感受,它在摧毁意志,牢固地占有你的每分每秒。不久你就会发现,它已经不吐骨头渣儿地整个吞噬了你 (没有打折,没有回扣,没有矫情)。你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你根本想不到的人——你经历着痛而不觉得痛,如哑巴般保持沉默,甚至不想从痛的堡垒里穿过。难道你真的需要这种痛——如鞭打派需要鞭打——才能完成那无法替代的救赎?

尚小利说现在的生活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每天重复,枯燥如服刑,老剧情老台词老情绪,天天上演。“特别单调,特别无聊”,完全忘记时间有长短针。长夜漫漫,骨头生锈。上班不能说话,“小声说几句都不行”。于是,人变得拘谨寒简,如枯木般静默,白白长了灵巧的舌头。要悍然关闭记忆之田,感觉之田,让每个毛孔都枯萎,要做到对什么都不吃惊。啊,吃惊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大漠蛮荒,一分一秒。

说有人偷偷把手机带进车间,但,根本没时间玩——太忙。而且,如果给“管理者”看到,“会骂得很凶,很凶……”挨骂时的心情,真是坏到谷底,觉得整个人都像一滩刚出土的动物遗骸,散发霉气。那样的时刻,“赶快低头不吭声就好,如果顶嘴,会更惨”。在尚小利看来,车间好像一个池塘,各种生物互相寄生,相互开发,相互利用,相互勾连。员工身处最底层,如果触了霉头,一定要“不顶嘴”。若把老大搞得面孔发红像醉酒,定要出事。和老大争辩真是太天真,是智商降到零,不如干脆不说话。

一个独体和另一个独体想要发生交流,竟是苦恼的开始。

尚小利边说边笑,十七岁的脸上显出皱纹。和吃饭时忌惮阿坚不同,这一次,他又恢复了率性而为的状态。他说话的模样幼稚可笑,像个没头没脑呷呷孩童。语言的稚气让他幻化成了七八岁。

他说如果员工做得不好,一堆货,那就惨了:“三级痛骂”开始循环——主任骂老大,老大骂员工(主任从不直接骂员工)。有时员工被骂急了,也会和老大吵。但现在工厂缺工,一般不会随便炒人。然而,“最好不要和老大吵”他呻吟了一句:“你等着穿小鞋吧”。

星期天干什么?男孩们异口同声——“睡懒觉!”然后呢?“出去爽一下喽!”去市场买衣服!吃小炒!在网吧熬通宵!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到过镇中心。尚小利说如果放长假,他想去看他爸。他爸三十九(二十二岁当爹),在黄江镇田心村工厂已干了五年。他爸说,村子里什么都有,像个镇;他爸的声音很体己:让宿舍里的人都来玩。

有这样一个结合了智力和善心的爸爸真好——大家还能向生活要求什么呢?每个人都等待着放长假。尚爸爸对工厂生活了如指掌,不仅关注男孩们的生活,还进行适时的指导。他完全能理解男孩子们的遭遇,因为,可以说,这些生活就是他曾经生活的翻版,他就是在这种磨砺中逐渐变成社会学家的。

他告诉男孩们“要忍耐,多为别人着想,吃点苦不怕”。他的话语里有种钟爱到极致的无可奈何,有点小小的舍不得,有点无尽的感慨,像一只手掌抚摸在脑袋上,轻极柔极。

这电话包含着比爱更重大的东西,让所有男孩都着魔——简直是蝉声扎耳的闷热中惟一让人凉爽的东西。一种新异的滋味生发出来,像婴儿初次尝到甜味之外的陌生,那混合的酸苦让他们知道,成长原来就是这样。

尚爸爸说:你们要干够三个月,你们要听话。

他和老班说的意思都一样,可一个是关心疼爱,另一个是盘剥勒索。

尚小利还是那么瘦那么黑,但比我第一次见时更俊挺更健朗。他确实有所改变——他一直都在成长。成长就是药方,就是希望,就是罪愆的救赎,就是摆脱旧有的苦痛,就是有机会换穿另一件新衣,以新面目感知新世界的宽阔奇诡。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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