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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码簿

2016-11-21季仙

福建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村主任表弟号码

季仙

村里拓宽、重铺水泥路,卢顺荣是肯定会到场的。

太阳从山坳里跳出来,屋里屋外亮堂堂的,卢顺荣感觉浑身舒畅、神清气爽。急匆匆扒下两碗饭,抓起橱柜顶上的旧草帽,扣在头上,径直往外走。东溪镇的表弟骑摩托车轰轰隆隆地冲到门槛前,摩托车没熄火,大声问,县里、市里有没有熟悉的人?他停下,笑朗朗地答,有,有。

表弟手里提着一盒营养液。卢顺荣笑呵呵地说,你来还带礼物。表弟说,一点小意思。两个人肩并肩迈进门。表弟把营养液放在茶几上。卢顺荣心里想,东溪镇到上坝村六十多里,一大早赶来,肯定还没吃早饭,一定是遇到了急事难事。他吩咐老婆炒蛋,自己一边烧水、洗茶杯,一边扭头问表弟,有什么事?

表弟很累似的长叹了一声,气呼呼地说,我舅子家的大门被村主任用围墙砌起来了,进出得走后墙小门,你说气不气人?卢顺荣将茶杯“咚”的一声放在表弟面前,头一扬,厉声说,一个村主任就怕了,你们就让他欺负?表弟抿了一下茶杯,无可奈何地说,我舅子在旧屋基地上建房子,住了十一年了。门口一条路,一米多宽,路前面是菜地、水田。前年,村主任买下菜地盖房子,从水田里修了一条路。光照会被遮挡,舅子冲上去阻止,两户人吵架,操起了家伙。镇干部调解,村主任答应房屋只盖一层。舅子一家出门到市里打工,冬天回来,门口的路没了。为这事,没去打工,花了一大担心血,还没有一点眉目。

老婆把菜端到桌上,卢顺荣招呼表弟吃饭。表弟坐到饭桌前,他在对面坐下,大声责问,不懂得找政府?表弟吃了火药似的,突然火冒三丈,盯着他,吼叫,怎么没找?找土地局,土地局理都不理;县政府行政复议,没用;找法院,没用;到市里上访,也没用。村主任县里有关系,他们把土地证办给他了。卢顺荣感觉一股气在肚里翻滚,直往喉咙口冲,手颤抖着,往桌上用力一拍,“嘭”的一声,碗筷跳动了一下。好像对面坐的就是那个村主任,不等表弟把话说完,他怒目而视,凶巴巴地吼叫,当了村主任就无法无天,敢欺负人了?表弟顿了一下,放缓语气,说,要找比村主任后台更大的官,你认识哪个?他倏地站起来,小跑着上楼。一边上楼,一边从裤头上摘下钥匙。跨进卧室,用钥匙打开矮柜的抽屉,抓起他的宝贝“号码簿”,转身下楼。

“号码簿”八九公分宽,十二三公分长。封面浅黄色硬纸皮,居中印有红色楷体“工作手册”四个字,“工作手册”字下,隔一指宽,居中,工工整整地写了黑色的“卢顺荣”三个字。内页黄中泛白,边上已起卷了。他外出时,号码簿随身携带,遇到干部,或者他认为有所作为、有可能利用的人,就掏出来,翻到空白处,递到这人手边,请这人写上单位、姓名、职务、联系电话。市里的报纸,市电视台、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他每天都看,两三个月也会背着浅黄色帆布挎包到镇政府大院转一转,听别人说了,或者看到电视、报纸上这人的职务变动了,他把这人的职务涂改为新职务。有时,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他会拿出号码簿,翻看一遍。用上手机、学会发短信后,中秋节、国庆节、元旦、春节等节日,向号码簿上的人发一条祝贺短信。

他坐到表弟旁边,翻开号码簿,伸到表弟面前,说,你看看,找谁最有用?两个人一边翻阅,一边一个一个分析、筛选。卢县长改为卢书记,又改为卢副市长,两人一致决定找卢副市长。其实,他与卢副市长并不熟悉。当村主任时,到镇里办事,在镇长办公室撞上下乡调研的卢县长。听说是本家,他硬要挤上去,请县长在他的号码簿上留下电话号码。表弟兴冲冲地说,你打电话给卢市长。他心里想,不知道卢副市长还能不能认识他。最好是村主任知道他上头有关系,主动认错、改正,免得兴师动众。他摇摇头,说,这种事电话上说不清楚。下午去你舅子家,找村主任理论理论,说得通,免得伤了两家和气。说不通,叫你舅子一起去找卢市长,当面说。

卢顺荣正与表弟商议找卢副市长的行程、细节,村文书骑摩托车冲到门槛前,紧急调头,停下,一只脚点在地上,扭头,急迫地喊,顺荣大伯,细牛牯站在田里不让扩路,原佬、来狗请你赶快去一下。

他没到铺路现场,村支书、村主任派文书到家里请他,他感觉自己说话有分量,心里有几分得意。嘴里回答,好,好。慢条斯理地合上号码簿,塞进橱柜抽屉。扭头对表弟说,你喝茶、等我。铿锵有力,一步一步迈出家门。

村文书摩托车还没停稳,卢顺荣就跨下来。他扫视一眼围观的人群,厉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田里种了烤烟,细牛牯撑着锄头,站在路坎下。村支书、村主任立即围拢前去,向他叙说事情的经过。路面拓宽,要占用细牛牯家的耕地,一尺多宽、两丈多长,烟株不会损失。村里愿意补偿两百元,细牛牯硬要一千元。他昂首挺胸,踱到路边沿,对细牛牯吼叫,路大家都要走,不是为几个村干部铺路,钱都补偿给你了,拿什么来铺路?要钱,两百;不要钱,换地,我的地任你挑。细牛牯把头扭向外面,没吭声。卢顺荣个头不高,有些粗壮,“叭”的一声,跳到田里,迈成弓步,握紧拳头,挡在细牛牯前面,高声喊,砌起来,铺水泥,有意见,我负责。村支书手一挥,铺路的工人立即垫石头。

卢顺荣辈分高,村里的公事、别人的私事都喜欢管。看见不顺眼的事,听到不该说的话,不管你是镇干部、村干部,还是七八岁的小孩,他当面批评、指责,甚至破口大骂。他手里有“号码簿”,不听他的,他会把事情直接捅到上级领导那里。大家对他敬而远之,当面响亮地叫“书记”“公公”“伯伯”,背后都戏称他“号码簿”。镇里干部到村里宣传计划生育政策,有人把计生对象的电视机抬走了,他打电话给分管副县长。副县长立即打电话责问,书记、镇长矢口否认。副县长说有人举报了,上坝村就有这样的事,书记、镇长很难堪。换届,大家暗中商量好,以培养年轻一代为理由,没有投卢顺荣的票。“退居二线”后,他仍然大事小事都管一管。村里立电杆、整治养猪场,谁家盖房子、谁家有人去世,他都不请自到。得知侄儿竞选村主任,每张选票给五十元。他打电话给书记、镇长,说侄儿贿选。侄儿被取消候选人资格。看见两个小孩子躲在屋角抽烟,他冲上去训斥小孩子。一个小孩慌忙把烟扔在地上,另一个小孩手指夹着烟,说,不用你管。他一巴掌甩过去,孩子脸上留下四个红色手指印。孩子的父母敢怒不敢言。

铺路的工人快速砌石头、垫泥土,卢顺荣一小步一小步往细牛牯身边挪,细牛牯慢慢腾腾地往后退。砌了一丈多长了,细牛牯扛起锄头往村里走,小声嘀咕,我的田让出来修路,补偿是一定要的。

村支书、村主任一人一边,伸手把卢顺荣拉到路上。他板着脸,当着众人的面,对村支书、村主任说,只要出于公心,什么都不用怕。你们年轻人要敢于担当。村妇女主任高英穿粉红色无袖汗衫,露出白嫩的胳膊,站在人群中。他拉下脸,责问她,你没钱,多几寸布都买不起?高英折转身,没应答。他手伸入口袋,掏出一张十元纸币,往前递,说,你确实没钱,我给你。高英脸色绯红,拔腿走开,小声咕哝,你没看城里人的穿着。他吼叫,城里是城里。在城里,怎么穿都行,只要我没看见,我就不管。有人躲藏在人群背后,用阴阳怪气的音调说,高英,十块就十块,速度要快。人群一阵哄笑。他厉声责问,谁、谁?人群立即鸦雀无声。

卢顺荣回到家,表弟笑呵呵地问,处理好了?他笑逐颜开,说,村里的小毛毛,我几句话就行。顿了一下,说,前几天,有几家人的鸡病死了,来狗打电话给畜牧站站长,请他们来打疫苗,叫了三次,还没来。我一个电话,他们就来了。他们如果不来,我可以打电话给镇长,也可以打电话给局长。现在的人,你软弱,他欺负你;你强硬,他就惧怕你。

顶着烈日赶到东溪镇。口渴了,顾不上喝水,卢顺荣倒背着双手,绕着表弟舅子房屋、村主任房屋,来回转了两圈。表弟舅子房屋两层,中间厅堂,两边各一个房间,厅堂中正间双开大门,约两米;厅堂后墙右侧一扇单开的小门,约一米宽,村主任家的围墙已顶到他的外墙边沿。村主任房屋仅一层,楼顶上长出不少钢筋。厅堂宽敞,左右两边各两个房间。围墙内还有一大片空地,种了一些花草。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村主任以强欺弱。他站在村主任家围墙铁门前,一边高声叫喊,一边用力拍打铁门。没人应答,他一直喊叫、拍打,好像要把铁门拍坏了才停手。表弟压低声音说,屋里没人。扯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右边走。

表弟的舅子姓许,站在自己屋角,迎上去,向他敬一支烟。一进门,又忙不迭地倒茶、递扇子。他感到自己高大、有力量,右手用力一挥,说,有理走遍天下。不用怕他,他不讲理,我帮你扯曲直。小许说,他想逼迫我,让我屈服,或不敢阻拦他,或搬迁到其他地方去,他的房子才好盖三层、四层。他有关系,办了土地证。小许话音未落,他脱口而出,他有关系,我们也有关系。他不听我的话,明天我陪你去找卢市长。小许手往屋后一指,说,他办了沙石场,傍晚才回来。

卢顺荣斜靠在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心里想,这个村主任不好惹、难对付,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但不把这事扯曲直,又咽不下这口气。我不帮表弟舅子,谁还能帮他们?答应帮他们,却不帮他们,脸面往哪搁?船到河心已没有退路。后来谋划,对付这种村主任,一定要用卢市长来吓唬他。他如果识趣,自己改正,最好。万一他不知趣,明天一定要去市里。即使卢市长不认识我了,一个公民、一名党员,反映基层情况,是正当权益。只要卢市长能过问一下,这事就好办。

小许站在卢顺荣面前,手往左边指点,小声说,回来了。卢顺荣一跃而起,昂首阔步往村主任家走去。表弟跟在后面,相隔几步远。铁门敞开着,旁边停了一辆小车。他径直走进去。村主任三十五六岁,高挑,站在厅堂上,手里抓着遥控器,盯着他,问,找谁?

东田镇上坝村的卢顺荣。卢市长是我本家,老熟悉。我当过村主任,也当过村书记。

你有什么事?

你盖房子把小许进出的路堵塞了。围墙拆除,路恢复。

我的地,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小许的房子比你早盖多少年?

疯狗。滚出去!

你不听我劝,我明天就去找市长、县长。

我找省长、书记。我怕你?

村主任不吃他这一套,卢顺荣急了,一跺脚,吼叫,你不怕我?先把围墙拆了再说。他脸涨得像鸡冠,气呼呼地走出村主任家,喊表弟、小许给他一把锄头。表弟、小许站着不动。他伸着右手,喊叫,锄头、钢筋,什么都行。表弟、小许仍站着没动,没人给他工具。有几个人站在远处围观。他怒不可遏,冲进小许家,找到一把锄头,提在手里,冲到围墙跟前。村主任手里握着一根杯口粗的木棍,咬牙切齿,说,谁敢动我的围墙,敲死他,敲死狗。他提起锄头,用力往地上撞,呐喊,我不敢锄?村主任手里的木棍晃了下,喊叫,锄一下,敲死你。他看一眼四周的人。小许不停地摆手,说,算了,算了。他瞪了小许一眼,把锄头放在地上,说,你这样,怪不得会被欺负。顿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往手心里吐一口口水,双手来回搓了几下,咬紧牙关,高高地举起锄头。表弟扑上去,锄头掉在地。表弟、小许抱住他,往回推搡。他心里清楚,虎落平川被犬欺。村主任年轻,又是在别人村里,硬拼,自己会吃亏。可是,村主任不听劝,没拆围墙,自己下不了台。这时,他装作很不甘愿却被表弟抱得无法动弹的样子,半推半就往回走,不断扭回头,喊叫,我今天不拆,过几天你乖乖地自己拆。不信,走着瞧。

第二天一早,卢顺荣和表弟、小许三人赶到东溪镇圩场,坐上第一班中巴车。

一年多没到市里了,感觉多了很多高楼大厦,有些陌生了。一下车,卢顺荣抢在最前头,一边询问别人到市政府坐几路车,一边领着表弟、小许走到公交车站台。小许曾在市里打工,路线更熟悉,但只能跟在他后面。站在公交车门口,他问,有没有到市政府?司机点了一下头。上了公交车,掏遍口袋,三人仅有两张一元的纸币,他把一张五元的纸币展开,向司机扬了一下,塞进投币箱。他招呼表弟、小许坐下,自己坐在前门旁边的椅子上。刚坐好,他对表弟说,嘴巴长在头上,出门在外,多问一问,少走弯路。表弟五十七了,小孩子似的点头、应答。车上仅五个人。公交车语音播报,车上人多拥挤,请大家保管好自己的钱物,发现失窃,立即拨打110。他对司机说,明明有空位置,怎么会人多拥挤?不能胡说八道,人为制造紧张局势。司机咧嘴笑一下,没回答。公交车播报,腾飞大厦到了。司机停下车。他仍坐着没动。司机扭头对他说,市政府到了。他迷惑不解地看了司机一眼,慢腾腾站起来,手一划,招呼表弟、小许下车,头扭向司机,责问,市政府,怎么说腾飞大厦,是不是你们收了腾飞公司的钱?司机咧嘴笑一下,说,对面是腾飞大厦。

卢顺荣吩咐表弟、小许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往市政府大院走。大门保安没阻拦他。进了大门,他一边走一边问。市政府办公大楼前停着一辆中巴车,卢副市长一行七八个人从楼里走出来,钻进中巴车。相距十多步远,他看到卢副市长一行人,没认出卢副市长。中巴车从身边经过时,他躲闪到旁边。他跨入市政府办公大楼,大厅保安厉声问,找谁?他一边答,卢市长,一边继续往里闯。保安扯住他,说,大伯,卢市长刚出去。他立即冲到门厅口。中巴车正开出大门。他飞奔追赶。奔跑了十多步,知道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地停下。他非常懊恼,返回大厅,问保安,卢市长什么时候回来?保安摇头,说,我们不清楚。他又问,谁才知道?保安摇了摇头。他把浅黄色帆布挎包放在保安桌子上,手伸入包里,先掏出号码簿,再掏出手机,拨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一个姑娘答,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手里抓着手机,对保安说,市长没接电话,是不是没带手机?我叫卢顺荣,是市长的本家,有要紧事找他。你帮我问一下,我要到哪里去找他。保安摇摇头,说,我们问不到。他对表弟、小许说,市长总要回来的,我们在这儿等。说完,向四周扫视。没有椅子,只能坐台阶上。他向保安要了一张报纸,撕开,分成三份,递给表弟、小许各一份。

坐在台阶上,掏出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保安走过去,阻止他抽烟。他把烟头在地上按灭,抽剩的烟塞进衬衣口袋。手机响了,掏出来,用力按下接听键,大声喊,喂、喂。对方问,谁找卢市长?他兴冲冲地喊,卢市长,是我。对方问,你是谁?他笑朗朗地答,上坝村的本家,卢顺荣。对方问,有什么事?他开机关枪似的,一口气说,亲戚门口的路被蛮横的村主任堵塞了,找县里没用,要找你汇报。对方说,卢市长没空,我姓钱,是办公室工作人员,在三楼。他笑逐颜开,对表弟、小许一挥手,说,市长交代好了,叫我们去三楼。

到三楼,找到了打电话给他的年轻人。年轻人是副科长,卢顺荣是第一次见面,好像是老熟悉,叫年轻人钱主任。钱副科长带他们去信访局,把他们交给信访局的人,就转身离开。发现钱副科长离开了,他大声喊,钱主任、钱主任。追赶到门口,掏出号码簿、一根圆珠笔,递到钱副科长面前,说,留个电话,有情况好向您汇报。钱副科长打量了他一眼,慢腾腾地返回到信访局受理台前,写下电话号码,把号码簿和笔一起还给他。

信访局的人询问得很详细。小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信访局的人叫小许留下联系电话,说,你们先回去,有结果了向你反馈。

站在信访局门口,小许小声问卢顺荣,这次比前次问得更仔细,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他信心十足,答,肯定有好结果。官大一级压死人,市长出面了,手下的人不敢偷懒。

表弟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就这样回去?村主任会笑话我们。卢顺荣低头盘算了一下,说,下午再找卢市长,或钱主任。

十二点了,小许说去吃牛杂粉,便宜,好吃。上公交车前,卢顺荣去买了一包烟,找了几张零钱。

车门旁边有两个空座位,最后面还有三个空座位,后门边站了一个人。他和表弟坐前面,小许坐最后面。过一站,上来两个人,下去三个人。再一站,没人下车,一窝蜂涌上来十多个老头老太太。老人每个人手里提一个红色手提布包,有的包塞了大盒、小盒,鼓鼓囊囊,有的包扁扁的,仅有宣传单、广告册之类的东西。卢顺荣没想到自己六十五岁,也是满头花发的老人了,赶紧站起来让座。表弟跟着站起来。人多,他们又慢慢往后挪。小许站起来,招手、叫喊卢顺荣,要把位置让给他。他站在后门旁边,手抓着铁杆,不容置疑地说,让老人家坐。小许把位置让给老人,自己站在后排通道上。后排有个中年男子站起来让座,一个姑娘也站起来让座。

四个老人没座位,老弱病残孕专座上坐着两个头发染成黄红色的年轻人。前座的年轻人盯着手机,后座的年轻人戴着耳机。公交车播报,请主动为老弱病残孕和抱小孩的人让座。两个年轻人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卢顺荣左手扶着铁杆,右手伸向这两个年轻人,向上一摆,做了个要求年轻人站起来的动作,笑朗朗地对年轻人说,让老人家坐。前座的年轻人扭头向后座的年轻人看了一眼,迅速扭回头。两个年轻人坐着不动,故意把头转向车窗。他以为年轻人没听到他说话,提高嗓音喊,让老人坐。年轻人仍不搭理他。他放开抓铁杆的手,往右跨了一步,右手在后座年轻人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笑呵呵地说,让老人坐。年轻人瞪了他一眼,说,你算老几?他跨回到原来站的位置,愣了下,说,文明礼貌,老师没教?父母没教?年轻人反问,关你屁事?他火冒三丈,连声问,哪个单位的,哪个单位的?我打电话给你的领导。说完,从挎包里掏出号码簿,打开,装作年轻人一说出单位他马上查找单位领导电话的样子。年轻人站起来,手用力一拍,将他的号码簿打落到地上,怒目圆睁,吼叫,关你屁事。他赶紧蹲下去捡拾号码簿,咬牙切齿地说,了得,了得!公交车到站,有几个人要下车。他捡起号码簿,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放进挎包。年轻人跨一步,跳下车。前座的年轻人向车门走,从他身旁经过时,抬起脚朝他用力一踢。他不由自主地“啊哟”一声叫。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个年轻人已经跳下车。表弟、小许围过去,问他,怎么了,踢伤了没有?他弯腰,手伸到小腿上抚摩,说,没事,没事。

下了车,表弟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或者买一张膏药贴一下?卢顺荣忍住疼痛,咧嘴笑了一下,轻轻地晃荡一下脚,说,没事,没事,我又不是豆腐捏的。

牛杂粉端到桌上了,表弟问卢顺荣,要不要喝一点酒?他顿了一会儿,答,可以。小许去找老板要了两瓶啤酒,放在桌上,回身去找杯子。他对着小许的后背说,喝啤酒尿多,弄一瓶劲酒或二锅头来,小瓶的。表弟问,还要不要再炒一个菜?他答,不用,不用,这里有肉。边说边抓起筷子,伸到面前的牛杂粉碗里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小许一只手抓了两瓶劲酒,一只手抓了三个玻璃杯。他满杯,表弟、小许仅倒了小半杯酒,三个人用牛杂粉下酒。他说,喝了酒,吃不下这么多。端起面前的牛杂粉,扒了两筷子到表弟碗里,扒了两筷子到小许碗里,自己剩下半碗。喝了酒,他红光满面。

距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小许建议坐在店里歇息,有电风扇。坐了一会儿,卢顺荣说坐在店里影响老板做生意,到街上走一走。这里已经是郊区,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腾腾往市政府方向走。

转过两条街,看见一辆钩机,十多个人穿了制服、戴了头盔围在一起。走近了,看到两幢楼之间有一座破旧的小楼,钩机正准备拆这座旧房子,旁边拉了警戒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躺在屋门口,阻止拆房子。四五个戴了头盔的人扑上去,把老太太抬起来。老太太左挪右踢,哭天喊地,肚皮、半个屁股露出来了。卢顺荣飞奔过去,发疯似的,一个一个扯开抬老太太的人,吼叫,敢这样对待老人?抬老太太的人不知所措,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老太太惊喜交集,眯着眼睛看他。他转过身,昂首挺胸挡在老太太前面。两个戴了头盔的人一左一右向他靠过去,一个人问,你是谁?他高声喊,我是省长的朋友、卢市长的本家。谁叫你们这样不讲道理?没商量好怎么能拆房子?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们。说罢,从挎包里掏出号码簿。靠过去的人停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说,领导交给我们的任务,是执行公务。他举起号码簿用力一挥,斩钉截铁说,你们先回去,有责任我负责。外面一个人慌忙打电话。

对方人多势众,又在搬兵。一旦打起来,卢顺荣肯定会吃亏。表弟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哭丧着脸,对打电话的人说,他是上坝村的老主任,刚刚喝了一点酒,比较激动,不要与他计较。看卢顺荣的穿着就是乡下老头,不像有后台、有身份的人,打电话的人正要叫人核实,听表弟说完,手一挥,大声喊,神经病、喝醉了,赶快把他抓到医院去。一群人一拥而上,有人伸手,有人踢腿。转眼间,卢顺荣就被扭住了。

一辆警车开过去,卢顺荣被塞进车内。他不停地喊叫,我要找市长,我要找卢市长。戴头盔的人群哄堂大笑。

挎包被扔到街上,号码簿孤零零地遗留在旧房子门前的地上。钩机开过去,巨大的轮子把号码簿碾压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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