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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妈

2016-11-21青禾

福建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娟娟阿英佳佳

青禾

1

“无影妈”是闽南话。“无影”——连影子都没有,也就是不真实的摸不着的——假的;“妈”是祖母。合起来的意思,是假祖母。

阿英就是一个无影妈。

如今日子好过了,那些到了年龄退了休,领着社保养老金的老人们便经常聚会,这里一群,那里一伙,泡茶聊天,天南地北,开心就好。

江滨公园的怡心亭,坐着一群老姐妹,说老也不老,工人,50岁退休,所以大都50来岁。听说人家联合国有规定,45岁还算青年,当然,如果是大知识分子,比如大学的教授什么的,50岁是什么?青年才俊。人不能比人,不是说,人比人气死人吗?她们不比,所以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很有幸福感。

这群怡心亭里老姐妹们的聚会,原先是不定期的,有空了,大家就聚一聚,聊聊天,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就成了习惯,每两个星期聚一次,周三。地点也慢慢地固定下来。开头,有时会与另一群人相冲突,后来,没人来争了,周三的怡心亭就成了她们专用的聚会场所。

阿英是怡心亭这一群老姐妹中的一员。在这群老姐妹当中,她的年龄不是最小的,但显得最年轻,人长得清楚,皮肤又白,话也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老姐妹们聊天,说的大都是两周来的见闻,鸡零狗碎的,也有几个会玩手机微信的,说一说当今世界的精彩,而大部分内容,还是说各自的孙子,内孙外孙,男的女的,从几个月到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的,都有。

而阿英的话题与众不同,她是说坐月子的事。不是她自己坐月子,50多岁了坐什么月子?是给别的女孩坐月子,也不是坐真正的月子,是坐小月。也就是说,她经常照顾女孩子人工流产后的生活起居。她是有资质的月嫂,月工资大几千元的那种?不是。她傻呀?她不傻,在这群老姐妹当中,她算是精明的,可是,她不得不做,因为她有一个长得很帅,而且风流倜傥的儿子。他的儿子时不时地就交上个“女朋友”,把“种子”种到人家的肚子里,一旦“有了”,就让女孩子去做人工流产,这样,给这女孩子坐小月便是她责无旁贷的事了。

有一次,阿英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她如何为某个女孩坐小月,老姐妹中的一个说:“你啊,怎么总是做无影妈!”

阿英一下子被噎住了,愣愣地看着大家。那样子显得十分无奈,也十分可怜。

人们很快就转了话题。要是以往,别人说话,说不到几句,她便插话,一插就是一大段,而今天,她却一声不吭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2

第一次,那个女孩要是不流产的话,她的孙子已经上幼儿园了。

阿英清楚地记得,那女孩的名字叫娟娟,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双眼皮,一笑,便有一大一小的酒窝在脸颊上颤动。样子纯得有点没心没肺。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儿子牵着她的手,边说边笑地向她走来。走上台阶,走进厅堂。她拉着她的手,那手又白又细,像刚刚剥开的正月的葱,摸一下都觉得心疼。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羞羞答答地对她说:“阿姨,我要在家里住一段日子,凡凡说阿姨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给我养身体。”

凡凡就是阿英的宝贝儿子,大名朱不凡。

“当然当然。”阿英说。

儿子从来不带女朋友回家,这一次,一定是真中意了。对于未来的儿媳妇,她能不尽心照顾吗?什么好东西她都舍得给她吃。她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比你母亲还要尽心。”

哎哟,阿英发现,这女孩子的脸一阵阵地发白,你病了,快快,到房里躺一躺。她扶女孩到儿子的房间躺下之后,凡凡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她刚做完人流。”

“什么!”阿英惊得合不拢嘴。

“你做的孽?”

“她自己愿意。”

“你,你你……”阿英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她是外地人,她的父母亲都不知道。”

“她……和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儿子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阿英说:“她是人厝竈仔吗?”“人厝竈仔”是本地闽南话,原意是人家屋里的女孩——在室女,也就是处女。

儿子哈哈大笑,说:“妈,都什么年代了,哪里去找人厝竈仔啊!处女如今比华南虎都难找。”

“你你你!”

儿子看母亲急成这个样子,说:“没事没事,玩玩,你情我愿的。”

“多可惜啊,一个孩子,说不定还是个查甫囝仔。”——查甫囝仔也是本地闽南话,就是男孩子。

“可惜什么哎,我们都不可惜,你可惜什么!”

看着儿子那无所谓的样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谁让她把他生得这么好看,这么帅。什么周润发,什么刘德华,全不在话下。

想想,这也是他那死鬼父亲的种,他把他父亲和母亲的优点全都拿去了。

当初,他那死鬼父亲是怎么把她拿下的?她摇了摇头,不去想了,恍如隔世,鬼迷心窍地,傻乎乎地跟他上了床,傻乎乎地就把他的孩子生了下来。

说傻也不全傻,那时,他多“风神”啊,阿飞头,喇叭裤,吹着口哨走路。用现在的话说,叫酷,回头率要多高有多高,可是,他谁也看不上,就看上她。

他们是在一个朋友家客厅认识的。那朋友是个香港客。她是随“闺蜜”一起去的,她的闺蜜叫阿珍,后来嫁给那个香港客,到香港去了。到了香港才知道,人家是有老婆的。不久之后,她便死了,听说得了一种病,叫抑郁症,是自己从二十几层楼的楼顶上跳下来的,还上了香港一家小报的新闻,登了照片——两张,一张是平时的玉照,一张是趴在楼下水泥地上的照片。那个惨,她想想都浑身颤抖。

这就是命。

阿英是挺着肚子和他结的婚,她坐月子时,他就和别的女人搞上了,孩子5岁时,他们离婚。稀里糊涂地,她就把孩子养大了,养成和他父亲一样的花花公子。

好在,阿英有一份固定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她精打细算,让她的凡凡过上还算体面的日子。

阿英笑了一下,这种“体面”,是和以前玩在一起的姐妹们相比而言的,不能和官家子弟比,也不能和那些暴发户比。那时的暴发户叫“万元户”,手机叫“大哥大”,用黑皮包提着,在街上晃来晃去的。想想,时代的步伐迈得真快啊。

阿英又笑了一下。她对自己很满意。她养育了一个惹女孩子喜欢的帅哥。她的儿子不但长得像模像样,还努力上进,都大学毕业了,都工作了,还读在职研究生,说,拿了硕士拿博士,该拿的,他全都要拿回家,让她高兴。他还说了一句她不太明白的话:“我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你说,自己还用得着证明吗?

阿英平时不太动脑子,可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她还是认真琢磨的。她想了好久,还是不明白。但她相信,儿子说的,肯定没错。

3

那个叫娟娟的女孩话不多,但很懂礼貌,阿英每次端东西进房间,她都要爬起来,双手接过,说谢谢。弄得阿英很感动,原先对她的一点成见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说:“孩子,自己人就不要客气了。”

听她说自己人时,那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凄凉,让她的心尖跳了一下。是的,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了,女朋友坐小月,他却不回家,有点没良心。可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能说什么呢?她就拉一只椅子坐在娟娟床边,看着她把她精心做的甜点心吃了。她是按照本地人坐月子的习惯给她煮点心的,麻油、猪肝、龙眼干、姜片、红糖。“好吃吗?”她问。“好吃,”娟娟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阿英高兴地说:“好吃阿姨天天给你做。这是我们本地女人坐月子常吃的点心,补。可以是猪肝,可以是猪腰,也可以是精肉。当然,还可以是鸡腿。”娟娟笑了一下,这一下很好看。看到这么好看温顺的女孩子,阿英的心就软了,说:“以后啊,有就有了,不要去流,生下来多好啊!”

娟娟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就哗啦啦地滚出来,弄得她不知所措。

娟娟说:“阿姨,我没那个福气。”

她说她家在江西赣州,阿英一脸茫然,她不知道赣州在哪里,她只知道,江西在福建边上,内地。娟娟解释说,就是井冈山那个地方。这一下阿英明白了,去年姐妹们商量出去旅游时,曾经提起过,叫红色旅游。当初,毛主席就是在那里闹革命打天下的。阿英无师自通地想,那一定是山区,穷,要是不穷,闹什么革命?

娟娟说她家乡穷,穷得叮当响,很多人跑到沿海城市来打工。她也跟着出来。出来才知道工不好打,转来转去,就到按摩店当按摩女。

“我们店的名字很奇葩,叫‘魔指按摩窟,我上班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凡凡。”

阿英不知道这“魔指按摩窟”在哪里,问一起聊天的姐妹们,也没一个知道的。她虽然不知道这店在哪里,但一听“按摩”两个字就恶心。一个女孩,在男人的身上又按又摸,能不出事吗?

她的宝贝儿子就是到这种地方去,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弄大的。没出息!

“穷也不能干这种工作呀!”她说。

娟娟苦笑了一下。

“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换个工作。”

娟娟眼睛一亮,说:“阿姨有门路吗?”

阿英愣了一下,说:“没有。”

说完没有之后,阿英突然脑子一闪,她没有,可她那些聊天的姐妹们可能有,听说有一个姐妹,她老公原来是当官的,不小,是市里什么局的局长,她可能有门路。对,就去找她试试。

于是,阿英说:“好像有,阿姨去试试。”

“真的?”娟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大一小的酒窝显得特别明显,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红色。

阿英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洋娃娃,那是她在百货公司玩具柜上看到的,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很可爱。她当时就想,要是有孙子,就买个洋娃娃回去。可惜了,她想,要是娟娟不把孩子做掉的话,说不定是个女孩。阿英有时喜欢男孩,男孩说起来响亮;有时喜欢女孩,女孩上妆,牵着,在街上走,就像是牵着一个洋娃娃,人见人爱。

是自己的儿子让她把孩子做掉的,怨不得人家。她知道,她那个宝贝儿子就是这个德性,和他那个死鬼父亲一模一样。

阿英叹了一口气,这是命,怨不得别人。

她欠他的债。夫妻都是相互欠债,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这是母亲说的。

阿英想起小时候,父母亲吵架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谁让我当初那么傻,欠你们张家的债。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就笑了起来,他很得意。母亲有时也会跟着笑起来,她一笑,他们便和好了,好得不得了,她想想都不好意思。可是隔不了几天,又吵起来,吵着吵着,母亲又说,谁让我当初那么傻,欠你们张家的债。于是父亲又得意地笑起来,接着便肆无忌惮地来向母亲讨债,把母亲压在床上,把床压得东摇西晃,唧里咕噜响。

细想当初父母亲的吵架,大都是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

阿英不禁笑了起来,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娟娟有点害怕地看着她,不敢出声。阿英回过神来,对娟娟说:“以后,你们好好地生一个。先把身子养好,再生一个。”

娟娟喃喃道:“工作都没了,吃饭都成问题了。”

“工作我给你找。”

阿英突然豪气十足地说。

“阿姨,你真好!”

娟娟抱着她亲了一下,那嘴上还有刚刚吃过的甜点心的味道。阿英抹了一下脸颊,突然就有一股柔情从心底涌起。她喜欢上这个可怜的女孩了。

那个星期三,怡心亭聚会之后,阿英把那姐妹拉住,说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什么事?她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那位姐妹是个豪爽人,满口应承。

半个月之后,娟娟走了,她是带着白里透红的脸色走的,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份意外的惊喜,阿英为她找了一份新工作,这份工作比原来的体面,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这家超市在本地小有名气,叫“新华都”。

那位老姐妹的老公果然厉害,一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听说,那家“新华都”老板的侄女婿,是局长的老部下,那位老姐妹说,我家老头子在位的时候,好事做太多了,随便开个口,人家都会帮忙的。阿英讨好地说,那也要是你说的啊。那老姐妹很得意地说,在单位他说话算数,在家里我说话算数。我当他的家。

娟娟是个懂事的孩子,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买了两件时兴的马甲,说是北京一家服装公司的最新设计,还得了国际时装节的大奖。她一件,帮忙的老姐妹一件。下一次聚会,阿英带上那件马甲准备送给那位老姐妹时,发现她身上穿的,正和她想送的款式一样,好在颜色不同。当她拿出来时,那位老姐妹哈哈大笑,说,阿英啊,你好福气,你儿子的那个女朋友有水平。这话说得阿英很有面子,心里美滋滋。

4

娟娟之后来过几次,可儿子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以后便不来了。娟娟不来,儿子也不问,仿佛从来就没这个人似的。她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已经移情别恋了。

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他那死鬼父亲活着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后来,有一个女的不依不饶,把他告到单位,要死要活的。腐化堕落在当时可是大错误。最后,把工作丢了。

想想那个时候的惨,那死鬼没了工作,还整天不着家。这个家就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本想,将来儿子在女人的问题上有点出息,没想到,儿子居然像他爸!

她是欠了他们朱家的债。

你说我倒霉不倒霉,父亲是这个德性,丈夫是这个德性,儿子还是这个德性!阿英想哭,却哭不出来。最让她无奈的是,对于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她想恨都恨不起来。有时还觉得这孩子挺有查某缘的,暗暗地为他感到骄傲。查某缘就是女人缘,换一种当下流行说法,就是会泡妞。

阿英下意识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母亲。也许,所有当母亲的都这样。

娟娟不来了,阿英总算过几天安静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那个周三上午,她刚到怡心亭坐定,就接到娟娟的电话,说:“阿姨,我是娟娟,你快来。凡凡出事了,被人堵在超市,出不去。”

阿英的心尖跳了一下。朱不凡啊朱不凡,妈给你起不凡的名字,就是盼着你有出息。这就是你的出息!

阿英赶到“新华都”时,娟娟在门口等她,一见她,二话不说,拉着她挤进一堆人群当中。她看到儿子被一个男人揪住领口,满脸通红。跟着她们挤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娟娟的新任男友,这里的保安。

“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好说。”阿英说。

那男人松开手,说:“你是他的什么人?”

娟娟说:“她是他母亲。”

那男人看娟娟穿着工作服,身边还站着一个保安,说:““好,母亲,很好!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我什么都没干,是她自愿的。”

这时,来了商场的经理,经理说,这样吧,到我的办公室说,不要影响正常的生意。

一起到经理办公室的还有一个女孩,她拉着凡凡的手。她是和凡凡一起逛商场时,遇到这个男人的。

这男人是她前男友的哥哥。

当经理把门关上时,那男人指着那女孩的肚子说:“你说,这孩子是谁的?是不是我弟弟的?说,老实说!”

这时,阿英发现,那女孩的小肚子有点隆起。她心里说,别认,别认,我的傻儿子啊,千万别认。可是她的凡凡此时却说:“是我的,好汉做事好汉当。”

那男人冷笑着:“你当得了吗?让她自己说。”

那女孩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凡凡。

那男人一愣,说了声:“婊子!”拉开门把,甩门而去。

回到家时,凡凡指着那女孩的肚子说:“杜佳佳,你给我老实交代,谁的?”

“你的。”

“想赖我,没门。滚!”

那个叫杜佳佳的女孩不出声,只是哭。阿英把儿子带到另一个房间,问:“你碰没碰人家?”

“碰了,不就是玩玩吗?谁知道是只破鞋!倒霉。”

阿英想了想,说,“你明天带她去做人流。是不是你的,我们都不要。”

这一下,凡凡乐了,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英恨不得打儿子几下,可是,她下不了手,而且,这个叫杜佳佳的女孩子实在长得太好看了,怎么说呢?说是仙女吧,高抬了她,对,狐狸精,聊斋里的狐狸精。

那天晚上,阿英原以为杜佳佳会哭着闹一阵子,谁知道,两个人关在房里,又说又笑的。说好第二天去做人流,也不去了。手牵手地出去,又手牵手地回来,杜佳佳的肚子还是那个肚子,一点也没变。就这样,阿英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魂不守舍的日子,实在忍不住了,问凡凡,怎么回事?

“现在做太便宜了她,多玩几天才够本。”儿子说。

十天之后,凡凡终于带杜佳佳上医院做了人流。

这是阿英第二次当“无影妈”。

这个叫杜佳佳的女孩也是外地人,老家在四川万州。改革开放之后,本地来了许多川妹子,阿英弄不清万州在四川的什么地方,肯定也是个山区,穷地方。杜佳佳和凡凡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三陪女”哪个是干净的?阿英庆幸让她把孩子流掉了。要不……她想都不敢想。

她也懒得去问那个男人的弟弟是怎么回事,倒是杜佳佳在一次吃完她做的甜点心之后,说起了那个人。原来,那男人就是她打工的酒吧的老板,他的弟弟还在大学里读书。原先,是那个老板想勾引她,可她不为所动,因为她知道那老板是有妻室的,只是听说,老板娘生不了孩子,想找她借肚子,她不干。后来就来了他的弟弟,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大学生放暑假回来,到哥哥的酒吧来玩玩,不知怎么的,她就鬼使神差地喜欢上那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了。

“这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们凡凡的?”

“我也说不清,也就是那几天吧,凡凡带我出去过。后来,我的月经就没来了。那个大学生走了,回南京读书去了。我只能找凡凡。”

阿英愣了好一阵子,说:“这样吧,你养好了身子就走,离开这个城市,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

杜佳佳说:“阿姨,就是你让我留下来,我也没脸!”

半个月之后,杜佳佳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她。她心里清楚,杜佳佳不一定就是她的真名字,她没看过她的身份证,她想,我们不是公安局,没必要。但说心里话,她还真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说不上什么理由。就像她儿子经常挂在嘴上的,“喜欢不必要理由。”别看,凡凡有时还能说上一两句让你回味无穷的话,这孩子!

有一天夜里,阿英突然想,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漂亮的女孩人人都喜欢。

凡凡好像也没什么错。但是她还是想不明白,这男女关系现在怎么就这么随便,随便得让人眼花缭乱。

5

别看凡凡整天吊儿郎当,没正形,在公司却很受老板的青睐,最近还升了职,当上部门经理。当上部门经理的凡凡,身边的女孩子就更是不断地换,让人很不放心。阿英对他说,有一个就行了。好好处,正经谈,结婚,给妈妈生个孙子,妈妈帮你带。

凡凡一听就笑:“带孙子,你累不累啊?你不累我还累呢!”阿英说:“谈朋友不结婚,不生孩子,你要干吗?”

“玩。享受人生,品味青春。”

“你给我小心一点,别再让我当无影妈!”

儿子还是笑。笑得十分天真,和小时候一个样,没心没肝的,让你有再大的气也生不出来。凡凡突然就亲了一下母亲的脸,说古德拜,扬长而去。

这一去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打手机不接。阿英想,坏了,又要惹事了。

果然,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凡凡又给带她带一个让她坐小月的女孩。

这女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皮肤有点黑,凡凡叫她黑牡丹,她也就跟着这么叫。

黑牡丹和别的女孩不一般,一见面就叫她妈,叫得她起鸡毛疙瘩,凡凡也不给她面子,在一边冷冷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叫什么妈。黑牡丹不生气,对阿英说:“妈,你不要跟凡凡一般见识。不是妈,谁给人家坐月子?”

阿英说:“不是坐月子,是坐小月。”

黑牡丹说:“妈,你别生气,下一次,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阿英一听,就乐了,对这个不怎么漂亮的姑娘顿时产生了好感。说:“你果真看上我们家凡凡,跟定了他?”

黑牡丹看着凡凡:“不跟他跟谁?谁还会要我?”

“你还没完?”凡凡说,显得有点胆怯。

“就没完。刚开始。一个良好的开端。”说着,便开心地笑了起来。阿英发现,这女孩平时不怎么样,一笑起来还十分好看,怎么说呢,甜,还有点媚。甜中媚,媚中甜,不漂亮,但可爱。阿英想,男人见过这样的笑,一定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凡凡大概就是被她的笑迷住了吧。可以想象,他们在一起,她很开心,一开心就笑,一笑,凡凡就乱了心性,一乱了心性,就播种,一播种,就上医院做人工流产,一流产就到她这里来坐小月。

阿英笑了一下,这一笑,有点无奈,也有点高兴。不管怎么样,儿子欢喜就好。

黑牡丹让凡凡老实了许多,几乎每天都回家。小月坐完,黑牡丹也不走,双进双出,俨然一对新婚夫妻。凡凡告诉她,黑牡丹也在他们公司做事。这一下,阿英就更放心了。同一个公司,正好管得住她那个花心的儿子。都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难不成上天就是安排这个黑牡丹来管住她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也好。不漂亮就不漂亮吧,漂亮也不能当饭吃。

晚上,常常听黑牡丹笑,笑得肆无忌惮。好在,阿英家的房子是老房,在一条比较偏僻的巷子里,没人听见。黑牡丹的笑的确好看,她大笑的时候更好看,别说凡凡,连她这个当妈的都动心,想过去亲她一下。

阿英家的这条巷子叫尚书巷。听老人们说,古早时,这里其实是一座大院落,大院套小院。是明朝一个尚书的府第,巷子是通往后花园的路,两边的房子是尚书府下人们住的。改革开放后,尚书府的后花园改建成市政府公务员的宿舍楼,另开了一个门,通往北边的大街。巷子里的住户如今大都搬走了,住公寓楼的套房去了。阿英舍不得搬,因为这是那个死鬼,也就是凡凡父亲家的祖业。听说凡凡祖上是这位尚书爷的管家,所以这房子也显得与别人不一般,有院子,石埕、花台,有厅有房,一厅抱四房。有消息说,这里不久就要拆迁,房地产开发商会给很多钱。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阿英不管真假,放心住。房契在手里,比泰山还稳当。真要拆迁,政府得派人来找她,谈不好条件,别说拆迁,连一块砖头都别想动。那死鬼什么都不好,就这点好,有房产。

有一次,凡凡高兴,说:“妈,你看,这狐狸精笑得好不好看?”阿英说:“好看。”凡凡说:“这就叫花枝乱颤。”

花枝乱颤,阿英闭眼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什么花?黑牡丹吧。

这时,黑牡丹就当着阿英的面,挑逗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凡凡说:“折,现在就折。”

说着,就把她抱进房间。

于是,整个房间,不,整座院落,都荡起黑牡丹快乐的放肆的笑声。别看黑牡丹长得不怎么样,却像个文化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阿英悄悄地拉上他们的房门,走出院子,提着篮子,买菜去了。

她到菜市场买了许多凡凡和黑牡丹喜欢吃的东西,还特地上紫金药店为儿子买了一盒“汇仁肾宝”,就是电视广告上说的“你好我也好”的那种,让儿子把透支的肾补起来。

黑牡丹的确有文化,和娟娟、佳佳不同。娟娟、佳佳她们在这里,除了吃就是睡,连到院子里走走都懒得动。黑牡丹呢,经常在床上看书,还打字。她有一台手提电脑,小巧玲珑的,放在床头柜,想写东西了,就坐起来,放在腿上。有时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打得那么专注,吃点心的时候——给女孩子坐小月,阿英不敢怠慢,一天六顿,正餐之外,上午下午晚上各一次点心,上午10点,下午4点,晚上9点。她送点心进来,看她打得认真,不敢打扰,小声说,给你放在床头柜上,赶紧吃,凉了不好。她一边点头一边打字。好几次,等她来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点心还没吃,凉了。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让阿英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的黑牡丹,却让阿英有点刮目相看。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英说:“哎呀,都凉了。”

黑牡丹抬起头来:“妈,不好意思,刚想到一个点子,怕忘了,就只顾写,忘了吃。”

阿英说:“没事,我给你再热一热。”

有时,黑牡丹会到院子里散步,看天,看云,看走廊柱子下的石柱础的花纹,看窗棂上老旧的木雕。阿英想,老房子,什么都是黄黄的,有什么好看的?黑牡丹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妈,你看啊,这窗棂雕刻得有点意思,不是直通通的竹子,每根竹子的竹节上都点缀着几片竹叶,错落有致、古香古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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