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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马镇看日出

2016-11-21狄青

福建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莉雅事儿

狄青

火车钻过长长的隧道,停靠的第一站便是马镇了。

时间已然捱到了晚上八点钟,就在我们的列车吭哧吭哧地费力挪进马镇车站的当口,另一列向我们迎面扑来的新式动车正撕扯着喉咙与我们的列车擦肩而过,那速度快到似乎对这座小站连眨一眨眼睛的工夫都觉得是浪费,其裹胁出的力量将四下里震得地动山摇。我能望见写有“马镇站”字样的三个铁牌牌在铅灰色站房的屋顶上端一跳一跳的,像极了舞台上三个跑出来串场的小丑。

马镇是一座小站,来之前我就上网做了功课,在此地停靠的客运列车只有两趟,一早一晚,且皆是普快,我们这趟便是晚上的那一趟,在马镇站停车两分钟。之所以会停靠马镇,好像是因了有一批铁路职工的宿舍坐落于此地,有客车停靠,方便他们早晚通勤。

因为停车时间只有两分钟,我们早早地就站到了两截车厢的结合部,等候下车。在我们的身后,站着几个身着咔叽布制服的铁路工人,每个人或单肩背或斜挎着一个帆布兜子,空气中轻浮着阵阵淡淡的机油味道。记得小时候我是比较喜欢嗅这种味道的。我回过头去瞧他们,他们脏兮兮的制服大约是深蓝色的,可在昏黄的灯影下却泛出一种绿色的光晕。他们松垮的身形透露出疲惫,脸上少有表情,也不讲话,这说明他们一定是觉得即使让自己的脸上表情稍显丰富一些都是件挺累人的事情。许莉雅很坚定地靠紧了我,我能够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至于是哪种牌子、何种香型,我却说不清楚,但是这味道在登上这趟列车前曾令我好一番的迷醉。不过,说到现在嘛,对于这曾经诱惑我的味道我不仅强迫自己脱敏,并且还陡添了一丝本能的厌恶。于是我便皱了皱眉头,原本方便攥住许莉雅的左手也偷偷地揣进了裤兜里。只有两分钟的停车时间,我们自是不敢怠慢,紧随着旋开车门的列车员下了火车。我和许莉雅只是简单地归置了一下行李,可当我再抬头张望的时候,那几个穿蓝色制服的铁路工人却如同土行孙一般,早已经消失得没有了踪影,令我未免心惊。

月台不大,却感觉空得叫人难受。此地毕竟已依了山,嗖嗖的风擦着人的脸皮飞过去,痒痒的。有个叫人瞧不真切年龄的妇人裹着头巾靠在临近出站口的那面墙垛子上,看不出来是不是正在打盹儿,她的左手里攥着把长柄簸箕,右手还拄着一只笤帚,一动不动,像是尊雕塑。还有一个男人和衣倒在了月台唯一的一张长条木椅之上,瞧上去像是已经死了,可我知道他一定没死。他是什么人?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许莉雅今晚会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我就范,而实际上,这事儿自打三个小时以前她就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俩,对于这座小镇而言,无疑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而我们俩来此要做什么,原本是很简单明确的,可是现在嘛,对我和许莉雅此行的目的,我却开始感到模糊,并且,懊悔。

许莉雅轻轻拽了我的衣袖,小声说道:“这里,这里怎么这么冷清,不像你说的那么热闹啊!”虽说是感叹句,声音里倒是听不到有多少怨怪。

我说:“怎么了?”

许莉雅似乎在讨好我说:“我的意思是讲,这里还是蛮有味道的,跟老电影里演的差不多,就是,就是今晚这里不会没有我们住的地方吧!”

“这地界又不是火星,我们肯定不会住到马路上去。”我的话里倒是带了几分怨怪,明显的没好气,两只鼻孔像是有蒸汽在朝外喷,可是,我的没好气连我都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我想,我是从何时开始对此行感到后悔了呢?

我是从三个小时前开始后悔的。没错,就是在三个小时之前。

三个小时之前列车刚刚驶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我甚至还能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到被称为城市标志的电视发射塔以及它周遭的幢幢高楼,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一眼瞟见上面显示的来电号码,我于是赶紧跑到两截车厢的连接处去接听。那个电话让我的心猛然加快了跳动。没错,就是那个电话,那个电话无疑深深影响到了我。因为对方告诉我的事情令我既吃惊又暗喜同时还将信将疑,以至于我说出来的话也多少带有那么点儿踉跄,甚至可以说是,语无伦次?

我对着话筒,费了番力气才勉强拿捏住语气,我说:“老兄,你的话,我,我信,就知道哥哥没少帮我说好话,放心,我不是不懂事儿的那种人,咱们有情后补,哥哥你放心……”

被我称作哥哥的人则在电话里一再叮咛:“我就是说你一吨好话也不顶用,这事儿要真成了绝对是你小子个人的造化,是你家祖坟冒烟儿,你知道这一年来有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眼睛都快盯瞎了吗?不过嘛,我也没说你坏话,大领导那咱说不上话,关键的时候在部门领导面前倒是没少敲敲边鼓什么的,你明白就好,嘿嘿嘿……咱还是说正经的吧,你这一段时间一定得小心谨慎点儿才行,千万不能搞出什么岔子来,不要给别人捏到短处。现在这事儿还没正式揭锅,刚在党组会上通过,就怕考察期间有人反映情况,真到了公示的阶段其实一切已经OK了,再有事儿那就算政治事故,干部处得担责的。所以,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段时间,你得好好装孙子,听明白了吗!这个你我在机关工作了这么些年,都该清楚。”

说来我是个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的人了。在机关这种地方混饭吃,选择破罐子破摔的人其实并不多。我周围的机关干部基本上就是两类,一类是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哪怕是猛撞南墙也无怨无悔的主儿;一类是给自己打通八方人脉,再选择去一个实惠点儿的基层单位闷头赚钱抑或最终选择一走了之的人。破罐子破摔两头都不沾,等于是自掘坟墓,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大头兵一干到老,退休走人。

选择带许莉雅出去过夜其实算是我破罐子破摔的一种体现。甭看许莉雅生了一张清纯可人的淑女面孔,可在我来看这只是表面现象,这女人背后还不知道与多少男人上过床呢!郑子东说许莉雅可不是个乱来的女人,连他都没有碰过,我在心里呸了半天,可脸上却是堆着笑的。人家把女人为你准备好,给你提供“安全出轨”的机会,再吃甜咬脆儿的就太不厚道了。

去火车站的路上以及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也就是三四个小时之前吧,我一直都在试图说服自己。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个事儿,这他娘的本来就不算个事儿嘛!我无须紧张,更没有必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种事儿哪个男人这辈子不会抑或不该经历几回哪怕是一回呢?我实在不该像个娘们儿似的把这么个小破事儿放在自己心的炒锅里翻来覆去地炒。可是,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躁动,我的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似乎不在炒锅上炒了,却又像是被筷子夹着去往火锅里涮的肉片,烫来烫去的。

我说服自己其实缘于我一贯的患得患失。我要不断地使自己确信,这实在算不得多大的一件事儿。大家都在做,即使没做过的也是动过心思的,没有谁会因为一次出轨就如何如何。所以我也一样。我还会每天去机关装模作样地耗足八个钟点,还会陪我老婆去逛街去菜市场买菜。我们正计划要二胎,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老婆比我小两岁,再不争分夺秒,这事情就只剩下理论的可能了。

说到二胎其实对这事儿我并不积极,是我父母积极,当然,还有我老婆。原本各怀鬼胎的三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却达到了高度统一。我父母早就说如果是儿子他们一定就帮我带,我们头一个孩子是女儿,她很漂亮。我知道我父母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就算生下来的还是个丫头片子,他们也一定会帮我们带。这不用担心。要担心的是以后,我一个正科级干部的收入如何支应得了两个讨债鬼的局面?对此,我父母也未雨绸缪地为我考虑好了,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以后他们帮我们养一个,当然,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勉励我,在仕途上一定不要被眼前的一点点困难吓倒,不要知难而退,如果再上一个台阶,即使没有灰色收入,工资卡里也将变得更充盈一些。

打电话来被我唤作哥哥的人是我们机关干部处的老孙。我们算比较铁。他原先和我在一个部门,都是正科,后来调整到干部处,只一年多就升了副处调。他告诉我的消息,是我提副处的事儿这回已经板上钉钉了,而且是直接提到审批处做副处长,不仅越过了副处调的台阶,还被安排到了审批处,要知道审批处差不多算是我们那座机关大楼里最有实权与实惠的处室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之前完全没有一点儿迹象,并且我也没有为我的提职走过任何门路,因为我知道这种事情可不是你去领导家提两斤苹果甚至送几张卡就能搞定的,关键是得上面有足够分量的人为你说话。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有中大奖的好运气,即使不是中五百万的那种好运气,也得是中几十万的那种好运气。难道我会有这种运气吗?我说不好。不管怎样,万念俱灰与踌躇满志就这么在短时间内发生了神奇逆转。如果给我打电话的人不是老孙,我可能会把这件事儿当个笑话听,老孙虽说只是个副处调,但他身在干部处,比我这个身在边缘处室的科级干部耳朵长了不止一公里。

我知道老孙这么做是在还我人情。去年我帮他儿子从朋友那里搞到两张王力宏演唱会的门票,而且还是内场票,让他儿子带着对象去给王力宏摇了一晚上的荧光棒。

老孙一定知道我在外面有点儿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饭喝酒倒在其次,怕的是喝完酒之后在歌舞厅KTV以及洗浴中心内的那些活动。前年人大有一个家伙,就是提任前跟朋友出去消费,一人抱了一个小姐在歌厅里吼歌,被人拍了照发到网上。幸亏有关部门及时采取措施,第一时间将网上的消息给屏蔽掉,将影响降到了最低,即使这样,那小子后来也被取消了提任资格,还背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一想到这一层,我后脖梗子那里就开始冒冷汗。

所以,在火车上我就想好了,接下来的马镇之夜势必得重新谋划。原本生理上的一场饕餮盛宴一下子变成了必须小心翼翼避过的一场鸿门宴,我知道这个弯子转得有点儿太大,也有点儿太急,可没有法子,不转不行,现在不转,日后还不知道得绕多少弯路。关键是,如果万一被人发现了,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怕是就没有日后了。毕竟马镇是被我所在的城市代管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些人认得我,之前我可以不在乎,而现在我却不能因小失大。

接了老孙的电话再回到座位上,我便把自己的头埋向我手中翻开的书本,像是真的被内容吸引到了不能自拔。许莉雅后来用她的左手掐了我一下,又一下。没错,不是拧,也不是拉或者碰,而是掐,尽管很轻。我被这个明显表示亲昵的动作感染到了,既而不得不把目光从我假装游走的字里行间移开。

我说:“你别闹,这本书写得挺好的,你让我再多看一会儿。”许莉雅看看我手里的书,又看了看我,她说:“人家都看手机,你看书,果然和他们都不一样,嘿……”她竟然最后还冲我笑了一下。

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从一年前开始习惯出门的时候包里带上一两本书,尤其是有心仪女人同行的时候,我往往要选一本比较能唬人的书,让她们觉得你不仅仅是工作稳定、颜值过硬,而且,比较深刻,与众不同,后一点尤其比较重要。这次我带的书是美国人孔飞力写的《叫魂》。这是一本老书,有好多个版本,我拿的是三联书店十年前出的。它一直被我塞在我书架的最上层,始终没有细看,而这一回我拿它来是想唬一下眼前这个叫许莉雅的女人,郑子东告诉我她是中文系编辑专业毕业的,算半个文艺女青年。

问题是,我实在是读不下去。

这次旅行是许莉雅提出来的,也不能算是旅行。我们要做的事情简单明了,原本完全可以在市内随便一家宾馆里速成。可许莉雅却说她想跟我去马镇看日出。当时我曾想,她是怕不这样会显得她贱吗?而倘若我们可以手拉手地站在马镇的湖边一起去看日出,是不是可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绝不止是简单的一夜情抑或是性交易,而是具备了某种男女情感成分在其中的某一类情感?我知道女人的心思最好别猜,但我们这种关系原本应该一清二楚,谁也没必要和谁装逼。不过又一想,如果我们去市内随便找一家宾馆,这的确太直奔主题了些,会让我们的行为变得有点儿轻浮。可出去游玩就不同了,关键是还要一起去看日出,于是乎住店做爱便在不经意间退到了其次。

马镇旁有个挺大的湖,湖面上的日出很漂亮,这些年吸引了不少观光客,吃农家饭看日出,连带野游,如今已成为马镇旅游的标配路线。

其实去马镇跑一趟并不是一个坏主意,这个发展迟缓的小镇像是被人拍了花,定格在了历史的某段时光里。而我却喜欢,像是长辈送给你的一件旧毛衣,明显地过时,却又叫人满心温暖。

上面说了,我有老婆。这不奇怪,有多少个有老婆的男人,就有多少个男人想出轨,这话是郑子东说的。他喜欢把话说得绝对且极端。

郑子东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有钱人朋友,他做的生意很大,在我们这座城市颇有点儿影响。他的前妻我也认得,还一起摸过麻将。郑子东的前妻长得有点儿像韩国歌星朴志胤。郑子东结交过的女人模样其实都不赖,而且郑子东接下来的老婆不光年轻漂亮,据说跟郑子东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可这都没能阻止郑子东不断地去寻找下一个情人的步伐。他的那些个女人,怎么说呢?我看就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现今的老婆相提并论者。这些女人里论行业五花八门,有个体老板,有大学女生,有商店里卖副食品的;论类别身份各异,有姑娘,有寡妇,有别人家的媳妇,总之他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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