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旧事二三件
2016-11-21曹瑞涛
曹瑞涛
“杭城号武林,又曰钱塘,次称胥山。”〔1〕1132年被南宋朝廷选为临时行在,1138年又正式定都于此。其后数代君臣日沐熏风,歌舞不休,得享百年偏安,直到1276年蒙古铁骑踏破临安城墙,一场繁华终于烟消云散。亡国后,前朝旧臣周密隐居不仕,每“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2〕。故将旧闻诉诸笔端,写成《武林旧事》一书,高宗、孝宗两朝承平时临安城中万象展卷尽显,所录之详令人恍然有昨日之感。
经此开篇,想必读者多少有些失望,毕竟初看题目或以为是要讲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之辈的侠义事迹,不料“武林”竟为杭州,其间旧事无非亡国之人的前朝记忆,哪有什么刀光剑影的快意恩仇、江湖笑傲?的确,周密不惜笔墨大段描述的多是两朝君臣、市井骄民的奢靡生活,可《武林旧事》一书中也有关于“大阅兵马”、“交接北使”之类正经事件的详细记载,其气势之宏,排场之大,足令一切江湖上的小打小闹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据周密回忆,孝宗皇帝留意武事,在位二十七年间对部队进行大型检阅就有五次之多。每次检阅,皇帝、太子、亲王、宰相及御前近臣都穿军装、骑骏马,在八百骑护圣马军的簇拥下进入教场,军乐队随即奏响番部大乐,当一行人刚入帐殿坐稳,殿前指挥官便上前报告受阅人马准备完毕,请皇帝检阅。随后,黄旗一举,兵马拥到帐殿前,一声梆子响起,全军唱喏(拱手作揖,口颂吉言之礼);再一声梆子,全军山呼“万岁”;又一声梆子,再山呼“万岁”;然后连续敲梆子,大军山呼“万万岁”;最后一声梆子,全军再唱喏。这般行礼阵势,武侠小说中星宿老怪丁春秋和他那帮流氓弟子若能见到,定会被唬得汗流浃背、自惭形秽。
行过礼,皇帝套上金盔金甲登坛检阅,角声长鸣,大军戒严;三通鼓起,马军上马,步军举起旗枪,分东西两队,列出应敌阵势,根据不同颜色的旌旗不断变换阵型。然后,殿前指挥官请旨开始演练,随着紧促的鼓声,左马军、右步军,右马军、左步军混战在一起,直到鸣金收兵,各归本队排列整齐。皇帝看得十分开心,宣将士进前赐御酒“五行”(连斟五次酒),离休的太上皇高宗这时也来凑热闹,并用大金碗盛酒再次赐给军官喝,诸军官一饮而尽,看得人不禁称赞:“好酒囊!”检阅结束,鉴于南方路狭,上万兵马分成几百小队撤离,一时“戈甲耀日,旌旗蔽天,连亘二十余里,粲如锦绣”〔3〕,把四周瞧热闹的杭城百姓炫得好几日头晕眼花。
若按时间推测,周密所录之北使到阙应是来拜年,却又未见携带任何礼物的记载,当几位空着手拜年的北使进入南宋地界后,先由南宋朝廷派出的“伴使”陪同,在位于今临平上塘河赤岸处的国宾馆(班荆馆)吃一顿皇帝赏赐的酒席。之后,“中使”奉命来看望,赐给使者值三十两银子的“龙茶”一斤。第二日,北使到达“北郭税亭”的高档宾馆,在那里得到酒茶伺候,休息片刻后,上马入余杭门,住进规格更高的国宾馆:“都亭驿”。“中使”再次到来,又送出值三十两银子的“龙茶”一斤,外加被褥、银沙锣等物。第三日,“临安府书”送来酒食,“阁门官”讲解朝见仪节,投送相关奏折,第四日,“入见于紫宸殿”。既已为皇帝召见,年也拜了,本当打道回府,不急,大戏这才开场。
见完皇帝后北使到“客省”(接待处)休息,照例得到酒茶伺候,然后皇帝赐宴于“垂拱殿”,随从官以上的北使官员都看座,敬酒五次,赐茶酒名果,赐给正使、副使袍服,另有“幞头、牙笏、二十两金带一条,并金鱼袋靴一双,马一匹,鞍辔一副,共折银五十两,银沙锣五十两,色绫绢一百五十匹”,其他人按级别也赐予相应的衣带银帛。第五日,又赐给用以献赠的生牛羊猪,折合成银两的“生罗十匹、绫十匹、绢布各二匹”,并在“伴使”的陪同下去天竺寺烧香,同时再赐给“沉香三十两,并斋筵、乳糖、酒果”〔4〕。拜完佛再到冷泉亭、呼猿洞游玩。
第六日,又赐给北使宫中的酒果、风药、麦芽糖做成的花式糖果,并邀请北使参加除夕守岁晚宴,同时依北地风俗将北使祭祀时用的傀儡也准备停当,真是考虑周全。第七日是年初一,朝廷贺年仪式刚结束,就遣大臣到“都亭驿”中赐北使御筵,“中使”第三次出现并奉旨向北使敬酒九次。第八日,没有记载,大概任由北使到临安城中自由活动。第九日,“客省”和宫内分别送来酒食水果,又陪同去“浙江亭”看潮,其间敬酒七次。
折腾到第十日,终于上了点硬节目,邀北使到“玉津园”饮宴并比赛射箭,朝廷专门在兵营内精挑细选出几位神箭手,临时套上官服,假冒“伴使”的与北方大使比弓,假冒“馆伴”的与北方副使比弩,比赛成绩虽无记载,估计应当取胜,颇给大宋挣下不少面子,不过临了又把弓矢赐给了北使。第十一日,在“集英殿”为北使举行盛大宴会,参加者都是南宋朝中高级官员。
第十二日,北使终于向皇帝告辞,上头赐给正使“袭衣、金带三十两、银沙锣五十两、红锦二色、绫二匹、小绫十色、绢三十匹、杂色绢一百匹”〔5〕,其他人按等级也各有赐予。“临安府书”也送来礼品,白天、晚上连续地摆起了送行宴,“伴使”也私下送礼给北使。第十三日,上面赐龙凤茶、金银合,北使乘马出北门,登舟至班荆馆暂住。第十四日,上面派近臣至班荆馆,再赐御筵,吃完饭,几位北边来的爷才算真走了。
这些北使从“到阙”到彻底走人,除明赐之外,又“密赐大使银一千四百两,副使八百八十两,衣各三袭,金带各三条;都管、上节各银四十两,衣二袭;中下节各银三十两,衣一袭,涂金带副之”。南宋据东南富庶之地,这般接待北使,果然大手笔,而北使在临安城中遍会高手,周旋十四日,非但没被一招放倒、扑地不起,反而赚得盆满钵满,潇洒归去,也是好功夫!
《武林旧事》里只言“北使”,却不言来所来何方,书者有意不提,读者心照不宣,如今时过境迁,挑明了也无妨。高宗、孝宗两朝,蒙古尚未崛起,西夏早于1124年就向金称藩,北方尽是女真天下,所谓北使,只能来自金国。然而,如此隆重地接待使者,古今少见,究其原委,1142年宋金议和时,其条约里不仅写着宋、金以淮水中流为界,宋向金年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而且宋“称金为‘上国而自称为‘弊邑,这种谦卑还表现在将岁币称之为‘贡。但最丢脸的还是,金不再把宋当作一个拥有主权的国家来对待,而只是将其看作侍从”〔6〕。
1161年海陵王完颜亮破坏和约,率大军南下,本想一统中国,却招至众叛亲离,在扬州为哗变军士乱箭射死,新主金世宗忙于应付内乱之际,南宋朝野上下感到机会来了。1163年高宗禅位给孝宗,孝宗上任伊始便兴兵北伐,可惜刚过江就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北伐无果而终。于是,又有了宋、金1165年的议和,这一次“贡”终于改回了“岁币”,且银与绢都各减五万,“宋也不必再向金称臣而改称为侄”〔7〕。
如此看来,称“臣”也罢,称“侄”也好,北方来的都算不上严格使者,1161年之前应算作派到“臣构”地盘上检查工作的钦差,1165年之后又是逢年过节到侄儿家坐坐的长辈代表,无论怎样,都高人一等,岂能不热情招待、百般讨好么?可是既然高宗、孝宗皆“留意武事”,受阅兵马也是威风八面、气壮山河,何以示弱如此,莫非效越王勾践之卧薪尝胆,对敌行韬晦之计?
与其说高宗、孝宗“留意武事”,不如说“留心武人”,而且“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来已夙矣”〔8〕。尤其高宗,抗金战争中身边部队不过几千,“那些分处各地、掌握着自行招募的大军的将领们更愿意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不是听从朝廷调遣”〔9〕。1129年杭州兵变,逼得高宗暂时退位,此事令这位“跑皇帝”深切感到拥兵自重的武人远比侵占北土、掠走自己父兄母女的金兵更可怕。落到完颜氏手里,还能封个“昏德侯”、“重昏侯”,以后又可以提拔成“天水郡王”、“天水郡公”,落到自己的将军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高宗的恐惧传染给孝宗,与金国再次议和后,“诸帅老死,而充将领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才。其士卒,则甲断矛挠,逍遥坐食,抱子以嬉,视荷戈守垒之劳,如汤火之不可赴”〔10〕。武将从了文法,不仅服帖听话令上面放心,表面文章也越作越漂亮,演习变得如演戏般好看,检阅时断甲挠矛亦能光彩照人,只可惜这些演技派的兵将都不善实战。幸好北方女真此时也“去其故穴,尽部落以棲苴于客土,耽卤获之乐,解骄悍之气”〔11〕。所以凭东南富庶,多花几个钱买得北使开心,仗就打不起来,尚武之论、卧薪之言渐渐流于口号,高宗、孝宗也不禁乘着大龙舟游幸湖山,玩乐起来。
从此之后,莫说真抗金志士,就连“新亭”中装模作样北向挥泪者也渐渐少了,越来越多的倒是“武林”里遍传的风流雅事。据周密记载,一日禅位的高宗乘御舟,过断桥,入酒肆,见素屏上书太学生俞国宝的《风入松》,词曰:“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高宗看后,“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12〕
北土沦丧,国恨家仇未报,尤能忘忧山水之间,纵情酒色之中,如此风格竟得着太上皇好评,如此人物亦能脱去布衣得到官职,风气因此引领,有才的竞献淫诗艳词,无才的跟着卖乖起哄,造出一片繁华景象。于是,临安城中的酒楼里,“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风雨暑雪,不少减也”。临安城中的歌伎们,“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13〕。世风堕落到如此地步,亡国种子便茁壮成长了。
注释:
〔1〕(宋)吴自牧:《梦梁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页。
〔2〕〔3〕〔4〕〔5〕〔12〕〔13〕(宋)周密:《武林旧事》,钱之江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第1、27、172、173、48、128页。
〔6〕〔7〕(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史卫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2、251页。
〔8〕〔10〕〔11〕(清)王夫之:《宋论》,舒士彦点校,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92、211、212页。
〔9〕(美)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