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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仙诗

2016-11-21张宗子

书屋 2016年10期
关键词:李太白太白题跋

张宗子

传说的李白逸诗,有两首特别出名,一般题作《上清宝鼎诗》。第一首:

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寻丝得双鲤,中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势如飞翔。归来问天老,奥义不可量。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咽服十二环,奄见仙人房。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龙子善变化,化作梅花妆。赠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裆。挹子以携去,谈笑闻遗香。

第二首:

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春风绕树头,日与化工进。只知雨露贪,不闻零落近。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青松霭朝霞,缥缈山下村。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念此一脱洒,长啸祭昆仑。醉著鸾皇衣,星斗俯可扪。

说出名,一个原因是两首诗都写得有水平,在古人看来“仙气十足”,比李白集中最虚无缥缈、最浪漫飘逸的那些还有神仙味,而且诗句毫不含糊地表明了作者的神仙身份。与此相关但更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有关这两首诗之神奇来历的传说。东坡题跋有《记太白诗二首》,其一云:“余在都下,见有人携一纸文书,字则颜鲁公也,墨迹如未乾,纸亦新健。其首两句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语亦非太白不能道也。”其二在完整抄录上述两首诗后说:“余顷在京师,有道人相访,风骨甚异,语论不凡。自云:‘常与物外诸公往还。口诵此二篇,云:‘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太白作也。”

两则题跋讲述的似是两次不同的经历,虽然事情都发生在京师。第一次,是有人给他看了诗的墨迹,字是颜体,但诗出谁手则没说。东坡觉得诗写得好,不是李白,别人写不出。第二次,他遇到一个道士,这个道士自称经常与神仙们相往来,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念了这两首诗,并说是成仙之后的李白所作。

李白诗世人传诵,在苏东坡面前,念两首李白诗没什么可炫耀的。关键的地方就在这里:这不是寻常的李诗,而是李白死后成仙后的新作。第一则题跋说文书的纸墨都新;第二则暗示,诗作是道士不久前才从李白那里得到的。正因为新,东坡不可能读到。

东坡记述的故事在宋人笔记中辗转传抄,细节不断变化,愈出愈奇。在赵令畤的《侯鲭录》里,李白的诗已在酒肆间流传,全篇被秦观抄录下来。遇到那位“风骨甚异”的道士的人,也换成了秦观:“东坡先生在岭南,言元祐中,有见李白酒肆中诵其近诗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非世人语也。少游尝手录其全篇。少游叙云:‘观顷在京师,有道人相访,风骨甚异,语论不凡。自云尝与物外诸公往还,口诵二篇,云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白作也。”

秦观的讲叙,文字全袭东坡题跋。一件事的传闻,往往如此。而到了《王直方诗话》,故事又不一样:“元祐八年,东坡帅定武,李方叔、王仲弓别于惠济,出示《南岳典宝东华李真人像》,又出此二诗,曰此李真人作也。近有人于江上遇之得此,云即李太白也。”

这里出现了一位李真人,有诗,还有画像。遇到李真人的人,说李真人就是李白。李白成仙后的封号,前面说是“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这里演变为“南岳典宝东华李真人”。

现在不妨来细读这两首诗。他们体裁相同,风格近似,有可能同出一人之手。第一首写作者自己的神仙生活:从鱼肚子里得到道书,含义微妙,因此要去求教天老,之后功力大进,四海遨游,邂逅龙子,获赠明珠。这样的内容,没超出游仙诗的范围。你若说它写实,作者当然非神仙莫属;你当它是想象之词,谁都能写,不必郭璞曹唐。诗的前面大半部分,从“朝披梦泽云”到“海气侵肌凉”,确有李白风格,有他惯用的词语,惯用的句式。李白的五古得力于汉魏,此处的“寻丝得双鲤,中有三元章”,“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正是如此。后面八句略有陌生感,我想主要是其中的内容,包括一些用词,不是李白诗中习见的,特别是这四句:“赠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裆。”语气像,用词略俗。

东坡等人的赞扬都是针对第一首。全诗一气连贯,起首尤其大气;以飘然而去为结尾,是李白最爱用的手法,这里用得也恰到好处,而且有变化。

相比之下,第二首比较平庸。说平庸,前面六句和后面四句都很不错,拙劣的是中间六句:“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青松霭朝霞,缥缈山下村。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惨见当涂坟”一联,凄凉阴森,不是仙诗,殆近鬼诗。“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还可说接近李贺一路,这两句则李贺也不会这么直接,李白更不会用这样的词语。制作此首的目的也许太明确了,就是担心读者看不出诗的主人已羽化登仙,所以要突出他的“死”。结句的“扪星斗”,简直是李白的招牌,反而让人觉得是露骨的模仿。因为李白的逸诗里已经有了:“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话说回来,这首传说得自蘄州黃梅县峰顶寺梁间的不署名之作,我宁愿相信不是李白的,看似飘然,却太轻佻了。

李白生前已被称为“谪仙人”,他又热衷于炼丹修道,加上形象好,气度高华,关于他成仙的传说不绝如缕。醉酒捉月而死的故事人所共知,《龙城录》里更借韩愈之口,讲述李白成仙后的事迹:“退之尝言,李太白得仙去。元和初,有人自北海来,见太白与一道士,在高山上笑语久之。顷道士於碧雾中跨赤虬而去,太白耸身健步追及,共乘之而东去。此亦可骇也。”这和诗中的“跨紫鳞”大致是一回事。

蔡绦《西清诗话》也记载了李白的逸作:“李太白秀逸独步天下,其遗篇世多传之,独近人有見其仙去后诗,略云:‘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衣凌青霄,松风吹我足。又云:‘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真云烟中语也。”这两首,《全唐诗》李白诗补遗也都收录了,前者题为《瀑布》,后者标为《断句》,后面多出“野禽啼杜宇,山蝶舞庄周”两句。

蔡绦说是传为李白成仙后的作品,周必大《二老堂诗话》有“记舒州司空山李太白诗”一条,却证明这不过是李白的一首记游诗。司空山在舒州太湖县界,“上有一寺及李太白书堂。一峰玉立,有太白《瀑布诗》”,“余兄子中守舒日,得此于宗室公霞”。周必大说,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和蔡绦《西清诗话》记录李白诗,都没有说明是题司空山的,而且记录的原文有误,“既误以断岩为‘断崖,与第二句相重。‘赤文作‘敕文,‘落落作‘世眼,‘摄衣作‘摄身,皆浅近与前句大相远”。他说:“当涂《太白集》本,元无此诗,因子中录寄,郡守遂刻于后。馀皆从蔡绦误本,子中争之不从,仅能改‘敕为‘赤而已。”

周必大所说的几处异文,一经对比,高下自分。

东坡多次说过,传世李白诗多有他人之作混入者。他认为《姑孰十咏》“其语浅陋”,应该是专门模仿李白的那位李赤所作。他还说:“今太白集中,有《归来乎》、《笑矣乎》及《赠怀素草书》数诗,绝非太白作。盖唐末五代间贯休、齐己辈诗也。”《全唐诗》的李白集补遗中,还有一首《上清宝鼎诗》:“我居清空表,君处红埃中。仙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尽,君才无时休。”这首诗一看就有问题,因为它完全不押韵。今人已经查考出,这是东坡外集中《李白谪仙诗》的节录,原诗是:“我居清空里,君隐黄埃中。声形不相吊,心事难形容。欲乘明月光,访君开素怀。天杯饮清露,展翼登蓬莱。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尽,君才无时休。对面一笑语,共蹑金鳌头。绛宫楼阙百千仞,霞衣谁与云烟浮。”

东坡题跋《记太白诗二首》之一,还记下了一首七言诗,“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湖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东坡说:“唐末有见人作此诗者,词气殆是李谪仙。”现在我们有书有网络,一查就知道这是贾至的《君山》诗。古代没有这个条件,各种异闻和传说才多。仅从诗中的某些方面来猜测作者是谁,不是所有时候都可靠的。姜夔词有拟辛弃疾的,李商隐诗有模仿李贺,还有模仿杜甫的,假如这些诗词散佚在别处,以风格来推测作者,如何靠得住。

仔细想来,东坡纪录的李白诗二首,如果不是东坡自己开玩笑,那就是同时代的道士伪作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中晚唐的道士伪作的。看东坡说话的语气,我相信不是他自己写出来耍大家玩的。说出自道士之手,主要还不是因为诗的内容,这种使用很多道教词汇的诗,对道教稍有常识的人都能写得出来。我觉得故事中编造一个李白成仙后的封号,大有道士故弄玄虚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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