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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六O

2016-11-21蔡元藻

剑南文学 2016年24期
关键词:母亲同学老师

□蔡元藻

我的一九六O

□蔡元藻

公元一九六O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后的第一年。凡是经历过这一年的中国人,都对它怀有深刻的记忆。我的一九六O,更是我终生无法忘怀的年月。

(一)

这一年的春天,同往常一样,大地由黄变绿,气温由寒变暖。人们对于这一年的期望,就是粮食能够增点产,每人每月的粮食供应,能够增加一斤两斤,至少也不要比去年再减少。这是当时全国上下所有的人,走进这个新的春天后,內心深处最真切的愿望。

这时,我正在南部中学读高三,而且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的学习任务很重,既要按规定学完本学期必须学习的课程,还要挤时间补上去年,甚至前年缺上的那些课。因为去年(1959)上面号召大办农业,不仅农村的农民要起早摸黑地大办农业,城镇的居民、机关的干部、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也必须到农村去大办农业。在那时,为了吃饱肚子,谁能说不去。前年(1958)是大炼钢铁,全国上下都必须炼,都必须为一千零七十万吨钢而奋斗,都必须超英赶美。我们学校闻风而动,年仅十几岁的中学生,和老师一起,迅速地建起了很多座小髙炉。我们高六O级只有一个班,只有四十五名学生。我们要争上游,我们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我们班的小高炉,就建在校门口的林荫道旁,常常引得其他班同学和学校老师的参观和品评。我们每人都备有一个背篓,毎天都跑到两三里外的嘉陵江边去背煤炭,背焦炭,背回来烧高炉,炼钢铁。我们还分成三五人一组,分头到城内和城郊去搜寻废旧钢铁。包括废旧的铁钉,废旧的车轮,废旧的农具,甚至连人家的火钳,门扣和烧水的铁鼎锅之类的东西都收罗回来,投进小高炉,作为大炼钢铁的原料。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成天汗流浹背,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干,没有人不识时务地提说什么上课读书的事。当时是高一高二,现在是高三了,再过几个月,就高中毕业了,就要到南充(当时传说要集中到南充)去参加全国统一的高考了。由于这两年上课很少,没学到多少书本知识,我们很紧张,心中没有底;学校老师也紧张,心中更没有底。当时学校提出一个很响亮的口号,叫做“保高三”。学校要怎么“保”,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亲身感受到学校确实是在保我们,给我们授课的老师是在保我们。他们要保证我们学完高中三年应该学完的全部课程,他们要保证高三应有的教学质量,他们要保证正在长知识长身体的我们健康成长,他们还要保证我们顺利完成高中学业,力争考上全国好一点的大学。为此,我们除了按正常的课表上课外,每天还要补上一至二节课。每天晚上的自习时间也比往常要延长一个小时,每天上午下午都安排了十五分钟的课间操,有的课目也作了调整,如体育课就没再上了。以往经常举行的朝会,班会,团支部会,都暂停了,老师和学生都集中精力抓教学。学校还安排勤杂工和体育老师,每天晚上为我们每个同学打一盆热水,让我们下了晚自习能洗个热水脚,保证我们毎天都有个好睡眠。毎天晚上熄灯就寝后,老师们还在寝室外面来回逡巡,不许有人说话,督促我们快快入睡。写到这里,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仍然感动不已,让我暂时放下笔,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那时保高三的老师们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谢你们对我们的辛勤培育和呵护。那时的你们生活得也很不容易,还来为我们操心操劳,保驾护航。常言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在我们心中,永远都如同父母!

那年月,学校老师保高三的做法,真是费尽心思,竭尽所能,让我们永远难忘。可以说,凡是他们想到了的,他们都做到了。只有一条,他们肯定想到了,但他们却没做到。那就是让我们高三的学生吃饱肚子,可这需要粮食啊,哪里去找粮食呢!那时我们的定量标准是每人每月19斤谷子。请注意,是19斤稻谷,不是19斤大米。学校把这些谷子拿去磨成粉,然后再把这种以前富有人家用去喂猪的米糠粉,再加一些切碎了的牛皮菜、箩卜叶、红苕和瓜果之类的东西,煮成稀稀的糊糊。我们每天毎吨就喝这种糊糊,上两堂课,跑两趟厕所,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真饿啊!但大家嘴上都不说饿,默默地强撑着,眼巴巴地又望着下一顿。学校有的老师和同学,开始患水肿病了。水肿病,就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足,造成人体下肢水肿。患上这种病的人有特殊照顾,就是每天可以多吃一个用细米糠加麦麸子煎成的巴巴。于是,有的同学就希望自已也患上水肿病。

(二)

这年的四月间,大约是农历二月中下旬吧,一天下午,我们刚上完课,要开始课外活动了,突然有个同学跑来喊我,说门外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我的妹妹荷芳来了。我感到非常惊奇。那时的妹妹,大约只有十四五岁,从来没出过远门,今天怎么跑到南部县城来了?来到南部后,又怎么找到这个南部中学的?因为,南部中学是设在南部县城北门外两里多远的半山坡上,很不容易找的。我们学校是南部县仅有的一所完中,分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共有三十多个班,1800多名学生,她又怎么找到我们教室来的?我惊奇地问她:你是怎么来的?你来干什么?她眼泪汪汪地望看我,哽咽着说:“大哥,我来喊你回去,爹病得很厉害,快不行了。”听她这一说,我的脑子里突然轰地一响,眼前直冒金花,仿佛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仿佛自已陡然陷入了难以救援的绝境。那时我虽然已有19岁,快20岁了,但我毕竟还是高三的学生,稚嫩的肩膀从未担负过眼前这样的生活重担。幸好,我在学校读书这些年,一直都在担任学生干部,由于老师的教育培养和实际工作的锻练,使我在面临突然袭来的问题时,能够很快冷静下来,沉着应对。我立即返回教室,找到班上一位女同学,请她帮助,先安排一下我妹妹的住宿,然后我就去找班主任请假。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是曹老师,是教我们物理课的。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说:“曹老师,我请个假,明天我要回家。”曹老师转过身来望着我,把手中的笔往书桌上重重地一放,然后责问道:“这是什么时侯了,你还敢请假?”听到曹老师这个带有责备口吻的回答,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又感到很委屈。我突然失去控制,双手蒙着脸,失声地痛哭起来,并且哭得很伤心。曹老师当我们班主任快三年了,我高一是作班长,高二和高三都是作团支部书记,从来没见过我今天这种表现。他感到奇怪了,于是就改用亲切的口气问:“你是怎么了,家里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吗?”于是我就把父亲病重,卧床不起,生命垂危,妹妹已来学校接我回去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他。曹老师听后就说:“怪我先没问清情况,对不起呀!这样吧,明天你就回去看望一下,然后和家里人商量,作出治疗安排,然后尽快赶回来。你们的学习任务很重啊,离高考仅仅只有三个月了。这是关键时刻,一定要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啊!”说罢,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并把我送出他的办公室,算是对我的安慰。

这天晚饭后,我领着妹妹在学校的操场边散步。这时妹妹才把父亲生病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原来去年冬天父亲就生病了,到公社的卫生院去找医生看。医生说,现在得你这种病的人多得很,卫生院早就住满了。我给你开点药,回去自已慢慢调理,不要参加重体力劳动,要坚持卧床休息,尽量补充一些营养。父亲回来吃了那些药,没有一点好转。父亲又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医生还是开的那几种药,还是叫他卧床休息,还是叫他补充营养。那时早就办起了公共食堂,不允许一家一户自已做饭。再说,每个农户家里的铁锅、铁铲、菜刀、火钳,以及门上的铁锁、铁扣,在大跃进时就收去大炼钢铁了,用什么煮饭?还有,大小春收获的粮食,都归生产队集体保管,农民手里没有一颗粮食,你能煮什么饭?公共食堂吃的越来越差,每顿都是清汤寡水,顿顿都吃不饱,一碗饭里面没得几颗米,红苕也没多的,一月两月,甚至几个月都见不到一点油腥腥,用什么去补充营养?父亲就不再去看病,家里也没有一文钱。父亲只能这样一天一天地拖,一月一月地拖,拖过今年春节,父亲再拖不起了,终于倒床了。从此,他一病不起,两条小腿肿得发亮,每天每顿还是只能喝公共食堂分得的那两碗稀汤汤。听了妹妹的述说,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一直以为在学校吃不饱,在家里可能好一点,谁知他们更糟。他们的处境,我感同身受。我万分同情,却没有一点办法。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父亲被水肿病折磨的身影,父亲求医不得的身影,父亲饥饿难耐的身影,以及父亲倚门盼望他的长子——我,快点回去的身影。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妹妹一起往家里赶。走了二十公里路,才到盘龙驿吃早饭。所谓早饭,也就是一碗野菜汤加一个又小又薄的烧饼。

我的家在南部县南边的边缘,再走一里多路,跨过一条小河,就是蓬安县管辖的地方了。我的外婆家,就住在那里。因此,我的母亲既是南部人,又是蓬安人。从南部县城到我的家,传说是120里(这里说的都是华里),其实肯定不止这个数。因为我每次赱这段路时都是朝发夕至,两头摸黑,腿杆走得又酸又胀,有时还要打起血泡。从县城到我家,除了县城到盘龙驿那20公里是公路外,其余全是弯弯拐拐,上坡下坎,翻山越岭,行人稀少的山村土路,从甲地到乙地的距离全凭估计,从来没人实际丈量过,也没法丈量。这一天,我们两兄妹往回赶,由于心里着急,脚步迈得特别快,加之下坡多,上坡少,很多時侯都是在放小跑,所以这天我们赶拢家时,太阳还没有落坡。

绕过一个山嘴,我家住的那座茅草房就扑入眼帘。一眼望去,完全没了生气,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人影也不见,一片死寂的氛围。我们家住的这套院子,早先是住着四家人的,共有20多口人生活在那里。现在只有我们家和对面的一个堂叔家,总共不到10口人了,还包括我在内。原来住在这里的四叔一家,58年大跃进时已迁移到苍溪去了,听说那里的生活比我们南部要好些。原来住在这里的大妈一家,只有母女二人,当女儿出嫁以后,她一个人孤苦零丁,生活得很艰难,前两年就跟随女儿去生活了。大妈和四叔走后,他们原来住的房子就留给了我们家。现在两家人住着这座三合院,宽绰是宽绰了,就是没有原来那种生气了。加之前两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农业,大搞人民公社化,大办公共食堂,这座房子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已经破败不堪,行将顷塌了。进院子的那道双扇门,年久失修,其中一扇门己无踪影了。房顶上盖着的稻草,有几处都朽烂了。支撑它们的黄泥巴土墙,也被雨水冲刷出好几道缺口了。正房外面那几根梁柱下端,也已腐朽了。早先平坦宽敞的院坝,现在堆着几堆所谓的人造肥,苍蝇和蚊子成群地在那里乱飞。这些,都只在我眼前一晃,我没有心思去细看,我几乎是小跑似地跑进了我父亲病卧的那间正房。

(四)

一推开门,我就喊:“爹,我回来了!”那床蓝色的,十分陈旧的,夏麻布蚊帐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有气无力的,而且是嘶哑的回应声。单凭回应的这一声“啊!”,我完全分辨不出是我父亲发出的声音。我走到父亲的床前,撩起半扇蚊帐,挂在用细树杈做成的帐钩上。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一切,真叫惨不忍睹。父亲的整个躯体都踡缩着,一床破旧的棉被覆盖在上半身,一双腿却露在外面。两条小腿都肿胀得发亮,肿胀的部位已经越过膝关节。两条小腿上,分别还有两三处已开始溃烂。我伸手去拉被子,想把他的腿盖上,父亲说,“不盖,不冷。”实际上,他是怕被子盖上后,与他小腿上溃疡部位的脓液粘连起来,以后无法揭开。床上铺的还是那床篾蓆,还是那床春夏秋冬一贯制的篾蓆,还是我很小的时侯就睡过的那床篾蓆。篾蓆的四只角早己破烂得不见踪影了,原本是长方形的篾蓆,现在已变成楕园形的篾蓆了。篾席下面垫的,还是前两年换过的稻草。父亲挂的这幅蚊帐和垫的这个枕头,都是父亲与母亲结婚时,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它们被使用的年月,比我的年龄还长。蚊帐沾满灰尘,打着很多补丁。枕头也显得很古老,呈四方形,两头都绣着花草图案,现在已被尘封得模糊不清了。父亲的脸庞已经瘦削不堪,两只眼睛己经深陷下去,目光也很灰暗。脸上刻满了皱纹,颧骨显得特别突出。头上的头发已经卷曲,紧紧地贴在头皮上。他微微扭动了一下上身,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现在是读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了,再过三个月就要考大学了。这是结骨眼儿呀!躭搁不得呀!我不让你妹妹来喊你,可你妈坚持要喊你回来。回来当然好哇,我们可以见上一面了。这下,我心满意足了。明天赶快回去吧,莫管我,管也管不了。我的大限就要到了。到了,我就走了。”他说的这些话,仿佛每一句话都撞在我的心尖上。开初,我强忍着,只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但他一说到他的“大限”到了,就要“走了”时,我实在就忍不住了,我边哭边喊:“爹,你莫那么说,你会好起来的!”这时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紧闭多时的感情闸门被完全地冲开了,我放声地大哭起来!我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我边哭边用拳头敲自已的脑袋,我这时才深深地感到自已是多么地孤立无援,是多么地孤苦无助,是多么地愚笨无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生命垂危,自己却手脚无措,我骂自己是白活在这世界上了。

父亲见我这么激动,反倒安慰起我来了。他说:“元藻,别哭了,我能好起来,那就阿弥陀佛了!将来你大学毕业了,有工作了,我就要到你那里来看看,看看你们外面的大世界!”说到这里,他似乎在幢幜美好的未来,脸色也好了一些。接着他问:“你们在学校吃得饱吗?”我轻声地告诉他:“我们每月都供应19斤谷子。学校还要买些牛皮菜、藤藤菜、红苕、萝卜之类的蔬菜回来伙起吃。”我没有说肚子饿,我不想增加他对我的担心和忧虑。他听了就说:“那还好,比我们农村好些。从去年春天起,我们吃的就一天比一天差,患水肿病的人越来越多;身体差的人,特别是老人,就支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就死去了。现在象我这样的中年人也跟着倒下来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这是劫数哇!看来,我们在劫难逃了!”我静静地听他说话,但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怎样宽慰他。突然他转了话题,他说:“我这辈子,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过过,大场面,大世面我也见过,南部,南充那些大都市我也去看过。这些我都没有遗憾,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兄弟姊妹还没有长大成人。”我立即接住他的话说:“你一共养育我们兄弟姊妺七个,除老三不幸早夭外,我们这六个都是你和妈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的,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都深深感谢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

正说到这里,两个弟弟和两个小妺妹跑回来了。他们听说大哥回来了,都欣喜若狂,可惜我却拿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他们见我泪眼汪汪,喊了一声“大哥!”后,就没再说什么,只紧紧地偎着我。我环顾了他们一眼,一个个都瘦成小猴似的,我心里又增加了一层伤痛。父亲这时也睁大了眼睛,满含爱意地望着我们,然后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坚持读书,坚持考上大学。荷芳今年高小也要毕业了,听说南部的幼儿师范要招生,就让他去考那个师范吧。你们能出去的,就先出去吧,不要窝在一起受苦受难。”父亲的这些话,我认为是很正确的,我们应该照着去做。

这时,荷芳和母亲提着从公共食堂打回的饭,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一边喊着“妈!”,一边向妈迎上去。妈一见到我就满脸的微笑,可是我一见着妈就想抱住她哭。因为妈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身材和容貌都脱形了。脊背佝偻得象是一张弓。原来那副宽大方正,红活圆润的脸宠,现在己变得瘦削干枯了。原来高高大大的身材,现在已变得非常矮小虛弱了。走起路来就气喘吁吁,显得非常吃力了。说起话来声音低微,而且语速也很慢了。听妹妹说,她也有轻度水肿病了。我是去年端午节回来过,放了暑假我就在县城里的粮库做零工,挣了钱去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品。去年下半年,学校开始保高三,我一直没有回过家。放了寒假,我又去给电厂背煤炭,挣了钱用来交这学期的学费和买学习用品。因此,我将近一年时间没回家来了。这一年来,母亲承担的生活重担有多沉重,我是完全想象得到的。父亲病倒后,她既要照料父亲的病情,又要到生产队的田地里去挣全家必须完成的“工分”,还要带着我下面这五个弟弟妹妹,不仅要管他们的吃穿起居,还要管他们上学读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毎天都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而生活又那么困难,经年累月地吃不到一顿饱饭,营养严重不足,她身体怎么不垮下来呢!大妹妹在十五里外的完小读书,每天早出晚归,母亲既担心安全,又不得不让她去。最小的妹妹才两岁多,已经饿得站不起来了,还得靠她去背去抱。一家人对她的拖累,就使得她很象我们嘉陵江上拉上水船的船夫,尽管体质衰弱而且食不果腹,仍然躬腰驼背地拖着那条沉重的船,一步一步地拼命地向前走。我真担心,当她的力气彻底用尽的时侯,她和她拖着的“那条船”,会一起被无情的江水吞没。

(五)

这时,大妹妹拿出八个碗来依次摆着,用那只破旧的小木勺,把提回的饭分舀到毎个碗里去。她给爹和我的碗里舀得稍干一些,把给爹的那碗给爹端去后,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端着碗就稀里呼噜地吃起来。我则坚持把绐我的那碗让给妈,妈却坚持不受,母子二人推来让去好一阵,最后母亲只得免强接受了。其余弟妹各自端着一碗,就着一条长板凳(我家原先吃饭的方桌,办公共食堂时就被抬走了)呼呼呼地吃起来。这天晚上我们吃的这碗饭,比我们学校的米糠糊糊更差。饭里没得几颗米,红苕也没几砣,其余就是萝卜酸菜当家。听母亲说,再过几天,红苕萝卜也莫多的了,那就只得靠去摘油菜叶子,胡豆叶子,靠食堂晾的干菜叶子,还有就是吃鹅儿草、车前草、鱼腥草、马齿苋、构地芽那类野菜了,牛皮菜、藤藤菜,那就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晚饭后,母亲和大妺一起很快就将全家人的餐具收拾停当,然后就关门熄灯,催促弟妹们上床睡觉。饭后的父亲,似乎也神虚体困,闭上眼睛也睡去了。这时,母亲才把我叫到门外的阶沿上对我说:“你父亲的病情你已经看到了,前两天我去请乡卫生院的医生来看过。他见你父亲的两条腿己经肿过膝关节了,就说没治了,叫我们早点准备后事。所以我才叫荷芳把你喊回来,我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父亲正当盛年,怎么一转眼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真不忍心去说他的后事,我完全没有这种思想准备,我仍然期盼着他出现转机,期盼着他快快好起来。我对妈说:“去年暑假我去粮库做零工,去年寒假我去电厂背煤炭,挣得的钱,除了交学费,买学习用品外,我还剩下了六元多钱,一直没舍得用。明天,我就去中兴场(是蓬安县临近我们的小场镇,大约只有三里地)找西医。那西医我认识,是女医生,湖南人,听说她以前是军医,医术很高明,等我去把她请来诊断后再说吧。”母亲点点头,她说:“那也好,能做到的事,我们就尽量去做嘛。你爹是个好人,也是我们的恩人,为我们这个家,为了把你们兄弟姊妹盘成人,他吃的苦太多了,受的累也太多了,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地留住他。

(六)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中兴场去,很快就找到那位女西医。我对她说:“我父亲患了水肿病,行走不方便,劳烦你出诊一趟,去给我父亲看一看吧。”那女医生一向很谦和,见我这么早地跑去找她,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她随即却说:“现在得水肿病的人到处都是,我们这里的卫生院早就住满了。死了几个又进来几个,进来几个又死几个,如果不先解决营养问题,光靠医药是无能为力的。”她这句话虽然说得很正确,但对我来说,却象一盆冰冷的水,猛地浇在我的心上,把我来时的那一点希望之火几乎完全浇灭了。但我还是幻想奇迹能够出现,幻想她的医术能够起死回生。所以我仍然坚持陪着她来到了我的家,来到了父亲的病榻前。

女医生很认真地给父亲进行检查。她带着听诊器,对前胸和后背的多个部位反复审听,又用手指在各处扣击,最后开了处方,并按照处方从他的药箱里取药,然后交待了每次服用的剂量和时间。最后她取出一支葡萄糖注射液,用一支很大的针管和很粗的针头给父亲作了静脉注射,并安慰父亲说:“好好休息,按时服药。有病不怕,带病延年的人多得很,慢慢调养,是有希望的。”当我把那位女医生送出门外,给她付完药费和出诊费时,她靠近我和母亲的耳边低声说:“你父亲的病情很不好,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不仅双腿严重水肿,多处出现溃烂,内部脏器也普遍衰竭,现在又没有药物和营养去促其改善,估计最多还能拖个把月。”

女医生向我挥手告别后,就顺着来时的那条乡村小道,急匆匆地往回赶。走过前面的那个山嘴,她的身影就完全消失了。昨天晚上我久久没有入眠,我把父亲病情好转的希望完完全全地寄托在她的身上,我希望她的医术能药到病除,我希望通过她的诊治,能让父亲重新站起来。现在,她己经来看过了,诊断了,并且留下了那一堆我很不愿意听到的话。现在,她又走了,身影也消失了,我的希望,我的梦想,完全破灭了,绝望了。

我一直木呆呆地站在院坝内,任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汩汩地流,我不知道自已还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女医生来后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母亲都看见了,听见了。这时她走过来说:“你的心意已经尽到了,你最后的努力我也看到了,你就宽心些。早晨给你留的稀饭快去喝了吧,快到中午了,你还没吃早饭呢!”

“我不想吃!我不饿!”我对母亲说。我就着旁边那道石梯坐下来。我两手抱住深深埋着的头,任随伤心的眼泪朴簌簌地滚落。我不敢大声地痛哭,我怕父亲在病榻上听见,我只能隐忍着啜泣。母亲就站在我的旁边,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儿子正在遭受情感的煎熬。她已经没有我这么多的泪水了,这一年多来,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欲哭无泪了。

(七)

当我感情的潮水平息以后,我才仔细回想我心目中的父亲。父亲名讳蔡永亷,字洁泉,1913年生。大约在我10岁之前,父亲是我们那个村的国民小学校的教员。在我们蔡家,一直都奉行着耕读传家的古训,所以一连三代都出了教员。我的曾祖父名讳蔡邦治,是当时百里之内闻名遐迩的教书先生。他设馆教学,百里之内的青年才俊,都集聚门下,出了不少高徒。曾祖父养育了五个儿子,其中老大,老二,老三虽以农耕为业,但个个都能读书识字。我的祖父名讳蔡洪德,是曾祖父的第二个儿子。他不仅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童蒙读物,还能哼着“增广贤文,诲汝谆谆”来戏教我的那些堂哥堂姐们。一到秋冬农闲季节,手里总爱拿着一卷线装书,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品读。我的四祖父和五祖父就都是教书先生了,而且他们都很有名望,都受雇到很远的外乡去教书。四祖父,五祖父,以及大祖父,三祖父都送他们的儿子读过书。我的祖父将四个儿子,也送去读了书。但除了我的父亲,其余的据说都因为“缺少天分”,没有读出来,只能躬耕田亩了。所以,父亲在他这一辈人中,是最有学问的,最为他的长辈们所器重的。在我们蔡家整个一族人中,在我们蔡家周围的邻里乡亲中,无论老少男女对他都很尊重。我记得,那时的父亲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经常都是一袭宝兰色或者深灰色的长衫,头上裹一条白净的头帕,脚蹬一双很时尚的黑贡呢操鞋,手里握一管长长的旱烟袋,走起路来总是豪迈而萧洒。他平常不多言语,但是一与四祖父和五祖父相聚,一谈起诗书为文,他就活跃得很,常常高谈阔论,喋喋不休。一旦举杯小酌,也总爱很痛快地喝个底朝天。记得那时的父亲,常常有人来请他,有时还带来一乘滑杆接他,请他去做什么,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逐渐明白,是去为人家操办红白喜亊,是去当司仪,或是替人写打官司的诉状,写契约,写字据,写墓志铭,写对联,写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神榜和祖宗牌位,以及当时通行的其它应用文字。他是学过书法的,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每逢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无论是远亲还是近邻,都要请他去写对联,写碑文,写他们想写的东西。他很推崇颜真卿,懂法书的人都说他的字,是深得颜真卿的真传,庄重大方,富态高雅,很受人欢迎。他为别人做了事,人家当然要付给他一些报酬,同时还要送给他一些实物,如象一袋米,一罐油,几斤肉,几只鸡,等等。所以那时我们家的生活是比较优裕的,年年都不缺吃穿。

听说父亲高小尚未毕业就辍学了,回家来开馆授徒,当起了教书先生。当时所谓的“高小”,就是民国初年刚刚兴办起来的国民小学高年级。开设的课程除了国语,历史,生物,化学之外,还开设有英文和绘画等课程。小时候在父亲视作宝贝的几个书箱里,我曾看见过父亲读高小时的英文作业本和绘画作业本,我当时(开始读小学五年级的1952年初)的印象,那些作业的水平,那英文书写的熟练流利程度,那绘画的构图和线条的自然流畅程度,不仅我达不到,连我那些小学老师也未必能高过于他。据说父亲读高小之前,曾读过十多年的私塾,主要受教于四祖父和五祖父。他除了熟读过四书五经,还有左传,史记,以及庄子,老子,韩非子等等。他还经常在我面前提起《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簒》等典藉。我小时侯,每逢夏夜乘凉,父亲总爱和我一起仰卧在晒蓆上,有时侯,他教我辩认银河北斗、牵牛、织女、启明、猎户等星座,引起我对浩邈星空的浓厚兴趣;有时候,他又敞开嗓门,拖起很长的声调,十分有趣地背诵古典诗文(当我读到大学中文系,学习古典文学时,老教授们也是那样朗诵古典诗文的,这时我才知道他那是在唱读),《诗经》中的《关睢》,《桃夭》,《史记》中的《屈原列传》,《刺客列传》,古文中的《滕王阁序》,《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前后《赤壁赋》等等,以及《千家诗》中的唐诗和宋诗,还有宋词元曲中的很多名篇,都是他当时读给我们听的内容,从小就引起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浓厚兴趣。我后来立志考进大学中文系,学习文学专业,父亲的影响,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八)

1949年,在我的家乡,那真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军队,沿路拉伕抓人,强迫老百姓去为他们搬运军需物资,喂养骡马,用滑杆儿抬军官们的家眷。一些伤兵和逃兵还到处抢掠老百姓的财物。地方上的土匪,也趁火打劫,弄得四里八乡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因此父亲教书的那所国民小学,就没有人再去读书了,只得关门了。面对社会的大变革,父亲也是惶惑不安地带着我们到处躲藏。那年头,父亲就没有教书了,赶场上街,也是早去早回,没有笔墨书卷之亊,就在家和母亲一起做庄稼。这年的年底,解放军来到了王家场,我的家乡就算解放了。大约是第二年下半年,我父亲教书的那所国民小学来了一位新老师,父亲却被调到离家七八十里外的伏虎乡去教书。他在那里大约只教了半年,因为离家太远,无法照顾家庭,母亲一人拖着五个孩子,还有那么多的庄稼活,实在难以胜任;再说,在伏虎教书,薪酬也低,还常常发米不发钱,于是他就辞掉了那里的教职,近处又没有合适的岗位,他就干脆在家务农了。后来村里成立了农会,又选举了村长,他就被选为文书。接着相继开展了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这大约有两三年时间,他一直都在村里担任文书工作。由于他在旧社会当过“保队副”,解放不久,他就主动向人民政府写了悔过书,表示要拥护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彻底与旧社会绝裂,努力为新社会的建设作贡献。此后,人民政府就没有再追究他,因为他在旧社会当保队副期间,原本就没有把它当成个什么官,还是一心一意地教他的书,没有去危害百姓,没有积下民愤。因此,解放后对在旧社会当过保长甲长的人,人民政府根据其罪恶大小都进行了处理,有的还被镇圧,也就是杀了头,而父亲却没有受过任何处分,一直在村里当文书。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父亲,一切言行都很谨慎,除了在村里开会,做他文书份内必须做的那些事外,就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做庄稼。听母亲说,父亲的那个保队副,还是被迫花了钱,送了礼,托了人情换来的。这样,才保住了父亲四弟兄没有被拉壮丁。要不然,他们四弟兄中肯定有一个,甚至是两个要被抓去当炮灰。父亲在当保队副期间,除开那一份正大光明的学费收入外,没有去鱼肉乡里,盘剥百姓,也没有去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所以,土改划成份时,我家是贫农,后来又经过几次甄别调整,我家仍旧是贫农成分。记不清是从1954年还是1955年起,农村实行合作化,先是搞互助组,接着是成立合作社。这时,父亲教书时的一个学生当了合作社的社长,以后搞人民公社化,他又当了我们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对于我的父亲,他“不大不小,刚刚管倒”。因为他小时候上学途中作孽,糟踏老百姓的庄稼,把人家长得好好的棉花苗子拔了两行,约有三十多棵。老百姓找到父亲告状,父亲一査问,他就承认了。为了教育他,就打了他的屁股。从此,他记下父亲的仇。现在他当村官了,就处处为难父亲。成立互助组时,他说父亲是国民党的保队副,不让参加;成立合作社时,他又说父亲是国民党的保队副,也不让参加。后来成立高级社,建立人民公社了,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入社了,他又想出办法来整父亲。他经常派父亲给大队部送报表,往返要走三四里的山坡路,无论天晴下雨,打霜下雪,喊去就得去。这是一项带惩罚性,也带侮辱性的差事。开初,父亲不去。他说“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打要杀随他的便,不去就是不去!”母亲说“现在是他一手遮天的时侯,你同他搞僵了,他还不会变着法来整你。再说我们元藻、荷芳在外读书,每学期都要求他盖章出证明,才能减免学费和评助学金,他把你没法,就不会卡你的孩子?!”正在气头上的父亲仍然坚持着不肯去。母亲说,“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不去,我去!”说着,就跑去把报表拿了回来。父亲见事已至此,为了他的孩子,他忍辱含诟,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差事。他一次一次地受辱,又一次一次地坚持,直到病得起不了床,他才了却这份差亊。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学校在分配前要搞政审,派人到我家所在的生产队调查。作为生产队长的他,又对调査人员提供虚假情况,说我父亲不仅当过保队副,听说还是国民党,是三青团,是袍哥大爷,等等,而调査人员只调查不研究,偏听偏信,以假为真,致使我在毕业分配时,被分配到远离家乡远离大城市的边远地区,而且不得入党,不得重用。直到三中全会以后,上级党组织才安排专人对我父亲的政治历史问题,重新进行调查,彻底弄清了父亲的政治历史面目,否定了关于国民党、三青团和袍哥大爷等不实之词。这之后,我才得以加入中国共产党,得以为党和人民做更多有益的工作。回想父亲从合作化初期到病倒这五六年的日子,他生活得是非常压抑,非常屈辱,没有一点欢乐的。我每次回家看到他,他都是一副忧郁的脸,都是那种内心忧愁,脸上麻木的状态。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大概完全寄托在几个儿女身上。可惜,可悲呀,这些儿女还没长大成人,他却病入膏肓,走到生命的绝境了。

(九)

这天下午,按照母亲的嘱咐,我跑去对门湾里请木匠来为父亲打制棺木。那木匠说,“我的脚也开始肿了,做不动了。要不是你亲自来,我是不会答应这桩活路的。你回去先把木料准备一下嘛,明天一早我就来!”从第二天开始,木匠来了两个人。他们也很清瘦,精神也不健旺,但他们配和得很好,又埋头苦干,仅用两天,就大功告成了。

准备完了父亲的后事,在父亲,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笫五天我就拜别父亲和母亲,急匆匆地返回了学校。

我回学校后不到一个月,就收到妹妹的来信。我预感到有不祥的信息,就不敢当众拆封。我拿着信,一个人悄悄跑到操场外边那棵大槐树下,两手颤抖着拆开了信封。不出所料,父亲已经撒手人寰,永远地走了。

妹妹的信中说,父亲是上午10点左右走的,走得很安详。

妹妹的信中还说,父亲走的那天早晨,还吃了一碗公共食堂煮的野菜稀粥。

妺妹的信中还说,父亲走那天,离他的生日还差三天。他享年仅47岁。

我在槐树下,朝着我家的方向,颓丧而沉重地跪下,一头磕在草地上,我泣不成声地说:“爹,一路走好!你一定会走进天堂的!”

(十)

时间如流水,一晃,我们就高中毕业了。这年的高考就在我们学校举行,上面派了官员来主持考务。考场就设在我们高三的教室和邻近的一间教室。所不同的就是教室被学校的工友收拾得特别整洁,上课时两人共用的课桌,现在是一人一张课桌了,监考人员有几个新面孔,但也有我们学校的老师。这种不太陌生的高考环境,使我们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但紧张还是免不了的,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次高考将决定我们今后一生的命运。当各科考试全部结束以后,我自己严格评估,应该在及格以上。考虑到这两年我们缺课太多,“保高三”虽然作了补救,但教学质量总不如那些大城市的学生。因此,能否考上大学,能否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心里还是没底。

高考结束了,学校也放假了。我们从这个学校毕业后,就不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了。我们只有回老家去等候通知了。如果考上了,得到录取通知,我们就是大学生了,那就很荣耀了;如果得不到录取通知,那就是没考上,那就只有老老实实当农民了。回家以后,我就是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担忧的心情,帮着母亲干农活,做家务,耐心地等候着从南部中学传来的消息。大约过了两个多礼拜吧,一天上午,我们大队和生产队的高音喇叭上,突然传来广播,大意是说:据南部中学通知,我已经考上成都大学。请于八月二十八号前,回南部中学办理相关手续,九月一号前到成都报到。这个通知,一连播了三天,每天都重播三次。

这则广播,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简直成了天大的新闻。因为我们那一带的人,形容某个地方热闹,就说那里“闹热象成都”。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活一辈子都没到过县城,更莫说成都了。所以,一听说我考上成都大学,就认为这是了不得的荣耀。他们一见我母亲,就把她喊“福婆婆”,说她儿子考上了大学,将来有享不完的福。这一下,很多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人天天同她套近乎了,母亲的心里自然更是乐滋滋的。

可她回到家里,却愁容满面地对我说:“你考上大学倒是好事,可我们那有钱去读喔!”我说:“考上大学的人,如果家庭经济困难,国家要发给助学金的。”她又说:“要是你又遇到你读初中一年级时那种心肠狠的老师,硬是不评给你昨个办!”我说:“国家拨给大学的助学金要比拨给中学的宽裕得多。”听我这一说,母亲的心里似乎疏缓了一些,她最后说:“但愿如此哟!”

得到录取通知后,我倒没有担心读书的费用问题。我心中犯疑的是,在填写髙考录取自愿表时,我并没有填成都大学,我第一志愿是北大中文系,第二志愿是川大中文系,怎么通知中说我考上成都大学呢?难道我填的十多个志愿都没取上,而把我随便录取到成都大学了?我决定跑到乡上去查问。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王家场的乡政府一问,值班的人说:“电话是我亲自接到的,说的就是成都大学,没有错,还喊你到成都去报到,那不是成都大学是什么?成都多好嘛,你赶快去吧!”这人的答复真叫我哭笑不得,碰上这类马大哈,我只好言不由衷地道一声谢谢,扭头就走了,心里暗暗决定,早点返回南部中学,查问究竟。

一天上午,我正在帮助母亲收拾家务,母亲却领着山那边张家湾的一个表叔到我们家里来了。那位表叔与我父母的年纪差不多,几年不见,也苍老得很厉害,说是也在患水肿病。一见面,他就不断地夸我有出息,说我考高小,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都没把我考倒,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呀,还说我考上大学了,以后肯定要当大官。这时母亲走过岔开了话题,喊他到堂屋里去看木料。原来,他是母亲喊来看木料的,母亲决定把留给自已做棺木的那几截木料卖给他。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卖,我想阻止母亲。我说“这么好的木料,你卖了做什么。这是青山料呀,是五八年以前存下的,五八年大炼钢铁把山山岭岭的树木都砍光了,以后到那里去找这么好的料哇!”“哎呀,你莫管,做你的事情去!”母亲把我一把推开,显出很坚决,不容商量的样子,同时又拉过那位表叔到堂屋里看木料去了。看了一阵以后,又在那里小声仪价。不一会儿,他们的说活声都放大了,看来是成交了。我听母亲说:“如果我不是急需用钱,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卖的。”张表叔也说:“这年月,哪个不是把钱用去买吃的,谁还把钱用来买木料?我们都是亲戚,我看你实在找不到买主,才出手来拉一把的。”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乌黑的手帕裹了若干层的钱卷卷来,剥开一层又剥一层,然后才一张一张地数给母亲。他总共只有三张面值是1元的,其余的都是角票,他一张一张地理,母亲就一张一张地接,总共5元钱,他数了好半天。看来,他积攒这笔钱也很不容易呀,付过钱以后,他就说:“今下午喊两个年轻人来抬,我是抬不动了。”母亲边送他离去边回应着:“随便什么时侯来抬都行。”

张表叔走远了,母亲才折回身来,走到我面前,很郑重地说:“元藻哇,你考上大学了,都说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呀。这两天我高兴得睡不着,也焦愁得睡不着啊。你能考上大学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我们家里却拿不出一个钱来,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那几截木料才能换几个钱。这两天,沟上沟下凡是我认为可能有钱的人家,我都登门求购,可人家都是苦笑着说,这年月那个还去买那种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哟,都不愿出手,最后还是你张表叔做了个人情,帮我买下了。便宜是便宜了些,碰上这种時侯,有啥法哟!”说到这里,她就把刚卖木料的5元钱塞进我的上衣口袋,并且说“你把这5元钱带上,明天就回学校去,早点申请助学金,不然,那大学我们是读不起的呀!”我马上把钱掏出来,送还到母亲手上,并且说:“我们学校象我这样的穷学生不只我一人,不仅我们这个班有,前几年毕业的也有。他们考上大学后,学校都是发了路费的,到了大学后,学校都发了助学金的。这些,我都了解过,是千真万确的,你不要担心。这钱,你就留着,弟弟妹妹都还小,我走后,你们一家人就只有这5元钱了,我无论如何都不得要!”母亲挣脱了我的手,坚决而果断地又把钱塞进我的口袋,并且说,“你到成都去读大学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来,就只有这5元钱,你一定要带上,你走那么远,你不带上这点钱我放心不下呀!”母子俩就这么推来让去,彼此都感动得眼泪婆娑。后来,母亲就使出他最后的一招,做起要发火的样子,一边把钱强行塞进我的口袋,一边吼起来:“你这娃娃,怎么这么不听话!你长大了,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我看这样坚持下去不是办法,还会伤害母亲那份爱子之心,于是我冷静下来,平心静气地对母亲说:“妈,你老人家的心意我明白,你的恩情我心领了。这五元钱这样处理你看行不行:我带二元五走,留下二元五作你和弟妹们应急之需。”母亲开初不答应,她说:“这五元钱本来就很少,你再一分为二,不是就更少了,不行,我不留。”我说:“你一个不留,我也一个不要,坚决不要!”我的语气很强硬。母亲想了一阵,最后只好免强接受了我的意见。

(十一)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揣着母亲用她的棺木换来的二元五角钱,提着两件换洗的补疤衣服,就去上大学了。临出门前,弟妹们都围着我问:“大哥,你今天走了好久才回来?”我说:“我这回是到成都去读书了。成都很远很远,如果没钱买车票,可能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哟!”弟妺们都很无奈地望者我说:“要那么久哇?”看来他们都很不情愿我离开他们,特别是在眼前这种吃穿都极端困难的时侯。唉,看到他们这种情况,想起他们今后将要经受的煎熬,我就很不忍心离开他们。不过我又想,我不离开他们也攺变不了他们的现状,因为这不只是我们一家一户是这样。我还是应该走了,我转身向母亲告别,母亲却不见踪影。我问:“妈呢,妈到哪里去了?”弟妺们立即分头寻找,很快二弟就在里屋高声喊:“妈在这里!”我几步就跑到里屋去,母亲正站在衣柜旁,背对着我们,低着头,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扯起衣襟在拭泪。原来母亲在偷偷地哭泣,我拉住母亲的手臂轻声地问:“妈,你怎么啦?”“没怎么,你赶快走!”我一时也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就在母亲身边呆呆地站着。弟妹们也呆了,都有些惶恐地望着我和母亲,母亲忍住了哭泣,转过身来推着我说:“天不早了,还不快走!”她又对弟妹们说:“快送大哥上路,不然,天黑了还走不拢南部城。”我很迟疑地随同弟妹们跨出了家门。而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很坚强地说:“你放心地走吧,别管我,家里的事也别牵挂!我主要是担心你一个人走那么远,手头没有钱,又没有人同路,我们又莫本事去送你。唉,人穷了,处处都难啊?我现在前也难,后也难,左也难,右也难,时时都难,事事都难,这才是真正的困难啊!”

母亲和弟妹们边说边走,不觉来到屋后的山嘴上,母亲说:“我们就不再送了,你快些走,还有一百多里路啊!回学校后,不论情况是好是坏,都给我写封信来。”看到母亲衰弱的身体,看到弟妹们饥谨的容颜,想起父亲去世后,母亲拖着这几个年幼的弟妹,怎么能走出这困境,我这时的心里难过极了,我强忍者泪水,只从鼻腔里挤出了一声“嗯!”算是对母亲的应答。我就此别过母亲和弟妺,扭过头就往前走了。从屋后的这个山嘴出发,中间还有一道两三百长的山湾小路,母亲和弟妺们就站在那里目送我在这段小路上匆匆奔走。走完这段小路,就来到又一个山嘴。这里有一座用石条砌墙,石板盖顶的小庙宇,里面供奉的据说是土地菩萨。庙侧是一棵巨大的黄桷树,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望见它。这地方就是远近闻名的红庙儿。这名字在我出生前就有了,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至今不知道。我曾问过父亲,父亲也说不知道,还说他出生之前就有这个名字了。转过红庙儿就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和弟妺们了。当我快走到红庙儿时,我隐约听到弟妹们在哭泣的声音。我车过身去一望,母亲还站在那里深情地把我望着,弟妹们一边望着,同时又紧紧地依偎着瘦弱的母亲,他们像一组雕像似的站在那个山嘴上,我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堵着,说不出话来,我向母亲和弟们挥挥手,向他们再次告别,叫他们回去,他们也向我挥挥手,叫我赶快上路。我显然放慢了脚步,弟妹们哭泣的声音越加放大了,母亲没有声息,只呆呆地站着,但我可以想見,她一定是泪流满面的。我必须走了,我几步就绕过红庙儿那个山嘴,眼前是另一片荒疏的景象,再没有母亲和弟妹们的身影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失声痛哭起来。大约是因为太伤心了,暴涌的眼泪模糊了视钱,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了,我的两腿也迈不开步了,我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最后竟坐在了地上,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让我情感上的醖酿已久的暴风雨,酣畅淋沥地把我进行冲刷。约莫两三分钟以后,情感的潮水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接近均匀了,我才站起身来,匆匆地赶路。

(十二)

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母校南部中学。我今天的生活目标,就是弄清我考取的究竟是哪所大学。由于心里揣着有关人生的重大疑团,走起路来就旁无他顾,一心向前;再加上我己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青年人了,赶路的速度自然大大提高;日暮黄昏刚临,我就赶到了曾经朝夕相处,一切都非常熟悉的母校;虽然我已从这个学校毕业了,还是有几分回到了自已家的感觉。

由于学校已放暑假,很多老师都回老家去了,学校里显得格外清静。我一进校门,就直奔我们高三的班主任曹老师的寝室,我想只要找到他,一切都清楚了。谁知跑到曹老师的寝室门前一看,只见一把大铁锁很忠实地站在门扣上,玻窗里靣那幅乳白色窗帘,还低低地悬垂着。正当我非常失望地看着曹老师紧闭的房门而不知所措时,背后突然传来郑老师亲切而欢乐的喊声:“元藻哇,你回来啦!”他笑盈盈地说着并向我走来,我一面惊喜地回应着也一面向他跑去。跑到郑老师面前,我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同时问候“郑老师暑假好!”这时的郑老师不再象以往那么严肃,显得温和亲切多了。他是我们的语文教师,是保高三时才教我们的。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今年考得不错哇!你们班今年都考得不错。你考上了四川大学中文系,大奎考上了四川大学数学系,明蓉考上了四川大学化学系,今年我们南部中学有三个学生考上了四川大学。这是解放以来考得最好的一届。”这时我立即插问:“郑老师,你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了吗?”“看到了!我还把你,大奎,明蓉三个人的川大录取通知书抽出来放在一起的,都锁在教务处王老师的文件柜里的。王老师刚才回家去了,明天上午就会回来,到时你就可以去领取了。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不,不,不,郑老师别误会。因为我们乡上发出的广播通知,一再说我考上了成都大学,要我到成都去报到。”郑老师哈哈一笑,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他们搞错了!哪里有什么成都大学,真是打胡乱说。”郑老师对我得到的误传没多理会,倒是对我考上的四川大学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他说:“四川大学是全国二十八所重点大学之一。那里名师荟萃,教学设备齐全,图书资料宏富,学术空气浓厚,社会名望很高,校园又很优美,是读书求学的好地方啊!你们能考上四川大学,那真是你们的福分啊!其他同学也考得不错,只有三四个人落榜。你们考得好,我们脸上也有光噻!粘光,粘光啊!”他边说边拍着我的肩膀,同时仰天而笑,显出他的内心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从郑老师的这番话中,我已经确信自已考中的是四川大学,而不是什么“成都大学”,因为四川大学是我高考志愿表上的第二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一志愿没有录取,而取了我的第二志愿,这很合符逻辑。

这天晚饭后,我在校门口先后又遇见了我们班的三个同学。他们也是同我一样,得到了不很明确的通知,而带着疑惑提前返回母校来的。不过他们的家都没有我的远,今天下午早早地就到了学校,己经从教务处领到自已的通知书了。一个是兰州医学院,一个是陕西师范学院,还有一个是雅安农学院。他们都说看到我的四川大学录取通知书了,都表示出羡慕之意。不过,在当时的我们,对于考取什么名校,并不十分在意,首先想到的是能够考上。只要考上了,管他是哪所学校,将来就有一碗象样的饭吃了,就不会回乡当农民了。所以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都有一种幸运感,当然也有一种荣耀感,同时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也都有几分迷茫。高考之后,我们分别还不满一个月,此刻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这一夜,我们跑到原来住的宿舍内,就着床上的几块木板,畅谈各自很想说的话题,没有影响别人休息的顾忌,也没有老师要来干涉的担心,自由地倾心的叨叨絮语,伴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良宵”。

(十三)

第二天上午,我到教务处找到了王老师。王老师是教务处的职员,不是担任教学任务的老师,平常我们同她少有交往。她见到我们,眼光就从我们头顶上滑过去了,我们见到她也很少敬过礼。这天王老师一见到我,就与以往不同了,她满脸亲切的微笑着说:“祝贺你呀,大学生!”说着就打开她那很神秘的文件柜,取出一叠卷宗,摆在她的办公桌上,然后撩起她的布拉奇的一角,很庄重地坐在那把打整得非常洁净的籐椅上,再翻开卷宗,一面取出我的通知书,一面放低声音说:“你的通知到得很早,我一收到就给你们王家乡政府办公室打了电话,要他们立即通知到你本人,要你尽快返回学校办理手续,到成都去读大学。接电话的同志很热情,说是马上通知,还说你们家乡村村都通了广播喇叭,保证通知到,我这才放心了。”她把通知书交给我的同时,又低声地说:“学校领导研究了,对你们几个家庭经济困难的同学,考上大学以后,要发给上学的路费补助,补助的花名册我已经送到总务处了,你拿上这个通知书,快到总务处去领取。小心些,把钱收好,不要搞丢了。”我一边说“好,好,好,谢谢了!”转身就往总务处跑。总务处的那些老师(也是职员,我们学生统称职员为老师)听说我去领取到四川大学读书的路费,也都和颜悦色地向我笑笑,负责发钱的那位何老师,接过我的录取通知书后,就翻开他面那份路费补助花名册找我的名字,然后朗声地说道:“来,学校补助你到成都的路费15元,签个名,按个手印。”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以后,他就将一叠已经清点好的15元钞票递到我手上。然后很亲切地说“从南部到成都的汽车票只要9元钱,如果你还想节省点,就坐汽车到绵阳,只要5.5元钱,再从绵阳搭火车到成都,1元把钱就到了。”“好,好,谢谢!”我离开总务处以后就想,何老师不愧是搞财会的,真会划算,我很感谢他对一个穷学生的关照。

我拿到了通知书,又领到路费以后,就回到我们原来的教室,我们几个同学约定在那里聚会。一路上我脑子里就盘算着,一定要说服去成都的同学不要直接买到成都的车票,而要买到绵阳的车票,理由就是可以坐趟火车,因为我们都还没见过火车。而真正的原因是我们都可以节约2元钱。

当我回到教室的时侯,几个家住县城和昨天下午来到县城而寄居在亲友家的同学也来到了教室,一下子有十多个人了。大家一交谈才知考上成都的大学还不少哩。有成都工学院的,有四川医学院的,有四川师范学院的,有成都地质学院的,等等。大家都比较兴奋,对未来的大学生活都充满渴望。就在我们谈论的兴致正高的时候,郑老师突然出现了。他在给大家打过招呼以后,就把我单独叫到教室外的楼梯转角处,小声对我说:“你这次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我确实为你高兴。但我知道你家庭经济困难,我这里支助你一点路费,共有15元,表示我的一点心意。”说着就拉过我的手,把一叠人民币放在我手上。我立即推辞说:“不,不,不,学校已经发给我路费了,我够用了!”他抓住我的双手,依然很小声地说:“学校发的是公家的,我给的是我私人的,两者含意不同,你一定要笑纳。一个人出门在外,身上多几个钱,困难就要小一些,胆子就会大一些。快收好!”他说着把我往后一推,车过身就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了。郑老师的这个举动,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在这种时侯,他向我提供帮助,他的话语又很真诚,实在让我感动不已。

这天下午,曾经在初三教过我们语文,高一和高二也教过我们语文的刘老师托人带信给我,要我到她家里去一趟。自从高三郑老师教我们语文后,我与刘老师就没有过接触了,彼此似乎都生疏了。初三和高一、高二她教我们语文时,我也觉得仅仅是因为我的语文成绩比较好,我的作文受过她几次表扬,还有两次得过5分(当时实行5级记分制,5分,就相当于百分制的100分,这当然是出于鼓励),她对我可能有个比较好的印象而已,从来没有到她家里去过,现在她叫我去有什么事呢?不过,我们当学生的,老师叫去就得去,这已成习惯,所以,我就去了。我走进她家时,她刚洗完衣服,正在晾晒。她一见我就笑容满面地说:“这之前,我早就估计你可能会考上中文系,但不一定是川大的中文系。从全国来看,除了北大,复旦,南开的中文系外,就要算川大的中文系了。那里的蒙文通、庞石帚、缪钺、任中敏、杨明照、曾缄、以及张默生等,都是全国知名的名教授,都有独树一帜的学术成就。前几届我教过的学生中,很多人都做过川大中文系的梦,但一直没有人实现。而今,你考上了,我们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们,你猜有多高兴。他们端起茶杯当酒杯,祝贺南部中学多年来在考取川大中文系这个目标上实现了零的突破。”她晾完衣服,就近拉过两张凳子,她先坐下,要我也坐下,然后很诚恳地教导说:“机会难得呀,不说千载难逄,对你而言,至少可说百年难遇吧.。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专心致志地读书呵。”她停了一会儿,两眼凝视着门外那株憔悴的老槐树,深有感受地说:“你喜欢文学,没错,文学确实也逗人喜欢,我们也喜欢过,还有些人疯狂地喜欢过。但是,如果不下决心喜欢它一辈子,不下决心在文学这棵大树上,选择某个你特别喜欢的枝桠,并象鸟儿筑巢那样在上面安家落户,娶妻生子,那你就是白喜欢了。文学对喜欢它的人,要求的是深沉而不是浮浅,是长相守而不是暂棲身。如果你象蜻蜓点水那样去对待它,即使你在它身边周旋一辈子,它也不会给你立脚之地。”她说这些话时,两眼始终盯着那株萎靡的老槐树,象是在教导我,又象是在有了感悟后的自言自语;我象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但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使我常常回味咀嚼,至今不忘。末了,她问:“你们打算哪天走?”我说:“后天,8月30号。”她起身向内室走去,转瞬间又走出来对我说:“来,拿着,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点路费,不多,15元。祝愿你一路平安!”她一边说一边就把一叠钞票塞进了我的衣袋里。我连忙说“不用了,我的路费足够了!”她边回驳我的话边推着我往门外走,不容我再有推辞。她说:“我知道学校给你发了路费,但你去那么远,又是个很陌生的地方,没亲没故的,身上多两个钱,总要好些嘛!你还客气什么!快去做你的上学准备吧!”当我走出她的房门,她又叮嘱我道:“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起身看坐,就寝察房,逢人短寿,见货添钱。’路上多小心,安全是第一。到了川大给我来封信,我这里还有几个与你相好的同学,都想知道你的消息哟。”她这些话中蘊含着师长对学生的温厚和体贴,使我深深感动,我只好领受了她的馈赠。我转过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并说“谢谢了,刘老师!”

从刘老师家里出来,我就想,这两天我突然变得有身价了,也变得富有了。我长这么大,身上还从来没有揣过这么多钱。可是我的家里,我的母亲和弟妹们还正在忍受穷困的煎熬,他们还挣扎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困境中,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人接济一衣一食,帮助他们度过这一月一年啊!想起他们的处境,想起他们的生存状况,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我没有再去找我那些同学,我径直跑到街上的邮电局,把郑老师和刘老师送给我的钱,全数给母亲寄了回去,帮助他们度过那段饥荒的岁月。

(十四)

八月三十号这天一早,我们相约去成都的几个同学,从南部乘班车向绵阳进发。途中经过了盐亭和三台两座县城,抵达绵阳时已近黄昏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长途客车。由于当时的路况和车况都很差,汽车颠簸得太厉害,我们几个同学都晕车了,但一路变化不断的异乡山水和城镇风光,仍然使我兴奋不已。到绵阳站下车以后,我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大家稍事休息,便去附近的饭馆吃了两碗面条,然后就返回到车站打听第二天去成都的火车运行时刻。当我们得知到成都的火车毎天都有若干趟,随到随走,方便得很时,我就同大家商量这天晚上怎么过。我对大家说:“论时令现在处暑已过,算是秋天,讲气温现在每天都是二十八九度,有时还超过三十度,却是热天,象这样的天气,随便在哪里都可以过一夜,何必花钱去住旅馆。我们能省几角钱就省几角钱,到了成都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大家都赞同我的意见,不住旅馆,就蹲车站。这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就在绵阳汽车站的售票厅内,蹲在水泥地板上,抱着自已的行李,东倒西歪地互相依偎着,度过了一个热而无汗,凉而不冷的初秋之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带上各自的行李向火车站走去。由于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绵阳,不知道去火车站的路,我们就走一段问一段,边走边问。当我们走到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突然一声高亢宏亮的火车汽笛声响起,把我们几个同学惊赫得拥住一团,有几个人还赫出了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回亊,旁边走过的路人才说,那是火车快到站了或是要起程了而发出的信号。就凭这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响和街道两旁不一般的建筑,我们就感到绵阳离我们家乡南部已经很遙远了,离我们将要抵达的省会成都也就很近了。现代城市的气息在这里己经透露出来了。我们的内心也开始不平静了。当我们走到火车站一看,那里与汽车站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首先是火车的车票我们就没有见过,其次是从检票口望见的站台也宽大得惊人,还有,过去从电影里才看见过的火车,铁路,现在就摆在我们面前了,心里真有些激动。通过检票口以后,我们就来到站台上,大家蜂拥地奔跑着,我们也跟着奔跑,大家蜂拥着爬上一节节车厢,我们也跟着往上爬。当我们爬上车厢一看,车厢里却是空荡荡的。除了一群衣衫烂缕,面带饥色的所谓旅客,过去我从小说和电影中看到的什么硬座,软座,硬卧,软卧,一样也没有。还不如我们从南部到绵阳乘坐的客运汽车。后来才知道这是为了方便沿途群众的出行,临时加挂的几节货车车厢,所以票价特别便宜,从绵阳到成都,好象不足1元钱。

火车从绵阳开出不久,我们就发现沿途的山势越来越低缓了,快到德阳时,可爱的平坝就出现了,越往前走,平坝就大而无边了,同行的人说,这就是有名的成都平原了。就因为它,四川才被誉为“天府之囯”的。远远望去,这千里沃野,又有都江堰的灌溉,应该是旱涝保收吧,不知今年的收成如何?这里的人们每月粮食定量可能要比我们南部人高出很多吧,但愿他们今年能多收一些粮食。

几声高亢而带霸气的火车汽笛的鸣叫,告诉人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成都站快到了。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有的整理行装,有的拍打衣裤上的尘土,有的邀约同伴,都在准备汇入成都这个人的海洋。可是我们这几个来自川北的很穷酸的青年学生,心里却有几分不安。我们不知道下了火车后,怎么才能找到我们各自的学校。火车终于进站了,人们纷纷跳下车厢,站台上人山人海,象潮水一样地向外流淌。我们几个外乡人,夹在茫茫的人流中盲目跟进,只想出站后再寻去路。

当我们走出站台后,就看到前面是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一眼望去,尽是人头攒动,只闻人声鼎沸,那真是人的海洋。正当我们惶恐不安地四处张望时广场正中靠后边的位置,有一幅很显眼的白底红字横幅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仔细一看,那横幅上竟写着“四川大学新生接待站”。我不由得一阵惊喜,没想到竟有如此顺心的事,我想什么就来什么。这时,我再次举目环顾,又见川大那条横幅的左右两侧不远处,还有成都各个高校树起的接待新生的标牌。看到有这样的接待站,我们顿时都高兴起来,仿佛是落水的人,见到了救生的大船。于是我们立即相约,分头去找自已的学校接待站,一个月以后再联系相会。

(十五)

与几个老同学分手以后,我就径直朝川大接待站走去。在距离接待站大约还有二十来米远的地方,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便迎上来问:“请问,你是到川大上学的新同学吗?”

“是的!”我见他们待人和蔼,客气,又有礼貌,我立即回应了他们。同时,我又见他们胸前佩戴着白底红字的“四川大学”校徽,我心里立即就去掉了疑忌和防备,并且还生出一种亲近感。两个同学立即上前来帮我提行李,同时问:“你的新生录取通知书带来了吗?”

“在我的口袋里面!”说着,我就伸手到口袋里去拿取。那个同学立即止住我说:“现在不用拿,我只是顺便问问。”“你考取的是哪个系?”那个同学又问。“中文系”我答。

“哦,中文系”那个同学就立即举起手来向接待站的人高声招呼“喂,喂,中文系的,快来接你们的新同学!”他的声音一落,立即就有两个人跑过来接住我,那个同学也把我那个布口袋交给他,他接过我那点所谓的行李,很亲切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这一车就座满了,马上就可以去学校了!”他笑容滿面地说。随即他又问:“你从哪里来?”

“南部,我家在南部县。”我很认真地回答。

“南部,南部是哪里啊?”那个同学两只眼睛望着我问。这时,我才感到我原以为广大无比,声名齐天的南部县,一到成都就显得渺小了,小得连我眼前这个同学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是南充专区管辖的一个县。”“哦,是川北的呀,好远哟!”说着说着,我们就来到停在街边的一辆客车旁。这时车上已经坐了很多人,那位同学让我上车,在车后唯一的一个空位子坐下来,他则上前去,在走道上站着,对司机说:“可以走了,这一车又坐滿了!”客车缓缓地开动了,朝着我向往已久的四川大学开去了。

这辆车开起来既不晃荡,也不颠簸,比我们从南部到绵阳坐的那辆客车舒适多了。汽车跑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跑了半个多小时了,还不知川大在何方。这些街道既宽阔又平坦,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大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浓荫蔽日。街道两旁的建筑,比我们南部的高大多了,气派多了,也洋气多了。沿街的门面全是商店,一家紧挨一家,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各种车辆往来如梭,看上去,比我们南部县城要繁华多了。呵,这毕竟是成都啊!毕竟是省会城市啊!成都不知有多大啊!此时,我心中不断涌起一阵阵的幸福感和幸运感。

汽车开到一个很大的丁字街口,就缓缓地向右转了。来接我的那位同学向车内的新同学大声地说:“我们川大快到了,前面横着的那条河就是锦江,锦江上面那座桥,就是有名的九眼桥,因为这座桥比较长,桥身下面有九个桥孔,故名九眼桥。我们这辆车一会儿将要通过这座桥,然后向左转弯,沿着锦江的江岸下行,一会儿就到我们学校了。”他停了一会儿,汽车跑了一阵以后,他又指着左前方锦江岸边那座似乎很古老的一座塔楼说:“那就是闻名全川的望江楼,我们的学校就在它的旁边。”这时,我突然想起小时侯,在夏夜乘晾时,父亲讲过的关于望江楼的故亊,并说有人想在那座楼上镌刻一幅对联。但是仅有上联而无下联,上联是:“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此联已悬世多年,至今仍无人对出(在我川大毕业之前,同学中有传,中文系一位姓周的教授对出了下联。他对出的下联是:“映月井(即薛涛井的别名,在望江楼旁),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对仗倒是基本工稳。只是不够自然贴切,所以没有流传开来,说明世人少有认可。我想我一定要抽时间去登临一番,看看会有什么感受。

(十六)

汽车终于把我们拉到了四川大学校门口,驾驶员要我们尽快下车,说他还要返回火车站去接下一批新生。我提着我那个布口袋下车后,就随同大家往校门口走。这时,我往校门里面一望,哦呀!竟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展现在我的眼前。大道两旁全是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两旁梧桐的枝桠交五生长,茂密繁盛,绿叶婆娑,形成翠绿的穹顶。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气派,这么壮观的林荫大道。大道很长,虽然没有伸向天际的感觉,但处在大道尽头的行人,却是小得如同小孩,即便是熟人,也认不出姓甚名谁的。更可爱的是,在这夏秋季节,尽管天上烈日似火,而这林荫道上却是一片清凉世界,凉爽得叫你久久地不想离去。

这时,校门里面跑出一群男女学生,他们是专候在那里接待新生的。见我们这些新生到来,他们就蜂拥过来帮我们提行李,问我们是哪个系,然后就领着我们到新会议室去办理入学手续。他们所谓的新会议室,就是位于林荫左侧,离校门口约有100米左右,与林荫道呈垂直朝向的一幢新建筑。是平房,但很长,估计约100米,上盖青瓦屋顶,枣红色的檐口,粉白色的墙面,门窗也是枣红色,上面都嵌有明净的玻璃,一眼看去,也觉气派不凡。

我被领进第二道门。进门一看,里面竟是想不到的宽敞。大约是接待新生的需要,那十分宽敞的大厅,被一道道天兰色布料制成的屏风隔成了若干区间。那里面的桌凳也很讲究,一律都是浅棕色的,而款式又是世面上很少得见的。地板更是我从未见过的,全是用木板舖成,而且是用暗红的油漆漆过,上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使我不敢在上面迈步。我跟在接待我的那位同学后面,怯生生地走了进去。走到一排办公桌前,桌上横卧着一块纸牌,上书“中文系新生报到处”。负责接待我的那位同学要我拿出新生录取通知书,他把我的录取通知书递给办理报到手续的老师(后来得知,他们都是教务处的职员),这位老师拿过我的通知书仔细验证,又在他手头的表册上填过一些栏目后,抬起头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起来,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脚上。因为要到成都,要上大学,我决定对自已的脚进行一番打扮,不能再是一对光脚板。我在南部买了两双线耳子草鞋,这是草鞋中的高档产品,对我来说这是很讲究,很奢华的了,所以当他盯住我的脚时,我还有三分得意。没想到这位老师竟然问我:“你怎么不穿鞋子呢?”

我抬起一只脚看了看说:“我这不是穿着草鞋吗?”

“我们学校不兴穿草鞋,你马上去把鞋子穿上。”那位老师很认真地说。

我说:“我没有鞋子。”

那位老师问:“你这之前穿的什么?”

“春暖之后,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打的赤脚。这双线耳子草鞋还是今早晨在绵阳上火车前才穿上的。”

“你家庭经济很困难吗?”

“我在中学读书主要靠助学金。家里母亲常年生病,父亲已经去世。我兄弟姊妹六个人,我是老大。我家庭的经济状况,生产队和乡上都出了证明。”说到这里,我就去从口袋里掏证明材料,想给那位老师看。可那位老师却说:“我现在不看了,过两天交到系上去。”然后他又说:“这样吧,今天先解决鞋子问题。学校先补助你一双鞋子。”然后他又指示接待我的那位同学说:“你先领他去买一双鞋子,买一双胶鞋吧,这样天晴下雨都可以穿。今天就买,买了后把发票拿来报账。”接着他又对我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能再打赤脚了。”然后他又说:“今年中文系一年级安排住东风楼,你具体住那间寝室,寝室的门上已有你的名字,就歺就在东风楼食堂,其它问题,系上会安排通知。”他说完,就让那位接待我的同学领我去宿舍落实住处。那位接待我的同学领我走出新会议室就向左拐,去找东风楼宿舍。我对那位同学说:“太麻烦你了,不知怎么感榭你呀!”那位同学说:“感谢啥子喔,我们去年来的时侯,上个年级的同学还不是这样接待我们的呀!”接着他就说:“我们川大已经形成了一个好传统,那就是要读二年级的同学,就要负责接待好一年级的新同学。明年就该你们去接待下一届的新同学了。”接着他向我解释说:“为什么不让你打赤脚,主要是顾及国际影响。现在我们学校有一些外国人。校长的顾问就是苏联人,还有的是外藉教师和外国留学生,与你们东风楼相对应的红瓦村,就是外国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他停住脚,用手指了指右边林荫大道旁的那一片盖着红色屋顶的楼房。然后又说:“你一个大学生了,还打赤脚,外国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个国家。开学后,学校还要对你们进行学前教育,要求大学生的言谈举止都要讲究礼仪,讲究文明优雅,讲究风度仪表,不能招人耻笑。”他这简短的一席话,使我觉得我已经进入了一个高雅的生活环境,我必须虚心学习,处处讨教,要多看多听多想多思考,才能逐步适应这个环境,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新中国大学生。

那位同学领着我从川大招待所穿过铮园,出后侧门,到九眼桥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店,买到一双深兰色短帮的胶鞋,大约是5元多钱,那位同学付了钱,要了发票,然后又领着我返回川大的东风楼,寻找我即将入住的寝室。

(十七)

很顺利,就在东风楼的一楼找到了我要住的寝室。寝室的门虚掩着,带领我的那位同学敲敲门,然后把门推开,高声地对里面的同学说:“又一位新同学到了,他就是蔡元藻。”先到的同学看来也刚到不久,他们朝我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都埋头整理自己的床舗。带领我的那位同学说:“你快收拾你的住处吧,晚上就同大家到那边东风食堂就餐,我还要去接待新同学,还要去报账。”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以后再没有见到过他。我环顾寝室内的八个床位,只有里面右侧靠窗的上铺还空着,当然那就是我的床位了。我把提着的小布口袋放到那上面的空床位上,然后再仔细打量这个寝室。当然比我们南部中学的宿舍高级多了,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标准化的,一进门,四张高低床,分列在两边,靠墙而立。床体完全真资格的实木,两米长,一米宽,上下舖,床的左边立柱上,还设有供人上下的两步踏梯。这些床的做工都很精细,棱角都是磨圆了的,而且一律都刷成深棕色。寝室的中间,是一张又长又宽的特制书案。其长,两边可同时并排坐下四个人读书写字而不嫌挤;其宽,两边对坐的人看书读报也不相挠。同时,每人还有一个宽大的抽屜,无论是存放书本还是小物件皆可随心所欲。我早听说,在大学里,所有房间中,寝室的利用率是最高的,每天除了两节或四节课外,其余的亊情都可以在寝室内完成。因此,有这么好的读书和休息环境,那是很应该庆幸的。

我与寝室内的几个同学打过招呼,彼此认识了以后,我便离开寝室,走出这座大楼,从一个较远的角度观赏了这座我将长期生活的大楼。从它的新旧程度看显然是解放后才修建的,用过的时间最多五六年。它修建的质量很高,釆用的是大屋顶,墙体宽大厚实,一律的青砖勾缝,正面两侧的外墙还分别砌出两组精美图案,屋脊和四角都进行了很认真的装饰,门窗都很大气,整体看去,大方气派。在它的前面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中间有一条通向前方建筑群的小道,小道宽约两米,两边种着各种花木。它的后面,是若干单门独院的建筑群,听说那是一处教授们的宿舍,名称很雅,叫做铮园。它的右侧是一些老旧的平房,但维护保养得好,仍然透出几分高雅和富贵气息,听说那也是教职工的宿舍。它的左侧,是一幢比它矮一大半但长宽却与它相当的建筑,那就是东风楼一带的教职工和学生食堂。从现在起,我就要在这里就餐了。

我转过身,迎面是一带青瓦粉墙的中式传统建筑。转过一道迴廊,见一座房前的立柱上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教务处”三个很漂亮的行书字。我正要走过去时,那屋里面有人不停地扔出一抱又一抱的杂物,主要是包装用的牛皮纸,包装用的木箱,包装用的稻草簾,还有很多包装用的纸盒和绳索等等。我走近一看,见那稻草簾子编织得比较精细,而且与我的床面大小差不多,我正愁晚上睡觉时,床上没有垫铺的东西,这草簾子倒是能对付一阵子。只是太薄,如果用两三张重叠起来,或许勉强能行。于是我走到门口,见一位女老师正在收拾整理书藉和仪器之类的东西,我就问:“老师,这草簾子你不用了吗?”她抬头望了望我:“你想要吗?拿去做啥?”我说:“我想拿去舖床。”她说:“那么薄,咋个鋪床!”我说:“用两张或三张重起来或许可以将就。”她说:“你拿去吧,看你拿几张都行,反正我们也不要了。”于是我就拿了三张回去,往床上一铺,宽窄刚刚合适有两张稍微长了一点,把它折过来做枕头也还将就。

这个意外的收获,使我很滿意。铺好了,我就在床上试着躺下。心想,读初中,高中,我都是找同学搭铺,跟同学挤着睡,现在是读大学了这些同学个子都很高大,这么一张小床,肯定没法再去挤着睡了。再说,现在初来乍到,彼此还很生疏,怎好开口求人呢。正想到这里,有人敲门进来通知,今天晚上七点半开会。明天下午三点钟到大礼堂听报告。

(十八)

这天晚上的会是系上的一位女老师主持。她宣布,今年秋季入学的中文系一年级新生共有70人,系领导研究决定,分成甲乙两个班,甲班35人,乙班35人。她把各班人员的名单依次唸过一遍以后,又宣布各班的团支部书记和委员名单,班委会的班长和委员名单。我被宣布为甲班的班长。同时,她又讲了班干部的职责任务和工作要求,讲了这学期的课程安排,並发了一叠课程表,要求每个寝室的门后都贴一张,还建议每个同学都抄一张课表,随身带着,以免误了上课。末了,她还通知明天下三点钟,在大礼堂听系主任的学前教育报告。这次会完全是一些事务性的内容,使大家感到新奇的是,不象中学那样有班主任老师,班干部就主管全班的一切事务了。还有就是没有固定的教室,每堂课都是两节连上,象开会,听报告似的。其实,这也不怪,这里不再是中学了,我们已被称为大学生了,应该有更强的独立生活能力了。

第二天上午,我约着寝室内的几个同学一道去踏看“一教学楼”“二教学楼”“大礼堂”“图书舘”等课表上标注的川大名胜之地,以免开学上课了,还找不到地方。我们这几个同学,都来自省内的各个专(州)县,对高居成都的这个四川大学,都有一种神秘莫测之感。自已已是这个学校的半个主人了,还怯生生的不敢随意走动,随意察看。我们相约一道,胆子就大了,这天上午我们边问边走,竟把这几个地方走了个遍。从二教学楼出来,跨过一条小溪,对面那片建筑据说叫绿杨村,它旁边的另一群建筑据说叫桃林村,听说都是教授们居住的公寓楼,周围绿树成荫,院内花木繁茂,安静优雅,斯文十足。我们料想,那里绝不是我等凡俗之辈随便涉足的地方,于是就折头往回走了。回到寝室还不到午餐时间,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感慨来了。有个同学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大学了,什么叫高等学府了。单说教室吧,两座教学楼共有多少教室,我估计不下百间。除了可容三四十人的普通教室外,还有大的,可容纳五百多人的大教室,小的,只容纳十来个人的小教室。有平地教室,还有阶梯教室。听说物理系,化学系,生物系,无线电系,还有更特殊的教室和实验室。”

另一个同学说:“那图书舘真大哟!听说有五个书库专门装书,总数将近100万册了。那书库的书架高得很,上面几格的书要爬几步梯子才拿得着。听说我们一次可借五六本,高年级的同学,一次可借十多本。”

另一个同学说:“那些建筑真漂亮。中国传统式的大屋顶,配上西方现代式的砖砌墙,再加上中西结合的内外装饰,把我们的建筑美学全都体现出来了。”

另一个同学突然问:“你们说,川大究竟有多大?我们跑了一上午,才看了一个角角。”大家笑着说:“等过段時间,我们看完了再说吧。”这位同学说:“等你看完了,它又扩大了。听说那前面还在大兴土木,新建学生宿舍和学生食堂,川大将要办成全国少有的万人大学哩!”

第二天下午的报告会,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一是见到了我们中文系的系主任的尊容,身材矮小,面容清痩,言语谨慎,重规重矩。后来,他给我们讲过专题课《毛泽东诗词研究》。在那个时侯,能讲到那个水平,也属不易。二是系主任讲了一句我们不解的话。他说:“我们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据我所知,报考中文系的学生,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有个作家梦。即使没有作家梦,也对作家怀着仰慕和崇拜之心,读了中文系不当作家又当什么呢,那时,我们並不认为他这话讲得不对,只是不理解,感到很茫然。大家分析他讲话的全部内容,猜测他的意思是否是说,成为一个作家,不必要中文系来培养?或者说,中文系培养出来的学生,不只是能当一个作家?大家议论了很久,最终是不了了之。

(十九)

开学上课已经四天了。这天晚上睡觉时,睡在对面的同学问:“你的行李怎么还没取回来吗?”我说:“我没有其它行李了!”他问:“你的被子和床单呢?”我说:“我家没有被子床单,读初中,高中都是跟同学搭铺度过的。”这时全寝室的人都说:“这怎么行!现在天气还暖和,再过两个月就要冷了,要赶快想法解决哟!”睡在下舖的一个同学说:“我有两床床单,可以借一床给你先用着。”与我门床舖相邻的那位同学说:“光有床单而没有被子怎么行,明天我们去给系上反映一下,这么特殊的情况,系上肯定会解决。同学们与我的这番对话,我感到这个新集体的友情和温暖。”

笫二天,班上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没有被子和床单,晩上只睡草簾子的事。这天下午,系上的那位女老师,找到我询问为什么没有被子和床单,我如实地向她谈了我的情况。这天晚饭后,有几个同学取出自己准备换洗用的床单和棉褥,主动送给我暂用,使我内心感动不己。

两天后,系上决定补助我的一床新棉被和新床单,就整齐地铺在了我的床上。我看到这套崭新的被子和床单感动得几手要落下泪来。因为这是我离开家庭,上学读书以来,第一次有了属于我自己的被子和床单。还应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属于我自已的被子和床单。从此,我就可以伸伸展展地,舒舒服服地,毫无顾忌地睡个好觉了。

大约开学两个星期后,系上开会宣布今年助学金的评定结果,我被评为甲等助学金。这就是说,我读大学期间的伙食费,每月9元钱,全部由国家包了。另外,每月还发给我3元零花钱,作为我每月买一斤糖果(当时成都市的市民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一斤糖果),买一块洗衣服的肥皂,理一次发,看一次教学电影,以及买一点必须的学习用品,等等。我听了系上的宣布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已太幸福了,从此不会为每月的伙食费发愁了。但同时,我又想到母亲和弟妺们的生活状况,何时才能改变啊!

这年的10月底或11月初,学校又对家庭经济困难的同学给予寒衣补助。给我的补助是一件中山装的棉衣和一条棉绒裤。当然都是全新的,很合身的,深灰色的,我非常喜欢。这是我近10年来第一次穿的新棉衣。我前一件新棉衣,还是1949年冬天刚刚解放时父母给我缝制的,改改补补,一直穿到今年春天。这两个月来,我受到的惠顾太多了,无论是党和国家,还是老师同学,谁加惠及我,谁有滴水之恩,我都铭记在心,终生不忘的。待我学成之后,俟机加倍报赏。1960的冬天已经来临了,严寒一天天逼近了,而我御寒的衣食齐备,肯定不会再象前几年那样挨饿受冻了。我心里所盼的,只是学业的快速长进和新一年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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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