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学与禅家的悟
2016-11-21王大智
◎王大智
儒家的学与禅家的悟
◎王大智
儒家是非常强调不断学习,并充实自己生命内涵的学派。学这个字,好学这件事,在《论语》一书中屡屡出现。甚至《论语》的第一章第一节,就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开始。自此以后,学生、学者、学问等名词相继出现。学,已经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要工作了。
佛教传入中国,一般而言都说是东汉明帝之时。
佛教在中国,根据不同教派的要求,而有不同的修行方法。有的教派强调来世,有的教派强调获得智慧等。在求智的这个方向上,因为离开宗教远,而离思想近,故而深获中国知识界青睐。其中,尤以禅宗所说的悟,最为人所乐道。
自从禅宗这种获得智慧,提升自我的方法介绍到中国来以后,似乎它和儒家的学,有对立起来的味道。似乎学是缓慢、渐进、累积的,属知识层面的问题。而悟是快速、骤然、跳越的,属智能(性灵)方面问题。
这种对立,或者说方法上的划分,有其道理而并无不可。只不过忽视了这两种方法的阶段性功能,忽视了这两种方法相互间的关系,也太为武断,把中国与印度思想,在方法上做了简单的一刀切。
对于这个问题的了解,应该先把学与悟两个字的定义弄清楚。
学是怎样一种活动呢?学就是增加。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外面吸收了东西进来,因而增加。因此,学一字是缓慢而长期的一种知性活动。
悟是非常不易了解的一种活动。自古以来有好多说法绕着圈子,希望能给悟一个定义。我以为悟就是联想,英文叫做association。联想原来是艺术活动中的一个动作,我认为它也即是悟的定义。
这种说法,我用几个书法家做例子来谈。第一个人,王羲之。王羲之是东晋人,号为书圣。但是他在书法的锻炼过程中也有瓶颈。根据记载,王羲之是看见鹅划水而悟了书法的道理。他悟了什么呢?他不过是因为鹅的划水动作,而联想到他书法上的一些问题。鹅和书法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王羲之对鹅与书法二者间作的联想。悟就是联想。
再说唐代的张旭。张旭以草书出名,但是他的书法境界提高,也是经过了悟的阶段。张旭的悟,来自观赏公孙大娘舞剑器,以及目睹公主与担夫争道。剑器,即是彩带。张旭看见彩带舞动,而联想到草书的飞舞。他看到二位身份差得悬殊的人争走道路,其行为上的进退与心理上的不平顺,使他深刻联想到书法上的一些哲学问题。
这种例子在书法史上不胜枚举。元代鲜于枢见人挽车泥中,与宋代黄庭坚见人荡桨而各自悟出了笔法,都是有名的例子。例子不再举了,我只是要说明悟这个难懂的名词,就是联想。就是把两种看似不相同的事,寻出其中相同的道理,而有所体会,豁然开朗。
学与悟是人类知性活动的两个阶段。学为前半段,目的在累积可资比对,联想、贯穿的基本数据。等到累积够了,便开始后半段的悟。悟即是把已经装在肚子中的数据,加以联想、贯穿。而得到一个共通的、普遍的道理。
所以,佛教的悟这个字迷惑了好多人,好久的时间。其实它在中国儒家的学术中常常被提到。例如《论语·为政》上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完了思什么呢?当然是思各种事情之普遍道理。若是得不着这个普遍道理,一切事情就都孤立起来。每一次遇到事,都要重新学一次。若是得着普遍道理,不要一次次反复学习,便需要联想力的发挥了,那便是悟。孔子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阐述悟的道理很明显。告诉你桌子一角是方的,你连其它三角也是方的都联想不到,那真是顽冥不灵,那真是执迷不“悟”了。
当然,我们千万不要忘了,孔子最得意的话“吾道一以贯之”。译成白话,就是把所有事的共同道理找出来。这个共同的道理可以贯通所有的事。也即是说,掌握了这个道理,就掌握了所有事情的道理。孔子做不做得到这种境界,我们不管。不过他说的这种境界,就是悟的境界。所以学与悟是知性活动的二阶段,儒家是有这种功夫的。
再谈佛教中对这两阶段的看法。虽然在汉文中我们说学佛,但是佛教似是不强调学,而主张悟。悟的英文常译作enlightenment,但是,莫要忘了禅宗有所谓南宗顿悟与北宗渐悟的说法。顿悟是前面儒家说的那些,思、贯、三隅等事情同义,就是联想。顿悟在中国是悟的正宗,故以南宗之名广为流传。可是北宗渐悟就以神秀和尚为顶点而逐渐没落,我们对于北宗渐悟既不重视也不深究了。
其实,把中国儒家和印度禅家的术语term合起来看,渐悟,慢慢地悟,就是学啊。北宗渐悟说的是知性之旅的前半段,南宗顿悟说的是后半段。境界自然大有出入,无怪五祖弘忍和尚教外别传,将衣钵授予了一个伙房小工。
所以在不争南北名份下,正确的禅宗功夫,在过程上,应该是渐修顿悟;对于知识先累积后联想。
最后,不禁想到所谓文字障的问题。中国和印度的主要二家思想并不能简单地以学、悟二字一刀切。学字使儒家严肃,而悟字使佛家神秘。其实二家同归而并不殊途。中国印度各处东西,东方主学,而有思与贯的后半部工夫;西方主悟,而有修与习的前半部工夫。所不同者不过文字术语罢了。佛性不分南北,人性又何尝分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