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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雄会:1912年的两位“大总统”

2016-11-21羽戈

同舟共进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大总统黄兴袁世凯

羽戈

【“必欲一试吾目光”】

据《恽毓鼎澄斋日记》,1912年8月24日,北京晴天。这一天,孙中山抵达北京。这块土地,他已经阔别了18年之久。18年前,不足30岁的他还对朝廷抱有幻想,北上天津,上书时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李鸿章,为改革献策,却如泥牛入海,李鸿章以军务繁忙为由,拒绝延见。失望之余,他与陆皓东游历京津,以窥清廷之虚实,转而深入武汉,以窥长江之形势。那一年底,他在美国檀香山与同志成立兴中会,正式转向革命。现在他已是名动天下的革命领袖,而且革命果实已经成熟,唯一遗憾的是,作为革命果实的中华民国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依照与袁世凯的约定,翌日,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请辞临时大总统,并推荐袁世凯为继任者。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4月1日,孙中山前往临时参议院,正式解职,解职令云:“赖国人之力,南北一家,共和确定,本总统藉此卸责,得以退逸之身,享自由之福。”此后他的足迹遍及上海、武汉、福州、广州、香港、澳门,及其家乡广东香山县翠亨村等地,一面游山玩水,一面宣传主义。这段行程,被《孙中山年谱》视为“先生六十年中所最优游清闲之岁月也”。孙中山一生沐雨栉风,摩顶放踵,以利国民,这样的闲暇,实在难得。

“最优游清闲之岁月”,时长约3个月。早在4月,袁世凯便邀孙中山北上会晤,共商国是,孙中山曾以“急回故乡”为由婉拒。5月27日,他回到家乡,盘桓三天,去往广州。到广州之后,给黄兴发电报,相约一同北上。6月初,他向《申报》表示,即将北上。不料6月9日,黄兴右手食指为电扇所伤,随后脚气病发,只能等痊愈后,再行北上。这一拖,直至8月初。8月2日,孙中山与黄兴联名致电袁世凯,告以“拟缓数日,即同北上”。恰在他们束装待发之际,北京突然爆发了一起血案:武昌首义的功臣张振武、方维被袁世凯、黎元洪联手杀害。革命党人担忧二位领袖安全,纷纷劝阻,孙中山毅然表示:“无论如何不失信于袁总统,且他人皆谓袁不可靠,我则以为可靠,必欲一试吾目光。”最后决定,黄兴留在上海,他则如期北行。另有一说,袁世凯派来劝驾的官员一再请求孙中山劝黄兴同行,孙中山笑道:“有何大事,某一人不能了之,逼克强与偕?且我亦主张克强不往。”

孙中山北上原因或目的,据《申报》(1912年6月4日)报道:“一、调停党派;二、拟来北方提倡民生主义;三、因满蒙一带对于共和恐不能确实承认,拟遍游一次,以侦察北方之真情;四、因外债累起波折,拟竭力提倡国民捐,将粤东设箱街市之办法,行之直、豫、鲁、晋一带,以期收效神速;五、华侨要求代议权,中山极为赞成,特来代为说明理由,以求参议院之同意;六、因南洋华侨对于国民捐极为热心,特来与总理商定鼓励办法。”其中后三点是小节,前三点为大端。这前三点中,第一点应是袁世凯希望孙中山和黄兴北上的目的,第二点则是孙中山自己北上的目的。

孙中山解去临时大总统职务之后,曾表示:解职不是不理事,还有比政治更紧要的事待着手。在他看来,满清退位,民国成立,民族、民权两大主义已经实现,唯有民生主义尚未落地生根,这将是他和同志今后所当致力之事。他把推行民生主义称之为“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相对。所谓社会革命,关键词包括实业、地权等。他告诉《民立报》记者:交通为实业之母,铁道又为交通之母。基于此,他提出要在10年之内修筑20万里铁路的理想和豪言。这正构成了其北京之行最直接的目的。

孙中山北上,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通过面晤,看看袁世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合作,有没有执政能力。他虽然嘴上说袁世凯可靠,心底终归有些不信任,那句“必欲一试吾目光”,听起来斩钉截铁,实质上充满试探之意。其实对袁世凯而言,亦是如此。所以这两位政治巨擘见面之后,一大看点,即点评对方的德行与能力。相应言论,若编一部新世说,直可纳入“品藻”门下。

【“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

1912年8月24日17时30分,孙中山乘坐的火车抵达北京前门东车站,国务院代理总理赵秉钧受袁世凯之托前来迎接。袁世凯不仅让出自己的金漆朱轮马车,饰以黄缎,供孙中山乘坐,还把石大人胡同的总统府改作迎宾馆,供孙中山下榻。此处宽敞轩朗,富丽堂皇,不但适合居住,而且便于警卫。袁则搬到了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以示谦恭。在孙中山从正阳门入城到石大人胡同的路上,万人空巷,极尽壮观。

针对孙中山所享受的总统待遇,记者黄远生借“某君”之口予以批评:“某君慨然谓昔华盛顿乘一八马所驾之车,而美人已以君主(King)相拟,华盛顿即避不复御。今总统之自待及待人如此,外间谣诼所由来也。”这一论调,未免过苛。孙中山本人并无帝王思想。3个月前,他乘船到福州,其时江面船上有“欢迎孙大总统”“孙大总统万岁”之纸旗,他认为卸任总统即是平民,“万岁”乃是帝王之称,对此相当不满,待改作“欢迎孙中山先生”,方才离舟登岸。此次在京,因警备森严,他告诉袁世凯所派来的招待员傅良佐等:“鄙人虽系退位总统,不过国民一分子,若如此尊严,既非所以开诚见心,且受之甚觉不安,应即将随从马队及沿途军警,一律撤去,俾得出入自由。如大总统坚执不肯,则鄙人小住一二日即他去矣。”足见孙中山的观念与作风。

当晚8点,袁世凯设宴,欢迎孙中山。他执盏致辞,虚心请教:“刻下时事日非,边警迭至,世凯识薄能鲜,望先生有以教我。”“财政外交,甚为棘手,尤望先生不时匡助。”孙中山答:“如有所知,自当贡献。”“惟白军兴以来,各处商务凋敝,民不聊生,金融滞塞,为患甚巨。挽救之术,惟有兴办实业,注意拓殖,然皆恃交通为发达之媒介。故当赶筑全国铁路,尚望大总统力为赞助。”

二人虽是初见,却如平生欢,用古语来讲,大抵便是倾盖如故。宴后,袁世凯对人说:“不图中山如此嘹亮!”孙中山亦对人说:“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国民对袁总统,万不可存猜疑心,妄肆攻讦,使彼此诚意不孚,一事不可办,转至激迫袁总统为恶。”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之下,这样赞美对方,正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恽毓鼎日记曾提到孙中山进京:“孙逸仙昨日午后到京,举国欢迎,刻无暇晷。”不过此前还有一笔:“昨日驻通州毅军叛变三营,大肆焚掠,州城内外精华一夕而尽。都下人心汹惧,各城戒严。呜呼民国,真无安枕之日矣。”

【言必称铁路的“铁路迷”】

孙中山抵京之后,日程安排相当繁忙。8月25日,国民党在湖广会馆召开成立大会,孙中山出席并发表《解决民生问题》的演说。会上,他被推为理事长。这里需要交代一下,孙中山虽赞成宋教仁改同盟会为国民党,对于党务却兴趣不大,出力不多,一切交宋教仁负责。有人认为,孙中山北上目的之一,即参与国民党成立事宜,这是一种错位的认知。试看孙中山进京之前致宋教仁之信:“民国大局,此时无论何人执政,皆不能大有设施。盖内力日竭,外患日迫,断非一时所能解决。若只从政治方面下药,必至日弄日纷,每况愈下而已。必先从根本下手,发展物力,使民生充裕,国势不摇,而政治乃能活动。弟刻欲舍政事,而专心致志于铁路之建筑,于十年之中,筑二十万里之线,纵横于五大部之间。”质言之,政治革命乃是歧路,社会革命才为正途。彼时之孙中山,言必称铁路,简直可称“铁路迷”,与宋教仁这个“议会迷”相映成趣。

26日,袁世凯回拜。27日,赴袁世凯宴,宴会之上,发生了极不和谐的一幕,据出席此次宴会的国务院铨叙局局长张国淦回忆:

中山来京后第三天,袁世凯在迎宾馆设筵为盛大欢迎,到者有四五百人,在大厅布置几形餐案,孙及其随员北面南向坐,袁及内阁阁员及高级官吏皆北向坐,北洋一般军官坐在东西两排,孙、袁在正中对坐。入座后说了一些普通客套话,吃过一个汤,第二个菜方送上来,便听到西南角上开始吵嚷,声音嘈杂,说的都是“共和是北洋之功”,随着又骂同盟会,认为是“暴徒乱闹”,随着东南角也开始响应,并说“孙中山一点力量也没有,是大话,是孙大炮”“大骗子”。这时两排的军官已经都站了起来,在这吵嚷的同时,还夹杂着指挥刀碰地板、蹬脚和杯碟刀叉的响声,但都站在自己的座位呼喝乱骂。中山态度还是从容如常,坐在他旁的秘书宋霭龄也不理会。仍照旧上菜,只是上得很慢。

我当时想袁或段(陆军总长)该说一说,你们不能胡闹,但他们始终没有作声。闹了有半小时左右,似乎动作很有步骤,从当时的情形看,显然是预先布置好的。起头的是傅良佐等,想在吵闹时等中山或他的随员起身答辩,便借机由北洋军人侮弄他一番。但出乎意料的是中山等始终没加理会,若无所闻。筵宴终了,孙、袁回到副厅休息,厅内便又大乱起来。北洋军人离开座位肆意乱吵,非常得意,很久才逐渐散去。

唐在礼的回忆则不同于张国淦。当时他担任袁世凯的侍从武官,孙中山抵京,他受袁指派,留在石大人胡同,供孙差遣。其回忆文章同样提及北洋军官在欢迎宴上闹事,不过不是8月27日这一场,而要等到黄兴进京之后:

黄兴后孙半个月到了北京,陈其美也陪黄同来。总统府举行了欢迎孙黄的公宴,袁世凯亲自到场主持……晚宴摆在居仁堂大殿。开宴之始,袁简单地讲了几句话,无非是竭诚欢迎、招待简慢等一套客气话。继而孙、黄依次讲话,话亦简短,态度毫无拘束,内容未涉及政治。之后,有些人亦发表了欢迎辞。军事处副处长傅良佐本来打算讲些话出出风头,向民党人表示一下他在袁世凯面前很有地位。不想他讲话从恭维孙很自然地转而恭维袁,继而牵涉到政治,批评了民党几句,刺激了当时的上宾孙、黄。傅自以为说几句这类的话,顺便煞煞民党的威风。傅是留日学生,本来不擅辞令,以致把当场的气氛搞得不伦不类。傅这番话并没使袁感到高兴,袁当场就阻拦了他一下,说:“我们今天欢迎孙先生、黄司令,不要说那些题外的话。”中山气量宽,看去面无愠色。后来,袁埋怨傅那天的话说得很不得体,说:“那些是我们背地里的话,你未经我事先许可,怎好随便讲呢?”

袁世凯老于权谋,宴会闹事,只可能允许发生一次,所以张国淦与唐在礼,必有一人误记或撒谎。我倾向于认为,唐在礼的回忆更接近真相,张国淦的回忆则不大可信。须知,袁世凯邀请孙中山北上,意在笼络、利用与合作,保持友好,乃是第一义。以袁氏性情之沉稳与缜密,断然不会“预先布置”,主动刺激、挑衅孙中山,令其难堪或愤怒,那样则有违初衷,得不偿失。如傅良佐这般自作主张,揣摩上意,属于偶然事件,超出袁世凯的控制,以致赔上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孙中山与袁世凯会晤,是一个循序渐进、步步深入、日日深化的过程。28日晚上的宴席,气氛更加融洽。袁世凯致辞,对孙中山推崇备至:“中山先生提倡革命,先后历二十余年,含辛茹苦,百折不回,诚为民国第一首功”,“此次来京,实为南北统一之一绝大关键,亦即民国前途安危之所系”。孙中山答:“兄弟所最崇拜袁总统,有一件事最为人所信者:中国向以积弱称,由于兵力不强,前袁总统在北洋时,训练兵士,极为得法,北洋之兵,遂雄全国……以中国之力,练兵数百万,足以保全我国五大族领土,外人断不敢侵略我边圉,奴隶我人民。但练兵既多,需费甚巨,我辈注重人民,须极力振兴实业,讲求民生主义,使我五大族人民,共溶富源。”席间,袁世凯举杯高呼“中山万岁”,孙中山亦报以“袁大总统万岁!中华民国万岁!五大民族万岁!”

这应是“双雄会”的高潮。

【“我与项城谈话,所见略同”】

8月24日进京,9月17日离京,连头带尾,孙中山在北京共待了25天。此间,他与袁世凯会晤13次,平均两天一次。二人谈话,从下午4点开始,至晚上10点或12点结束,还有三四次竟谈到次日2点之后,足见投契。每次谈话,都是密谈,屏退侍从,除二位主角,仅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梁士诒在场。梁士诒是袁世凯的人,同时与孙中山同乡,故而能奔走于二人之间。关于谈话内容,唯有梁士诒是知情者,不过此后20年他一直保持沉默。1932年,他欲将平生经历编成政书,曾告诉秘书:“孙袁会晤,可勒成一部专书,容吾暇时述之。”可惜只说了两件事,便撒手西归。孙袁谈话,遂成天上曲,人间不复闻。

这两件事,记载于《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这部年谱,系梁士诒门人和僚属所编,为尊者讳的地方甚多。不过孙中山与袁世凯密谈这一节,与梁士诒的利益和名声关系不大,其记述大抵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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