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的朋友圈
2016-11-21聂作平
聂作平
蒋介石在给戴季陶的一封信中,曾这样评价孙中山的交友之道:“吾谓孙先生待友,其善处在简直痛快,使人畏威感德。”蒋介石追随孙中山多年,对孙中山的为人处世十分了解,故他的这种说法,庶几符合历史的真相。
要言之,作为一个旧时代终结者的孙中山,除了政治才干与政治眼光,在待人接物和交朋结友方面,也确有其过人之处。正是他身上展现出来的这种让人“畏威感德”的风采,使得大批时代精英愿意鞍前马后地追随他。
事实上,几乎所有杰出的政治人物,当他们在经营自己的朋友圈时,都表现出了巨大的人格魅力,像恒星那样,把作为行星的众多朋友紧紧地吸引在自己身边。反过来,透过一个政治人物的朋友圈,也能看出这个政治人物的性情与才华,品行和胸襟。
【孙中山与张静江:雪中送炭的心腹之交】
从本质上说,不论政治账还是军事账,最终都是经济账。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经济这个基础,其它都是空中楼阁。是故,孙中山在从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反清活动中,离不开钱,小到革命党的日常运营,大到一次接一次的武装起义。为此,孙中山年复一年地在世界各地奔走,作演讲,搞募捐,为筹集革命资金煞费苦心。
孙中山的长兄孙德彰早年赴美国檀香山经商并致富,家有牧场6000英亩,牛羊数万只,山林无数,工人逾千。为了支持孙中山革命,孙德彰倾尽家财,竞至于家道中落。孙科回忆:“有一个时期,他(指孙德彰)的事业非常发达……国父每次去,都问他要钱,而且他每次都是整万的美金拿出来,因此到了辛亥革命前五六年间,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地产也被债主查封了。”孙中山则说,在同盟会成立之前,出资资助革命者,不过亲友中少数人而已,其他人不愿也不敢资助。像广州起义所需军费,大头就是孙德彰赞助的。所以,孙中山的这位兄长,乃孙中山早期革命活动最重要的金主。
为了广开革命财源,孙中山先后想过许多办法。比如他曾在香港、日本和美国发行革命公债。这种公债类似于股票,只不过投资的不是企业,而是革命党这个组织。如在香港发行的公债约定,凡现在购买10元公债的,革命成功后,偿还100元。但从落实情况看,革命公债的收益并不理想。
1904年,孙中山赴美,当时华人帮会组织致公堂在美国拥有15万会众,影响巨大,孙中山认为如果吸纳该组织,则每位会员只要交两美元会费,即可坐收30万巨款。于是,孙中山纡尊降贵,在檀香山加入致公堂,被封为洪棍——洪门成员,例分三等,元帅称为“洪棍”,军师称为“纸扇”,将官称为“草鞋”。
可事与愿违,尽管此后孙中山及其追随者在全美各地奔走演说,却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常常只能在上一个城市募集到仅够前往下一个城市的旅费而已。
事实上,真正数额巨大,足以成大事的经济收入,对孙中山和革命党来说,是一些慷慨之士的个人捐款。如前文所说的孙中山的大哥孙德彰,以及另一位浙江富豪,他“自投身革命党以来,只尽义务而不问权利,三十余年如一日”,孙中山因而将其称为奇人,后来更誉为革命圣人。此人就是颇为特立独行的张静江。
张静江又名张人杰,浙江湖州南浔人。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南浔依靠蚕丝业和手工业、缫丝业,涌现出大批巨富豪绅。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南浔大批商人避居上海,因而得以与西人接触。当时,欧美对优质的湖州辑里丝需求甚旺,南浔商人因缘际会,成为炙手可热的国际丝商。人们按照财富规模的大小,把南浔富商分为“四象八牛七十二黄金狗”。第一级别的象,是指财产在100万两白银以上者。张静江的家族就属于四象之一,只不过,张家的财产远不止100万两,而是高达惊人的1200万两白银。这一数字,相当于19世纪末日本年财政收入的1/4。如果把南浔全镇富商的财产加在一起,其数字竞超过清政府的年财政收入。
张静江的父亲去世后,他分得一笔巨额遗产。这位为人豪迈、出手大方的青年,年纪轻轻就身家巨万,美中不足的是身体羸弱,脚有残障。
1903年,张静江作为驻法公使孙宝琦的随员前往巴黎。在巴黎,张静江充当商务参赞的同时,充分发挥老张家善于经商的优势,开办了一家名为通运的公司,经营古董和丝绸,获利甚丰。
巴黎的生活对张静江影响巨大。在这里,他深受法国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接受了巴枯宁、蒲鲁东等人的学说。昔日江南水乡知书达理的富家公子,一下子蜕变成激进甚至偏激的新思想者,冯自由认为张静江乃“我国人之言无政府主义者自兹始”。激进的言论和使馆公职人员的官方身份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不少留学生怀疑他是清政府的暗探,故意大谈革命以引人上钩。有两次,当他在稠人广坐中大谈革命与造反时,几乎遭到留学生们老拳相向。
孙中山与张静江的结识颇为别致有趣。1905年,在法国的一条轮船上,张静江发现有一个旅客长得很像传说中的“乱党”首领孙文,他向人打听证实之后,立即兴奋地前去拜访。他向孙中山表示:我对您闻名已久,我深信不革命就不能救中国。
张静江虽是富家公子和外交官员,但孙中山对面前这个满脸兴奋的青年却一无所知。孙本人此时早已闻名欧美,原来,广州起义失败后,孙流亡海外,于1896年10月来到伦敦,被清朝驻英公使龚照瑗秘密诱捕并计划押送回国。在清政府看来,这是捉拿钦犯,乃天经地义;但在英国人看来,清国官员在本国领土擅自抓人,乃严重违法。孙中山早年在香港的英国老师康德黎获知后,立即展开营救。在强大的社会舆论下,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向清使馆发出照会,要求按国际法和国际惯例立即释放孙中山。在被囚禁12天后,孙中山重获自由。不久,孙用英文写成《伦敦蒙难记》一书,并在英国出版,披露了这一事件的真相,赢得了大量欧美民众的同情和理解,一时名声大噪。这也是张静江为何在轮船上认出孙中山的一个原因。
因此,这次轮船上的邂逅,对张静江来说,颇为欣喜和激动。“粉丝”张静江表示:我在法国经商,收入不错,如果您需要经费,我可以随时资助您。经年累月为筹措经费而发愁的孙中山闻言,无异于喜从天降,两人约定了通电暗号:电文以ABCDE为序,A为1万元,B为两万元,C为3万元,以此类推。
对这个海上偶然相识的富家子弟,他将真的践诺资助,还是口惠而实不至,孙中山心中并没有底。次年,孙来到东京,又一次为经费束手无策。此时,他想起了与张静江的约定,并把此事告诉黄兴,但黄兴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人。两人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的态度给张静江发了封电报。孰料,就是这封不抱希望的电报发出后,竟有3万法郎巨款从法国汇到东京,革命党人为之欢呼雀跃。后来,孙中山在越南又先后两度向张静江发电报,一次为A,一次为E,张静江都如约把款项迅速汇来。
深受感动的孙中山命胡汉民写信向张静江表示感谢,并向他陈述起事经过。张静江回信道:“余深信君必能实行革命,故愿尽力助君成此大业。君我既成同志,彼此默契,实无报告事实之必要,若因报告事实而为敌人所知,殊于事实进行有所不利,君能努力猛进,即胜于作长信多多。”
尽管多次给予孙中山和革命党巨额资助,但在很长时间里,张静江竟然没有加入同盟会。其原因,在于特立独行的张静江对同盟会盟书里的“当天发誓”字样不以为然。当冯自由和胡汉民邀请他人会时,他提出: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从来不信天,如果同意我不用“当天”二字,我才能加入。于是,在向孙中山请示后,张静江成为仅有的例外。
张静江加入同盟会后,为革命筹款的任务几乎天经地义地落到了他头上。但是,要推翻一个垂而不死的大帝国所进行的武装起义和地下斗争,所需的金钱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是亿万富豪的张静江也渐渐难以为继。为此,他先是卖掉了经营良好的通运公司,后又卖掉了上海滩的五栋花园洋房。
在公司和洋房都卖掉以后,这个曾经的大富豪已囊中羞涩。为了帮孙中山筹款,他向其堂兄张石铭借钱。第一次,张石铭很爽快地借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又第二次上门。堂兄觉得即便是办公司血本无归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花完了,加上听到社会上关于张静江暗中资助“乱党”的风言风语,张石铭予以峻拒。两兄弟越说越僵,张静江竟从怀中掏出手枪,威逼堂兄又一次借钱。此后,张静江通过各种手段,把包括他的哥哥、舅舅在内的诸多有钱的亲戚都吸收到同盟会中,成为革命党的筹款对象。1920年,在孙中山的授意下,张静江在上海创办了我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其目的也是为当时的国民政府筹集经费。证券交易所赚得的钱财,大部分都送到了广州,交到孙中山手上。
孙中山曾感慨:“自同盟会成立之后,始有向外筹资之举,当时出资最勇而名者,张静江也,倾其巴黎之店所得六七万元,尽以助饷。”后来为了报答张静江,孙中山拟请他出任财政部长,但张静江坚辞不就。到二次革命期间,当孙中山下野处于风雨飘摇之时,邀请张静江出任革命党财政部长,这一次,张静江欣然答应。拒绝锦上添花,专司雪中送炭,张静江品行之高洁,由此可窥一斑。
孙中山对张静江毁家纾难式的汗马功劳胸中有数,他一直把张静江视作心腹密友,他曾告诉党内同志:“张原属富豪出身,党内财务,唯张所为。”
在南浔镇的张静江故居,有一幅孙中山手书的对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那是1923年,张静江因病回南浔休养时,孙中山特意介绍了一位德国名医前往南浔诊病,并托人带去这副对联以示慰问。
1925年春天,孙中山在北京沉疴不起。缠绵病榻时,每天都要前往探视的几个人中就有张静江。孙中山弥留之际,在两份事先由汪精卫准备好的遗嘱上签字时,按孙中山要求,第一个签字的就是张静江。但张静江只写了张人两个字,杰字却因为过于悲伤再也写不下去了。
1950年,74岁的张静江在纽约病逝,这时,距孙中山去世已经25年。
有人把张静江称为“现代吕不韦”,窃以为,这种貌似赞扬的评价其实远远低估了张静江。盖吕不韦之所以在子楚身上花大价钱,其原因是吕不韦认定子楚奇货可居,他只不过在做一桩大生意而已;而张静江对孙中山的资助,却是基于一种理想和信念,以及两人之间莫逆的同志之情。
【孙中山与杨度:肝胆相照的“敌人”】
“立德、立功、立言”是为三立,这大概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但这种理想比较抽象,因而在一些胸怀大志的知识分子那里,最高理想常常具体为做帝王之师。清季,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挑战与机遇同在,腐烂共新生齐飞,一心想要依凭才华跻身为帝王之师并“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知识分子不在少数。
这中间,最典型的有两个,一是有南海圣人之称的康有为,不过,他的保皇会与革命党势同水火,康有为虽与孙中山同为广东老乡,老家相距不过百余里,但两人不在同一个朋友圈内。
另一个是杨度。湖南人杨度,字皙子,少孙中山9岁。年轻时,杨度师从晚清大学者王闿运,后来两度赴日留学,先后与黄兴和汪精卫成为同学。杨度早年曾参加过康梁的公车上书,在日本时与梁启超交往甚密。梁启超发表风靡一时的《少年中国说》后,杨度和了一首长诗《湖南少年歌》,诗中掷地有声地写道:“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此诗一出,传播甚广,一大批热血青年深受鼓舞,其中就有毛泽东。
孙中山与杨度的相识和订交即在日本,时为1905年。当时,杨度因刚领导了声援粤汉铁路事件的请愿,声名极响,俨然清国留学生领袖——这样也才能理解,为什么作为反清事业“带头大哥”的孙中山会主动去找他。
章士钊回忆,当时,孙中山携带一个小包袱从横滨赶到东京,“旨在合留学生,议起大事”。而留学生中,“以杨度为有名”。孙、杨初次见面,竟然攀谈了三天三夜,“满汉中外,靡不备论;革保利病,畅言无隐”。
不过,令孙中山颇感遗憾的是,尽管他向来以辩才无碍著称,却完全没能说服杨度。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杨度一向主张君主立宪,主张保皇,这与孙中山的武装革命完全是两条不同的道路。杨度认为,孙中山用暴力推翻满清,如同一剂猛药,疲弱的中国难以承受,因而最好的办法是实行宪政。要言之,一个鼓动自下而上的革命,一个提倡白上而下的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