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密室里的幻视与吁告
2016-11-19游刃
游刃
如何读刘晓萍的这些诗?此问之前必得有更根本的一问:我该如何获取解释一位诗人诗歌文本的权利?在布鲁姆描画的误读图示里,给了伫立于传统那条波光迷幻的长河下游的诗人,以一份淡薄而理所当然的自尊与信心。我和晓萍眺望先我们而逝的诗人时一定会有共同的地面,故我们无需典质自己的谦恭来换取对伽达默尔回响的一致认同:偏见是人在历史中的存在状态。我想,晓萍已经从词语的云遮雾罩里递给我一张误读许可证。诗歌有它的不可知论基础,但可能产生可能:可能推进想象,可能启发理解,不是吗?
晓萍的这组诗,写作时间跨度为六年许,然而,它们所呈现出的心灵景象却包罗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性,阅读它们,如同置身于一次旷日费时而又变幻莫测的旅程,(那首《周宁的六个摹本》堪与当代最成熟的诗人多多、张枣的短诗相颉颃,读罢真有一种从千峰竞秀的繁华全景中苏醒,从而萌生“黄山归来不看山”的喟叹啊!)我悲伤地发现:我与诗中那些可以将世界无限扩大的词语同处于一条与外界隔着薄薄玻璃的甬道,观看围绕某个神秘轴心不断旋转的斑斓星象竟过了如此之久,在氧气与油灯光都变得非常稀薄的时刻,那张我苦心孤诣寻找的藏宝图,最后却成了森罗万象的心灵模型与路径不明的逃脱证物。
身体作为密室、容器其来有自,道教的内丹田说、西方炼金术中的心灵修炼说,都指向在身体中建立起一个与宇宙天地垂直对应的微观模型。所有这些,解脱是根本目的,故,通向那个心醉神迷境界的道路如果不借助词语与冥想是不可想象的。在晓萍身体的密室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个灵魂与肉体、黑暗与光明、现实存在与在其根基上不断繁殖的虚无之间时刻对决的临界状态,以一种不可能的可能被作为诗呈现给了我们。
先看“骨头”:
针锥在骨缝里,正如命运的因素/钻得那么深。我以为它就是骨头本身
——《镇痛剂与槐花》
第一吨镇痛剂在第一根肋骨上消失了。/现在,第二根肋骨出现了第一道新裂缝——
是思虑损坏了我的第一根肋骨/现在,我又听到了第二根肋骨上难以深入的/镇痛剂后退的脚步声
——《镜子与槐花》
每一根骨头中都有一枚针在挪动。/我说陶然亭,它退一步。/我说鳄鱼池,它进一步。/它们在竹林中三针合力。/在桃林中十步断一骨。/这骨缝中的游戏,/或得到重复,或有所变化
——《小周天》
在泉水里/骨头都是甜的。/多么难以品尝的骨头
——《武夷四章·崇阳溪》
……
这是一个在耽溺于内心萦绕不绝的悲伤音乐且不断在内视中出现的幻象,更是一种烈火向外奔涌而又被肉身这个密室锁闭困住的深入骨髓的剧痛状态,《耶利米书》(20章)有对应的一句:
我便心里觉得/似乎有烧着的火闭塞在我骨中,/我就含忍不住,不能自禁
我把“骨头”视为晓萍诗歌的核心意象之一,她所搭建起的肉身框架,像磐石一样恪守着并不明显的某种刚性原则与进退之据,又像是身体里可承载苦痛之火淬炼的唯一部件。从 “骨头”出发,经由“血”:
我这十杯水/也有了十字架的血气
——《空白》
在河堤上/我沉溺于悲喜/你却早已精通船夫之道/恶龙吸我的血/也是你的/河水洗你的脚/也是我的
——《F小调·致妙人》
到“肉”:
马休坐在对面,灯影下,一切背景不复存在/往事将舌头越缠越紧
——《镇痛剂与槐花》
时而串成项链锁住咽喉。时而成为残肢攀住/耳朵
——《密室观奇》
没有人看见刀锋在我的咽喉处,像一面得救的镜子
——《刀叉与槐花》
最后呈现于“脸”:
最后一杯,洗耳朵和眼睛
——《空白》
易容术已是古老的手艺了,而/瘫痪的脸,活生生径直走向永恒
——《空弦I》
她们有同一张脸。同样的严峻和/悲凉。既不被美化也不被贬低
——《密室观奇》
那把名为朱子的尺子已被众人漆成鬼脸
——《武夷四章·五夫》
……
梅洛·庞蒂说:“我们称之为肉的东西,这一内在运作的团块,在任何哲学中都没有它的名称。”晓萍以诗的方式给这个未命名的“团块”予以甄别、界定、判断与还原(在“身体”这一森林概念出现之前,我们看见的只是骨头、血液、双手双脚、胸与腹这些局部树木),那些残存于生活中的无序渣滓、像是废弃多年泛着锈光的身体零件、对洁净过于执拗的耽视、宽袍大袖近乎梦游般置身于人群里的飘忽身影、在灾厄中拼尽全力撑持的意志,你可以把这些当作日后有人想理解这个时代某一个生活在“二线城市”女性的内心景观的标本;但人们注定无法想象一个诗人,她的自我依照着身体的样式怎样痛苦地一次次构造着自身,当“上帝临照到我”时,一切全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下、轰毁、湮灭在自己的脚下,不可逆转也无从救赎,那些诗句,就像是一场绝望仪式之后的风中之幡,孤寂无告地飘扬在人心的旷野。
即便如此,晓萍的身体密室也不是漆黑一团的。大家都会注意到一种光源:镜子。镜子是晓萍这些诗的另一核心意象。来读这些身体密室里的镜子:
每日练习空弦。/每日击碎一面镜子
——《空弦I》
没有人看见刀锋在我的咽喉处,像一面得救的镜子
——《刀叉与槐花》
经过落日裁剪的河水正如一面镜子
——《落日与槐花》
槐花如细瓷。/是谁,从繁花的镜面上狂奔而过?
——《镜子与槐花》
四壁内,无非砸碎几面镜子。/而,更多的镜面与猛兽一起复活。
——《小周天》
我的同类均已斩首/我的异己拖过来一面巨大的环形镜子
——《沮丧书》
……
镜子的出现,一方面制造了这样的惊异效果:
真可谓奇怪啊,竟然会有梦魇,/竟然会有镜子,寻常的那俚鄙、/俗套的日程表中竟然包括着/映像织成的虚幻幽深的境地。
——博尔赫斯《镜子》
镜子是引发我们深入那个幽闭之地、梦魇般密室的入口井盖;另一方面,镜子在晓萍的诗中,是一个可以从身体中转移出去的局部,也是一扇扇可以与身体外部进行对话的天窗。当然,镜子在诗中无须确认出某种意义,在身体密室一片朦胧隐晦的景象里,它们相互映照产生的迷宫效应、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以及光线感,也许是像古典炼金术叙述的隐喻元素一样,在喻示一条可能的出路。
如何打开这个身体的密室?有一条让人讶异不已的象征性路径,就是晓萍在那首《沮丧书》里提及的斩首!
割草机轰鸣整日/我的同类均已斩首/我的异己拖过来一面巨大的环形镜子
启封密室必会破坏身体,以如此决绝而彻底的方式,毕竟会让人猝不及防——像她的同省诗人陈先发就写出这些惊心动魄的句子:
秋天的斩首行动开始了:/一群无头的人提灯过江,穿过乱石堆砌的堤岸。/无头的岂止农民?官吏也一样/他们掀翻了案牍,干血般的印玺滚出袖口。/工人在输电铁架上登高,越来越高,到云中就不见了
《残简》——打开身体密室,解决灵肉问题自然可以用这种极端方式。但在晓萍的诗里,则是在密室里心力交瘁地低头吁请神恩,故她的诗中多有肢体——此为密室的延伸,亦是迷宫的尽头——的一系列动作,那是肉身之茧寻求蜕变、揭开封印符咒的祷词。
《十字架与槐花》一诗这样写道:
钉得再深些。/再深一寸,就可以重生了。/这些从十字架上拔出来的/铁钉,已经有了新光芒——/上帝是黑暗的。/他是在所有光芒用完一生后注入内心的突然黑暗。/槐花如烈焰。/照亮万物,那极度的苍白色。
那枚铁钉钉在身上的哪个部位,哪个部位就会留下圣痕一般的印迹。随着体内浓稠的黑暗从那无形的伤口如淤血缓慢流失,那些用精神桃源、想望与许诺、各种梦境构筑起来的瑰丽景观也在逐渐崩塌。世界的废墟经由晓萍描画下的歪斜十字架、幽闭黑暗的密室、象征之蛇、破旧轮椅、日光返照中的镜片、乱石堆里无声攀援的藤蔓、槐花,以及其像冤魂一样翕动双翅盘桓不去的蝴蝶,构成破败末日的一幅幅教堂草图堆叠而成。然而,就像那朵烈焰一样苍白的槐花,神恩就在这些繁难困惑与深深的窘迫里,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感染力围浸在这颗吁求获救的灵魂周围。
所有的诗歌都可视为诗人的精神自传。晓萍的诗歌是在等待的时间中获得丰满,她由过去那位像是拂开一切谰言、把看到的全部天启与末日景象叙说出来的劫后余生者(《审判》《灰烬》《空白》《密室观奇》及“槐花系列”等),转变成之后的致力于从混沌人生寻求可感的清明、母性本能被启动,而时刻准备对应生活中诸种反噬的现实主义者(“F小调系列”、《生日书》《沮丧书》《与子书》等)。当然,正如史蒂文斯说的,最大的贫困不是生活在物理世界,而是感到人的欲望很难与绝望区分开来。生活自是困难重重,作为自由意志之征象、欲维护其尊严的诗歌也是困难重重。晓萍的诗中几度提及“二元论”,我想这不是奥古斯汀或弥尔顿意义上的,也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与肉体的意义,像是沼泽植物的气根在泥淖深处互相纠缠、互相撑持、互为隐喻、互为诗性,是不可言说之言说的矛盾。
哈利·列文认为,强大的误读不是一种意外珍奇的发现,而是一种不幸。所幸的是,刘晓萍诗歌所展示的精神盛景,不是我这几句浅薄之语的分量所能压垮的,时间的流速当然也不会很快将这些优秀的诗篇推向消解与遗忘,它们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遭遇那个真正的标准读者,就像一滴水经过坚韧而固执的等待,终于轮到它来滴穿那块命中注定的石头。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