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菜市
2016-11-19项丽敏
项丽敏
龙井菜市场
龙井菜市场离我的住处很近,步行不过几分钟。出小区,穿过一条窄长的巷子,巷子尽头横着一条马路,龙井菜市场就在马路对面。
出巷子后,首先入眼的是香樟树,四季浓荫,像撑开的巨伞排在马路两边。香樟树下有报刊亭、豆浆车、水果档、花木种子摊,逢到清明,冬至还会临时摆上香烛摊,卖祭祀所用的各色纸扎物品。
冬天的时候,豆浆车边上就多出一个烤饼炉子,主人是一位外地口音的女人,看不出年龄,眼睛大而深,皮肤黝红,棉袄外面罩一件粗布围裙,头上戴着绒线帽,从帽檐漏出几缕卷发。好多年了,每到冬天她就出现在这里,面前是一只烧着炭火的铁皮桶,饼是贴着桶壁烤出来的,形状颇像鞋底,本地人叫它大脚板,有咸甜两种口味,如果要吃辣,可以另外刷一层辣酱。
冬天出现在香樟树下的还有炒花生板栗的大铁锅和烤红薯的炉子。这两个摊位制造的香气是浓郁的,撩人的,仿佛就是幸福散发的味道,每呼吸一口都使人倍感温暖,又倍感饥饿。
与炒花生板栗同时出现在香樟树下的还有烀熟了的葛。
外地人不认识葛这玩意,疑惑的很,以为那是什么树的树根,更让他们好奇的是,竟然有那么多本地人围在那里挑选,选好一截,过完秤,让摊主用刀切成块状。
“这树根能吃吗?”外地人问。
“不是树根,是葛。”本地人说。
“葛?”外地人摸不着头脑。
“是啊,葛,很好吃的。”
本地人举起一块,剥去皮,大嚼起来。
香樟树下还有卖茶叶的,卖土鸡蛋的,卖蜂蜜香菇干笋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并不吆喝,只是守着面前的东西,过来人问价就回答一句,没有人问便坐在矮凳上,像干枯的树桩,似乎卖不卖东西并不是重要的事,来这里不过就是看看眼前的人来人往,避开晚景的荒凉。
有外地朋友来访时,除了一同去徽州古村落走走看看,另一个必去之处就是龙井菜市场。
领朋友去菜市场,是想让他们感受一下本地的生活气息。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要想了解一个地方的市井面貌与风情,最好的去处就是那里的菜市场。去菜市场逛一圈,尝尝本地的小吃,听听本地人用方言交谈、讨价还价,甚至是争吵,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老林夫妇
老林夫妇在龙井菜市场摆摊有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来,老林夫妇每天天没亮就起身,拉着板车进城。板车上装着两大筐蔬菜,翠生生的菜叶上结着水珠子,滚过来滚过去,如同山野里清新又活泼的孩子。这些蔬菜都是老林夫妇自家种的,头天傍晚就采摘好了,在河里涮一下,整齐地码在菜筐里。
和菜贩子不同,老林夫妇只卖自家地里种的菜,也卖自家腌制的咸菜、酱菜,还卖挖来的野菜和晒得透透的干菜。逢到年成好,院子里的梨树桃树会结不少果子,老林夫妇一只只摘下,放进筐子里,卖菜的时候顺便把这些果子也给卖了。
老林夫妇还卖家养的鸡鸭,也卖它们下的蛋。只要是家里产的东西,除了自己吃用的,老林夫妇都会拿到菜市场去卖,换回一大把零零散散的票子。这些票子面值虽小,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凭着这收入,老林夫妇盖了两层楼的房子,养大了三个女儿,供她们上了大学。
老林夫妇生活的那个村子叫马家村,在镇子东边,是离菜市场最近的村子,从村子走到镇上不过半小时。也是占了这地利的缘故,老林夫妇才能把自家的农副产品及时运到镇上,及时地卖出,变成手里的现钱。
龙井菜市场的摊位有露天的,也有不露天的。
如果把龙井菜市场当风景来看,那不露天的部分就是凝固的风景,所卖的物品长年一个样,看不出时令的变迁。而露天的部分则是流动的风景,是季节最直接的呈现,春天来了是春天的样子,夏天来了是夏天的样子,四季都有各自的面目和内容。
露天摊位虽不那么固定,但也不能乱摆,谁的摊位摆在哪里,占多大空地,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老林夫妇的摊位就摆在马路边上,也是进入菜市场必经的路口。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把筐子里的菜蔬果物拿出来,堆在塑料布上,便于买主的挑选。来老林家摊位前买菜的都是老熟人了,吃惯了他们家种的菜,买的时候不问价不还价,甚至也不看秤,老林夫妇在买主挑选菜蔬时通常会跟对方聊上几句家常话,“早上个吃过啦?”“今天买这么多,是小家伙们回来了吧?”称好了菜也总不忘从菜堆里抓一把添上去,或者送几根小葱蒜苗什么的。
八点钟的样子,菜筐里就不剩多少了,这时老林就起身到对过的面馆打个招呼,要两碗面条,不多一会,面馆里的伙计用托盘端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过来,老林先接过一碗递给老伴,再端起自己那碗,也顾不上烫,把嘴贴在碗沿上喝一大口,快要满出来的面汤很快浅下去一截,老林这才挟起面条,吸溜吸溜地吃起来。早上起得早,到这个点肚子已饿得像钻进去一只青蛙,咕咕叫个不停。
马家村到菜市场来摆摊的菜农不少,有挑着菜筐走来的,有开着三轮车来的,大多是独自一个人,像老林夫妇这样推着板车一道儿来一道儿回的不多。老林夫妇也不只是卖菜时一道,差不多干什么都是一道儿。上山下河,到菜地种菜,到田里种田,俩人总是一前一后,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老林的小女儿和我是多年的朋友,有天在她家客厅聊天,聊着聊着就停了下来,注意力被电视上一个谈话类节目吸引过去。节目主持人说欧洲某国有对夫妻,结婚六十年没有分开过一天,干什么都在一起,简直就像连体人那样生活着。主持人问另两位嘉宾对此怎么看法。其中一位嘉宾觉得这是一对令人称羡的夫妻,把蜜月期如胶似漆的生活延续了一生。另一位嘉宾则表示不能认同这种生活,说再好的感情也需要保持独自的空间和适度的距离,六十年里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伴侣的存在,没有一天可以用来独处,这是难以忍受,甚至是令人窒息的事。
看到这里时老林女儿颇为不屑,说,这俩嘉宾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矫情病,对于普通生活者,尤其是底层的劳动者来说,夫妻其实就是最为默契的帮手和搭档,一方不在身边时,长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就给打乱了。我爸妈结婚快五十年,也是天天在一起,没怎么分开过——我的印象里他们只分开过两次,一次是在上海工作的大姐生孩子那年让我妈去帮忙,我妈去了没两天我爸在家就出事了,赶早卖菜时让汽车给撞倒,幸好只是断了肋骨。第二次是住在合肥的大姨生病,我妈去看她,刚到大姨家,还没喝口水呢,我爸这边就打电话过去,说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腿给弄折了。我妈很快又赶回家,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爸单独去任何地方。
不过像我爸妈这样做什么都一道儿的也确实不多,老林女儿说,这也是共同生活养成了他们彼此依赖的习惯,说来惭愧,我们姐妹三个考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了,家里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大的院子,几十年就他们俩住着,也算是相依为命了。
老林女儿说眼看爸妈一年年的变老,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她们姐妹便商量着把老两口接出来,每家轮流住,不让他们再种地卖菜——现在又不是几十年前,要靠那些卖菜的钱过日子。但老林夫妇说什么也不愿意,身体好好的,又没有断手断脚,怎么能不干活呢?老林说村子里抛荒的地已有不少,看着就心疼,现在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村里种田种地了,都去城里打工,可不种田不种地将来吃什么呢,总不能啃水泥砖头吧?老林说。
总之老林夫妇就是不肯离开村子,也完全闲不下来,说是闲下来身子骨反倒会作痛,生病一样难受。再说卖了一辈子菜,已习惯了菜市场人来人往的热闹劲,每天和老主顾们碰个面,说上几句话,听他们夸赞自己的菜种得如何肥壮,腌的菜如何好吃,也是很舒心的事。
亲爱的菜市
“从菜市出发寻找幸福,我以为是一条恰当的路径。”这是作家林白在《亲爱的菜市》里写下的话,这句话很励志,有路标一样明确的指引性,尤其适用于务虚者、厌世者,和那些在熙攘的现实生活中常感晕眩和恍惚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缺乏生活的现实感,对热闹有本能的抵触,逢到人群聚集之地总会绕道而行,但对菜市场的喧哗热闹却从不排斥,相反,我时常会迫不及待地走向这热闹——尤其在长时间的闭门书写之后。当我关上电脑,走出房间,唯一想奔往的地方就是菜市场,夹杂在小镇最为密集的人群里,蹲下来摸摸土豆,摸摸青菜,摸摸西红柿、豆角、黄瓜和南瓜,用方言和菜农们说上几句话,让菜市场繁复又坚实的气味缭绕我,浸染我,驱走那尘埃一样附着在心头的虚无。
进入腊月,菜市场就像煮滚了的汤锅,开始沸腾起来,一拨拨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只是住在镇上的人,四乡八里的人也来了,坐着中巴车涌向菜市场,为过年采办足够的年货。
办年货在乡村是一件很大的事,尤其在物质不那么丰富的年代,一年忙到头,辛苦节俭的过着日子,似乎就为了过年时可以奢侈一下,阔绰一下。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我也曾和父亲一起来菜市场办年货。那时我还是学生,全家人住在乡下,平常的日子里,除了油盐酱醋米和豆腐之类,很少买菜,也很少买别的东西;而一到腊月,快过年的时候,是必然要大采购一次的,挎起家里容量最大的竹篮,坐三轮车(那时还没有中巴车),一路颠簸着来到镇上。三轮车里的人多极了,都是办年货的,穿着平日里很少上身的体面衣服,头发梳得光溜溜,虽然挤得腿脚没处搁,面目却是舒展的。
办年货的内容包括买过年时的各种吃食,给家里老老小小买新衣服,此外还要买年画、买对子。年轻女人还会特意腾出些时间去理发店,把头发烫成爆米花,也不管这样是不是好看,反正过年就是要翻筋一下,让自己有个新样子。
到了镇上,简直等不及车停稳,三轮车上的人就跳下来,直奔龙井菜市场,挤进人堆,再被人堆推着往前走。我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角,丝毫不敢松手,很快就挤出了汗,心里却很兴奋。每挤到一个摊点,父亲就会问我,这个要不要?那个要不要?我则根据自己的喜好给出回答:香肠是要的,腊鸡腿是要的,皮蛋是要的,虾片是要的,油面筋是要的,鱼和虾当然也是要的……还有过年装桌盒待客必须要有的糕点:明心糖、焦切片、顶市酥、大白兔奶糖、蜜枣、柿饼、葡萄干……这些都是要的。
篮子再大,容量也有限,塞得满满,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之后,我和父亲便结束了一年一度的大采购,从人堆里艰难地挤出,向新华书店的方向转移——红红绿绿的年画、中堂画和门对子全在那里。
在我工作之后,办年货就变成父亲一个人的事了。说是上班没有时间,其实是不想再受那种拥挤——小时候于拥挤中感受的兴奋与快乐,在成年之后荡然无存。好在那时父亲已在镇上有了住处——临退休之前,单位给父亲分了一套房子,算是对他晚年的安置,房子离菜市场不远,离医院更近。
家里不用买菜的时候,父亲仍会拎着菜篮去菜市场打一转。有时早上买过菜,下午没事,父亲又会找个由头去菜市场。
非年非节的日子,菜市场在下午摆摊的就不多了,买菜的更少,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冷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镇上的闲人——更多是退了休的老人,都愿意在这里待着,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漫无边际地聊天,打牌和下棋。午后的阳光从香樟树的枝叶上滑下,细细碎碎,落在他们头上、肩膀上,像那些有着斑驳翅膀的蝴蝶,从无人知晓的地方飞来,暂时停栖在那里。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