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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代文学看中国小说结构的“圆相”基因

2016-11-19黎荔

摘 要:中国现代小说虽然已深受西方文学创作的影响,但其文学内核深处却仍潜隐着中国古典小说三种不同的“圆相”结构基因:天道推人道,天地境界与人间事态相呼应的叙事元始;反复非重复,代代延伸与止于突围相纠绕的命运“回环”;大浪伏小浪,中心事件与整体情节相宛转的同心展续。通过分析中国现代小说经典文本,论证了中国小说结构“圆相”基因的现代演化及其创变特征:从浑整的生命之“圆”到残缺的生命之“圆”;从单一的“圆形”结构到多维立体复杂结构;从文学秩序的构建过程看,“圆相流转”的架构方式更多已成为小说创作隐在的叙事美学特色。可见,中国现代小说通过吸收外来文化精要,在冲破束缚已久的传统桎梏之同时,已开辟鸿蒙,重获新生,在其古今嬗变中,中国现代小说亦用现代创造性的智慧开掘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宝藏。

关键词:文学叙事;中国小说结构;文学基因

作者简介:黎荔,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陕西 西安 710049),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 100871),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中外艺术史。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现代摩登主义文学思潮研究”(11CZW072)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6)04-0113-08

中国古典小说中,大多数运行着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结构框架,其具体表现为前有铺垫,后有照应,首尾连贯,结构完整,最终呈现为回归性的大团圆结局。故事情节总是展现人物历经艰险,分合散聚,受尽磨难,终成正果。如《红楼梦》中,顽石“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由色悟空”的历程,形成了一个由“空”开始、最后归于“空”的首尾衔接的“空”的哲学圆圈,其形成的“圆相”结构是非常明显的。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小说深受西洋文学的影响,语言日趋西化,叙事结构也呈现出向西方文学靠拢的态势。尽管如此,众多中国现代小说仍然潜隐着一种“圆相流转”的结构,这足见中国文学叙事传统下衍绵延的强大基因。文学结构,是文学作品各部分、各要素之间的组织架构,包涵着人物配备、情节处理、叙事环境安排等等。本文所论述的中国小说结构的“圆相”,并非仅指小说情节的前后照应、首尾一贯,还包括文学作品叙事各要素的圆相流转。本文认为,中国小说结构的“圆相”基因,至少包括叙事元始、回环结构与同心展续等三种不同的“圆相”类型,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格局中也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如鲁迅小说中,无论人物的行径还是人物思想感情变化的轨迹,大都有一个突出的“圆形”

收稿日期:2016-08-01结构,即从原点出发绕了一个有意味的圈子,又回复到原点。如《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所说的:“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鲁迅:《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孤独者》以送殓和“一匹受伤的狼”相始终。《祝福》始于爆竹声,终于爆竹声,始于祝福,终于祝福。《伤逝》也是这样的一种回环结构:子君从家里出走,又回到家里,涓生离开会馆,最后又回到会馆。此外,《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小说中也多次出现圆圈意象。这种结构所昭示的,是鲁迅作为启蒙者所认知到的,封闭的黑屋子中社会、人生、人心几乎不变,而且更是一种螺旋式的重复与循环。对这些圆圈意象和循环结构的分析,可以探究鲁迅内心深处的时间观和革命观。以大家族小说闻名文坛的巴金,善于学习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驾驭宏大篇章的整体性眼光,在小说布局上,除了注意事件、人物在横的方面互相映衬外,还特别注意在纵的方面首尾相顾、前后响应。《家》一开篇写觉民、觉慧兄弟冒着风雪归家,走进了“黑洞”一般的高公馆中,结尾写觉慧乘船远行去上海,如小鸟脱笼一样离开了家,在这首尾的响应与关锁中,容纳了数十人大大小小的故事,形成了一个关于“家”的完整环闭的结构,使全书的主题立意更为彰显。《寒夜》以汪文宣在寒夜中寻找尚未归家的曾树生开篇,以曾树生寒夜归来寻找难觅踪迹的汪文宣结束,结构上首尾完整,前后响应,况味苍凉,富于象征意味。在中国现代作家整体地反传统和不遗余力地批判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林语堂两脚踏中西文化,既接受了西方近代思潮的影响,又同时赓续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他欣赏中国小说名著如《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等,认为都是重人物而不重结构的作品,他在《京华烟云》中也有意采用了这种体裁,写出了人物众多、画布极广的中国时代变迁故事。整个小说看似散漫,其实从庚子之乱开始,到中日战争结束,以战乱相始终的首尾结构,形成了一个浑整合一的“圆相”结构。在这本向西方诠释中国文化的英文小说中,林语堂以笔下最喜爱的人物——“道家的女儿”木兰来贯穿全篇,木兰亲历前后两次逃难,终由一介幼童成长为成熟的母亲,这一结构既继承了以人物带时代的传统写法,也体现出以道儒释来贯串笼络全篇的意图,离合中见缜密,流荡中见法度,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京华烟云》一书的写作缘起,在于1938年的春天,林语堂突然想起翻译《红楼梦》,后来再三思虑而感此非其时也,且《红楼梦》与现代中国距离太远,所以决定写出该部小说,《京华烟云》所受《红楼梦》的熏染颇有痕迹可寻,尤其是盛衰相续、聚散离合、新陈代谢的整体结构。从上述现代作家的小说创作模式看,中国小说结构的“圆相”基因的现代演化和创变,历历可寻。

一 天道推人道,天地境界与人间事态相呼应的叙事元始

小说结构包括了情节与非情节因素,一般而言,读者关注的往往是情节因素,因为读者更容易被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所吸引。而其非情节的结构因素往往常被忽视,因为它常以文学的整体框架形式得以展现。如果说西方小说是在时间结构中展开叙事,那么中国小说则是从神话元始开始叙事的。典型的中国古典小说,往往不是上来就讲故事,它是先营造画面氛围,点染意绪神韵,然后再展开强大的空间叙事与故事情节描写。中国文学或者说中国艺术,有着最具民族特色的独特传统,它以丰富的暗示力与象征力实写,从而形成全幅流动的气韵与节奏,苍苍莽莽,超脱浑厚,直入不可言、不可状的宇宙万象,以启自然生命之核心。采用的是一种天道亦人道,天地境界与人间事态相呼应的叙事元始。

首先,中国式的思维,是一种总揽万象又超越万象的整体性思维,这自然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中国小说的基本构架。真正中国风韵的叙事,往往要从宏大的天地时空开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表现在叙事谋略上,体现为由天道推出人道,从太虚幻境到人间烟火。从《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到《三国演义》,四大名著中都体现出一种天地境界与人间事态相呼应的叙事特点。中国古代文化崇巫、尚鬼,使天地人鬼成为一个可以互相系连的大网络,叙事往往是从天道元始起首,再叙说人间故事。这种“叙事元始”,是中国小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最与众不同之处,不像西方小说开门见山,开篇就只叙述一人一事一地一景。作为天地根本、万物通则的道,是中国式思维中的总纲领,由道统来统领具体的纷纭人事,这才符合中国的叙事习惯。

其次,圆形思维作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胡义成:《中国地域文化:作为“集体无意识”系统》,《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23页。,已成为印在中国人脑海中的领悟世界的典型模型,不会轻易地随着时代的嬗变而消散。虽然现代作家受到五四以后西方文学技法的影响,采用了西方小说的微观着笔,多从空间横截面入手切入叙事世界,基本上已不把叙事引首与天人宇宙观联系起来,但“天人合一”这种从宏观时间入手的叙事观念,仍有不少遗痕可寻。如张恨水是一位推动章回小说现代转型的通俗小说作家,他认真借鉴西洋小说技法,改良传统小说中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那种全知全能叙事。但在叙事元始上,张恨水有着执着的偏好。他的小说叙事往往从宏大时空入手,来交代写作缘起,然后才回到故事情节所发生的具体历史时空,如张恨水在《八十一梦》与《金粉世家》之中楔子的写法。还有一些叙事元始的写法,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例如,在废名的小说《桥》中,开头讲了一个失火的故事。这个寓言般的故事独立成篇,与整个小说几乎毫无关联,其实这是统领全篇的楔子的写法。小说《桥》并没有完整的叙事脉络以及情节结构,甚至时间维度在小说中的作用也被废名淡淡的抒情笔调所冲淡。所以一开篇的这个楔子故事,其实起到统领碎片化的各个意境画面的作用,整体点染一种人生的梦幻感与隔离感。

最后,从天道推出人道,是中国哲学的普遍模式,是中国叙事学的宇宙观和本体论。中国小说的叙事元始,也即故事开端,一般始于宏大的天地境界、历史人生的特殊时刻,开篇就构成了人物活动中环境的圆心结构,并由此辐射和展开。中国人讲时空关系,往往是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由巨及微,所以观照沈从文《边城》中,一开篇由远及近的对于茶峒的描写,反复回味是真正富于中国风情的,那是一幅由层层的远山云烟满纸泼墨开始,到细刻一个小小的松下童子结束的中国水墨画。用这样的眼光来看《金锁记》,自可品味出张爱玲为什么开篇要苦心经营一轮“陈旧而模糊”的“三十年前的月亮”,以示天道悠悠、人世变幻。张爱玲《金锁记》的开篇,用明月高悬澄空、照彻人间一切。傅雷先生赞赏这个有意味的叙事元始:“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写是那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的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从开场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傅雷:《傅雷文集(文学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0页。《金锁记》的篇末,是老年七巧不去揩拭的一滴腮边泪,与“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张爱玲:《金锁记》,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年。的响应,始终不变的,是那一轮俯瞰一切的月亮,兜兜转转三十年,苍凉的天道与沧桑的人世,构成了一个流转无尽的“圆”。一切似乎都结束了,而一切又都重新归来,苍凉的故事仍在人间上演,七巧的女儿还在重复着七巧的无爱而苍凉的道路,人世间还有多少类似七巧的女子?小说以模糊的月亮开篇,结尾以沉下去的月亮,意味着曹七巧的世界随着生命的谢幕而结束,月亮意象前后呼应,锁定了小说苍凉的整体氛围。由叙事元始确定的中国小说的时空形式,是一个宏大的天道有常、周行不殆的“圆”,以此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与西方小说相比有鲜明的民族特点。在西风东渐之下,许多现代小说在叙事引首也即故事开篇上,已突破了古典小说天道元始的叙事模式,开始注重从微观时间入手,从一人、一事、一地、一景来写起。但是,仍有一些现代作家受到古典叙事习惯的影响,任何具体的个人和事物,都首先放到宇宙的大框架中去寻找位置,由天道推人道,由天地秩序到人间法理,自上而下地徐徐展开。或是综合中西方两种叙事时间模式的优势,宏观时间与微观时间两种时间尺度相糅合,使其小说呈现出过渡时期的特征。

二 反复非重复,代代延伸与止于突围相纠绕的命运“回环”

“圆相”流转的结构方式,还体现为环环相扣、重复叙事的“回环式”结构。如,在人物配备上,《红楼梦》“影中影”的写法,使同样的事件在身份不同、本质相同的人身上一再上演,从晴雯抱屈夭风流,到黛玉魂归离恨天;从宝钗宽解王夫人,到袭人私报王夫人;有金钏含耻情死坠井而亡,便有尤三姐情归地府挥剑销魂。这些反复叙事虽然反复但“特犯不犯”,就是反复而不重复,使小说呈现一浪叠一浪的“圆相”流转之态。同一事物的有序重复构成了图案,这是万花筒图案构成的基本原理,这些小说结构上的排比、对仗、重叠,形成了富有装饰性的图案效果。

在现代小说中,我们也看到相类似的循环叙事,而且多用于表现母女两代女性的遭际命运的不谋而合,以凸现女性悲剧循环的主题。如老舍小说《月牙儿》,刻画了母女两代出卖肉体的悲惨故事,谱写了一曲天上人间的哀怨的悲歌。母女俩为了生存而忍痛分离、各走各路,最后在共同的被遗弃的命运中又重新会聚:母亲在自己操持旧业的地方找到了女儿,人生如同怪圈一样无法突破。萧红的《山下》、骆宾基的《红玻璃的故事》(萧红构思、由骆宾基写成)中,女儿们总是复制母亲的一生,身不由已地沉入命运唱不完的老调子中。张爱玲干脆以《连环套》来命名一个女性以身体求生存、在一个个男人身边漂泊的故事。霓喜14岁就被卖给印度商人雅赫雅,成为他的女仆和泄欲工具,此后又经历了几次姘居生活,一次一个环,环环相套。霓喜别无所长,只有以色事人,每次都以被抛弃而告终,但又总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每次被抛弃后就有另一个人接盘。她从一个男人身边漂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并留下一大堆儿女。直到最后一次,与她姘居的英国人回国后,她依然沉醉于自己的美丽和骚动中。这时,一个印度人上门求婚,她竟然为自己又将复活而得意洋洋。但没想到人家想娶的并非是她,而是她的大女儿。其时,大女儿瑟梨塔已经十三岁,正是和母亲当年出嫁差不多的年纪,初绽的青春也是被一个印度人看中。此后的故事,据小说开头的叙事人交代,瑟梨塔最后也是离了婚又另嫁丈夫,身体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霓喜母女俩的一生,就是这样一环连一环地循环着,大同小异地复制着。上述作品正是通过浑然圆整的叙事结构,将悲剧代代延伸、无法突围的命运感表现得荡气回肠,同时,也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回环往复的层次美,一种内在韵律的均衡感。

三 大浪伏小浪,中心事件与整体情节相宛转的同心展续

“圆相”流转的结构方式,也体现为由中心事件或中心人物而引发的层层波澜。台湾学者李辰冬曾这样分析:“读《红楼梦》的人,因其结构的周密,与其错综的繁杂,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涛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时,使我们兴茫茫沧海无边无际之叹。”李辰冬:《《红楼梦》在艺术上的价值》,《国闻周报》1934年第11期。他用波浪来形容《红楼梦》的小说结构艺术,认为是写出了由中心事件引起的一系列震荡,如书中宝黛风波和宝玉挨打这两段故事,就如潮涨潮退,起伏相继,撼动摇荡,引发的人事余波不绝。这种笔法,其实可视作文本中的同心圆结构,是一个辐射性、扩散性的“圆相”叙事。以下我们试图通过考察几位现代小说家,以分析他们如何通过节奏分明的大事件来展现庞大而复杂的人生图景,做到经纬交错、纵横纷纭而又曲尽变化的谋篇布局。

巴金。观察现代文坛,巴金对这一艺术手法借鉴得最多,他喜欢富有层次感地铺写一个大场景或大事件,将复杂的人事纠缠、人像群塑都编织进去。如《红楼梦》第33-34回围绕“宝玉挨打”,维妙维肖地表现了前后种种人物的不同表现,并且隐伏了情节进一步发展的线索,而在《春》第15章中,巴金也安排了“淑英受责”这个家庭事件,在有条不紊、不厌其详的细节中,细腻地描写了克定诬告、翠环报信、淑华劝解、觉英的幸灾乐祸,觉新的责备,觉民的鼓励,张氏的慰抚等一系列细节,把克明的专制、张氏的慈爱懦弱,淑华的敢作敢为,觉民的坚定,觉新的委曲求全,觉英的泼皮无赖,克定的无耻都一一生动地表现出来,并埋下了淑英出走,高公馆内部矛盾加剧的几条伏线。从学潮、过年、军阀混战、鸣凤之死、觉民逃婚、老太爷亡故、瑞珏去世到觉慧出走,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构成了这个纷繁的家庭悲剧故事的一个个纽结。正因为巴金采取了“分——合——分”的单元板块移动+同心展续结构形式的结构方法,才使高公馆的复杂事件表述得相当清楚,虽头绪众多而不致造成杂乱。

孙犁。《红楼梦》对孙犁的创作思想和艺术好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这样分析《红楼梦》,“写一个中心事件,总是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一大石,不只附近的水面动荡,摇动荷花,惊动游鱼,也使过往的小艇颠簸,潜藏的水鸟惊起,浪环相逐,一直波及四岸;投石的地方已经平息,而它的四周仍动荡拍击不已。这就叫做精心结构。”孙犁:《关于长篇小说》,《人民文学》1977年第10期。在这里,孙犁所领悟到的“浪环相逐,一直波及四岸”孙犁:《关于长篇小说》。的叙事结构,其实就是经由中心事件引发层层波澜的同心展续。在孙犁的小说中,他孜孜以求地学习这种叙事结构的写法。例如,《铁木前传》中作为动力元的一个纽结,即木匠黎老东与铁匠傅老刚十几年间友谊的建立与破裂。在今非昔比的变迁中,环绕着“儿女前盟”这个中心点,一石击起千重浪,孙犁一个个人物地顺次写来,一层层变化地加以铺述,映现出经由社会变动、人物变化呈现的不同生活和精神状态。明显可看出,这部小说整体上是一个破裂的圆型结构,以聚始却以散终,以结盟始却以负盟终,内在体现为步步扩散的同心圆结构形态。《铁木前传》是孙犁无法写竟的半部书,呈现为一个破裂的圆相结构,其中折射着孙犁的时代认知与自身美学追求之间无法弥合的错位,《铁木前传》由此而成为富于多种意涵的敞开的半部杰作。

茅盾。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艺术,茅盾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曾对之作过深入系统的研究和探讨。他将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艺术概括为“可分可合,疏密相间,似断实联”茅盾:《漫谈文学的民族形式》,《人民日报》,1959年2月24日。十二字。既然对古典小说结构匠心有如此真切体验,自然会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尽量吸收运用。茅盾在《子夜》便采用网状结构,以吴赵斗法为主线,展开了吴荪甫与一系列人物的斗争,内容恢宏而纵横,如一树千枝,结构虽纷繁复杂但主线突出。《子夜》一开篇即让吴老太爷暴毙的写法,就是经由中心事件或中心人物引发层层波澜的同心圆叙事结构。吴老太爷象一个引渡人,在为他辞行的丧事仪式上,《子夜》的中心人物吴荪甫由宾客簇拥、登台亮相。这样一个统领全局、提示线索、层层涟漪荡开的开篇,更多地蕴有中国传统叙事的意味。茅盾不仅在长篇小说中,而且在短篇中也运用这种结构形式,如《林家铺子》,两万多字的作品中便能做到妥善安排各种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形式是短篇,实际上容纳了中篇甚至长篇的巨量内容,这在于有一个可以伸缩自如、网罗万象的缜密完整的艺术结构。《林家铺子》开篇写党部要查封日货,林老板挣扎无奈,只有当了金项圈,去“斋斋那些闲神野鬼”,茅盾设置多种矛盾在主人公林老板身上激烈地展开,从而把特定的历史、特定的环境同特定的人物的独特命运结合在一起,小说情节结构凝练而紧凑,波澜起伏,扣人心弦。这种抓住中心事件、围绕主线矛盾进行同心展续的写法,使小说情节虽然千头万绪,参差错落,但看起来又脉络分明、有条不紊。

四 余论:从中国小说“圆相”叙事看中国文学传统基因的现代演化与创变

重建现代中国文学生命力的必由之路在于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从百年流变的历程看,在创造性地转化中国文学传统方面,小说和散文所取得的成就更高,而新诗因与古典诗词内在抵牾而成就有所不足,话剧因与中国戏曲传统断裂且分庭抗礼而尚未真正地民族化。本文认为,从中国小说“圆相”叙事看中国文学传统基因的现代演化与创变,至少表现出以下几种较为显著的特征:

第一,从浑整的生命之“圆”到残缺的生命之“圆”。新文学观的两大命题是实录和写真,前者即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后者即反团圆主义的悲剧观念。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现代小说已经形成了严格的写实传统,同时新文学先驱者无情抨击和彻底否定了中和意识,摒弃了中国文学长久奉守的那种“中庸之美”和“大团圆之趣”。在许多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更强调生命的一次性,呈现出对轮回循环和“天人合一”的否定,接近于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潮,不再思考未来,而注目于现世。这标志着中国封建社会的基础——“中庸”的平衡和“天人合一”的圆融被打破。这种转变早由一部天才般预言的伟大小说《红楼梦》所呈现,尽管《红楼梦》的起点和终点是“合一”,但它要启示的却是中国文化由“合一”向“分裂”的转化。除了上文说到的孙犁的《铁木前传》是一个破裂的“圆相”结构,其实钱钟书的《围城》又何尝不是。钱钟书不但在《管椎编》中提出了“圆相”的小说结构法,也在创作中予以践行。钱钟书以海上漂流开始、以茫茫昏睡告终的《围城》,贯穿着入城→出城→入城的转换过程,揭示出人生由缘起→受苦→悟彻→太虚的历程,叙事者“忧世伤生”,站在人生边上洞悉幻相,看着围城内外的个中人,毫不知晓地颠踬于命运轨道而不免兴起悲凉之感。《围城》的谋篇布局,如蛇衔尾般形成一个圆形结构,以主人公方鸿渐一线贯底。上海是方鸿渐故事的起点与终点,三闾大学是中心点,故事在这圆圈之中完成,呈现出封闭式形态。然而,我们注意到,《围城》结构是相对封闭而不是完整无缺,《围城》写人随写随丢的现象是很突出的,这一点与中国传统小说很不相同。因为传统社会是在人的安土重迁中,经历天地四时与朝代更替,小说背景是相对封闭、变化迟缓微小的农业文明社会,而现代社会中人是流动的、漂泊的、开放变化的,由乡村型的熟人社会到城市型的陌生人社会转变。因此,现代小说背景是发生在城市人群背景下的生命偶遇,圆形环闭的生命结构已经破裂。现代性的非永恒特征、变动不居性,使中国现代小说叙事结构中虽然还遗留着某种“圆形”思维,但已是走向残缺破裂的生命之“圆”。

第二,从单一的“圆形”结构到多维立体复杂结构。中国传统小说结构,讲求有头有尾,线索明晰,在完整的情节描写和人物刻画中突出主题,这种形式最均衡、最稳定、最具形式美的呈现形态就是“圆形”结构。这种形式在目前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创作中仍在使用。讲究在小说的情节展开中,环环相扣,次第展开,情节线索紧密咬合,前后融为一体,这种结构形式也可以说是一种“链条式”或“回环式”的“圆形”结构。随着现代小说的结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样化,不少作者已不再受缚于情节结构形式,手法极大灵活,从而使小说结构有很大的“随意性”。许多作品是复调,具有多条线索、多重叙事,其结构如蛛网一般,发展成为不同板块叠加的多维立体复杂结构。板块与板块之间,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前后贯通的故事作为“粘合剂”,把各个板块予以粘合,而是任其零乱倒错。这些小说的结构之间的连接基本上采用“蒙太奇”手法,板块之间的关系具有意义的多义性,因此叙述的整体意向具有不确定性。在一些现代派小说家中,这种结构形式已成为纯粹的形式主义,然而,这种小说结构究竟能有多少读者,究竟又有多少读者能流畅阅读,是很难评估的。可以说,最引人注目和受读者欢迎的现当代小说,仍然大多是有贯串线索的或有贯串情节的,这是难以轻易更改的中国民族“趋圆性”的阅读习惯,注重传统的道德境界评判,即寻求事件人物的善恶因果、尘埃落地的圆满性。即使在西风劲吹的“五四”后的中国文坛上,这种建筑在民族集体潜意识之上的审美理想和思维定势,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而举地归于消失,它往往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依稀浮现,或是获得新的开放性的动力后重焕生机。现代小说大家的成熟形态的作品,大多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这种细针密线、严丝合缝的结构特点,展示了贯通始终的整体艺术构思方式,在作品中运行着一个纵深凝聚的潜隐的“圆相”。

第三,“圆相流转”的小说架构方式更多成为隐在的叙事美学特色。由于现代小说偏于横断面的展开,与传统小说习惯于故事的讲述不同,它改变了传统小说有头有尾的叙事方式,一般是开篇就从不同的角度迅速切入特定的情景,中间大量地省略事件过程的叙述,代之以独白式的心理分析,或片段组接的结构方式,其结尾也不讲求由近到远、由点到面、还诸天地的淡出,与传统小说有头有尾、完整无缺的封闭式结构也有了很大的差异。“圆相流转”的传统小说架构方式,已不是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的显在特点,而只是一种隐在的叙事美学特色:对于圆融旷远、和谐浑整的境界的追求,对于天道循环的圆形中国式宇宙论和生命论的探究。例如,张爱玲的小说结构艺术,除了在章法结构的布局上具有首尾呼应的特点外,从意象结构到人物结构,也都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圆形的特征。从月亮到玉镯,从镜子到眼镜,无论是单个意象还是对应意象,张爱玲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具有许多象征意象,而其意象结构总是一个个正反复合的圆。人物的对映互照形成镜像结构,如从曹七巧与长安母女两代人、从红玫瑰到白玫瑰两类女子的不得所爱、人生苍凉﹔人物形象的矛盾性格和前后变化的矛盾张力,产生人物结构艺术的圆形特征,如白流苏从上海到香港、从夫家到母家的流浪,这些特点都形成了鲜明的环形视角。正如荣格所说,集体无意识“只有通过后天的途径才有可能为意识所知,它赋予一定的精神内容以明确的形式”荣格:《人类及其表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2页。。圆形思维作为一种先于个人存在的“种族记忆”,这种深层次的文化心理要素,总是顽强地要通过中国人(既包含作家,也包含读者)个人的心理活动豁显出来,因此在西风劲吹的现当代文坛上,圆相流转的叙事美学特色还在静水流深。

现代小说不再像传统小说一样追求形式上的完整性和情节发展的线状性。不但叙述时间可以任意延展、逆转、加速,而且叙述空间也可以任意转换、拼贴、平行、重复。小说情节基本上是在时空的“拼贴”和“回闪”中实现的,许多小说的结构呈现形态是破碎和片段化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叙事一以贯之的“圆形”结构的终结,恰恰相反,在21世纪的网络小说中依然闪烁着“圆形”结构的某种底色与背景。比如,今何在的《悟空传》中,故事分为前后五百年,是在双重时空中发生的,前后时空却呈现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可以说,整个小说结构是—个倒果为因的圆形结构,也就是说,整个故事像是—个闭合的环,前后互动渗透,没有开始没有结局,开始即是结局,然而结局又是故事的开始,无始无终。终篇的时候,“阿瑶找到了那块石头,她把它埋在了一片焦土的花果山,”今何在:《悟空传》,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6年。这恰恰就是取经故事的开始,这种时空的圆,将后现代主义西方时空的荒诞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又带有深厚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中国现当代小说接受新知识与转化传统同时并重,只是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侧重点不同而已。现代作家的创作心态中不可能完全排除圆型思维的积淀,但与此同时,他们的作品要关顾西学东渐的时代氛围和广大读者的阅读习惯,不能不有策略地采用、点化和创变传统的“圆相”叙事,使其融入和契合当代生活。

中国现当代小说,通过吸收外来文化冲破束缚已久的桎梏,开辟鸿蒙,重获新生,但在其古今嬗变中,亦用现代创造性的智慧开掘了传统文化的巨大宝藏。文学秩序就在传统和历史这个连续体中,经由不断的重新阐释而得以建立。任何一个卓越的作家或别具一格的作品,都只是这个源远流传、绵延不绝的文学序列中的一部分,参与这个谱系,改变着这个谱系,但又无可逃脱地受制于它、服从于它。过往历史是由新的创造来证实、来评价的,文学传统正是由不断发生的文学变革的光芒来照亮。

On the “Circle Phase”Gene of Chinese Novel Structure from

the View of Modern Fictions

——Discussion on Modern Evolvement and Innovation

of Traditional Gene in Chinese Literature

LI Li

Abstract:Chinese classical novels mostly run a deep structure “Round Form”However,modern novels are deeply affected by western literature and thus have been actively moving closer to the western literature in the novel narrative structureStill,a lot of modern novels hide some kind of “Round Form Flow” in structureThe Round Form gene of modern novels are not only reflected in the narrate origin that heaven makes humanity and frame structure embraces the whole article,but also reflected in the circling structure of interlocking and narrative repetition,and concentric renewal with layer waves triggered via central event. By analyzing a group of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novels,this paperdemonstrates the structure of the Chinese novel “circle” the modern evolution of genes and change seems to be found,and shows the following salient features: from muddy “circle” of the whole life to the imperfect “circle” of life;from the structure of a single “circle” to multi - dimensional three - dimensional complex structure;“circular flow” style of novel architecture becomes the narrativ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iction writing

Key words:literary narration;Chinese novel structure;literature g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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