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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应该如何书写

2016-11-19陈仲丹

唯实 2016年4期
关键词:澳大利亚历史

陈仲丹

历史应该如何书写?这是个颇有内涵的话题,可以谈得很郑重。从史观的角度着眼,比如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从技术层面即史艺的角度来谈,比如着眼于史书写作的方式,采用何种表述形式、语言风格等等。想到这样一个话题,与我最近读的一本书有关。这就是欧阳昱翻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译著《致命的海滩——澳大利亚流犯流放史:1787-1868》。作为单卷著作,该书篇幅不小,译成中文有80万字,厚厚一册。我细读一遍,花了不少时间,却没有虚耗时光的遗憾,津津有味地读完,还颇有感触,想要借此就历史书写谈点看法。

《致命的海滩》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可读性,开卷后就能吸引读者不由自主要想读完它。作者罗伯特·休斯选择了一段不为人熟知的历史,力图原生态地全景展现,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理震撼。作者如同一个声口毕肖的说书人,大量史实在书中都成了引人入胜的故事。著名文化学者苏珊·桑塔格对该书的评价是:“休斯有故事要讲,其生动、大规模及骇人听闻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狄更斯或索尔仁尼琴的故事,但却是一个完全不为人所知的故事——直到这本壮观之书写出为止。”向澳洲流放犯人,既是澳大利亚的早期历史,也属于英国历史(英帝国史)的组成部分。我曾学习过英国史,并一度以此为志业,以前对其了解得也有限。

澳大利亚现在是西方有影响的发达国家,但其早期历史撇开土著居民无文字记载的过去外,最早的就是向那里流放犯人的殖民史。澳大利亚人对这段历史记忆长期采取的是隐恶扬善式的有意遗忘。1888年,澳大利亚建国100周年,当时有些年老的流犯还活着,但在参加纪念活动的队列中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有人还写了一首《百年之歌》,希望人们在庆典的喧腾中不要提及过往:“用我们早期的罪孽玷污我们崇高的名字,玷污我们力求达到并征服的目标,这公平诚实吗?……向前看,别再往后瞧!面朝阳光灿烂的地方,面向辉煌的未来,不要看后面阴影重重的黑夜。”(《致命的海滩》,第714页,下引该书略去书名)对这段历史的遗忘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在澳大利亚学校使用的任何历史教材中,完全找不到一本令人满意的关于监禁地澳大利亚的叙述,甚至连条理清楚的叙述都没有”。(第717页)1965年罗伯森的著作《澳大利亚流犯拓居地》问世才改变了这种状况,将流放制度纳入了国家历史。1983年出版了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赫斯特的《流犯社会及其敌人》。这些都是学院派的史学著作,利用官方文件勾勒出历史概貌。但这些职业史家在记述历史时却忽略了一种十分重要的史料,这就是流犯本人留下的记录。不利用这些拥有最深切感受亲历者的述说,所记录的历史就显得干涩板滞,内容既不丰盈,叙述也难感人。余戈先生最近出版了其战争史力作《1944:腾冲之围》。他慨叹,在使用材料时,相比于战报一类官方文献,他更注重战场亲历者的回忆,因为他们的描述真切生动。

《致命的海滩》正是这样一部关注亲历者记忆尤其是早期流犯声音的著作。吊诡的是,该书作者能有这样的叙事意识,与其非职业史学的背景不无关系。据译者介绍,罗伯特·休斯是澳大利亚著名的艺术评论家、作家、历史学家,也是电视纪录片制作人。他被《纽约时报》誉为当代世界最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史学实为他的副业。而正是非职业史学的背景,反而使他能不受拘束地使用材料。有人对这部书的评价是:“一部关于澳大利亚流犯拓居的迷人叙述,研究透彻,文笔优美,罕见而又泼辣的人物形象,以及悲怆凄婉、勇敢而又恐怖的故事比比皆是。”

尽管看来其学术背景不入史学门庭,但休斯从事历史书写的态度是很专业的。专业史家最重视所用材料的可靠来源以及搜寻史料的功力,注重使用第一手史料、原始档案、稀见文献。休斯在这些方面做得一点也不含糊。他查阅了大量档案手稿、文件、早期报刊(藏于档案馆、图书馆),参考了数百部研究著作,其使用文献的严谨和宏富即使是资深史家也难以挑剔,不过他更注意流犯本人留下的材料。他在书中写道:“我尽可能试图由上及下地察看这个制度,通过流犯的证据——信件、证言、请愿书、回忆录等——来了解他们自身的体验。迄今为止,这个材料的大部分尚未发表,还有更多材料则在等待研究。结果发现,有一个常见的假定相当错误,即认为流犯沉默不响,‘木板一块,其实流犯不仅会发声,而且声音还相当之多。”(引言,第V页)以这种方式写的书有两个明显的优点:一是挖掘出了许多以前不被人关注的史料,通过这些史料讲述流犯曾经遭受的巨大苦难,其骇人听闻的程度让人难以相信在人类历史上竟还有过如此黑暗的一页;二是表述清晰生动,描述活灵活现,比如被九尾鞭抽打的流犯,他们切身感受到的巨大痛楚,化为文字是字字血泪,以此再现的历史场景自然非寻常笔墨能比。

就叙述的框架而言,该书采用类似中国史书记载的纪事本末体。先从流犯的来源写起,再回溯对澳洲的探航,继之在海上运送流犯,到达澳大利亚后开拓殖民地,管理流犯,以流犯制度的终止结束,其主体内容是对流犯的管理。当时的流犯犯的大多是轻罪,在当时的英国轻罪重判是寻常之事。流犯在被法官判决后前往澳大利亚,苦难的历程由此开始。最初的苦难是海上的航行,书中对此有细致的描写。在押运船“惊鳍”号上,“囚犯饿得要死,寒冷刺骨,躺在透湿的床褥上,没法锻炼身体,全身结了一层由盐、粪便和呕吐物结成的壳子,因败血症而溃烂,到处长疖”。有个流犯在写给家人的信中谈到这次航程:

(我们被)成双成对地用铁链拴在一起,在整个漫长的旅途中,囚禁在底层舱里……几乎不给我们足量活命的给养,也几乎不给水喝……跟我拴在一条链子上的任何同志如果死了,只要还能忍得住呼吸尸体的臭气,我们就都不做声,为的是能吃他们的定量。很多时候,我甚至很高兴地把糊在腿子上的泥敷剂都拿来吃掉。路走到一半的时候,跟我拴在一起的汉弗雷·戴维斯死了,我在他的尸体旁边躺了一个星期,也吃掉了他的口粮。(第167页)

流放船到达澳大利亚海岸,押送者首先看到的是当地的土著黑人。在“天狼星”号船上军医沃甘的眼中,土著少女是美的,但她们却因肮脏而得以免遭白人强暴。沃甘抱怨道:

因为这种臭烘烘的鱼油,她们似乎把全身涂满这种鱼油,还跟烟垢混合在一起,因为经常俯身在火上,她们的皮肤积满烟灰。除了这些甜丝丝的气味以外,她们鼻孔还经常露出排泄物,积落在撅起的嘴唇上,一堆堆浓郁的干泡泡,不断有新的鼻屎掉落下来。要我说,就算这些一丝不挂的少女能把人的胃口刺激起来,让人有心来一场游侠艳情,亲昵溺爱地与之性交,一看所有这些个人的优雅和修饰,最后也会打消念头。(第106页)

应该承认沃甘的观察是细致的,言辞中多有讥诮、反讽,明显表现出他的种族优越感,对作为“他者”的土著少女居然逃脱性奴隶地位大为不满。

书中所用史料更多是来自流犯的回忆。流犯的苦役生活极为艰辛,他们受尽磨难。罗伯特·琼斯在回忆录中写道:每日对流犯的工作要求是,每人砸的碎石必须装满五车。如果鹤嘴锄和铁锤断了,就要被狠狠地抽一顿鞭子。天一下雨,做苦工从外面回来的流犯就“被赶进号子,浑身上下淋得湿透,根本没有办法把衣服烤干,这就是总督的命令。他们之中要是有人敢出一句怨言,就立刻送到三戟刑具处,命令抽他25鞭。若再敢说一句怨言,就再抽50鞭”。“鞭子手来自克莱尔郡,该人身强力壮,喜欢尽可能地进行肉体惩罚,从中获得极大乐趣,特爱用这种方式说话:‘再把半磅肉,伙计,从这个讨饭的肋骨上抽下来。他的脸和他穿的衣服看上去颇像一把剁肉刀,上面溅满了抽鞭子的人身上的肉星子。”琼斯又写道:“许多人直到死才摆脱这种虐待。要想详细描述他们从司令官、司令官的仆人和工头那儿受到的折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喜欢的一种惩罚,是每个月把脚镣收紧一些,这样就能嵌入肉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黑色的关禁闭的号子以及地下的一个水坑,把囚犯一丝不挂,单独锁在那儿,让他因害怕淹死而不敢睡觉,每次关48个小时。(第132~133页)

最常见也是最恐怖的惩罚是鞭刑,无论什么罪都可折抵为挨皮鞭,渎职抽25鞭,傲慢无礼抽25鞭,弄丢衣服抽50鞭。流犯戴维斯的手稿冷静地描绘了鞭刑这一血淋淋的流犯文化仪式,摹绘精微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这样述其详:

九尾鞭的做法和用法是最可怕的,让人难以想象。上面有9根尾巴,或者不如说9条皮带,每根长4英尺,比霍巴特镇猫的尾巴粗两倍……每根尾巴上面都有7个反手结,做成鞭状,有的末端有金属丝,有的则涂了蜡。该用哪种,得由司令官决定。

惩罚犯人的地点在很低的一个地方,几乎与大海齐平。就在水面上,有一块跳板,100码长。在跳板中段的旁边,立着一架三戟刑具,把人绑在上面,侧面对着平台,司令官和医生就在平台上面走动,这样他们就能交替地看见那个人的脸和背部。

他们的习惯是每抽一鞭走100码。因此,挨抽100鞭子的人就要绑一小时或一小时一刻钟——一抽完鞭子,除非到了吃饭的时候或晚上,否则就立刻派他去干活。他的脊梁红得像牛肝,很有可能,他的鞋子里面全是血。而且不许他上医院,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行。这时,医生的助手帮他清洗伤口,用短麻屑往上面抹一些猪油,然后就去干活……经常的情况是,这个人第二天又因为渎职而再遭鞭笞。(第449页)

有些地方的鞭子是特制的,用起来格外凶狠,比如在亚瑟港,“皮鞭用的是最坚硬的鞭绳,尺寸大得出奇。鞭绳在盐水里浸泡,直到浸透为止,然后在太阳下晒干。结果这个过程之后,鞭子就像铁丝,上面的81个绳结就像锯刀一样,能够锯进肉里”。一场鞭刑过后,受刑者的脊背被打得脱皮,留下一片结瘤遍布、纵横交错的网状疮疤。有个目击者看到,“鞭子手转动着身子,抽打肌肉颤动的人的脊梁时,因猛力旋动身子,而在地面留下深深的脚印,白生生的筋肉被打得露在外面,凹凸不平,肿了起来。惩罚是打100鞭,大约半分钟抽一鞭,惩罚完毕大约一小时。那天极热,在太阳下就站那么一下也受不了……我知道有几个可怜的人是在如此无情的鞭笞之后,导致留下终身残疾”。(第506页)九尾鞭不但给流犯以肉体伤害,还造成他们巨大的心理创伤:让人把衣服脱光,绑在三戟刑具上,就像把一张猫头鹰皮钉在谷仓门上。忍受着连续打击的痛苦,听任军士缓缓地报着鞭数,这一切都淹没在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之中。读《致命的海滩》,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书中对鞭刑反复细致的描写,九尾鞭和三戟刑具简直成了澳大利亚流放地的图腾和象征。

诺福克岛是关押重犯之地,“重犯一旦送到那里,就永远也没有回返的希望”。在那里干活最累,“制作砖头,把珊瑚烧成石灰用作灰浆,把诺福克岛上的松树制成木板”。“‘监狱帮由35名屡次犯罪者组成,他们被塞进凸伸码头边的一个臭烘烘的监狱棚子里,拖着双镣,甚至三副镣铐,在采石场砍石劈石。作为惩罚,有些犯人被派到‘湿采石场,到水下割石,这是墓地边上的一座礁石,部分被淹没在海水之下。”“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吃午饭。”“吃饭的方式让任何稍微有点体面意识的人都觉得恶心……饭食用木盘子或大锡盘子盛着,端到各个帮前,然后像在猪狗面前一样放下来,(他们)也像猪狗一样大吃大嚼起来。”“劳动的目的不是为了生产,而是为了惩罚。劳动条件使努力劳动失去了意义。在诺福克岛上,不许使用犁铧,目的是为了让囚犯干繁重的工作。”

在澳大利亚黑暗的流放史上也有过一抹人性的亮色,这就是诺福克岛的司令官马柯诺奇的改革。他在殖民者中是一个异类,对流放制度持批评态度。他在给英国殖民部写的报告中称:流放制度“残酷无情,变化无常,挥霍浪费。无论从改邪归正,还是以儆效尤的角度来讲,都毫无效率,只能通过极端的严酷,维持某种程度上的活力”。马柯诺奇在诺福克岛上做了改革的尝试。他把自己管辖的1200名犯人找来,对他们说,他到这里不是为了来折磨他们,宣布在1840年5月25日这天给大家放一天假。这天早晨,犯人们目瞪口呆地发现,四面高墙的监狱大门大开,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岛上漫游,在海里游泳,在沙滩嬉戏。整个上午,马柯诺奇在囚犯中闲逛,友善地跟他们聊天,饭后举行娱乐活动。他还要求在岛上办一个图书馆,除了农耕、工艺类书外还要有莎士比亚的著作。流犯们得到信任,从九尾鞭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受到了像人而不是笼中兽一样的待遇。三年后,马柯诺奇被免职,结束了短暂的改革。不过,澳大利亚的流放制度也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后来逐渐被自由民移居制度代替。

从上述对书中若干片段的节录可见,这本非虚构类书不是一本学院派风格的历史著作。它毫无学究之气,努力钩沉,让当年的历史在场者(主要是流犯)发声,因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昭示我们,历史是可以这样写的:首先它的范围可以拓展,对以前被认为不太冠冕、无甚荣耀的历史暗角也没必要回避;再者历史和文学的边界可以跨越,该书引人入胜的纪实读来像小说,而竭尽其微的描摹也全都依据文献,以此再现历史场景,使之跃然纸上。这或许是《致命的海滩》给我们最有意义的启示。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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