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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大学

2016-11-19宋宁刚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大学老师

宋宁刚

曾看到关于清华大学刘东教授的文字,说他是个有“大学情结”的人,心中一阵窃喜和自豪。因为私下里,我一直认为,自己也是个有“大学情结”的人,至今,对大学存着很多美好的眷恋与期许。大学是圆梦的地方,也是个做梦、让梦想重新起飞、化为实现的地方。大学包含着人生最美好的想象与憧憬,因为对永恒真理的探寻与追究,而放射着神圣的光芒。

那天在书店看到《记忆之塔》,匆匆翻阅,就决定买下它:只因为这本书的不少篇幅都记载了作者周志文读大学的一些经历,和对大学师生的一些珍贵感知。“桃园风景” “初进台大” “台大师长” “五经博士” “教育” “在我们的时代”……仅这些文章的标题,就让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

阅读台湾作家,一个总体印象是:他们的文字温婉、克制,或者回响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跫音,或者尽显女性知识分子的娴静、淑雅——虽然也有例外,比如李敖、陈映真、龙应台等,但不足以打破这一整体感觉。翻开《记忆之塔》,读没几页,就为作者捏了一把汗。显然,周志文不是那种特别温雅、以至于掩饰或回避生存本身的窘迫、难堪与尴尬的作者。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可以自傲的家学,作为一个来自“乡下的孩子”,他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夹杂着艰困与苦涩的乡下孩子的青春记忆。读来尤感真切,真实。

一、东吴大学

书的开篇,作者从自己高中毕业的“联考”写起。因为父母早逝,“寄居”在二姐家,考上了东吴大学中文系,因为是私立,学费要比一般公立大学贵一倍,很是犹豫。之前也曾报考陆军学校,虽然也考上,“但随即想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成语,便很自然地意识到,将来自己到底会成为成语中的‘一将还是‘万骨之一呢?”就神气不起来了。去找自己高三的国文老师商量,老师根据“个人的气质与‘气象”,还是建议他去读。因为“当兵要从没有脑子训练出有脑子来,对‘我这样天生有脑子的人很不适宜”。如果选择明年重考,前途仍然未卜,“因为考学校这件事不完全靠实力,有时更靠机缘”。最终,他接受老师的建议,“不如趁机会早点走出这个小地方,到台北见见世面”。此后的人生虽然曲折,却也果如老师所言,“也许突破了一点之后,其余就不成为问题了”。

录取通知书来了,“三姐”也寄来了注册费,“二姐”则帮忙解决生活所需。终于可以从宜兰乡下去台北了,作者不禁想起“零落的家庭,不幸的童年”,同时有些难以置信地自问,“我怎么又幸运地得到这么好的机会,让我从此之后可以在知识的大海里,我好像从一个莫名的地方领取了一副插满白羽的翅膀,进了大学,我就像有翅在身,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周游无限了。”

然而现实却是令人失望的。在作者看来,这所由于校友过于仓促而成立的大学,不仅交通不便,甚至有些草率。“学校在士林的外双溪,要从台北火车站前先搭十路公车到士林,再在士林转二十九路公车到外双溪,如果搭车顺利,光是一站一站地又停又开,在公车上就要花上一个小时,何况还要加上等车的时间……”为了节省住宿费,作者在“姐姐”安排的一个被服厂职工宿舍住,就这么每天往来。

“当时的东吴大学整个学校只三栋半的建筑,一栋是所谓教学与办公大楼,还有一栋是女生宿舍,一栋是男生宿舍”,正如作者所言,“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所简陋的学校,一所有规模的中学甚至于小学,设备都要比它像样。”比如图书馆,“它的图书馆只能相当于一个普通小学校的图书室,藏书少不用说,管理也很糟,反正也没人去借书,有些学生到毕业都不知道学校还有图书馆。直到我们大四,学校建了安素堂,安素堂的主体是一座教堂,它旁边的附带建筑就辟为图书馆了,但所藏的书与期刊,比一般好一点的中学尚不如。”

这大约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台湾相当一部分私立大学,甚至也是自“二战”结束日本投降并离台后,台湾高等教育筚路蓝缕、惨淡经营的普遍写照吧。

不仅学校的设施不尽人意,老师也难以让学生满意——如果不是更不让人满意的话。“东吴强调英文教学,大一除了每周有四学分的英文之外,还要修两学分的英文文法,两门同一位老师教,因为老师性格懦弱,教学法也很冬烘,学生反应十分一般,所教所学的,现在已没任何印象了。”

“国文则由一位能言善道的老师担纲……他的个子高壮,头发因为稀疏干脆剃光,这使得他更是红通通油光满面,一口斩钉截铁的贵州官话,总是头头是道又充满自信。他的举措言行,真像一个正面的官场人物”。这位姓华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一直抽烟,而且是一根接一根的抽” “华老师对古代的官场文化十分娴熟,喜欢说臣子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但都理想化的要求进退合宜、出入有度。他不喜欢宫闱秘辛,上课的时候,说教的意味较重……但他上课也会取巧,明明一次要上两节课,他只上一节,另一节规定学生默写上次教过的课文,默书的时候他不用来教室,要两个助教轮流监督。”这两个助教,一男一女,女的,是台湾著名女作家张晓风,那时,年轻的她已经开始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

大二教“孟子”课的老师,“对教学尚具热忱,他也许知道学生的程度不行,总是试着用最通俗的方式来解释他认为的深奥古典,有时语言显得轻佻,然而学生的兴趣并没有被引导出来,表现得一样很冷淡。”

即使一些从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大学聘请来的兼职教授,也情形相若,或者举止粗俗,或者迷信扶乩,或者上课时迟到、在课堂上酗酒……真是辱没斯文,多有不堪,甚至可以说是丑态百出,活像一幅当代“‘学场现形记”。

更令人灰心的是,据说连中文系的系主任都是兼任教授,而且年纪已经很大:“据说洪陆东教授以前在大陆做过司法行政部的次长,自己是诗人也是书法家,他当时年纪已很老了,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余岁,在学校很少见到他……大三时我们上他的杜诗,闹了不少笑话,洪老师是浙江黄岩人,浓重的乡音,没几个人懂,他把杜诗的《北征》念成‘剥金,在台上摇头晃脑的把诗又唱又读的,他不讲格律,也不讲诗的典故……只用他难懂的黄岩话不停的赞叹说这首诗真是好啊,真是好啊,下面的人一个个晕头转向的呆坐在那儿,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把金山一般的杜诗‘剥下一点黄‘金来”,以致作者感叹,“我们真是空入宝山”。

或者为尊者讳,或者由于叙述者的理想化和浪漫化处理,在另一个人笔下,上课抽烟、喝酒、说俏皮话,读杜诗时“摇头晃脑的把诗又唱又读”,完全可能成为“世说新语”式的名士风度,或者能够体现一个师长和学人鲜明的个性特征与精神濡染的叙述,在这里,都被作者褪下了“假面”,没有任何的美化、修饰与渲染。相反,他实实在在地写出了学生们“一个个晕头转向的呆坐在那儿,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把金山一般的杜诗‘剥下一点黄‘金来”的无措与失望。”这种景况,对于读了十多年大学,如今也厕身高校的自己来说,至今都是现实、真实、切实的。

总之,在周志文笔下,“东吴”的老师们大致上一样,“都庸俗又市侩得厉害” “他们也许有些小聪明,但没有真学问,教得稍好的,其实也只是在逞口舌之巧而已。除此之外大部分老师对中国学术发展的脉络与潮流很不清楚……”于是乎,就如作者所言,“一切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课程开得不清不楚,教书的老师一个个精神涣散,上课既不准备,下课也无作业,走上台来,总是胡扯一通,他们都是兼职,只拿微薄的钟点费,学校也没要他们负什么责,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负些什么责来。”

而这,就是一位学子大学生活的开始。“一切混乱而无章法,我天天挤三趟公交车到荒芜的学校,中午想尽办法吃便宜又简单的午餐,有时五毛钱买一个馒头果腹。学校很小,又没有图书馆,课余根本没有去处,课间只得找个空教室坐着空等。我是乡下来的学生,这儿没有朋友,有时闷慌了,就一个人到学校建筑之外的野地去闲逛……”这些关于半个世纪之前的叙述,至今读来,让人唏嘘。

我们或许会心存疑问: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东吴大学,果真像作者所描绘的那般不堪么?抑或,只是作者回忆时情绪化的表现?对此,不妨看一看当年做学生的作者对“孟子”课的反思。他说,“孟子教人‘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证明孟子学不仅仅是桩学问,而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只要掌握这个核心,孟子的语言是人人都懂的。没有难易的问题,只有深浅的问题,了解孟子,能说出孟子深刻的涵意才是重要的,深刻的话反而好懂,而且引人入胜,因为每个人都有了解这项真理的能力。现在舍本逐末,把具足的‘初心放掉,要在语言的难易上做文章,就离道太远了。” “老师对这位伟大历史英雄的真实无法掌握,这是症结之所在。”这番出自一个大学生的“心里话”,足以让做老师的汗颜吧!它之作为参照,是否也能说明,作者对自己置身的大学失望和不满,并非没有来由的牢骚,而更像是出自一己之冷静和理性的真实观察?当然,首先是掩埋于历史尘埃中的真切现实。换句话说,书中对当时大学之种种不堪的“揭露”,并非作者的本意。与其说他是在揭露,不如说,他是在以一颗求真的心道出事实与真相。他不愿将自己亲历过的、留下深刻印痕的往事与经验故意地按下不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天下一片太平,形式一片大好。很显然,周志文不是这样的人。生性的诚实、乃至耿直,使他不得不秉笔直书,甚至毫不留情地作出批评。

周志文将大学的“假面”描写得那么刻骨,在让人感到心惊的同时,也让我们少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幻想,相反,多了几分对历史真相的了解与感知,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镜照与警策?

更珍贵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作者通过自我教育和自我学习,毫不懈怠地将自己培养成校训上所说的:Unto A Full-Grown Man——做一个完整的人。入学之初就看到的这个校训让他久久地感动:“对沉醉在浪漫思潮中的我来说,英文里的完整的‘人给我更大的激励。当时我的信念是:真正的‘人是独立的、不依仗别人的,道德之所以高贵是因为道德来自于自觉,而不是来自于他人或他物的规范,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是在我自觉的心中油然而起的,不是受圣人的指引,也不是受‘完人的影响启发而来的。君子独立苍茫,没人值得效法,也没人可以依傍,真正的英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觉得东吴的英文校训比起中文的更有气势,口中一念,感觉自己与浩然相聚,两腋习习,顿时忘记自己出身在简窳的现实环境之中了。”也许,正是由于这种高度的“自觉”,才使作者能不自暴自弃、随波逐流,而得自身的独立,与坚定的信念。

这实在是可贵,而又可幸的。作者没有被这种出自清醒认识的失望情绪所淹没,而是通过一己的清醒与自制,走向了成熟。他在心里不愿承认,这就是他要开始四年生活的大学:“大学绝不会是我初到看的那么糟,一定有一些伟大的蕴藏是让人在一般状况下看不见的,否则就不会叫那东西是‘宝藏了。”这宝藏是什么呢?就是作者向往的知识,“它是我生命中最感贫乏又极想追寻的东西”。正是靠着自己不息的追寻,他抵御了现实的涣散与局促。这是一个人身上的“人”的觉醒,也是内心之不甘的体现,更是理想的不灭。反过来说,即使大学的环境不那么涣散、无序,学生也完全可能因为自身的原因而平庸,甚至“沉沦”。

作家张承志说:“人的经历往往是环境和历史的强加,只不过,少数人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在平庸或残酷的历史中,向周围显示自己闪光的个性。”(张承志:《诗与游击队的谶语》,载《读书》2014年第9期)可以说,周志文正是这样的“少数人”。在他以后的生命历程中,我们会看得更为清晰。

回到周志文关于大学的记忆与叙述。呈露往日的不堪,不是《记忆之塔》的全部。更可幸地说,也不是周志文读书经历的全部。对于大学,他也有美好的记忆。比如十年后的他的“台大岁月”。不过,这是下一个话题了。

二、台湾大学

无论东吴大学的生活和求学经历如何的混乱无章,甚至回忆起它时,不免带着些隐痛,周志文还是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难忘的四年。一九六五年大学毕业后,他服兵役一年,之后,在桃园找到一份中学老师的工作,后来又转到夜校做老师。期间结婚生子,为报刊写文章,因为妻子工作调到台北,又一起搬到台北。住在台北,又在桃园的夜校做老师的那段时间,周志文感觉尤好:“我白天在台北,黄昏搭公路班车到桃园上课,有时到桃园尚早,还可赶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那种生活忙里偷闲,规律又愉快”。

安适又规则的生活,让他考虑进修的问题。一方面,他有了空闲的时间,没有很好的利用,觉得可惜;另一方面,“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安适,却不是我人生的究竟”。可以说,正是由于这种“究竟”之心作为内在的推动,大学毕业九年、参加工作八年之后,周志文决心报考台湾大学的研究生。此时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虽然背负着养家之累,除了上课,还要去中学“打工”兼课,却仍然能够静下心来读书,从硕士到博士,一读就是七年。

在周志文笔下,台大的岁月不再像在东吴大学时那般不堪回首。相反,很多老师都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金祥恒老师的“甲骨学”、齐邦媛老师的“高级英文”、何佑森老师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都给他成了他生命中美好而难忘的记忆。不仅课程本身难忘,老师本身也让他难忘。比如何佑森老师:“先生是位谦和又会照顾学生的老师,他不是善于言辩的人,但对人的人格启发很多”。如此笔调,与在东吴大学时的经历与感受,何啻天壤!

而尤其吸引我的,是他此时读书的观感与心境:“我觉得这次读书的机会是我人生路上偶尔捡拾到的,所以特别珍惜。因为珍惜,我比其他同学更加放慢脚步,以便更好的欣赏周遭的一切。”他所谓的放慢脚步,是指选课时的慎重与认真,读书时的用心与感念。比如他对台大图书馆的描写,和在图书馆看书时之情景的记忆:

台大图书馆很好……文学院有一个很好的院图书馆,就设在文学院后楼的楼下一层,这个图书馆好像没有大型的阅览室,整体上更像个藏书库,平常很少人来,所以特别安静。

文学院是幢日据时代的旧建筑,上下两层,挑高都很高,图书馆设在文馆楼的第一层,为了让使用者检索图书方便,又用铁板将之隔成上下两层。在上层行走必须小心步伐,尽量不要出声,以免打扰到别人,虽然绝大多数时间,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特别喜欢在上面读书,有时来查看资料,有时没有资料要查,纯粹用“云游”之姿在书海中闲荡。书架之间有只单管的日光灯,用来阅读不很适宜,但靠窗的地方总放着一张小桌,在那里展读书籍是最快乐的事。文学院图书馆藏有台大还是“帝国大学”时代购自一家福建藏书楼的珍贵藏书,大多是清版的线装书,解开牙制的书扣,打开蓝色的书函,一股纸的幽香扑鼻而来,其中有干燥的树皮、沉淀的草香与淡淡的樟脑香。我喜欢古书的气味,我在想,这套书自被学校收藏编目之后,就一直静静的躺在图书馆幽暗的一角,也许还没让人真正打开阅读过呢。

室外也许是炎夏,或者是刮着风的冬天,都没有影响到室内的气氛。读古书时,与我面对的是历史,是过去的人与事,读完了几册,都是与现实无关的旧事,但却能让我更澄明的看出一些属于人类共有的事实。

我从图书馆出来,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好像走出下午场的戏院,刚刚那场精彩的电影还在脑中萦回不去,而戏院外的热风又扑面而来,我怀疑,到底是刚才所看的或是现在面对的才是世界的真相。

这是我初进台大时候的精神状态,时冷时热的,夹着些亢奋,又带点迷离,而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稳与宁静……

如许文字,让我们在领教了他的那些尖锐的叙述与批评之后,重又领略了一个人经由知识、书籍和大学氛围的熏染浸润后,其生命所呈露出的柔光和暖意。仿佛作者的心,是那经过腾腾热水泡开的茶叶片,轻松自在地舒展出无限的悠然与沉静。可以理解,此时的作者,由于岁月的洗礼,也由于学问的浸润与烛照,生发起了更多的理性,和更多的人性之良善与美感。

当然,他的身上存留着一贯的特色:谦谨,冷静,自省,觉悟。由长期严肃的阅读和大学的经历所培养起的思想力——也许更多的由于个性使然,周志文始终保持着自身的独异、清醒和强烈的反思精神。回顾自己年轻的经历时,他说:

生命中的许多意义,是要在很久之后才发现的。就以我初中留级的事来说,我后来能够从事学问,并不是我比别人多读了一年的书,那一年,我不但没有多读什么书,反而自怨自艾得厉害……然而那次“沉沦”,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某些极为幽微但属于底蕴性的真实。譬如什么是假象什么是事实,哪些是背叛哪些是友谊,何者为屈辱何者为光荣……那些表面上对比强烈而事实是纠葛不清的事物,都因这一阵混乱而重新形成了秩序。那秩序并不是黑白分明的,更不是像红灯止步绿灯通行那么的当然,而是黑白红绿之间,多了许多中间色,有时中间色相混,又成了另一个更中间的中间色。真理不见得越辩越明,而是越辩越多层。以前再简单不过的,后来变得复杂了;以前再明白不过的,后来晦暗了。我与我的亲人、朋友、老师和同学,人挤人的住在同一个世界,但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层面里,彼此各行其是,关系并不密切。人必须短暂跳脱,才看得出你与别人以及你与世界的关系,这层关系也许不像一般人所说的那么是非判然、黑白分明。

与这份自省相应的,是他置身人群时的“旁观”精神(后者乃由他的个人气质生发而出):“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屡屡遭逢不同的挫折,每次挫折之后,都有另一种力量在心中兴起,这使我对挫折有了新的看法。挫折让我更为坚强,它让我在心灵上更博大地接受多元,在情操上则更同情处身在幽微角落的弱者。”他说:

我觉得幽微角落的弱者更值得同情在于没有人同情他们,大家老是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几个媒体炒作的人物之上……人在施展同情的时候也是图便利、图省事的。由于幽微角落的弱者永远置身在权力或利欲漩涡的边缘,他们知道任他们怎么努力,也无法争到更好的位置,因而决定放弃。一般的放弃是消极又悲观的,但他们的放弃却充满了自信,他们似乎找到了另一个生命的方向,这使得他们不论行止作息,都表现出自由与从容不迫,整体而言,他们的生命姿态因“自如”而呈现一种特殊的美态,与矫揉造作的人比起来,高下立判。

所以在众人之中,引发我注意的常常不是大家公认的重要人士……反而是忙着帮他们拍照。挤进去以图照片中有自己的可怜人常引发我的某些想发笑的联想,而一些不愿卷进闪光灯的漩涡、独立一旁后来默默走开的人才令我艳羡。杜诗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句子,那是杜诗里最美的句子,寒气透骨而独立有神,那句子仿佛就是为他们而写的。

显然,文中所引的那两句杜诗,也是为周志文写的。很大程度上,那些不愿卷进闪光灯的、“因‘自如呈现一种特殊的美态”的人,就是周志文的自我写照。正如他所坦言的:“我不喜欢伶牙俐齿型的人,不善言谈甚至有些木讷,反而显示可能具有某些犹待发现的内涵,令人想静静的再等些时候,也许隔一阵子会有些收获”。在我的想象中,周志文也正是那不善言谈、甚至有些木讷,却有着满心锦绣和大丈夫气的人。

三、觉悟之为大学

无论如何,周志文的东吴岁月和台大岁月,反差还是太大了些。到底只是环境变了,还是人也随之变了?重新翻阅前面的文字,我看到作者回忆起自己高中老师的文字,一样温暖,充满情味:“我在宜兰乡下的一所县立中学读书,学校乱得很,但高中所遇的国文老师都还好,学问都不错。高一国文是刘伯勋先生教的,他是湖南耒阳人,一口难懂的湖南话,但教书十分认真,批改作文更是仔细……会在所改的作文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他的意见和评语,有时候红彤彤的一片……高二与高三,国文是由禚梦庵先生担任,他学问好又大气,不只教我们读中国书,还要我们接触西方名著……他教国文,使我真正打开了文学的视野。”无论对东吴大学的愤刺,还是对高中老师的称许与认同,都有充分的理由与依据。无论怎么讲,都很难将他对高中老师的肯定视为,在对大学的不满之下,所做的理想化回忆。于是释然,并因此更加相信他描述的真切和可信。这份真切没有快乐可言,它只是一份历史的案底和参照,让我们时时观照,并警惕。

博士毕业的周志文先生谈不上什么自豪,相反,他清醒地认为,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不是矫情,而是一贯理性的真实表白。当然,他没有说的是,也许正因为“窄”,他才有机会在淡江大学和台湾大学任教,进而深入地思考教育。当回顾往事,对于自己的东吴岁月,他也终于达观地处之淡然、视之澄然:“在我们的时代,信任与背离,荣耀与嘲讽同时存在。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该感谢我后来在东吴所受的‘教育。对绝大多数的东吴同学而言,那种教育阻碍了他们的智慧,戕害了他们的心灵,是该严厉谴责的,我不讳言,当我在躲避毒箭的时候,我也曾试图报复,幸亏我不久就放下了,我没有被仇恨影响我的心志,否则我也随着堕落,就真的划不来了。对我而言,那场负面的教育,其结果不见得全是负面,它使我思考教育的本质,以及探索一些荒谬事务发生的原因,我后来从事教育一辈子,这种思考在我身上十分重要。”

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思考教育的功能与本质,不仅化解了压在他身上的“负”能量,也是他之觉悟的表现。由此觉悟而来的,是他对一系列问题的明澈洞见。比如对自由与民主、以及知识分子之价值的议论:“譬如自由与民主,其实包含了很高的道德意义,但我们台湾在实施了自由与民主之后,许多人用它作为施展自私的理由,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别人担,把所有的好处揽给自己受,而且言语粗鄙无礼,完全不会反躬自省,遂为世人所笑。……要救这种危机首先要自觉有这项危机,然后善谋对策,但要几千万人同时去做这种心理建设,本身就是困难重重,我想起孟子说过:‘无恒产者而有恒心,唯士为能。解决这个问题似乎还是要仰赖知识分子,等知识分子自觉后,再自觉觉他才是办法。所以根本还是教育与文化的问题……”

这番话,让我想起台湾版齐邦媛《巨流河》腰封上的一句“宣传语”:“读了这本书,您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因为孟子的这句“无恒产者而有恒心,唯士为能”;因为两千多年间,不断有知识分子想起孟子这句话;因为他们有信念从自身开始“自觉觉他”,从教育与文化上着手,转变世道人心。这或许也正是大学的意义之所在——培养人的自省能力与反思能力,唤起人的浩然之气和觉悟精神。

对知识分子的如许期待,是周志文教授思考的结果,也是他对自身的要求与衡量之准绳。也由此可见,真正的大学精神在他身上活生生的体现和他的人格之正直与淳厚。他说,文化不仅是一种做学问的在学术研讨会上被谈及的话题与材料,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原则,一种价值取向,从哲学的观点看,文化必须贯穿在生活中,当它是生活的形式(方式)时,它才能称作文化。这有点像讨论道德时,主张道德不能只在‘空言上立论,必须躬身实践才能算是道德一样”。与此相应,文化人则是,“他必须认真选择自己的价值,选定后就朝着这个方向走,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在他心里,一个文化人,或者说一个自觉的、纯粹的人,是“少说话,最好是沉默”的人,是“那些善于独处的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生命的中心,自信又从容的走自己的路”的人。周教授说,这些“善于独处”的人是他所艳羡的。其实,他也应当毫不逊色地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吧。透过文字所呈现的他,又何尝不让我们景仰和艳羡?

这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正直,善意,纯粹,警醒,转化世上负面的力量,正如他喜欢的孟子、胡适、罗素……一样。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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