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
2016-11-19唐象阳
唐象阳
一
旧院名叫桂芳园,因我爷爷的爷爷当年在院里种了很多桂花树而得名,院子里的人家均为唐姓。
很多年前,桂芳园是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的唐家宅院。院落分两排纵向而建,都为青砖木结构明式建筑。其中一栋八扇二层,四面走马的楼房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心,一共三重堂,是我爷爷一大家子的住处。这唐家宅院曾院墙高耸,一扇厚实的槽门面向东方,标志着这个院落的霸气和血脉相承。
院墙外面,是一丘丘碧绿的水田。那是我们老家最好的田地。水田前面,有一条常年清澈的小溪,翠绿的溪水潺潺地流淌着,繁衍着一个姓氏的子孙后代……
祖父生前娶妻纳妾四房,老家住着大太太和三姨太,长沙和宝庆(现邵阳)分别住着二姨太和我奶奶四姨太,四房太太却一共只生有子女八个。我爷爷讨这么多的老婆,听说是为了多子多孙,人丁兴旺,这与他当时在宝庆府为官是分不开的。
我父亲是四姨太生的,排行老八,也是最小的一个,地方人都叫他八少爷。父亲的兄弟姐妹除老大留在家里做大少爷外,还有陆奶奶(其实是三奶奶,因为她姓陆,所以都叫她陆奶奶)的一个闺女留在身边当六小姐。其余的都在军界和教育界。听我父亲说我二伯和我五伯还有武汉的大姑都是中共地下党员,他自己和我七伯却是国民党军官。老蒋逃离大陆去台湾时,我二伯和五伯都奉地下党之命从上海随国民党政要去了台湾。我大姑在武汉等候奉命赴战的新婚丈夫复命归来,结果在汉口一等就是一辈子,最后孤身而终。我七伯当时为国民党海军的一名舰长,在前往台湾的途中带领全舰官兵起义,成为中共离休老干。我父亲也在四川西康起义,后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军官入朝参战,还荣立过战功三次,成为一名光荣的起义军官和共产党的干部。
听父亲说台湾曾几次在军队肃共,一九六八年以后,我二伯和我五伯就和大陆及亲人失去了联系,至今没有消息。我父亲临终前说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肯定是被国民党杀害了。我在大陆的两位伯母也一直单身而终。我也不知道这两位伯母是怎么想的,孤零零的到老也不肯另嫁他人,她们总是对我父亲说,说她们的丈夫会回来的,没有死,真是固执的旧女人。
一九六九年,文革进入高潮,我父亲母亲理所当然都先后定为改造对象送往“五·七”干校劳动,其间我父亲和我母亲商量并报请他们的“革委会”批准干脆回祖籍接受当地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母亲随了父亲,我随了父母回到了我父亲的老家。
至于我父亲母亲为什么当时要求回祖籍改造,后来听我父亲说,以前每逢过年,我爷爷都要管家安排给院里和邻近困难的家庭毎户送三斤肉四升米,那里的人都很敬重我的爷爷。我父亲认为去祖籍改造肯定会得到关照。果然如此,那里的人很亲切,都按辈分叫我叔和爷。从没有看到那里的贫下中农批斗我的父母。
那年我九岁。当年我父亲母亲扛着家什走进曾经的宅院和我的陆奶奶为我们腾出的两间老屋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但我从踏进这个院子开始就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和好玩,依山傍水的院子里,虽然在我住进去的时候已经被“破四旧,立四新”的伟大号召把院子的很多地方拆得破烂不堪,所有的院墙和槽门也只剩残垣断壁,但我在这个院子里,在这片祖籍的土地上整整生活了十年。
在这个宅院里我未曾见过爷爷、大奶奶和二奶奶,因为爷爷和大奶奶二奶奶在解放前就死了。也未曾见过他们的画像,因为他们的像听说都是穿马褂长衫的旧装照,被土改干部拿去做了我爷爷奶奶那些分散在外的儿女们的罪证,然后一把火烧了。当然,那年月被土改干部拿走和烧掉的还不仅仅是这个三重堂的楼主们的照片,还有那些现在说起来是文物的东西。
二
院子的后面曾有个很大的花园,我和父亲母亲住进去的时候,生产队已经叫它“后垅山”了,还种了很多的楠竹,“砸锅炼铁”的大跃进后,那后花园只剩下一棵三个大男人才能围抱着的桂花树和几株栀子花在楠竹和杂草丛中随着季节孤独地开着。当然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也会在草丛中露几张笑脸。我和院子里的一些小伙伴常在那里捉迷藏,抓蟋蟀和蜻蜓。
其实,最让我幸福的是第三重堂陆奶奶住的后面有两棵柚子树和一棵李子树,还有六姑妈家猪栏旁的两棵桃树,那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知偷偷摸摸和小伙伴们围着那些果树做过多少令陆奶奶和六姑妈气得咬牙切齿的事。但陆奶奶气恼后还是认为我是她的孙子,有时会把我拉到她侍弄的柚子树下晒太阳,给我讲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家事和故事,教我别学那些野孩子只会玩不读书,还告诉我做作业,背古诗。当时的陆奶奶有六十多岁了,算个闲散人了,不一定要出集体工了。她不会伺候庄稼。但她的绝活是看书、种花、讲故事、唱民间小调。
陆奶奶在屋后柚子树下的空地里种了些花草,她说这花草里有的是防蚊子的,有的是防蛇的。反正她讲她的,我是云里雾里。只晓得陆奶奶种的花一年四季都有开的。红的、白的、粉的、黄的,花一开,屋后面柚子树下就明亮亮一片。
我从小喜欢捉蟋蟀和蜻蜓玩,迷上陆奶奶花园里的昆虫,是在一个春日放学后的下午。陆奶奶靠在一把竹椅上看书,似乎睡着了。在她身后,我第一次发现花丛中飞舞着蜜蜂、蝴蝶、蜻蜓、蚂蚱,我缩手缩脚,粗气也不敢出地在抓一只红蜻蜓,可是红蜻蜓特精,它既不飞走,也不让你抓到,每当我靠近它的时候它就飞到了另一花杆上,像是有意在捉弄我的智商。我果真是智商太低,手脚笨拙,蜻蜓没抓着,结果一个趔趄把陆奶奶的几株花杆弄断了。陆奶奶醒了,一看残花满地,叶茎断了不少,起身就要打我,可想而知,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莲,岂能跑过我这个九岁孩童。此后,很多天不敢去陆奶奶那,和那些小伙伴转战到了六姑妈的桃树上抠那些亮晶晶的桃树浆吃。
陆奶奶喜欢在晌午的晴空下,端一杯茶水,提一把椅子,夹一本古书,来到她的花旁,坐在树影下看书消遣。树影斑斑驳驳地投射在陆奶奶的身上,一地的阴凉。那是陆奶奶最好的去处。陆奶奶气消了后自然是不会计较我的,因为我是唐家的孙子,是她丈夫的血脉。我也自然是不能忘了她的果树和她花圃里的蟋蟀和蜻蜓的,于是,犯错也是经常有的。
又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陆奶奶又是看书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抓了两只蟋蟀放进一只玻璃瓶后正想转身去找那些小伙伴玩,突然在花圃的一角看见几瓶用花瓶栽的韭菜,我就跑过去,弯下腰,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嚷嚷:“扯几把新鲜的韭菜回去炒蛋吃。”
这时陆奶奶突然醒了,扬起手中的书本,厉声呵斥道:“哪里是韭菜?韭菜是在菜园里的啊。这是兰花,你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花,我还是在他坟上带回来的,你个傻小子。”我丢下手里的兰草,起身就跑。陆奶奶还在厉声地责骂,伤心极了。
我躲在一个拐角处,猫着腰,缩着头,看陆奶奶把我扯出丢下的那些兰花又小心翼翼地栽进那几只精致的花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陆奶奶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责骂我,还是在和她的兰花说着什么,总之,我又要过一段时间才敢去陆奶奶那了。
很多天以后,陆奶奶突然叫我过去,我心里打着鼓,怕她打我。但陆奶奶说保证不会打我,她手里拿着一把韭菜样的绿叶子向我摇晃着。我走到了陆奶奶的身边,她一手拿着韭菜叶,一手牵着我走到兰草旁,告诉我怎样辨认韭菜与兰草。
我站在陆奶奶的花圃边,树影下,默不作声。因为她说清明节要带我去爷爷和大奶奶二奶奶的坟上看兰花。
三
暮春的旧院,斑驳的果树下,稀稀疏疏的阳光安安静静地倾泻在地上。偶尔,也有一丝丝春风拂过,温馨而微凉。几瓣李花悄无声息地飘起,又落下。
阳光很安静。旧院很安静。人心也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六姑妈的满女在陆奶奶的指导下绣花穿针的细碎声。
陆姑妈的满女叫梅花,我叫她梅姐,大我六岁。
陆奶奶坐在春光中的树影下,手把手教梅姐绣花。时有几瓣白色的李花落下来,沾在梅姐的发梢,陆奶奶就轻轻地用手捏起来,扔掉。也不知道陆奶奶说了什么,梅姐突然咯咯地笑个不停。之后梅姐就低着头绣花,什么也不说了。这样的时候如果陆奶奶发现了我傻傻地望着她们就会装着很严厉的样子对我:“傻呀,还不快点做作业。”
自从院子里的果树挂上青果,我就开始经常昂起头,傻望着天空中的枝桠发呆。这时陆奶奶就会说:“傻孩子,还没有到吃果的时候呢。别老是傻看着树桠发呆,发狠读书,打了百分,果子让你吃个饱。”然后陆奶奶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或手里的青菜,用手搭在眉头,仰望着柚子树说:“等八月十五我就摘柚子你吃,这柚子树是你爷爷亲手栽的,你爷爷在的时候每年都要回来过八月十五的。吃完柚子,我再给你做柚子糖,你要听陆奶奶的话,发狠读书,你爷爷是文武双全的。”我看见陆奶奶充满期盼的眉宇间,沾了些星星点点侍弄花草的泥。
记得每年桃子、李子和柚子熟了的时候,陆奶奶见了我就会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扬起手臂,在果树上打来打去,树上的桃子或李子就会往地下掉,哗啦啦一片,花丛里全是红红的桃子和李子。这时我就会小兔子似的窜来窜去把一个个又大又红的果子捡拾起来,往衣服上一擦,就开始吧唧吧唧地吃。有时跌落的桃子打在我的脑袋上也不觉得疼痛。等掉下的桃子差不多够家里人吃了,陆奶奶就会拿一个木盆把花草丛里的桃子或李子一一捡起来用井水洗干净,再用冷开水加点盐过一遍,然后就在傍晚时候分发给收工回家的六姑妈和我的父亲母亲两家人吃。
陆奶奶熬的柚子糖也是我至今难以忘怀的。她把积拢来的新鲜柚子皮切成薄薄的小片,放进沉淀好的石灰水泡一会,用清水漂洗干净,把水用力挤干,再倒进放了冰糖和甘草的铁锅里,开始慢慢地熬。满满的一大锅柚子皮,快熬干时,橙黄透亮的柚子糖就粘乎乎地全出来了。我在陆奶奶熬制柚子糖的锅边一动不动地守着,一边不停地吞着口水,一边期盼着陆奶奶夹一块柚子糖放入我的口中。
热气腾腾的柚子糖出锅后,陆奶奶会用三只玻璃缸装好,到了傍晚的时候再送到我家和六姑妈家。她自己留的那一份,其实大部分是我们这些晚辈吃掉的。陆奶奶说柚子糖吃了好,止咳化痰。我便借着要陆奶奶告诉我做作业的机会,故意在她面前咳嗽几声,陆奶奶就笑:“猴子仔,想吃奶奶的柚子糖了吧。”边说,边笑眯眯地点着三寸金莲给我拿来几片柚子糖。
陆奶奶临终前,硬要我父亲把我从乡里的寄宿中学叫了回来,她吃力地拿着我的手说:“你个没良心的猴子仔,奶奶对你这么好,我要见你爷爷去了,你也不晓得来看我,我昨晚梦见你了,梦见你考上大学了,奶奶不怪你,你今后是有出息的,你要发狠读书,为唐家争气。我去了你莫请假带孝,你呷了饭就回到学校去。”陆奶奶说完,手一松,驾鹤西去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早已生活在城市的我,常在梦里走进旧院,在花丛间追蝶抓蜻蜓,在后垅山的竹林中嬉笑玩耍,陆奶奶有时捧书而读,偶尔抬头慈祥地看着我,有时却在安静地熬着柚子糖……
曾经的宅院成了真正的旧院。很多住户因为建了新房,陆续搬离了桂芳园。人去楼空的旧房子,唯有落叶随风飘舞。
前些天,夫人的同事送给她一瓶自制的柚子糖,我尝了又尝,却怎么也吃不出陆奶奶做的柚子糖的味道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