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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风情不知出自谁手

2016-11-19武向春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冯雪峰陈明丁玲

武向春

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定居后,离群索居。她在写《霸王别姬》安排了一个这样的结局:虞姬把刀插进自己的胸膛里,附在项羽耳边轻语:“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鞘。”这种收鞘也必定是张爱玲所喜欢的,“一步一步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不过是借了虞姬之口。

然而张爱玲却为了研究丁玲重新与外界建立了联系,她几次致函友人索要丁玲的书。虽然对左翼文学,她语出讥诮:“中国新文艺我喜欢的少得几乎没有。”然而她还是说:“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莎菲的日记》——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的个性,可以代表五四运动时代一般感到新旧思想冲突的苦闷的女性们。作者的特殊的简练有力的风格,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它的养成。”

因香港中文大学未能立项,张爱玲终于搁浅了对丁玲的研究。对此,朋友夏志清由衷感到庆幸:“张、丁二人的才华、成就实有天壤之别,以爱玲这样的大天才去花时间研究丁玲,实在是说不通的。”张爱玲却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觉得丁玲的一生比她的作品有兴趣。”

这话倒也不假,红遍上海滩的张爱玲,与丁玲跌宕起伏的人生相比,格局未免有所局限。在她的收官之作《小团圆》中,一生已是到了收鞘的时分,她终是无法释怀母亲黄素琼及胡兰成给她带来的痛楚,宽宥亦无从宽宥。满清贵胄的家世,泼天的才华,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底色映衬下,张爱玲的一生好比是《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丁玲却不同,丁玲是“平凡的池水——临照了夕阳,便成了金海”。她一生中遇见的男人,瞿秋白、柯庆施、毛泽东、任弼时、彭德怀、胡也频、沈从文、冯雪峰、鲁迅、萧军、周扬……千丝万缕的关联,精彩纷呈,汇集成了现代中国历史的金色海洋。那种风云际会,仿似李商隐正月十五揣想京城的灯光: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一九三七年初春,丁玲陪同前来采访陕北苏区的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从前线回到延安。那年的史沫特莱已四十五岁,热情似火且骄纵任性,亦不乏过人的洞悉力。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她觉得毛不如朱德、贺龙等中共领袖那样亲切。然而她还是感觉到了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卓而不群”“使他落落寡合”。当时延安的文化人寥若星辰,文化底蕴深厚的毛泽东鲜有谈话对手,这是毛泽东“落落寡合”的原因之一。

丁玲的出现,使得毛泽东有如在琴台上孤独已久的俞伯牙,终于高山流水逢知音。

毛泽东每周去抗大讲唯物论和辩证法,在露天广场上,他常引用红楼梦中的故事作例子,深入浅出,通俗生动,对中国革命经验作深刻系统的哲学总结。每逢讲课,毛泽东都让警卫员通知丁玲去旁听,丁玲亦听得入迷。

丁玲也会去窑洞探望毛泽东,他们聊天会涉及一些私密的话题,譬如毛泽东在窑洞中和丁玲臧否延安文人,毛说茅盾的小说不堪卒读,郭沫若没有领导能力,如此等等。亦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毛将延安比做偏安小朝廷,分封文武百官,并要丁玲拟出三宫六院名单。他们聊天的主要话题还是集中在古典文学领域。日后丁玲回忆:他给我的印象是比较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我很钦佩他的旧学渊博,他常常带着非常欣赏的情趣谈李白,谈李商隐,谈韩愈,谈宋词,谈小说则是《红楼梦》。他们之间的谈话,多半是丁玲听,毛泽东讲,毛泽东渊博的学识和高超的见解让她深深折服,崇拜景仰之情贯穿一生。以至于丁玲历尽劫波之后,一九八四年终获平反,丁玲仍诉尽衷肠:“他对我怎么样,我不管,我对他一往情深。”

有时毛泽东一边与丁玲谈话,一边用毛笔抄几首他自己填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一首词为:

洋场十里明如画

灯前走笔难成话

也得一长篇

风来听我宣

繁花三月暮

人在春深处

不要问繁花

单单送彼家。

旖旎风情,不知出自谁手。

一九三七年的中国,狼烟四起,金戈铁马。无数细小的命运被踩碾,时代汹涌而来,挟裹诸多的不确定。

那首在窑洞里挥手书写的词却弥散着浓郁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革命与浪漫,原是两两相犯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却焕发出异常明亮的色泽。仿似沈万三和丽娘在后花园中散步,走到探香亭旁,亭旁一株古梅,梅花是白色的。丽娘说:“这株梅树香则香矣,就是少些艳色。”于是就把身上的穿的金翡衫挂到了树上。

那年的中国其实亦是白色的素梅,而金翡衫则是点燃素梅的理想火种,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埃德加·斯诺夫人曾描述过丁玲的形象:她是一个能使你勾想起乔治·桑和乔治·依列亚特那种伟大女作家的女子,一个女性而非女子气的女人,丁玲犹如生机勃勃的吉卜赛人,她有一种不寻常的癖习,含羞地说些惊人的话,然后侧着头,扬起眉毛,观察对于听众所产生的效果,她的声音是低的,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果断而明确。

终其一生,丁玲从未曾改变过她张扬的个性。那种张扬是由内及外的。宛如繁弦急管,先是紧张错杂,璀璨夺目,攀升至云端,骤然坠落,跌入命运湍急的河流。

终其一生,丁玲亦未曾忘情于政治、文学与爱情。或许,身为文艺领导者,她缺乏圆融的智慧;身为作家,她的生活轨迹远比她的作品更耐人寻味。然而,谁也无从否认丁玲对当代中国政治与文学史的影响。她以一个女人的自信与性感,走到了政治的台前与幕后,打通政治与男人的双重壁垒。人们感叹:在中国女性作家中,迄今为止,尚未有如她这般传奇的人生。

瞿秋白初识丁玲不久,便下了论断:“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她焚身的激情,处处漫溢。即便是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有了分寸和节制,依然是掩藏不住的放纵与恣肆。她的分寸与节制,是干柴与烈火相遇时短暂的寂静;是肃杀积雪下覆盖的盎然春意;是夏夜炙热褪尽后满城的清凉;是“陌上乍相逢,误尽平生意”的寂寥,更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充盈和丰富。

她的成名之作《莎菲女士日记》,从当代的视角来看,像是一篇情窦初开的怀春日记。然而,在那个“壁上红旗落照,西风漫卷孤城”的年代,丁玲怀揣着对“人生的狂想,对世俗的鄙视”,以“要倾诉,要呐喊”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然是“保安人物一时新”,当得起毛泽东一声赞誉:“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岁月跌宕,事易时移,《莎菲女士日记》文字中袒露的明亮的情欲,灵与肉相背离的挣扎,呈现出一个“满带着五四以来时代的烙印”的女人所能达到的努力、困惑、渐入疏朗之境的自由境界。多年以后,仍让阅读者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近她,更深入地了解她。

她是如此感性,亦如此性感。虽然她性感并不来自感官。女作家陈学昭曾不止一次地描写过丁玲粗糙的皮肤、矮胖的身材、灰色的军服,说她声音洪亮,女性特征几乎消失了。到延安访问的记者也说她:“很随便地抽起卷烟来,烟抽得很密,大口地吸进,大口地吐出,似乎有意显示她的豪放气质。”然而同为女性的陈碧兰(中共四大第二号领袖彭述之的妻子)却看到了她粗粝外表下掩藏的深沉的性感:“丁说不上漂亮,身体肥而不高,但她却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和两个酒窝,风度潇洒,浪漫豪放不羁。”

丁玲的一生,是追求自由和旷达生活方式的一生。她的性感很大程度来自于代表生命驱动力——性魅力的袒露,而她犹如戏剧主人公一般变幻莫测的人生,宛如缤纷的花束,更是散发着令人沉溺其中地道的女人气息。

她最令毛泽东赞誉的并不是她广为人知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而是她在与冯雪峰、胡也频三人情感纠葛中写下的情书,她说一生中她最纪念的是胡也频,最怀念的是冯雪峰。

一九三三年,丁玲被国民党软禁。此前,胡也频已然遇害,冯雪峰另娶他人,丁玲与冯达同居,然而,丁玲依然怀念着冯雪峰,无论与谁在一起,这种怀念贯穿了她的一生。被软禁后的丁玲杳无音讯,冯雪峰以为丁玲遇害,于是将丁玲曾经写给他的情书,加了《不是情书》这个标题公开发表,以示纪念。疯狂的迷恋以及强烈的欲念糅合在一起,使得这封情书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读来既寂寞又销魂,既怅惆又慈悲,故事在里面呼之欲出。香港学者司马长风称其为“这可能是中国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但没有一点肉麻和卑污的感觉,被她纯洁的虔诚的情思所牵引”。

丁玲写道:“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

不用去浮想她有多爱他,只要看了那段文字——带着一种呓语似的执迷和感染力,他们的爱从此萦绕在心。他是她的生命之光,她的欲念之火。她的罪恶,她的灵魂。

她曾经与他那么贴近,甚至能听到他鼻息在耳畔划过的声音,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味道,在余生岁月中,她正是靠着这种气息来追忆他。

如此情思,同样令毛泽东动容。他是孤独的政治家,亦是性情的诗人。

一九三六年秋,逃出樊笼的丁玲奔向红色之都,到达党中央所在地陕北保安(今志丹县)。作为第一个从国统区投奔陕北的著名作家,丁玲受到中共的高度重视,抵达当晚,在一个大窑洞里,中共中央宣传部为她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会,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等均出席会议。席间,毛泽东握着丁玲的手,告诉她:他很欣赏她的文笔,尤为盛赞她那篇《不是情书》写得很好,他还特意提到杨开慧是丁玲的中学同学。

丁玲日后回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也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时刻…… 就像从远方回到家里的一个孩子,在向父亲母亲那么亲昵的喋喋不休的饶舌。”

丁玲初到延安,开局很好,任职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主任,不久又被任命为八路军总司令部延安留守处主任。毛泽东就工作征求丁玲意见,丁玲要求到前线去。在战地倚马走笔,她写下的《到前线去》《彭德怀速写》等战地散文,由此名噪一时。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随军的丁玲收到聂荣臻转交的军事电报。在战争年代,军事电报是用来通报战争情况的,而那封电报却是毛泽东填的一首词《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

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毛泽东用军事电报发诗词赠远征人,一生中只有两次,一次是发给长征途中的彭德怀,留下“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名句。写给丁玲的词,是毛泽东一生中唯一献给知识分子的赞歌。而在两周前,西安事变爆发,虽然对共产党是利好消息,国家命运依然情势紧迫,毛泽东仍对远在前线的丁玲寄托遥深。

丁玲由此抵达一生政治生涯的巅峰,盛誉之下,她依然惦念着冯雪峰。

一九三七年,丁玲在延安接受海伦·斯诺的采访时,坦陈她从冯雪峰身上懂得了真正的爱,在她的一生中,那是她第一次看上的男人。她说她比较过胡也频与冯雪峰之爱的不同,胡也频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是一种孩子式的爱,而与冯雪峰则是一种介入灵魂的爱。

她说话常常自相矛盾,却又让人觉得入情入理。比如她说冯雪峰长得很丑,但她又认为他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满是岁月的风霜,仿佛又有很温暖的东西在里面流淌,那样的眼睛不是常常能够遇见。她还说她宁肯失去一切,只要听到他一句话,就是“我爱你”。透过话语中传递出来的信息,丁玲爱恋的男人类型,应该是《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那款——宁负荣华,不负春光。妻子责问杜少卿:“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什么装病不去?”杜少卿回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然而冯雪峰却不是这样的男人。

冯雪峰不是不珍惜丁玲对他的爱,然而他的爱却消融在对理想的理性追求之中。他仿佛是《维摩诘经》中的菩萨,天女于斗室散花,菩萨却片叶不沾身。冯雪峰亦有这般高雅洁净,似乎远离世俗生活。

丁玲在情书中抱怨:“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我感到你没有勇气,不过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

冯雪峰不是不爱她,也不是缺乏勇气,而是那种情境于他来说,爱只能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在他出现之前,丁玲已与胡也频“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虽然那种爱毫无悬念,胡也频不能令她朝思暮想,不过是“纯洁无疵的天真”。但丁玲亦说她不能离开胡也频,虽然那是“可怕的男性的热情”。

他们仨也曾尝试过一种全新的相处模式,一九二七年秋天,他们在西湖葛岭住在一起。

散漫而又微金的秋天,从清晨到日暮,葛岭的风景如一帧帧静物画渐次展开。清晨,每间屋舍门户洞开,仿佛展颜露出笑容,刚苏醒的一天各种声响如耳畔的喁喁细语:从云端到溪流,从林梢至叶尖……细语声无所不在。黄昏来时,太阳在树林边缘一寸一寸地挪移,终于收束了最后一线光芒。暮色四合,风来风往,葛岭回到了洪荒时代,既寂静又荒凉。

于冯雪峰而言,意味着将把自己置身更大的孤独里。在无数个孤独时分,他们相见欢喜,然而他却夜夜安度,未曾相与枕藉,任由相思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这种相处,胡也频也感到巨大痛苦,他与丁玲争吵,也忍不住向沈从文倾诉,他绝望地写道:“我的隐痛,如深谷之黑暗,永不见光明来抚摩。”

十年以后,当一切变成往事,丁玲已年届中年,她向海伦·斯诺细剖心事,逝去的往事在遥望中如西湖烟柳般重现,细雨一般迷蒙,令人产生一种阴郁的情绪。冯雪峰依旧在她的梦中不泯不灭。她静下心来,细细思量,那个悲伤的夜晚,那令人刻骨铭心的瞬间,他未曾留下,在暗黑的夜里,他就像月光一样,曾经的光明与皎洁如水般泼洒,忽而隐而不见,余下的依旧是深沉的黑夜。

与丁玲有过交往的王蒙这样描述说:丁玲具有很强的“明星意识”“作家意识”。她“是一个艺术气质很浓厚的人,她热情、敏感、好强、争胜、自信、情绪化,个性很强,针尖麦芒,意气用事,有时候相当刻薄”。这样的性格,就难免给人留下“丁具有‘一切坏女人的毛病:表现欲、风头欲、领袖欲、嫉妒……”的印象。王蒙进而断言:丁玲“一辈子搅在各种是非里”。

在二十世纪中国的经典作家中,丁玲与中国革命实践的关系就好比是春藤绕树。她曾是革命迷人的化身,亦扮演了胶柱鼓瑟传道者的角色。她的一生凸显了二十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最重要的历史命题:革命与知识分子、革命与人性改造、革命与革命队伍内部的斗争、革命政治的惩戒机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然而终其一生,她对革命始终保持了信仰般的执著。

王蒙或许只看到凝集在她身上的时间光影和尘世烟云。他却不知道:魏征妩媚的一面从来秘不示人,唯有唐太宗偶尔可见。丁玲妩媚的那一面,他亦未曾见到。

五十年代中期,丁、冯共同卷入“反右”旋涡,在一次作协批判两人的党组扩大会议上,冯雪峰发言,丁玲忽然插话:“我知道,你那样讲,是为了维护我。”本来杀气腾腾的会场,瞬时沉默一片。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后来回忆:“我心里真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惦记着呢。”

关于与丁玲的往事,人尽皆知,冯雪峰却始终保持沉默,不置一词,而那未曾说出的相思,胜过千言万语。他对她的好,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种彻底的爱意有如红透的莲心,是一望即知的好。

即便是丁玲革命生涯中出现重大的“政治污点”: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六年,被国民党秘密囚禁三年时写下的声明信以及与“叛徒”冯达生下女儿蒋祖慧。晚年丁玲写下《魍魉世界》回忆这段历史:她表面上接纳了国民党提出的让她“归隐”的建议,写下声明信,保证出狱以后不再参加政治活动。国民党却并未释放丁玲,而是将她与冯达押往莫干山软禁。丁玲强烈要求将他们分开囚禁,却未能如愿。在漫漫冬日里,莫干山上寒意袭人,丁玲“容忍了应该恨之入骨的人所伸过来的手”。

出狱后,身患肺病的冯达被母亲接回广州老家,他写信给丁玲,向她忏悔不该将家中地址告诉特务,虽然是情势所逼。对丁玲来说,结束这段感情是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良心上的斗争”,然而她却情非得已。一如当初在胡也频牺牲后,她在寂寞孤凄时选择与他同居。她说他“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他不妨碍我,看见我在写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饿了,他就买一些菜、面包来,帮我做一顿简单的饭。慢慢生活下来,我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人”。

这段情事,冯雪峰同样亦不予置喙。或许在他眼里,冯达出现在丁玲的身畔,不过是众荷喧哗,而他是挨她最近、最温婉的一朵。他带给她充满尘世烟火的气息,打磨掉了丁玲失去胡也频之后的乖张戾气和刻薄。革命的丁玲亦有了普希金般的愿景:“我愿意有个体贴的主妇,因为我的愿望是——安宁,吃一钵茶汤,不受谁的拘束。”人性的天然复苏与革命的彻底性并不相违背。

然而这个“污点”却伴随丁玲一生,一些革命同志始终未曾宽谅她:当革命与肉身的情欲遭逢,就好比是《金瓶梅》里的人物,阴雨天换下没有洗的绸缎衣裳,浓郁的人体气息,衣料虽有熠熠的光辉,捏一捏还柔滑的,可是龌龊。张爱玲说龌龊是由于局部的坏死。

那段情事在丁玲眼中亦如此地不堪,出狱后,丁玲终生未与冯达相见。而那个沉默的男子,辗转去了台湾,依旧以翻译为业,他取的笔名为:一心。有人猜测这个笔名的寓意:一是丁的第一笔,而心则是他们共同的女儿蒋祖慧的“慧”字中最后一个部首。

多年以后,这样的一段感情似昨日重现。木心住在莫干山读书,寄居在山民家,山民家有个姑娘名唤竹秀。冬夜寒风肆虐山林,木心爱上竹秀,在日记中说想念并不恰当,赞美亦无从赞美,于是在日记中写了两页竹秀的名字。她的名字,占满的他的稿纸和心扉。木心还说: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作出来的。这是他对这段爱情的总结。他终于不再去想竹秀。那不过是春天里吹来的一场风。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丁玲与冯达爱情的终结亦是如此。白雪皑皑的莫干山终于成了书页上一个苍凉的爱情符号:始于爱情,亦终于爱情。始于肉体,却不止于肉体。

有人生来长夜漫漫,有人却生来甜蜜温馨。于丁玲而言,每一次劫难,都是一次复甦,她在爱情中重新变成闪光的婴儿。

她信奉简·奥斯汀的一句箴言:“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那个十八世纪的女作家,熟谙男女风情,却终身未婚。她的箴言与她的独身,仿若是东方式的智慧与谵妄:“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相较之下,丁玲昂扬、清新和洒落,无论经历何种磨砺,她都不会呈现“菡萏香销翠叶残”颓败迟暮之相,生活是那么长,仿佛有还有一亿年等着她去走。

一九三七年,二十岁的陈明满怀抗日救亡的热情奔赴延安。在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的文艺节目演出,陈明饰演《母亲》的儿子。演出过后,中央军委派出西北战地服务团赴前线,丁玲任主任,陈明是宣传股长。陈明初识丁玲,是在成立会上,丁玲问:“你不是演那个《母亲》里的那个巴威尔吗?就是那个孩子吗?”他们就是这么认识了。

随军期间,陈明与丁玲朝夕相处。当地老百姓送来的花生红枣,丁玲总要将自己的那份留给陈明;陈明的胃不好,丁玲省下钱来买小米和烧饼给陈明;有一回,陈明胃疼得厉害,预备去西安治病。潼关火车站人头攒动,火车来了,丁玲背起他就往车厢上冲;回延安后休整,两人一个住在山下一个住在山上,丁玲每天设法买来鸡蛋牛奶送到山上。

杜拉斯说过:“爱之于我,不是肌肤相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落到实处,终究是肌肤相亲,是一蔬一饭。就好比是《金瓶梅》,全书没有一处写得不好,亦没有一处气势不宏大。最终,令人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那饱含情欲的身体以及那一蔬一饭带来的人世清欢:一根柴火就能烧得稀烂的猪头;以及元宵节那天应节的食品,玫瑰搽穰卷儿、玫瑰鹅油汤面蒸饼儿等等;更不消说馋得清客相公们总来蹭饭的糟鲥鱼、腌螃蟹了,咬一口,满嘴充盈着甜蜜的秋意。

他们的爱与一般的饮食男女并无二致。陈明终究爱上了丁玲,虽然丁玲比他大十三岁,此前已有过两次婚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丁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他梦想中母亲的形象,他一直渴望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妈妈,温柔的外表,柔软的身体。

陈明责备自己不该爱上丁玲,在日记中写道:“让这样的日子快过去吧!”丁玲问:“为什么要结束呢?我们才刚刚开始!”

陈明也试过逃离,他匆匆与别人结婚,然而当他再次见到丁玲时,才发现爱情无药可医,唯有爱得更深。

她的憔悴,她的炙热,她仿佛初恋一般沦陷,居然不能自持。那情景,仿佛听荀派传人黄少华唱《玉堂春》,多少人以为玉堂春轻浮浪荡,唯有她还原了那个为爱情飞蛾扑火的女子。当她唱“苍天佑我会情人”时,唱腔从容、干净,八十岁的女人唱出了十八岁的女子娇俏与温婉,动荡与缠绵。

爱情终于使得他的生活偏离,他重新回到她身边。那么多人不看好他们的婚姻,认为他们不般配。然而他却与她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他陪她渡过最好的年华:那时候他们住在东总布胡同二十二号,整座建筑朱漆金粉,古香古色。地面上铺着花砖,楼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楼道和房间的窗户镶着彩色刻花玻璃。丁玲每次走进作协的院子,被人群簇拥着,那情景就像欢迎一个女王。他也陪她一起承受灭顶之灾:一九五八年,丁玲从辉煌的顶点跌落,她所珍惜的一切都被剥夺:政治名誉、文坛位置,她从革命队伍中被开除,遣送至北大荒。

他们在冰天雪地的世界生活了十二年,她所有的天才、孤独、误解、爱、仇恨都被融化在脚下这片寒冷的土地中。冬天,湖水结成透明有花纹的冰,白天踏着积雪出门,夜晚归来生火取暖,火苗千变万化地飞舞,火光在对方的脸庞飞舞。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昔日车马喧阗的生活已成追忆,历史仿若一个健忘的老太婆,曾经的声名显赫变得无人问津,那些生动的情节,漫漶在时光深处。

丁玲后来的北大荒回忆录,题名《风雪人间》,风雪之后依然是人间。就像岑参的那首诗:纵是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凛冽寒意,亦会迎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盎然春意。艺术家与孩子一样,总能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支笔,饱蘸着孤独,却散发出温暖和明亮的色彩,

那颗嘶哑着嗓子喊遍了全世界仍不能被完全理解的灵魂,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归宿。

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陈明照顾老年的丁玲就像照顾一个孩子,限制她吃肥腻的东西以及甜食。在陈明面前,八十岁的丁玲宛如小女孩,为了要吃路边的糖炒栗子而不停摇晃陈明的手臂,说:“不买就不走。”娇憨可掬。聂华苓说,他们在爱荷华树林中散步,丁玲把头靠在陈明肩头,好像一对儿年轻恋人。

张爱玲亦爱糖炒栗子,在她的《留情》中,敦凤和米先生去看舅母杨老太太,米先生让敦凤拿糖炒栗子给杨老太太吃,杨老太太推让,说不吃零食,炕旁边一张茶几正有一包栗子壳,杨老太太顺手便将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

张爱玲倒是对胡兰成处处留情,却终是像那包残留的栗子壳,遮掩犹疑,总归是少了那份圆满。临了,张爱玲叹道:“生在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然而,纵是张爱玲比丁玲更有天分和才华,那又如何?她在《烬余录》里条分缕析:“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那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

那点了解终归是要被重重黑暗湮没,倒不如丁玲那般飞蛾扑火,没了顾忌,反倒成全了一生。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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