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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聚

2016-11-19李佳怿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姨妈家宝宝妈妈

李佳怿

二○一五年清明上午九时,婆走了。我在上海家里,二十个小时后,婆在云南老家落葬,表弟发了照片过来,“这是婆的新家”。薄暮远山一点点模糊起来,漾在空气中,眼前浮现那一夜天边的焰火。我们又团聚了。

二○○三年八月,我离家去上海。上大学、读研、留沪工作、成家,每年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云无心而出岫,家渐行渐远,我不担心,只要见到婆,我的“家”就会苏醒过来。

二○一三年八月,我从上海回到云南文山家中待产。婆每天来家,陪我说话,陪我午睡,搀我散步,更多时候我们相对坐着,我练钢笔字,婆捧着我写好的字慢慢看,说写得很正。

婆有三个女儿,住在同一条街。婆住姨妈家,每天买菜打扫,照顾楼顶的十几只鸡和几十盆花草。我家的花花草草也靠婆过来伺弄,长得葱郁茂盛。婆是土命。她还在楼顶种了一棵石榴,入十月后,隔三差五带一个来,掰开,看我一粒粒放进嘴里,笑着说石榴苗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

傍晚婆总要回姨妈家烧饭,我倚在窗台,看她走到庭院草坪上,兀地唤一声“婆”。婆转身朝我笑着摇手,走几步,到缅桂树下,回身摇手,到社区门口,再回头,用力摇手,转身,走出我的视线。我们每天重复这个游戏,又像共同完成一个仪式。

我为这个仪式加了一个环节,偷拍外婆的背影。一开始还能拍到她回过头笑着摇手的样子。很快被她发现了,就不回头,背对着我摇手。有时她故意做些搞笑的动作,抡膀子,单手托天,把半个柚子皮戴在头上。每张照片上,婆腰板都挺得笔直,她说过,“做人要精神”。

十一月我产下木铎,婆升级为祖祖,也更忙了。每天杀一两只鸡。家里养了更多鸡鸭,光鸡料就得一次去菜场背四五十斤。婆每天来两趟,上午九十点,抱木铎下楼晒太阳。下午三四点,煮晌午饭给我吃。整个冬天几乎没落雨,漫天漫地的阳光洒在远的山上,近的楼上,把阳台晾着的各色尿布照成半透明,钻进君子兰花苞里,荡进房里,飘落在祖祖掌心和宝宝的脚丫,枯藤老树间抽出两瓣嫩芽。

二○一四年三月,在昆明工作的表弟回文山结婚。新人敬茶后,我看到婆抹眼泪。后来我和她开玩笑,我结婚时没见您哭呀?婆说,你先哭了呀。

立夏后,一天天热起来。婆吃得少,身子一天天瘦下去。家人这才发现,婆的记性好像变差了,总是扣错纽扣,还会找不到路,疑心是老年痴呆。去检查的前一晚,我和妈妈留婆在家吃饭。饭后婆要带宝宝下楼散步,不过她说自己不能抱他,“我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我扶婆走到缅桂树下,想摘一朵花,祖孙俩仰着头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头顶树叶间天色渐暗,闻到隐隐的花香。

那晚婆很早歇下,我哄睡宝宝,轻轻开门进屋蹲在她床头,把手放进她手掌心,婆握紧我的手,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把手让他握着,他才睡得好。”婆在想木铎。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还在淅淅沥沥,雨季到了。我和妈妈三姐妹一起陪婆到医院做核磁共振。在婆的脑子里发现三个瘤。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压低的雨伞下,婆有点佝偻,衬在白色大楼远景里那么瘦小。

三天后,婆在昆明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转移脑癌。医生估计活不过半个月。我给宝宝换尿不湿,眼泪从脸上滑落,滴在他腿上,木铎忽然咯咯笑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笑出声,在妈妈人生最灰暗的时候。

婆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想回家。我们把她接回家那晚她精神很好,还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姐妹仨决定,三家人一起到姨妈家吃饭,集中人力照顾婆和木铎。

打那天起,每天起床后我抱木铎到姨妈家。中午,我和妈妈带着木铎睡在婆房间另一张床上。怀里宝宝酣睡,耳畔妈妈鼻息窸窣,婆的身体在被子下微微起伏,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快快睡着,时间就会停下来了。

醒过来,光影间浮尘轻舞,时光的涟漪荡漾,远去,我们被留在岸边。

婆日渐衰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管子,把她身上的能量一点点抽走,眼底潭水枯浊。那管子另一头接到了宝宝身上,他的小腿越来越有力,双眸深处冰雪明莹。

天好的时候,我们给婆洗澡。婆靠在椅子上,小姨站旁边让她斜倚住,妈妈舀水,我俯下给婆擦身。双手在涂了香皂的皮肤上摩挲,游走于纹理间千沟万壑,流淌过跌宕婉转的年轮,抬起头,婆仿佛凝成一尊菩萨,我也活了七十年。

转眼又到秋天。一天,我上楼顶摘葱,看见那棵婆从路边捡回来的石榴。一拃粗的树干,枝条并不伸展开去,顶上几细枝斜戳向天空,暗红的果实坠在小而密的树叶间,映在停着几朵大白云的深蓝色天空里。去年摘石榴的老人已经爬不上楼,这些果实大多得萎在树上,烂在土里。

我摘了一个石榴放在婆床头,放了好几天才剥开来,一粒粒喂她。婆慢慢咽着,什么也没有说。

半个月期限早已过去大半年,婆还好好活着。家人开始悄悄准备后事,本地风俗向来认为备丧可以延寿,婆几年前就备好自己的寿衣了。婆还健康的时候,不时会把这套玄色寿衣拿出来理一理,丝绸质地,想来触指微凉。

一连几个晚上,亲友们聚在一起,到堆满香烛纸马的楼顶讨论“大事”。考虑到姨爹是本地父母官,近年公职人员婚丧嫁娶受限,家人打算婆百年后尽快化葬,尽可能少惊动。妈妈问我怎么想,我说,要是婆没了,这些都没所谓。

婆似乎也觉到了什么,姨妈说她有时候会默默掉泪。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见婆哭。外公十六年前过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患了肝癌。婆衣不解带服侍他半年,直到他在她怀里落了最后一口气。

一个秋日下午,我把脸贴着婆的脸,躺在她身边。婆对我说,等木铎结婚有了孩子,你要带他去晒太阳。我说,你不带他去吗?婆回答,我那时走不动了。我接着说,那我带你去晒太阳。婆微微笑了笑,那时我晒沙子了。

入冬前我就知道,这一年君子兰不会开花了。婆病倒后,没人记得浇花,鸡料也常常吃空。婆在家只做各种杂事,从来不拿主意,不过她一直是家的中心,拴着一家人的“心”。小姨有一次半真半假地说,妈在世时,姐妹都是一家人;妈不在了,姐妹就是姐妹了。其他人都说不会不会,心里却都知道她说得没错。以前每次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晚上大人打扑克,孩子们玩耍,婆都会做凉拌黄瓜或鱼腥草。以后即便再聚到一起,味道也不一样了。

三家人一块开伙大半年来,我已经察觉到变味了。当官的姨爹从来不多和家人说话,姨妈沉迷保健用品,妈妈和小姨互相攀比,小姨与小姨父貌合神离,妈妈爸爸抬杠猜忌,我自己对家人也总是苛刻以求。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看不清对方的脸。我离家这几年,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小时候觉得亲密无间的关系,现在发现到处间隙,或许是我自己的第三只眼睛终于也睁开了?我总觉得婆心里特别明白,水清沙白的透彻。入冬后有好些天,婆一句话也不说,一天忽然开口,和姨妈交待后事,希望妈妈姊妹以后团结。婆和姨妈都哭了。婆要了一杯土酒喝。

此后几天,喂饭后,婆总要喝两口。我给婆开了一瓶冰酒。吸管里的酒流成一条琥珀色的虹,涌进婆的嘴里。“格好喝?”婆眨眨眼睛。“我陪您喝一杯。”婆使劲眨了眨眼。

我终于定下来年后回上海,孩子还小,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我和婆说,“婆,我过完年要回上海了。”婆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脑子一热,握住她的手,说出自己都想不到的话,“婆,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婆点了点头。

骗过婆之后,我时常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惶惶然分不清梦醒,我仿佛身在无边浓雾中,看不清来路和方向,连呼吸都艰难。听到婆的声音,呼唤我和宝宝的名字,觉得她就在隔壁房间带着木铎晒太阳,只要一推开门就会看到。我的婆在这里,那现在躺在姨妈家小房间床上枯瘦蜷曲的老人是谁?幻象分外真实,真实反而特别虚幻。真实和虚幻的区别又在哪?或许唯一真实的只是我快要离开她了,永远。一年半前婆还陪我睡在这个房间,一年前婆还在缅桂树下向我招手,半年前她还哼着歌逗木铎,时间到底要把我们带往何处?把自己最爱的人拋下,我又能去向哪里?

其实我一年前就差点离开她。去年过年前,爸爸体检查出心血管严重阻塞,我们一家决定带着宝宝去上海看病。临行前,婆一直说,你和木铎别走了,我来陪你们,让你妈陪你爸去检查不行吗?我态度很坚决,拒绝了她。出发当天,飞昆明的航班因雾取消,宝宝太小不能坐长途车,只好让爸妈自己去了上海。婆便住来我家,照顾我和小宝。天光一层层暗下来,不开灯的房间里,婆哼着童谣抱宝宝轻轻摇晃,“月亮月亮高高,给我木铎打米糕……”恍惚中,我觉得襁褓里的婴孩是三十年前的自己。后来爸爸并无大碍,很快回来,我们一家在文山过年,我们和婆同桌吃了最后一顿年夜饭。

我总算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一个借口——我已经没有勇气陪婆受苦。她几乎不喊痛,只是攥紧拳头,把身体蜷缩着抵住枕头,实在难受才哼几声。我更觉难受,恨自己看不到她身体里的野兽。婆骶尾骨处生了一个褥疮,破裂感染,脓水腐肉,尿液浸透,直见白骨。我每天给婆清理伤口,换药包扎时,她身子忽地一颤,我心一沉,暗念“一切如梦幻泡影”,鼻子发酸,继续把棉签伸进血肉相连的腔穴。我并不勇敢,相反,每次做完都特别软弱,仿佛透支了未来岁月全部的勇气。我不敢去想,如果一朝换作我,是否有勇气领受宿命的苦痛,支撑残破的人生。

可我仍旧没法解脱自己,我的离开更像是一种叛逃。我怕看到婆干瘪褪皮的身体,怕她虯曲如病梅的双腿,怕她扭曲变形让我几乎认不出的脸,恨自己无能为力,恨生老病死苦,恨这操蛋人世间让好人受罪。

所幸这个家里和婆同样透澈清明的还有木铎。每次遁入虚空,他总会用哭声或憨笑割破迷雾,让我看到一线光亮。

二○一五年除夕,我还有三天就要离开婆了。见到来接我们母子的木铎他爸,婆一定知道我骗了她,我看得到她眼里转瞬即逝的难过,但她笑了,握住了来带走她孙女和重孙的那双手。

年夜饭做得隆重,不过一桌菜都没怎么动,只红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姨爹年后调职昆明,姨妈家的房子已经出售,家里到处是箱子,清空的家具披上了遮灰的白布,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将近九点,一桌人都有些微醺,没人起身离席。我垂着脑袋,浓雾从心底涌出来,我被它笼罩住,整个人轻飘飘的。“谁家的车能不能移一下?”楼下有人喊。爸爸下楼,不一会上来说,我们家的车电瓶干了,打不起火,需要几个人下楼推车助燃。

楼下,夜风带着鞭炮的味道,初春微凉。大姨、小姨和妈妈抱木铎在楼上陪婆,大姨爹指挥,小姨父上驾驶座,把车滑到路边斜坡底,爸爸、大表弟、小表弟、木铎爸和我排在车尾。姨爹手势一落,大家一起发力往前推,车轮越转越快,小姨父伺机挂档,火没点起来。车又滑到坡底,重新再来。还是没成功。再来。再来。我的脚底和手心微微出汗,小表弟把外套脱了扔在后盖上。路灯昏黄,路旁的人家都亮着灯在看春晚,笑声裹在远近起伏的鞭炮声里。只有我们一家在除夕夜推着一辆没有电的车上坡。这其中有什么东西让我兴奋,车轮转速加快,这兴奋的感觉越发强烈。看看身旁小弟,眼底也耀动晶莹的光。

出发,俯身发力,车轮滚动,脚步整齐向前……忽然,头顶腾起一朵焰火,照亮屋顶间的夜空。火点着了!车朝璀璨的焰火驶去。

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笼罩的浓雾陡然清空,豁然开朗,透澈,通明,我稳稳地降落到地面,亲爱的人都在身边。是的,一切皆自有来处与归途。白云,蓝天,山风,阳光,石榴树,君子兰,缅桂花,远行,回家,木铎的诞生,外婆的受苦,异乡的旅途,宿命的漂泊,一家人的亲密和间隙,人世间的不公与难解,无法弥补的遗憾,覆水难收的谎言,苦乐和悲欢,渺小和庄严,爱与空,醉与梦,都为了这一晚的烟火,这一世的团聚。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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