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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

2016-11-19尹德朝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太婆

尹德朝

只要楼道的高跟鞋一响,章酞家的狗就狂吠不止。这是狗的职业行为无可厚非,有趣的是它有所选择,送外卖及楼上其他住户均被它一概忽略,唯独对楼上某女性情有独衷。细听,吠声中除了传统的职业守护外,似有几分哀怨和恐惧充斥在狗的眼神和声带里。这让章酞不解,一条普通狗,怎么会让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弄得心情复杂?

狗名叫艾塔,是亡妻珊祺的遗留之物。珊祺生前对其爱如性命,尚记得临终时,人狗别离的场景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 “它要是想我,就给它播放我的碟片。” 珊祺怀抱着狗嘱咐章酞。章酞点头。老婆是位钢琴演奏员,曾录制过几张专辑。 “一定要带好咱们的艾塔,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章酞流着眼泪深深地点头。在浸透了泪水的弥留之际,妻用“咱们”把人与狗拼凑而成的三口之家团聚在她辞世的最后一刻。然而就在这最后一刻,妻那渐渐散乱的瞳孔突然凝聚,灵光咄咄:“不然,我会拉你到身边……”一股寒凉嗖嗖掠过章酞心头。

出殡那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狗哭得比章酞更伤心。丈母娘骂章酞,你还不如艾塔更像我女婿。一直以来,老太太很不待见这个扎着鸭尾辫的贝司手,怎么看他都像一个小流氓。而她女儿可是堂堂正正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你章酞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抱着吉它卖唱于地下通道的街头串子尚且不说,你还是一个穷!光!蛋!”一说起这三个字,老太婆那一口松动的牙齿就如鳄鱼切骨般铮铮有声。可是人好不长命,赖人赛鳖龟。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偏偏得了乳癌,珊祺属“挺美”一类。死也不愿做手术。扩散了,说走就走了,香消玉陨。

葬后第三天,老太婆就带了小舅子进屋,扫荡似的搜取女儿的存款和遗物,并喝令章酞一个星期内搬出屋去,(房产是娘家的)“除了这架钢琴你们随便。”章酞掏了存折后冷冷地说。钢琴是他为老婆买的。艾塔躲到床下死不肯走,最后还是硬不过姥姥的死拽硬拖,抱走了。很远都能听到艾塔拼命哭号。可是没过三天娘家人又把它抱了回来,说它在姥姥家不吃不喝一副寻死样儿。章酞冷冷笑道:“艾塔只有在听到她妈咪的钢琴曲之后,才会吃东西的。”

在狗的生存问题上,娘家放慢了驱逐章酞的节奏。不过居住是有条件的,要以狗的幸福质量而定,老太婆悻悻道:“我可是要不定期检查的,艾塔就是活着的珊祺。”

人穷志短,章酞在没有找到居住地之前,只能对狗加倍呵护。

“闭嘴!人家招你了吗?再叫明天送你姥姥家那去。好事都让你搅黄了。”

章酞制止狗吠,放了手里的吉它从猫眼里向外张望。女人身材很好,总穿一身黑色西装裙,很是接近音乐女人的打扮。其时,脚步声对章酞的反应要比狗大得多,自从这个女人搬过来,他的吉它弹得勤了,歌声也很有目的性。有几次,章酞隐约感到女人的脚步停在了门口,她在听。然而他每每动听的弹唱均荡涤于狗吠之中。脚步声虽已出了大门,章酞却要开门在楼道里站上一会儿的,因为楼道里弥漫了女人的化妆品气味,这气味严格说并不是很好闻,第五大道香型,(老婆生前酷爱的香型。)但是女人皮肤白皙身材袅娜,气味就变得格外清馨迷人。难道艾塔的吠叫与气味有关?章酞想认识她。

时机说来就来了。一天早晨,女人突然拍打章酞的门。

艾塔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狂吠。章酞开门,艾塔便窜出去咬住了来者的裙摆,章酞巨怒,揪住它重重扔进了屋里——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老婆生前的叮嘱。来者惊慌失措,但与狗无关。但见她从头到脚浑身透湿,一件本应很飘逸的黑色睡裙被凉水缀得很沉重,湿腻而透明地贴在修长的身体上。

“先生,我家水龙头坏了,跑水,怎么也找不到总闸,帮帮忙吧……”女人焦急万分。章酞听到有哗哗水声从楼上传下来,便迅速窜上楼去。水已从厨房蔓延到客厅,有纸张和小瓶子漂在上面,大有跨过门槛逼向楼道的趋势。章酞冲进厨房找总闸,水之猛烈超出章酞的想象,有如消防水枪一般嘶鸣。总闸找到了,但是关不动,锈得很死。章酞便迅速拧开了卫生间里的阀门把水量分流到了马桶里,厨房里的水量立刻就变弱了,紧接着他又跑下楼把自家的水龙头卸下一个拧在了喷水的管线上,女人房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章酞这一连串麻利敏捷的动作和身影给女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湿漉漉地站在客厅的水里,一副想哭又想笑的样子。说:“真的很感谢您。您真行,男人就是男人。瞧您也湿透了。快脱下来拧一拧吧。”

“没事。”章酞很有成就感地一笑,迅速把T恤脱下来,他是很愿意脱的,因为他有一身漂亮的肌肉群,他拧着衣服,肌肉群就会在他的身上跳动,他嘴上说:“你快拿拖把来,要不你这木地板会泡坏的。”心里却说,我这身肉没有哪个女人看了不冲动的。

忙了一阵后,屋里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快坐下来歇会儿吧。”女人说。

嗅着浓浓的湿气,他们坐到了沙发上。女人撩着长长的湿发说:“那个水龙头一直都滴滴答答的,怎么关都不行,今早儿我使劲一拧,它就齐刷刷地从脖根那儿断了,水呼的一下就扑出来了,太突然了简直迅雷不及掩耳。找不到总闸,找到了又拧不动,哎吆——什么叫绝望您知道吗?我一个女人,嘻嘻……”

一个挺爱说话的女人。章酞笑说:“就当早晨起来冲冲凉水澡吧。”

女人突然叫起来:“天哪,您瞧我的睡裙怎么都开线了,真丢人呵呵……”

章酞说:“可能是刚才我那只小狗……实在对不起。”

“你那小狗也真够淘的,总是听它叫个不停。我得赶紧换一下。”她进了卧室,门却半开着,她在屋里说:“您也不能老这么光着,会感冒的。真的很感谢您,真的……我这儿也没有合适您换的衣服。” 这话应该是一句谢客令。可章酞装傻,坐着不动,说:“不用,天热,这样挺凉快的。”他边说边瞅着那道门缝,心想,她怎么不关门呢?会不会是一种召唤?女人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好像与亡妻年龄差不多。

女人走出来时,手里端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在章酞对面的茶几上。她换了身蓝色运动短裤,T恤依旧是黑的,她总是爱穿黑色的衣裙。女人的腰很细,可能没有生过孩子,高高的胸鼓了“点”儿,怎么连胸罩也不戴?章酞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动。

章酞问怎么称呼她。她说姓储,叫储筱英。在一家银行里工作。她说话时一直露着圣洁的微笑。章酞觉得在这张巴掌大的脸上似乎牙齿露得太多了。她比他想象的要更时尚一些。房间里收拾得十分精致,墙上挂了不少抽象油画和怪异小装饰,显眼的地方还有一张她本人的三点式黑白巨照,看来这女子不仅具有对艺术的欣赏品位,显然也会用大量的精力和胆量来纵容自己的品位。

“一直都没见你先生,他很忙吧。”章酞这样试着问了一句。

“我们离了,房子给他了,我就租到这里来了。”储女士说着这样的事,脸上依然流露着一种开心的笑。“你好像总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吗?你钢琴弹得不错,是搞音乐的?”

章酞笑一笑:“皮毛,歌厅贝司手。近日歌厅歇业整顿我就没事了,有时也受聘上外地演出。”

“哇噻——跟一个音乐人住在一起,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女人表情灿烂得有些夸张。

章酞不以为然地笑一笑:“你总爱穿黑色衣裙。”

“是吗?也没太刻意,基本都是单位工装。”

“你们工装很有特点,庄重又性感,现在连坐台小姐都跟着你们学。”

储筱英哈哈笑:“门外树荫下总坐着一群老妇人。她们耳语还以为我听不到,说我是黑寡妇笑死我了。”女人的笑声很清脆。

章酞也笑说:“这个称呼很让人想起手持AK步枪身穿黑袍的阿拉伯女人。”

储筱英又笑:“我还真喜欢枪。”做持枪扫射状。

章酞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从这个清爽动人的“黑寡妇”身上看不出一丝受过什么伤害或动辄要流泪的离婚女人的样子。

章酞笑说:“不过,我要是听到那些长嘴妇叫我鳏夫我可受不了,我得赶紧找人结婚。”

储筱英夸张地睁大本来就有些突出的大眼睛:“我们是一对孤男寡女?”

“缘分啊哈哈……”两人对笑,欢快的气氛溢于言表。临走前,他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章酞再次见到储女士时,她做了一个新发型,把原来曲卷的头发都拉直了,长长地披在身后,并且穿了一件类似晚礼服的幽蓝色长裙,这让她看起来更年轻迷人。

章酞看着她的裙子笑说:“你要告别黑色时代?”

储筱英说:“我可是照着听音乐会的打扮来的。”

章酞叮咚拨了一下琴弦。笑说:“这身穿着跟我这简陋的房间太不协调了,我都有点紧张了,我也只是一个酒吧水平而已。”之后,章酞弹唱了一首与嫉妒有关的歌曲,确实一般。

储筱英一边听一边环视四周,一个六十平米开外的简装修,墙上有空调画框和灯柱之类被摘走留下来的苍白印迹;茶几上没有烟缸,下面也没有空酒瓶,空间里也没有异味。钢琴上摆放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女人在注视着她,凄美地含着一丝淡淡的苦笑。

曲终,储筱英问:“你这屋子很像是经历过一次浩劫。”

章酞道:“一月前,我丈母娘带人来‘强拆过一次。

“这照片是谁?”

“我妻子,两个月前她死了。”

“真对不起,原来你是丧偶。”

章酞说:“生前我给她的太少,我们聚少离多,她走了,一直以来我很愧疚。”

储筱英再次瞥了一眼银色小镜框,第一眼看她时,还以为那是章酞的女儿。“她真年轻真漂亮,你一定非常想念她,我能感觉得到。不过,你还年轻,可以再婚。”

章酞苦笑道:“我是一个穷光蛋,这房子还是娘家的。我丈母娘随时都能把我赶出去。”

储筱英笑:“你可真能逗。这幽默太苦了点。”

“我倒觉得你不该单身,漂亮,有车,这房子也是你买的吧。”

储筱英凄楚一笑。“我说过,是租的,我都四十了。比你大吧。”

章酞说:“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们同岁,七十五年的吧。你真的一点也不像。”

储筱英说:“四十的女人再嫁是很难的,我可是把爱情看得高于物质的,说实话,当一个女人不再有青春但却拥有一点资产时,就很难判断男人是否真的爱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章酞笑说:“你把男人片面化了,吃软饭的终究是少数。想不到你还是一个资产阶级。”

储筱英不置可否地一笑:“今天怎么没见您的狗叫。”

章酞说:“它睡了。”

巧的是章酞话音刚落,艾塔就汪汪地叫了两声。“闭嘴!”章酞吼了一声。

储筱英笑道:“真神,它像是在偷听,能听懂我们说话。”循声看去,厕所门下的通风条里挤出一张毛绒绒的小脸,黑亮的小眼睛机敏地看着来访者。储筱英有些怕它,昨天险些被它咬伤,不过,储筱英还是刻意想去讨好这只小狗,对他们之间和平地解决彼此的仇视寄予希望。她走过去蹲下来:“小狗狗,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真是个乖宝宝。你真是太可爱了。”

艾塔用黑色的眼睛机敏而警惕地看着伸过来的手。就像一个狙击手渴望逮住目标。

章酞立刻发出警告:“别动它,它最近的脾气很不正常。”

储筱英把手刚缩回来,小狗就汪地叫了一声,幸好有木门隔着,不然她难躲再次伤害。

储筱英退到沙发上,显得很无趣:“我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喜欢这些小狗小猫的。”

章酞拨动着琴弦,笑了一下:“我再给你唱一首?” 他试图避开狗的话题,可是储筱英还是一脸厌烦地斜乜着小狗。

“其实我也不想养它,但是艾塔对我来讲有特殊意义。它是我的亡妻留下来的,临终前她让我好好养它。”

“你们生前感情很好。”

“是的。就是她妈老是容不下我,嫌我穷,没出息。”

储筱英笑而无语,心想,这个男人挺诚实,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女人愿意嫁给他。片刻,她说:“你的吉他水平是很一般,但钢琴弹得很好。”

章酞苦笑道:“恐怕之前没有跟您说请楚,吉它是我弹的,但钢琴曲是播放的CD。”

储筱英噘起嘴:“一秒钟前我还觉得你诚实呢。”

章酞抽出一张光碟,打开CD机说:“是我老婆生前录制的,她是酒吧里的钢琴演奏员,在世的时候我们时常在酒吧和歌厅里合作,后来我们有了感情。”

储筱英感叹道:“真是一对美妙绝仑的浪漫组合。”

章酞亦仰天悲叹:“唉——千古绝唱也不过如此。”

当钢琴旋律从CD机里流淌出来的时候,小狗突然在厕所里哭闹起来,脚爪把门抓得嘎嘎响。章酞把它放出来。它一下就跳到了钢琴上,只见它舒展开身体,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键盘,仿佛音乐是来自于钢琴似的。

“它喜欢听也喜欢看珊祺弹琴。” 章酞说:“你都不会相信,每天它要是听不到一段珊祺的钢琴曲就不吃饭,一副死给你看的样子。它会跳上钢琴,用爪挠用牙啃,把琴键都啃碎了。这琴是我与亡妻的爱情交换品,她说:‘你能给我买台钢琴我就嫁给你。”

储筱英赞赏道:“我能感觉到,她是个好女人。”

章酞笑道:“她第一喜欢琴,第二喜欢狗,第三喜欢她爸她妈,我排老五。”

“错!”储筱英断言:“女人不像男人,总把喜欢谁谁挂在嘴上,真正喜欢的人,她是要深埋在心里的。”

章酞笑,不置可否:“反正她是爱狗如命,都是她给它惯坏的。它不仅抓挠着钢琴,同时还用眼睛看我,大声地叫,就像在说,看你心疼不心疼。”

储筱英说:“你也真能忍。要是我,早一把掐死它了。”

章酞笑道:“弄死它我就没地方住了。”

“为什么?”

“这套房子是妻子娘家的,老实说,为了这狗我才能够住下去。”

储筱英摇头苦笑说:“你也真够窝囊的。”

章酞自嘲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完全可以搬出去租房,但是没有这么简单,重要的是我对珊祺的感情依旧根植其中,我这样纵容这条狗,并非是因为害怕失去住所,我住在这里,和艾塔在一起,就会让我感到珊祺并不曾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如果我失去这条狗,就如同我再一次失去珊祺,会让我无法忍受。”

储筱英说:“不可思议,我看你还是现实一点吧。”她心里却想,听上去虽然有些荒唐,但这是个有爱心懂得感情的男人,挺靠谱。见章酞无语,有些走神地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也就跟着他一起沉默起来。

话题一沉重,空气也静默得很。只有钢琴的音乐还在有些凉意的空间里四处荡漾,让储筱茵感到似有灵异在屋里飘浮流动鬼魅无比,那张照片仿佛也在音流的振颤中呼之欲出,好似随时都能够从镜框里走下来似的。小狗一边幻想着主人为它弹奏,一边打哈欠并冲章酞吧叽嘴。

“它想吃饭了。” 章酞说:“它只有在听钢琴曲时才会进食,这是条比人更懂情感的狗。”

章酞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熟鸡腿:“它嘴很刁,偏要跟我争食,我爱吃啥它就爱吃啥。可是即使是我要饿死了,我也不能吃它的鸡腿。它什么都知道,我曾向珊祺发过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用我的生命伺奉它。这些它都知道的。”

储筱英笑道:“我一直听说有房奴车奴孩奴,今天我倒是开眼,见到了一位狗奴。”

章酞否认:“No,No这也是一条老狗了。你看它连鸡骨头都啃不动了。活不过几年了,珊祺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它就在她的身边了,她是抱着它嫁给我的。”

储筱英有些厌烦地避开艾塔那贪婪的吃相,用略含讽刺的语气说:“这狗真是命好,碰到一个这么喜欢它的主人。”

章酞说:“一个被狗奴役的主人。”

储筱英哈哈大笑:“难得你还承认。”

章酞也跟着笑。

“不过,我挺欣赏你这样忠贞不二地遵守着亡妻的遗言。她要是知道自己的老公就像对她一样宠爱着这狗,九泉之下她会笑出声的。”

章酞说:“‘忠贞不二用词不当。它是不能阻挡我将来再娶妻生子的。老实说我还有点讲迷信的,除了我对珊祺的感情之外,我还觉得如果我辜负了对亡妻的承诺,可能会有不幸发生。”

储筱英再次大笑:“你真是太逗了。你今天让我笑得太多了,几乎是我全年的总和。”

“这是真的,你别笑,很灵的。在艾塔被丈母娘抱走的那几天,亡妻每夜都来找我,牙齿和指甲长得很长,很吓人。”

储筱英简直前仰后合了。笑过之后,她一本正经地说:“老实说,你这样以一条狗来获得居住权很没有尊严,原谅我直言,就算你很爱它,或者说你是在为死者兑现承诺,可是这样会给你的未来带来麻烦。” 储筱英起身坐到了章酞的跟前:“刚才你说你还要再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女友会容忍这么一个动物夺其所爱,专横跋扈吗?”

章酞表示赞赏:“是的,你说的没错,如果我要是再婚的话,如果这个小家伙威胁到我家庭和睦的话,我当然要跟它分开。”

听到章酞这么一说储筱英很开心。她隐约发现,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两个邻居都发现彼此和谐的音符越来越多,感受到爱情正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悄然蔓延,他们同居了。

由于储筱英不想见到那条狗,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在楼上度过的。可是每一次他们接触的时间都不长,主要是因为那只叫艾塔的狗一直都在楼下狂吠不止。这不仅让储筱英心烦意乱,楼里的其他住户也向章酞提起抗议,说再不制止狗吠人家要报警了。

“真是大快人心。”储筱英听到邻里住户这样警告后说。

“我早就说过,要是把它一个人留在家里它就会暴跳如雷。” 章酞很是无奈,松了储筱英的手,起身穿衣服下楼,大喊:“闭嘴你这畜牲。”

“你瞧真他妈灵,你只要一离开我它就不叫了,我觉得它是在妒忌我。”储筱英站在门口对章酞大声说。

章酞停下脚步,眼神里充满乞求道:“我试着把它抱上来吧,这个家伙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和咱们人一样,都是感情动物。”

储筱英犹疑片刻:“那……那就试试吧。”

艾塔一踏进储筱英的房间,就开始东闻西嗅,摇头摆尾,它抬头傲慢地瞥了屋里主人一眼之后,带着两脚黑泥一跃,就卧在了储筱英的真皮沙发上,然后它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人。

两人相依相偎,打算继续做他们的事,可是在艾塔的注视下,储筱茵总有点心不在焉。“它怎么总是看我,有点不怀好意。我们还是进卧室吧。” 储筱英说。

“不行,见不到我它就会抓门,别理它,记住,它永远都是一个动物。” 章酞说。

储筱英舒了一口气,闭眼靠在章酞怀里,试图慢慢地找回他们欢快的感觉。章酞重新脱下女主人的睡衣,让她瘦小的身体香气四溢地靠向他的胸口。储筱英内心很感激他这样做,细算,搬来的时间还不过两个月,跟前夫争闹的硝烟似乎尚未散尽,她便再次走进了一个全新的爱情世界,如果没有遇见他,没有人分享她的痛苦与快乐,生活该是多么空虚呀。章酞的动作还在继续,她柔软地随他步步深入下去……

然而就在他们把彼此都扒得一丝不挂时,艾塔忽然一跃而起,前爪划过储筱英裸露的身体跳到茶几上,打翻了他们的茶杯。

储筱英“哇!”的一声从沙发上翻坐起来,她的肩上划出一条红红的爪痕。她大叫,“这个畜牲它挠我!”

章酞也赶紧坐起来:“啊真是太抱歉了,这狗杂种从来都不这样,不会向任何人进攻的,它今天是怎么了?”他把艾塔抱起来。储筱英真希望他把它高举起来狠狠摔到地上去,可是他只是象征性地拍打了它两下,他看到地上玻璃碴后又翻看它的嘴,连声说还好还好,那意思是说,狗没伤着。

储筱英怒不可遏:“真是太滑稽了,你看它,怎么不看看我,我受伤啦。不行,我得去打狂犬疫苗。”她狠狠地穿衣穿鞋。

“真是太抱歉了,太抱歉了。” 章酞匆匆把艾塔抱下楼又很快返回来,开始打扫地上的碎茶杯。

“我穿不成衣裳了,疼。” 储筱英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是一条恶狗,恶狗……”

章酞局促不安,束手无策,看到储筱英还光着上半身,忙说,“你快穿上衣服别着凉。”

储筱英尖叫:“我怎么穿,我的背都被你宝贝抓伤了!”

章酞看到储筱英背上那道红印正在渗出鲜艳的血珠。“我这就去买药,买创可贴。”章酞迅速跑到小区的药店买了碘酒药水,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给她用药棉涂抹伤口,这样才没让储筱英绝望到底。

“医生说,只要不是咬伤,不用打疫苗的。” 章酞喘着粗气说。

储筱英心里好受了一些:“其实被狗抓一下也无所谓,主要是看到你对那宠物俯首贴耳的样子让人很恶心。”

“这个艾塔破坏力真是太大了,你不知道,它把珊祺的性格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原以为亡妻走了家里会消停很多,不,摔盆砸碗的事情依然继续。”

储筱英正色道:“章酞,你不觉得你的语言越来越不正常吗?你好像在描述的不是一条狗,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原来你的亡妻也是这样的喜怒无常?”

章酞苦不堪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储筱英转身,目光犀利地看他。

“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储筱英咬牙说:“除掉它,亲爱的。”

章酞非常震惊,端在手里的药水瓶差点掉下去,他马上反对:“不不,不可能,那样做就等于再次杀死了珊祺。”

储筱英转身捧住他的肩:“傻孩子,我并不是说要杀了它,放走它,或者给它另找个主人。”

章酞沉重地说:“结果是一样的,我不能离开它一个人生活,我会感到孤独的。”

储筱英愤怒道:“你是在说我依然还是一个住在你隔壁的邻居?那我们刚才在干啥?你扒光我的衣服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你的性欲?那条狗能满足你吗?”

章酞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手里端着的药水瓶被储筱英的抖动弄得溢出来:“你转过去,药还没有上完。”

储筱英大喊:“不用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恶狗,恶狗!”

章酞很无奈,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他看到储筱英的衣服高高地卷过胸,试图给她放下来。

“拿开你的脏手。”储筱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背过脸去流泪。

章酞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悄悄坐在她身边。温柔地说:“筱英,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想要的和你一样,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庭。但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说的话吗?你说现在男人的动机都很糟糕,你摸不透他们究竟是看上你的财产还是你的人。如果是你的财产你宁愿不嫁。在你告诉了我你的资产状况后,我就不敢向您献爱了,因为你知道,我是一个穷光蛋……”

“你不要再说了。” 储筱英转过头来,泪光绵绵。“我知道你的自尊心很强。财产是身外之物,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爱你。只要你把那狗扔掉,我就嫁给你。”

他们又搂抱在一起。章酞咀嚼着储筱英的话,这与“只要你给我买架钢琴,我就嫁给你”的要求相比,高出了太多。狗吠声再次从楼下传上来。

他们计划一个月后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然后外出旅行,并决定重新找一套房子,可是一谈到艾塔的问题,总是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储筱英发现,艾塔并不是一刻也离不开章酞的,章酞是要上班的,章酞出门,只要不忘记把录有钢琴曲的光碟塞进CD机里,再往食盆里放一条煎炸好的鸡腿,艾塔就会很乖。当然章酞也忘不了往自己的嘴里塞上一条。每天早晨起来,听一段钢琴曲,每人再各吃一条鸡腿,这家两口就会在一天中相安无事。

可是只要有储筱英的出现,艾塔就会发疯。因此,他们只好在外面约会吃饭,有时还会开房,在宾馆过夜。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躲老婆老公在外面偷情才开房呢,要是知道我们只为了躲一条狗,那还不笑死人?” 储筱英躺在章酞的怀里念叨着。

章酞一声叹息:“人狗情未了,不能说断就断,感情这事咱们得慢慢来,别急宝贝。”

“我看你是人鬼情未了。在狗身上有亡灵附体。分明是你亡妻托生成狗来跟你过日子的,天,我是越琢磨越可怕。”

“人都死了,你就别再这么咒她了好不好?她在天堂,我想也不是很好过。”

储筱英无语,小嘴噘得高高的。

章酞继续劝道:“人跟狗是一样的,你只要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你一见它如临大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怎么行?”

章酞起身穿衣服上班。储筱英还赖在床上,两眼空荡荡地睁着。门铃响,该退房了。

下午章酞打电话,说他马上要出差,外出展演,帮她照顾艾塔两天,借此也能培养一下感情。

储筱英惊呼:“我?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不行,它会咬我的。”

章酞说:“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靠你了。我已把它关进厕所里了,只是叫几声而已。只要你把CD机打开,再把冰箱里的鸡腿拿出来放入小碗里它就安静了,要不你再炖一些,它和我一个口味,就爱吃凤爪。我把钥匙放在门檐上。你抬手就能摸到。”

储筱英很无奈地叹气:“那我就试试吧。”

章酞说:“我还是那句话,感情是可以培养出来的。但愿咱们一家三口能够和睦相处。”

储筱英欲哭无泪,怨气冲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你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就是了。”

挂了电话,储筱英内心愤然,哼,和睦相处,和一条阴魂附体的狗?我非得灭了它不可。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主意已定。

储筱英还是按照章酞的叮嘱上街买了鸡爪,放进锅里加调料炖熟,当然她额外又加了一些特殊的配料。然后,她提着香喷喷的狗食下楼。她轻手轻脚,希望尽可能不要惊动它,狗杂种叫起来没个完。她从门檐上准确地摸下章酞预先放好的钥匙,把钥匙捅进锁孔里之后她停了几秒钟。心疑,这个时候,凭狗天性灵敏它应该叫了,可是没叫,这就有点不正常,睡了?还是在潜伏?她轻轻打开门。刚探进半个身子,就听屋里突然传来一声:“谁!”

储筱英浑身一抖,抬头一看,屋里呈现出一个画面吓得她魂飞胆破,她哇地一声慌忙后退,不知是吓软了手脚,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她倒在地上。她看见一个女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章酞家的沙发上,女人与章酞钢琴上放的那张照片非常相似,只不过她要老许多。她浑身无力,怎么也爬不起来。鬼,我今天是见到真鬼了。这时,老女人站立起来,怀抱着艾塔,两眼满怀疑惧地向她走过来:“你是谁?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小偷?”

储筱英定神看去,女人很老了,约五十余岁的年纪俯视着她。储筱英反问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这里的主人。我问你,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不说我报警了!”老太太咄咄逼人。储筱英依旧站不起来,惊恐万状地仰视不知人鬼的老太婆,她两手撑地用脚蹬着往后蹭,颤微微地问:“这屋里的女主人不是死了吗?难道你是……”老女人声音洪亮地说:“我是她妈。”这时艾塔也仗势欺人一下跳到储筱英胸上,伸出腥热的舌头在她身上呼呼乱嗅。储筱英怯生生地告饶:“阿姨,你快把狗拿开,我是给它送吃的来了。”狗见到散落在地上的鸡爪,离开她去嗅鸡肉。

老太婆看到地上的鸡爪大声说:“艾塔,别吃人家的东西。”

储筱英猜测可能是撞上了章酞丈母娘,说:“我是章酞家的邻居,在楼上住。他出差,让我来照顾一下艾塔……”

老太婆也松了一口气:“看你也不像个小偷。邻居?没这么简单吧。”

“我真的是他的邻居,就在楼上住。” 储筱英贴着墙站立起来,又弯腰匆忙把掉出来的鸡爪装进塑料袋里。

“我看八成是上了我家床的邻居吧。”老太婆语词尖刻,抱着艾塔走回屋:“姑娘,你可得小心。别上章酞这臭小子的当,我女儿还在的时候,他就风流成性。”

储筱英明知故问道:“章酞是您女婿?”

“曾经是,现在我是他的房东。如今女儿不在了,他还不得把这间屋子当鸡窝?” 章酞说得没错,这老太太确实太尖刻无理。艾塔看着储筱英拎在手里的鸡腿不走,它想吃。老太婆回头冲它喊:“回来,别看着人家的东西就眼馋。”艾塔冲储筱英叫了两声后,扭着小屁股找老太太。

本来,在这个时候储筱英可以转身一走了之了,反正已有人来照顾艾塔了。可是她总觉得老太婆说话太伤人,不说几句心里难受,她也跟进屋里。

“阿姨,您不能这样说章酞,人家从来没说过您女儿一个不字,他除了这条狗,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对这狗他比对人好多了。

老太婆摇头晃脑说:“那是因为他怕我把他轰出门。这屋子是我的,我每个星期都会来,想我女儿了,我就来看看艾塔,都瘦成皮包骨头喽。”

“阿姨,那您就干脆把它抱走吧。”

“这是我家的事你少插嘴。抱走,也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给这狗养老送终。想不到他还屋里藏娇,不行,我得把屋子收了让他滚蛋,哎,谁让你进来的?”

储筱英心生一计,自顾自走进来:“阿姨,不是屋里藏娇是屋里藏妓。您刚才说,他把这间屋子当鸡窝是吧?您说得对, 章酞天天招妓回来,他把警察都招来了……”

老太婆愠怒:“你胡说。出去,你给我出去!”

“小狗不欢迎那些脏女人,冲她们叫个不停,她们就打它还给它喂屎。”

老太太把狗嫌弃地扔出怀里。

储筱英变本加厉:“章酞还把它撵出过家门,整夜不让它回家。冻得它直打抖。”老太太又心疼地把它抱在怀里。

“您知道您女儿真正的死因吗?章酞现在在哪儿吗?他在医院,他染上病了。”

老太婆浑身发抖:“别说了,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储筱英没能喂成狗,提了鸡爪悻悻回家,本想扔进垃圾桶里,忽听狗又在楼下叫,她知道那狗恋着已故主人的气味,根本离不开这里。老太婆不一定能抱得走它,要真是这样,还得“喂”它。她便把食物搁在了门口小凳上。到家不久,章酞就打电话过来:“你进门撞见我岳母了?你给她都说了些什么?看把她气的。老太太脾气不好,别惹她。”

“她说你招妓,说我也是鸡你还护她,她把狗也抱走了。”

“得,现在好了,我没地方住了。”

储筱英干脆地回答:“住我这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咱们去拿证。”

章酞犹豫了几秒钟:“也只能这样了,我都听你的。”

储筱英心花怒放,问他多久回家。章酞说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下午到站。储筱英看一下表说:“我也把钥匙放在我门檐上,我还要上班,你自己先进门吧。晚上见。”

储筱英下楼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工人正在为章酞家的门换锁,叮叮咚咚敲得很响。小狗抱在老太婆怀里。见她走下来,埃塔叫得一如继往,不过它像是在哭,它想挣脱老太太不想跟她走。老太婆翻着眼皮,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走出楼道,储筱英简直要笑出声来,不佩服自己的智慧都不行。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储筱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下班后她直奔超市,今晚她要好好为章酞做一顿丰美晚宴。庆贺艾塔的离去和他们即将到来的婚姻。就在她精心挑选食品时,手机响了,是章酞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到了储筱英的家。储筱英说她现在超市购买食品:“饿坏了吧?我马上就回。”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继续往小货车里放东西。章酞说:“你不着急,我已经吃一些了。把你做的鸡爪啃了,很好吃。”

“你说什么?”储筱英顿时脸色大变。那些鸡腿里她放了药。

“我说你做得还真是香,艾塔算是没这个口福了,你也是,好好的东西怎么把它扔在门口。我的肚子怎么有点不舒服?”

“天哪。”储筱英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扔下小货车,疯了一般飞奔出市场,她一边跑,一边掏手机叫救护车。她大喊着“章酞!章酞呀!”她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楼层,砸门,可是,怎么也砸不开……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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