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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看守所的路上

2016-11-18萨朗

伊犁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看守所

萨朗

事情是这样的。阿钟在宾馆向老5开了一枪,老5应声倒地。看情形是死了。阿钟是警察。阿钟为什么要向老5开枪,我不知道,可能是生意上的事。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有一个服务员把脑袋伸进房间,也被阿钟干掉了,可能是灭口。然后客户经理来了,被阿钟开枪打死了,打扫卫生的来了,被打死了,电工来修热水器,被打死了,甚至有一个走错房间的客人,也被他打死了。总之,进来的人都回不去了。

外面下着雨,在北京路有一家咖啡屋,我和一个叫嘎嘎的女人在一起。嘎嘎不是汉族。我女朋友很多,哪个民族都有,我会好几种民族语言。我在新疆混得如鱼得水。我和嘎嘎没喝咖啡,我们喝啤酒,里面还兑了红酒,这样过瘾。嘎嘎酒量很大,她以前当过坐台小姐,靠陪酒赚钱。不过她现在是一路车司机,今天她休息。

“我想卖掉一辆车。太累了。”嘎嘎说。

“有人开价60万。”她又说。

“我想把这些钱买门面房,这样保险些。”嘎嘎爬在桌子上说,她扭动着屁股,她的屁股像我们草原上的大尾羊,弹性十足。她还不死心,想把屁股扭动的力度再大一些,无奈空间实在太小。她喝了一口酒,由于晃动得厉害,大部分喝到嘴巴外面了。

这个包厢空间很小,除了桌子和椅子,做起事来需要一定的技巧。门上的玻璃窗贴着一层非常薄的纸,不停地有人过来过去,客人去卫生间要经过我们的包间。外面下着大雨,在客人喧哗的缝隙里我能听到雨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音,他们在催我呢。

我不停地喘息着,前方是无尽的深渊,有几次恨不得整个人都想跟着进去。玻璃纸外面的颜色不停地变幻着,红的,黄的,紫的,男的,女的。有的醉鬼一头撞在门上,整个包间都跟着颤抖。在这里面做事极其恐怖。我的思绪也跟着颜色在飘,想着一颗一颗流动的子弹,就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只好草草了事。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在我身上,只是没有这次严重。

嘎嘎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坐椅子上,这椅子设计的和火车硬座一模一样。她的头发像是刚洗过,一缕一缕粘在脸上。说实话,除了有点胖,嘎嘎还是一个很美丽的八零后。

“今天你咋啦?”她有些生气。看得出,她今天对我的表现十分不满。

“我最讨厌女人做事的时候想其他的事。想卖你就卖啊,天天晚上数毛毛钱真的很累。”我点了一支烟说。每天晚上下班后,嘎嘎领着几个老婆子开箱数钱,要数到天亮,她现在有三辆公交车。在一个边疆小城里,三辆公交车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还把人累个半死。

“你有心事!”嘎嘎说。

“出人命了。”我对她说。我把阿钟杀人的事给嘎嘎说了。她不信,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和她在咖啡屋里喝酒干事。足以说明这是假的。

“你咋知道的?”她问。

“我当时就在跟前。”我说。

“他咋没把你也杀掉?”她问。

“不知道。可能他想留下我当证人。”我说。

“为什么留下你当证人?别人都死了。”她问。

“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不知道的意思。”我说。

“再帮我捏一下撒。这几天全是我开车,那货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嘎嘎说着又凑了过来。

“这里痛死啦。”嘎嘎指着脖子又补充说。语气里有撒娇的成分。

“干吗啊?刚才不是帮你捏过了嘛!”我生气地说。我现在哪有心思给她干这事啊,我约她出来,就是想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现在嘎嘎又爬在桌子上,背朝我。她形状像一只龙虾。她堵在那里,占据了唯一通道,我想离开她,但是我搬不动她。于是我又沿着她的后脑勺开始往下按,好多女人知道我会按摩,我给好多女人按摩过。嘎嘎的屁股顶在我的肚子上,她拧来拧去让我不停地分心。她的背上有好多处疤痕,新的,还没愈合,老的,已经结成疤痕。那是她老公用烟头烫的。嘎嘎的老公是我们这个城市最有名的赌徒,而且输了钱就喜欢拿嘎嘎出气,嘎嘎的婚姻生活也不幸福,不然也不会和我鬼混在一起。我和嘎嘎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有一个赌鬼男人,嘎嘎手头并不宽裕。

“他为什么不杀我?”我问嘎嘎。

“不知道。没道理啊。”她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该杀?”我十分生气地在她身上拍了一掌。

“呃呃呃!”她感到疼了。

“我现在该咋办?”我问嘎嘎。

“自首吧。你肯定是帮凶。再说你也跑不掉的。我会去看你的。”她说。

“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我往哪里跑呢?说不定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我。阿钟没有把我杀掉肯定是有原因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我呢?我们是多少年的铁哥们。但是不杀我又说不过去,因为那么多目击证人都被他杀掉了。

“你掐我干吗?妈的!”我的小弟弟被嘎嘎掐了一把,疼得差点憋过气去。

“这我就放心了。”嘎嘎说。

“我以为他把你也杀掉了,你变成鬼魂来请我喝酒,实际上你想把我也杀掉。”她说。她反身搂住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亲我,她的皮肤细嫩光滑,还有股淡淡的草香味儿。嘴唇也很厚,十分性感。胸罩掉到桌子下面了。我想给她捡起来,但是摸了半天也没找到。

“你真可怜。”她说。

“所以我第一时间跑来找你。我真的不知道咋办。”我说着把头埋进嘎嘎的怀里,她轻柔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其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很害怕。我对嘎嘎说。我觉得眼泪就要打湿她的乳房了,她没生过小孩,乳头有黄豆粒那么大。还有粉粉的乳晕。女人通常这时候都很温暖,这让我想起了妈妈。大脑空白,呼吸窒息,我在第一时间溜进她的房间,这样的事情仅此一次,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好些了吗?”嘎嘎说。

“好点了。”我说。她开始穿衣服。门外的影子停止流动了,就像一张安静的白纸。有一只苍蝇像直升机一样飞来飞去。我们很害怕这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有一种垂死的感觉,肯定要去刑场,然后枪毙。这是早晚的事。这件事大家都有份,谁也说不清楚。

“别害怕。我陪你自首。”她说。所有的女朋友里面,只有嘎嘎对我是真心。我感动得想哭。有她陪着,我感觉真的好多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克服最初的恐惧了,再说,我又没有杀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跟本就没有时间帮上任何忙。阿钟当时只顾忙着杀人,不凑巧的是,那些运气不好的人都赶在一个时间段进来,就像赶集似的。就算合谋,实际上我也只算一个旁观者而已。是阿钟开的枪,他有枪,我没枪,他是警察。

雨下得好大,我和嘎嘎离开咖啡屋的时候,看见阿钟他们在外面等我。我有些生气,他们不停地打喇叭,这让我很分心,现在的人不缺狂躁,就缺耐心。对他们来说,也许我和嘎嘎见面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我进来的时候,阿钟他们在车上,车里不算阿钟一共有四个人,全是熟悉的面孔。他们等我和嘎嘎告别。现在车没了,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全身淋得湿透。这是一场秋雨,进入秋雨的新疆,很冷的。

“走吧。”我对阿钟说。嘎嘎挽着我的胳膊,样子有点像情人。我是有家室的人,有点不自在。这样的事,第一时间我是不会给老婆说的,也许我会把一件好事第一时间告诉她,但是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

“想好了吗?”阿钟打着喷嚏问我。他很胖,皮带都是大号的。

“你不穿制服的样子更像警察。”我对他说。他笑了一下。

“你这球人。”他说。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杀老5,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他们在谈一件事,整个过程看不出有什么不愉快。后来枪声响了,我从卫生间跑出来,看见老5已经倒在地上了。他们谈事的时候我没地方可去,就在卫生间里拉屎。其实我什么也没拉,只是坐在马桶上装装样子。再后来,就像我给嘎嘎说的那样,死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就把尸体堆在一起,阿钟不可能干这事,这是体力活。

其实,我从宾馆跑出来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去见嘎嘎,实际上我去见我大哥了。当时我已经知道自己在杀人现场的原因是,阿钟没杀我,是因为我也是杀人凶手之一。因为当时在房间里活着的人只有我和他。而且有人把尸体堆成一堆,这活肯定是我干的,阿钟手里有枪,再说当时能帮他的只有我了。把尸体堆成一堆肯定是有原因的,可能当时我很害怕,想讨好他。因为他手里有枪。也可能我想把他们藏起来,尸体太多,无处可藏。但是我身上一点血迹都没粘。这说明也不是我干的,房间里肯定还有第三个活人。

总体来说,我肯定有说不清楚的地方。

我去见我大哥的时候,就没有想逃跑的事。只是想在去看守所之前给自己多争取一点自由的时间。之后,谁知道我要在监狱里呆多久呢。这件事肯定要让我老死在监狱里,因为杀人不是一件小事啊,更何况死了这么多人。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肯定我要失去很多亲人。我去找我大哥的理由说出来十分可笑,我刚买了一款新手机,好几千块,把它带着去看守所有点可惜,以后肯定用不着它了。我想把这个手机送给我大哥,小时候他对我最好了。记得他当知青那会,回家的时候总是给我几毛钱,让我买冰棒吃。他还嘱咐我不要一下子把钱花光,隔几天买一只冰棒。那时我还小,每次都把钱一下子花光了。我把手机送给大哥之后,就开始寻找去看守所的路,中途又返回了一次。我可能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当时我正在和我老婆办复婚手续,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参加一个社团集会。自从她参加这个社团以后,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改变。每天下班回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嘴里不停地说“嗨,老公,我回来了,您辛苦啦!”之类的一大堆废话。出门告别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们把这叫“国学”。这样的废话也就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嘴脸,连她自己都承认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实在是一种罪过。社团还经常组织她们去饭店吃人家的剩饭,还要像狗一样把盘子舔净,说是“光盘行动”。这样请客的人就不好意思浪费粮食了。好像成效也不大,中国人都喜欢讲面子,穷大方。我每天都在家里饿肚子,老婆睡觉的时候喜欢打呼噜,声音基本上和禽兽保持一致。有一段时间,她们要跑好几家饭店,吃的东西也不一样,要是再喝上几杯,我感觉像是在一个猪圈里睡觉。社团教会她们爱党爱祖国爱人民爱天下所有的事,就是没教会如何爱自己的男人,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硬的像木头,除了鼻子出气,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关闭的。

我有很多女人,但是只能和一个女人度过整个夜晚。我是一个不幸福的男人。

我从宾馆出来之后,像一只失落的狗,跑了好多地方,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实际上我没有去找我大哥。我大哥在我1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肯定是去了大哥的坟地,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真的是去找过我大哥了。他当时在一个维吾尔式的庭院里干活,在修剪葡萄。春天到了,他要给他的葡萄修枝。他准备在绿荫中度过整个夏天,这样秋天来的时候,他就会把好多新鲜葡萄晒成葡萄干。他去世的时候还是一个毛头小伙,我见到他的时候依然是毛头小伙的样子。而我已经十分苍老了,满脸疤痕,经常有男人毫无缘由地把我揍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男人恨我。我给大哥说了宾馆发生的事,把手机送给他就跑掉了,出门的时候我哭了,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当时我已离婚多年,虽然还和老婆住着,但她不是我的亲人,只能算同居。我记得我大哥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盯着平板手机发呆,他死的时候,中国只有极少数人家有电话,而且大部分都在领导家,领导要指挥千军万马,没电话可不行。现在连山里放羊的人屁股后面都别着手机,30年的变化,对一个活着的人来说,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事情变得很严重,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们一帮子人还在行走,看守所就在前方的某一个角落。一群人走着丢着,等到雨彻底停止以后,就剩下我和阿钟嘎嘎三个人了。阿钟建议休息一会儿,他很胖,除了开车,他已经不习惯走路了。嘎嘎几次想离开我们,都被阿钟拽住了,可能他现在还需要一个目击证人,也可能因为我的存在他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嘎嘎想离开我们,大概是因为阿钟有枪的缘故,因为在这之前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而我却没有更好的想法,去看守所的路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对我来说,我并不在意这一切的发生。而且,对死者,我也没有更多的看法。死者当中我只认识老5,现在连他的影像也变得模糊起来。

“死,也是一种解脱。”我就是这样想的,现在还不是追究法律责任的时候,法律在看守所里面,现在我们还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

阿钟建议大家喝上一杯,我和嘎嘎都很支持。有人给我们拿来啤酒,我们开始喝啤酒,也有人给我们端来一大盘羊肉,我们开始吃羊肉。当我们发现自己在一个葬礼上的时候,已经喝掉好几瓶啤酒了。这是一个农家小院,门口放着一个大型农机具,好像用来收麦子的。还有一个耕地用的铧犁,一辆小四轮拖拉机。院子很乱,有很多人给死者帮忙。这家人的厕所有些麻烦,还没走到跟前,臭味已经把你拦住了。我去不成厕所,只好憋着。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口大棺材,死者还没入殓躺在另外一个地方。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给死者磕过头,老人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算是个大户人家。阿钟一个人跪下,单独为老人烧纸磕头,我和嘎嘎一组。我们磕头的时候,死者的儿女们就给我们还礼。我们磕几个头他们就还几个头。儿女们披麻戴孝,因为是喜丧,所以没人哭。

死者的孩子们选派一个能说的代表陪我们喝酒,他向我们介绍母亲的生平,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还有年龄。只有69岁,这在当下中国,不算高寿。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没安全感。只要不死,对任何人来说,不管生病的,不生病的,有钱的,没钱的,当然,也包括当官的。统统没有安全感。

我们喝啤酒的时候,谈起了老5。因为他是我和阿钟的朋友,最近老5的日子不太好过,进了一批假种子,他想把种子卖给农民,又害怕出事。国家对种子管得很严,出事要判刑的。他最近和阿钟来往很密切,肯定和假种子有关。阿钟是警察,不光有枪,还有权。

“生命只有一次。”我说。

“是的,只有一次。”阿钟说。

“只有一次。”嘎嘎肯定说。

“唉。绝对只有一次。”死者的儿子也表示赞同。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啤酒,抹了一把眼泪。他说他母亲小时候最疼他。

“你对老5开枪之前,是咋想的?”我忍不住问阿钟。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开口问他。

“我对谁开枪了?你有毛病啊!”阿钟说。

“当然是老5。他手里有300吨假种子。”我说。

“他手里有300吨假种子跟我有啥关系!”阿钟生气地说。

“300吨种子可以卖好多钱呢。一人一半。”我自言自语地说。很明显,板上钉钉的事嘛。

“这可是坑农啊。是违法的。”嘎嘎说。

“你这人真可笑,怪不得老5说你是个傻逼。”阿钟喝了一口酒笑了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瞪了一下嘎嘎,里面有蔑视的成分。大部分警察都长着一脸霸气,可以说是威严,也可以说蛮横。他总是瞧不起我的女人,认为我的女人除了来路不明,还赶不上他的女人漂亮。嘎嘎的爷爷是汉族,奶奶是维吾尔族,她爸爸户口上是汉族,妈妈是蒙古族。嘎嘎的户口上是蒙古族,找的却是汉族老公。我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这让阿钟十分嫉妒,就给我起了一个“统战部长”的外号。自从嘎嘎知道阿钟杀了人之后,对他十分害怕,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嘎嘎都会以为他在掏枪。农家小院不停地播放哀乐。

嘎嘎担心阿钟没有自控力。因为她感觉阿钟看她的目光像箭。

“我为什么要杀人?”阿钟喝了一口啤酒说。这句话有点嘟哝的性质,他一只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看着嘎嘎,却和死者的儿子碰了一杯酒。

我们都有些害怕。他是怎么做到的,警察都有这功夫吗?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人,因为你是警察,警察有枪。”我对他说。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就警察有枪?你真幼稚。”他说。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黑社会,所以我没有枪。我胆子特小,见只蚂蚁都绕着走。”我说道。

“我也是一样啊。”嘎嘎也开始表白自己胆小。

“你们城里人真可笑。”死者的儿子突然笑了起来,他有些醉。他很疲乏,几天没睡觉了。

“我只是个保安。保安没枪的。你这傻逼!”阿钟对我说。

“你没想过把我也一起杀掉?”我问阿钟。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为什么要留下一个活口,而且是我。我们的关系现在很一般,是我竭力劝阻他不要和老5合伙做假种子生意的,这是坑爹的事儿。阿钟为这件事很恼火。老5对我也很生气,因为他把所有的本钱都押在300吨假玉米种子上了。对我生气的还有几个维吾尔族人,他们是二道贩子,车都开到库房门前了,我硬是拦着。我搅黄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扬言要收拾我。

“我干吗要杀你?我们是最好的哥们啊,你真的有病!”阿钟看来有点生气了。

“烦死了。我们换个话题吧。”嘎嘎说。大家赞同。

我们开始吃羊肉,阿钟抓起一块骨头胡乱啃着,我们也是,有些骨头只啃了几口就扔在一边了。汉族人煮羊肉水平不行,不好吃。今年的羊肉价格特便宜,有一阵子比猪肉都便宜。因为进口肉多了。

“知道羊肉为什么这么便宜吗?”阿钟说。

我们摇头。

“市里派了100个杀羊高手,一个人一天可以杀100只羊。”他说。

“那又咋样?”我说。

“他们现在澳大利亚,那里的人不吃羊肉。他们养羊只是为了剪羊毛。现在明白我们这里为什么羊肉这么便宜了吧?”阿钟得意地说。仿佛这100个人是他派出去的,或者他是这100个人里面的其中之一。死者的儿子爬在桌子上睡着了,有人过来把他架走了,一个接替者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次是白酒。接替者也是死者的儿子,他也给我们谈他的母亲,用了大量证据向我们表明,小时候,乃至现在妈妈最疼爱的,只有他一个人。

“咱们离开这里吧?”嘎嘎开始急躁起来。

这时候进来几个人,他们一进门就开始哭。肯定是死者生前好朋友。

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阿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丢了,他一直坚持说自己是个保安,每天在单位里只管扫地,给花浇水。单位发的木头棒子也只是用来防身。哪来的枪啊,他说,别说杀人这档子事,平时杀鸡都是他老婆冲在前面。阿钟消失后,问题更加严重了,阿钟不承认自己杀人,事情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总有一个人在现场开枪,一个人是目击证人。不是他就是我。现在只剩下我和嘎嘎两个人。我们相互搀扶着继续赶路。

我开始呕吐,酒喝多了。天有些黑了,有个黑影一直尾随着我们,肯定是阿钟,他想干掉我们。灭口的时机到来了,因为我坚持认为阿钟把老5杀掉以后,又杀了好多人。阿钟在说服我的过程中失去了耐心,或者他在说服我的过程中又有了新的想法,因为嘎嘎也加入我们的行列里面了。阿钟肯定感觉到,过不了一天,所有的女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女人都是长舌头,这事藏也藏不住,她们的男人很快也会知道。男人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扯出更多麻烦。

黑影在树林子里面躲躲闪闪的,像一团跳来跳去的鬼火。我和嘎嘎害怕极了。酒也醒了大半,走起路来脚下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摔了好多跟头。有一只狗从我们身边路过,它超过我们,回头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过一会儿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围着我们转上几圈然后又不见了踪影。

“肯定是阿钟变的,他要对咱们下手了。”嘎嘎吓得哭了起来。

“别瞎说啊,它只是一条狗。你科幻电影看多了。再说他是我的哥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是杀光所有的人,阿钟也不会杀我的。”我安慰着嘎嘎。我们现在不敢再往前走了,为了躲避那只狗,我们在一片玉米地里藏了起来。我不想现在就死,那只狗的身上也许就捆绑着一只枪,它在前面的某一个地方潜伏着,随时都可以射出两粒子弹,一颗给我一颗给嘎嘎。子弹带着大片大片红色,不知何时开始出游,它所惠及的地方,正期待着美丽花蕊的绽放。我们和黑夜僵持着,身下的青草被我们的热量暖得烫手,我们的周围出现好多淫荡的声音,好似那狗呼出的气味儿,也似虫草发出的碰击声。在与黑夜僵持的过程中,两颗颤抖的生命也前所未有地融合在一起。以前是为了偷情,现在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缓解情绪,我和嘎嘎把那事也给做了。我们太紧张了,一天内做了两次这样的事,第一次是我,第二次是我们俩。为了我,嘎嘎也加入了恐怖之中。

为了壮胆,我们弄出的声音好大,在空旷的原野上,我们像神父一样散布着被上帝拯救的假象。我们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不停地互相折磨对方,像两只烈兽把对方撕咬得鲜血淋漓。当一大块乌云在追逐月亮的时候,满天已是繁星浩荡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死掉了,接下来是寂寞和无处可去。

我认识老5的时候,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当时老5是羊贩子,正忙着赶一群羊下山,而我当时开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卡车在山下等他,我们要把这群羊贩到城里。事成之后老5答应送给我10只绵羊做为报酬。这趟买卖相当划算。赶羊是件很麻烦的事,不光山路危险,中途狼也很多。为了多挣些钱,老5常常铤而走险。

这是一辆黑车,没有任何手续,而阿钟业余时间就冒充执法大队的人,他为我保驾护航,事成之后我答应送给他两只羊做为回报。啥也不干白拿两只大肥羊,阿钟觉得也很划算。当时他还不认识老5。嘎嘎经常跟着我干这些事,因为她的血统关系,哪个民族她都沾点血缘,所以看不出她具体长得像哪个民族。遇到蒙古人我们就扮演蒙古人,遇到哈萨克族我们就扮演哈萨克人,反正语言不成问题。在新疆,你想在牧区混,我们这种人是最佳人选。嘎嘎当时还是坐台小姐,专陪有钱人喝酒,她酒量超大。认识我以后,嘎嘎就不去娱乐场所了,可是我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老婆把自己的钱袋子看得比命还紧,我经常在家饿肚子。没钱的时候嘎嘎还是去舞厅陪酒,不过我的按摩手法极好,混吃混喝不成问题。说我是个吃软饭的有点难听,但是很多女人喜欢我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嘎嘎命好,遇见一个有钱的老公。

事情本来进展的很顺利,老5赶着他的羊群翻过了一座一座山头,快要接近赛里木湖的时候,也就是在最后一个山头发生了意外。他被一家蒙古人打劫了。这家蒙古人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羊,人家相中老5的人了。老5是正宗甘肃人,来自一个优秀的品种家庭,虽然从小受穷,但是长得却是一表人材。这家蒙古人少男多女,非要招老5做上门女婿,成了金山银山随他拿,成不了哪也别想去,给他们当长工。当时老5已经结过婚,老家有三个孩子,他不能犯重婚罪。

这件事后来给阿钟摆平了。由此老5和他也成了好朋友。关系好得胜过我,俩人经常合伙做生意,常常为一件事吵得不可开交,可是他们又谁也离不开谁,只要有生意就会和好如初。

“我真想杀了他。”有一次老5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和阿钟做生意每次他都拿小头,上次阿钟把他从蒙古人家里解救出来,分走了他一半的羊,当然还不算我给他的那两只。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嘎嘎离开了玉米地。我们发现自己走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这期间我们经历了秋天、春天和夏天。我们彻底迷路了,迷失在一团一团不同的气味里。是阿钟带我们来的,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太阳出来了,露水消失了,鸟们没工夫鸣叫,都忙着筑窝下蛋。有一大批昆虫在夜晚的鸣叫中失去了生命,它们在一天之内干完了我们人类一辈子要做的事,光荣地死掉了。

我和嘎嘎又冷又饿,路过一个维吾尔族人院落,女主人正在阳光下挤牛奶,我们向她讨了两碗生牛奶,喝下去肚子里热乎乎的。我们找到村委会,院子里没人,只有国旗在旗杆上呼啦呼啦响。有一个老汉经过这里,我们向他打听看守所的方向,老人不懂汉语,我们尝试着用维吾尔语跟他交流,效果也不明显。这个村子有好多条路,我们找不到出村的路口。

“我们真的要去看守所吗?”嘎嘎问我。

“当然。这是肯定的。”我对她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没人抓你。你还不明白!”嘎嘎对我说。

“因为只有看守所最安全。我现在想起来了,老5他们是我杀的。早晚的事儿,死就是一种解脱。我大哥说过,死是最安全的。”我对嘎嘎说。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意见。我陪你。”她说。

这一天,我们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去了多少地方,后来还爬上一辆线路车,我们返回城里。进城以后,我们鬼鬼祟祟地来到北京路一家咖啡屋。这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雨,我们刚喝完第一瓶啤酒。后来我们又要了好多啤酒,用杯子喝已经不过瘾,我们开始直接吹。一口气可以喝掉半瓶,一瓶啤酒两次就可以喝完。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停地喝。

后来,我们实在喝不动了,但是我们感觉还能喝下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嘎嘎开始哭泣。我把她搂在怀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后来嘎嘎可能感觉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产生很多麻烦。她停止了哭泣。

“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的。”

“你觉得我还好看吗?”

“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我对她说。她今天没有化妆,这让我有点陌生。不化妆的嘎嘎更接近现实。

嘎嘎笑了一下。她笑得很难看。

我们从咖啡屋出来的时候,外面停着三辆警车。警察给嘎嘎带上手铐,她被塞进警车。嘎嘎后来被提起诉讼,检方指控她谋杀亲夫。最后她被法院判了死缓。嘎嘎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对我说,甚至没来得及看我一眼。这件事来的太突然,根本来不及想嘎嘎就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嘎嘎。

那天,嘎嘎被警察带走后,我在雨中呆了好长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电影胶片。我大哥在雨中向我跑来,他把手机还给我就跑掉了,什么话也没说。他不会玩这东西,再说那边也没信号。这个世界除了死是最安全的一种存在,我大哥可能觉得再也找不到一处比死更安全的地方了。如果现在让他选择未来,我觉得他肯定还是选择死亡。现实让我们蒙羞。

老5来电话说,他已经把假种子当牲口饲料处理掉了,他约我一起去饲料厂监督销毁这批假种子。

“这次赔大啦。”老5在电话里喊道。

“你没死?”我问他。

“我他妈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死!”老5说。我返回咖啡屋,把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我不知道去哪里,这时候我想起老婆,她正在社团参加集会。上次是光盘行动,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她怀孕了,我们正在办理复婚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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