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罗鹏飞

“窃蠹本不该在这儿，它住在桎梏街的一扇大木门里。因为没人除虫，木料又好吃，所以它还是蛴螬的时候就长得膘肥体壮，结蛹后变成甲虫，更是强健。”老人说。

“有这样猖狂的虫子？家里养了白吃客，当家的没空闲来治治？”我提出疑问。

老人说：“屋里那人是一个成天埋在纸墨堆里写作的书虫。他不修边幅，头发里能生长出‘蘑菇来。书桌上堆满了写满字的稿纸，书、笔散落一地。他吃、睡草草解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除虫了，连门里有虫都不知道。”

“一天晚上，窃蠹钻出门来活动，看见男人拿着一本诗集忘我地读着，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奇特的世界一样。窃蠹看呆了，以至于忘了嘴里还在嚼木头，尽管它完全不能理解这份古怪的热情。”

“半夜读诗，我觉得那男的有毛病……”我小声地说。

老人瞥了我一眼：“不仅如此，那天晚上，男人读完，登时两行热泪就下来了。他马上取纸拿笔写起来，之后，男人开始读自己写的文章，读着读着大骂一声‘什么狗屁，就把纸撕得粉碎，扔了。墙角的废纸已经堆得有半个人高，窃蠹被这气势吓得不轻。”

“这人真够不珍惜自己写的东西，好歹写了大半天啊！”

“心中有话，下笔无言，比你的想当然，要悲哀得多。”

“后来呢？”

“后来，窃蠹日日吃，男人日日写，各自都过得没趣。这种甲虫寿命短，十多天就入土了。羽化之后五天，窃蠹已经发育成熟了，两根触须也变得如鹿角般强劲有力。然而，那扇木门被蛀出了一座迷宫，已经摇摇欲坠了。”

“男人呢？”我问。

“那个男人？”老人咳嗽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接着说，“为了某个承诺或约定，甚至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份热忱，就成年累月把自己关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若是有点成果倒也罢了，可他偏偏那么固执，不停地创造、毁灭，再创造、再毁灭。他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的才华。”

“也许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呢？”我禁不住发问。

老人长叹：“但凡全身心投入文字中的人，不知不觉间，文字就成他的命脉了。旁人抛下一句‘醒醒吧，你没有才华，好家伙，当头一棒嘛！早在窃蠹出生的时候，男人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如果再受这字字诛心的刺激，不知道还熬不熬得过去。”

我说：“可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让他出门走走，好歹舒服些。”

“阳光是万金油！”老人赞同，“他不敢退，也不甘心退。然而不认清自己，肯定全白搭！他这样孤僻，谁又能帮他呢？”

“窃蠹！”我脱口而出。

“对了。”老人微笑，“距离羽化，已经过去八九天。窃蠹老了，而那扇木门，一丁点儿外力就会使它崩塌。窃蠹因为男人的无心享受了终生的幸福，同时也目睹了男人刻骨铭心的痛苦。它即使是一只小虫，也觉得惭愧了，所以它召集暮年的同伴来报答男人。”

“它们把时间商量好了，跑到门里各处猫着。在男人起床的时候，它们一齐舞动嘴钳，有节奏地敲击早已千疮百孔的木板。‘笃、笃、笃的声音沉闷有力，全往男人耳朵里钻。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敲得他头昏脑涨，他受不了了，一手拍在门上。”

“喔！”我惊呼。

“只听一声轰鸣，大门坍塌了！被啃得不成样子的木头掉到地上，大大小小的褐色甲虫四散而逃。男人就这样暴露在了春天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