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出租屋
2016-11-17Text颜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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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的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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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是流动人口最多的都市之一,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我们遇到的无非是打工者、创业者和求学者。白天他们奔走流连、辛苦恣肆,夜幕降临时,却希望能拥有一处可以安歇的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在广州,绝大多数人不可能短期内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就是打拼多年的人们,也会因工资涨幅跟不上房价,与自己所要的房子失之交臂。对这一部分广州人而言,居住出租屋是极为重要的生活经验。也许,出租屋的生活经验不无漂泊的苦涩、有点贫贱的味道,但在我看来,这种经验也练就了广州人坚忍不拔的生活态度、突显了他们化刚为柔的生活智慧。不妨怀着同情之理解,随我一起回望个人记忆中的出租屋,勾勒出广州夜色中摇曳不定的昏黄轮廓吧。
广州到底迎送过多少外来者?那些与广州有过或深或浅缘分的打工族们难道不是广州繁华的一部分吗?可他们寄居的出租屋,多属于大城市临时的、角落的、简陋的空间,大概不曾进入房地产的相关统计数据里。2001年我刚到广州时,就寄住过这样一间出租屋。房子是我老乡租的,她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广州打工,多年下来,都自觉是广州通了,乐于接待我们这些初到者。那时,她所在的荔湾区没开发完全,偶尔可以见到荒地野草,但她果敢地选择住在热闹的地方,方便上下班。那次,我和她从公交车下来,她指着一座摩天大厦告诉我,这就是她住的地方。我不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敬畏感。不料那天电梯刚好坏了,我们只得沿着狭窄的楼道一层层往上走,一开始我还有新奇感,沿路看着楼梯口贴的各式小广告。走着走着,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脚步灌了铅般沉重,便忍不住问:“到了吗,到了吗?”老乡不惊不躁的样子,眉眼间有对我的不屑,以大城市人的气度说:“快到了,快到了。”还好,她住的是12层,不是顶层。当我气喘吁吁地推开她的房门时,看到的房子是狭长的,不规则的六边形,似乎是一个过道或者废弃的小仓库改造成的。房里挤放着两张行军床,空隙处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和女孩子的宠物玩具,壅塞到连放脚的地方也没有。还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开镶嵌在墙壁上的门,眼前奇迹般出现一个小小的厨房,连带有小阳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是车水马龙的大道,往上看是晾晒的各式衣服,满满的几乎要把人淹没。阳台的角落放了一台颜色发黄的洗衣机,洗衣机旁是一盆盛开的月季,红艳艳的,为这简陋的住所添了些色彩。老乡告诉我,这屋是她和一个上夜班的女孩合租的,平日里一个上班时另一个下班,互不干扰,每人每月分摊500元,挺合算的。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里地理位置好、空气好、安静。说真的,我住那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优势,而是备受煎熬:车辆驶过的浩浩荡荡半夜也不见停歇;房间里终日飘着方便面的味道;一抬脚就碰到东倒西歪的廉价家具;正逢上蚊虫肆虐的五月,每晚只能在蚊子的嗡嗡声里辗转反侧……但奇怪的是,后来住进整洁的研究生公寓,沉浸在安适、慵懒、日复一日的生活节奏里,我竟想念起那出租屋里的磕磕碰碰来。或许,那种动辄受阻的环境才会让人产生冲破一切的活力,衍变成人们在大城市打拼、挣扎的动力吧。
另一类出租屋,可称为爱巢,是相爱的人编就的短暂梦境。广州的大学校园附近,这样的出租屋最常见。房子都小到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床,居住者却舍得花心思和本钱将之装饰得温馨浪漫。我自己,为了迎接爱人的短暂探访,也曾在石牌村租过几次房,短期租房的折腾困窘,有点不堪回首。因时间不定的短期租客,房东一般不感兴趣,租客为压低价格往往含混其词,为后来的争执埋下隐患。通常一个月的房租和一个月的押金必须先交,无疑是一笔大款子。而房子呢,自然是小巷深处残破不堪的旧房子或阴暗的地下室。记得有一次我租了两栋大楼间违章搭建的一个小旮旯,那房只有一个朝着巷口的小窗子,在农村里大概是养鸡养猪都嫌不流通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床是靠着墙壁用一堆废弃的砖头砌起来的,上面铺一层木板,再加一张薄薄的海绵床垫,特别寒碜。可价格便宜,比住旅馆实在划算得多。记得入住前几天,几位同学帮忙动手布置,那小窝逐渐有了家的感觉。其实,那样的时光里,两人每晚手拉手走向出租屋,一路欢欣,再简陋的房子也是幸福的天堂吧!然而,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随着爱人远去、情侣陌路,我们就与爱的出租屋挥手再见了;屋子里零零碎碎的用具,也被随手丢掉了。但我相信,小儿女们用纯情建造的家的形象,不会被记忆轻易舍弃。
电影电视里常出现的是小资出租屋,那带有想象性的“情调与爱,故事与情境”经过媒介渲染,构成了广州浪漫的蓝色调。可现实中的小资出租屋,承载的也是匆忙而平淡的日子。我有朋友是外企管理层,老公是银行技术主管,出于种种考虑,结婚初期还住着出租屋。他们的房子位于中心城区,是两房两厅的单元房。卧室、客厅大,阳台、窗户也大,家具用品齐全高端,墙上还挂着几幅复制的世界名画,颇有艺术氛围和贵族气质,让人艳羡。但这小两口因工作忙,从不在家做饭,整日里拎着外卖回家;回家后也各忙各的,多对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埋头上网,家里有些冷清。一次我和女主人聊得太晚,将就躺在她家沙发上,扫视着墙壁上的梵高和高更,闻着外卖留下的浓重酱油味,感受到他们令人晕眩的生活味道,不由有些发慌。最终,这小两口因事业、性情分开了,一个出国,一个回老家,那出租屋也成了别人的梦啊!广州小资的出租房,融汇了丰盛和简淡、雅致与俗气,跟得上时代的节拍,却隔绝不了流离寂寞,爱恨情仇。
还有一类出租屋,可称为学位房吧。那是家长们舍弃了郊区的别墅和豪宅,在孩子就读的名校旁边租下房子(偶尔买下)十年抗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过着紧张刻板的家庭生活,直到皱纹逐渐显现在脸上。这一类出租屋的生活经验,也只有人到中年的广州人才会乐观视之。我们知道,名校旁边的出租屋,设施往往陈旧不堪,经济成本却很高,家长们为了抢占最佳地理位置,得先下手为强。但这样的出租屋,生活气息是过于浓烈了。一进屋,放眼望去,只见一切琐碎堆砌起来的用具,都镌刻着与孩子的学习和成长有关的印记:矫正视力和背脊的书桌、多功能书柜、一件件被岁月舍弃的乐器、各式各样的运动器材、阳台上晾着的黑压压的校服、厨房里功能各异的锅碗瓶罐。所有的房间都挤得满满的,似乎只有孩子的屋子显得敞亮些。这些家长们常自我安慰说,我们周末就回自己的豪宅了。其实呢,他们是知道的,那套郊区的豪宅不是出租了就是只能空着,周末的时间全留给了孩子——或是带孩子参加各种兴趣班,或是参加各类户外实践活动——哪有可能回得去呢?这一类出租屋,最能表征“望子成龙”的中国文化特质,哪个城市都有,本是寻常风景,广州人住着却多了几分自豪感,成就了些贵族的傲慢。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入读名校,在高中入学考试取消之前,这一类出租屋的价格还会继续上涨,学位房的悲喜调还能唱下去的。
在文学和新闻的叙述里,广州出租屋的格调是有些极端的,或是黑色恐怖、或是青春浪漫。但现实中,出租屋里的故事更多的是家长里短,就算有聚散离合也是寻常际遇而已。作为广州人流动的家,出租屋是这座日趋完美的城市最坚实的内核,它看似脆弱、短暂,却始终与广州人的生活不离不弃。我想,在这为未来而打拼的大都市里,孤独的旅人寻找彼此心跳的地点,或许不在酒吧会所,不在地铁街市,而是在出租屋。出租屋里有游离不定的荒芜感,也会有相濡以沫的片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