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事
2016-11-17Text梁建伟
Text_梁建伟
这算什么事
Text_梁建伟
1、这算什么事?
林科长正要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在检察院工作的老同学打来的,“领导,有何指示啊?”他调侃着。
“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老田?”老同学的声音低沉而又严肃。
“哪个老田?什么部门的?”林科长一时想不起来。
“工程部的田正军。”
“哦——我想起来了,他怎么了?他退休很久了啊。”
“年后可能要动他。”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冷。
“他怎么了?决定了吗?”林科长倒也很平静。
“受贿。我先私下跟你吱一声啊。”老同学的声音好像又压低了几分。
“收了谁的钱?收了多少?严不严重?”林科长急切想知道更多信息。
“天冷了,找个机会咱们去吃羊肉吧。”老同学一下子岔开了话题。
“行啊,得空给我电话啊,我随时应召。”林科长知道同学可能不方便回答了,就开起了玩笑。
挂断电话,林科长坐下来点了根烟,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老同学的这个电话。
他所在单位是家垂直管理的大企业,同时又挂了块管理局的牌子,级别还不低——和驻地城市一样,都是地厅级。林科长30来岁,是局里稽核部法务科的科长,主要负责单位的法律事务。因为大学学的是法学专业,同学朋友在司法部门工作的比较多,局里涉及法律的事情他办理起来自然熟门熟路、得心应手,再加上他人缘也不错,两年前就当上了科长,现在正想更上一层楼呢。
再过十来天就到春节了,这个时候接到这样一个电话,到底怎么处理好呢?检察院来抓人可不是件小事,要不要向领导报告?同学只是私下告诉我,怎么跟领导讲好呢?想着想着,天已经黑了。
林科长回到家后左思右想琢磨了一夜,最后决定直接去找分管法务工作的江副局长报告此事。因为江局从外地调来不久,对局里情况还不熟悉,这个时候向他报告此事,一来表达自己主动靠近他的意思,二来也让他知道自己有料。将来自己有望提拔的时候,分管领导这一票的分量可是很重啊。
第二天林科长一上班就直接到江局办公室门外,他先来个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又掏出昨晚精心准备好的小纸条看了一遍,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进来”,门内传出中气很足的江局声音。
林科长推开门,先向江局躬身点头致意,然后紧走两步到江局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江局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江局您好,有件事想向您报告一下。”林科长声音里都透着毕恭毕敬。
“说吧。”江局的眼睛并没离开报纸。
“我们工程部有个退休干部田正军,可能会有点麻烦。”说完这句,林科长故意顿了一下,好像是等江局有所反应。
江局似乎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林科长只好继续补充道:“我有个同学在检察院,听说老田在职时收了钱。”
“嗯,还有别的事吗?”江局低了低头,皱了皱眉,余光穿越老花镜上面的空隙,冷冷地瞥了林科长一眼。
林科长有点愣怔,没想到江局反应这么冷淡,硬着头皮往下说道:“我特来向您报告一下。”
“行了,我知道了。”江局这是在说,你走吧。
“局长,那我告退。”林科长知趣地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林科长一直在努力回忆刚才的场景。这是林科长和江局首次单独接触。本来他想着正好投石问路、一石二鸟,没想到局长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真是白费自己一片苦心!江局为什么这么淡定呢?是他对我不了解,不相信我说的话?还是这事太重大,他不好当场表态?还是这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一连好几天,林科长一边对于那天的场景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密切关注局里有啥风吹草动。但是好像一切照旧,并没什么异常。眼看着马上就放春节长假了,同学说年后可能就要抓人了,这可怎么办啊?!
“工程部边主任和我关系不错,并且还是老田的老搭档,他可能掌握一些蛛丝马迹,我得去找边主任聊聊。”林科长思来想去,打定了主意。
见到边主任,林科长自然没有向江局汇报那样恭敬谨慎,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老田有麻烦了,检察院正在调查他的事。”
边主任没有江局那样的矜持傲慢,听闻林科长这话,他迅速收敛起刚见面时的寒暄笑意,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盯着林科长问道:“真的?听谁说的?具体是什么事啊?”
他们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一会儿,边主任也没说老田有什么特殊情况,林科长也没当回事。
没想到才过了两天,老田收红包要被法办的小道消息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了。林科长觉得莫名其妙,还从这些小道消息中听到老田十几年前借采购安装电梯的机会收了供货商一万块钱。周围人群好像都在同情老田,收这点钱算什么事啊?!况且人家已经退休七八年了。
“小林,领导对你这种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做法很不高兴啊!我们到现在也没收到检察院的正式通知,怎么能轻信谣言呢!怎么能传播谣言呢!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收点红包,这算什么事呀?你作为法务科长,不为局里良好社会形象着想,不为局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着想,随意散布谣言,这个问题很严重啊!”林科长的顶头上司稽核部黎部长黑着脸找他来了,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批评,根本不给满腹委屈的林科长一点点申辩机会,批评完了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走远前,似乎又想起什么,猛然转过身来重重地扔下一句:“还有你不经组织程序,越级上报的行为,性质更严重!”
“这算什么事啊?!”林科长呆立半晌,回过神后暗想:“我及时反映老田受贿要被法办这一重要情况,领导们不去处理,反倒怪罪自己谎报军情、散布谣言、破坏安定、扰乱军心。”
这个春节,林科长着实闷闷不乐,心口好似被一块大石头堵得慌。
2、这算什么事!
春节过后,照常上班。同事们好像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里,上班时一个个嘻嘻哈哈、心不在焉。只有林科长一脸不快、满腹委屈,他一直对摁在他头上的“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话耿耿于怀。幸好刚过完年,局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办,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懒洋洋地过着。
过完正月十五,有天上午十点来钟,黎部长神色慌张地跑到林科长的办公室,匆匆忙忙说了句:“小林,你过来一下。”林科长跟着他到了会议室,看到有两位陌生人坐在会议桌的一边。
“这两位是检察院的同志,到我们这里了解田正军的情况。刚才他们已经和我谈过了,我去向江局汇报一下。他们还要找些资料,你好好配合一下吧。”当着检察院办案人员的面,黎部长满脸堆笑,说话也和善了很多。
检察院的人要找田正军的干部履历表和他任职的文件,要工程部的职责文件,要C楼1号2号电梯采购安装的相关资料。这些文件资料分别存放在人事部和财务部,林科长带着他们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一晃就忙到了中午,林科长客气地想请办案人员到外面吃顿饭,谁知他们要求马上通知田正军过来谈话,他们就在会议室吃个盒饭。林科长订好了盒饭之后,立马通知了田正军,心想总该向领导报告一下进展吧。他拨了黎部长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了江局的电话,无人接听;分别再拨一次,还是无人接听。
他干脆快步跑到两人办公室去找,都只见大门紧锁。
这样来回折腾了一番,田正军到了。他一脸茫然,林科长直接把田正军带到了会议室,随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着。林科长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检察院的人才从会议室出来,跟他说“我们今晚要带田正军回去”。
整个下午,林科长都在电话联系黎部长和江局,但是他俩像从人间蒸发了。局里只有林科长一个人出面应对检察院办案人员,他只得开了车在检察院的警车后面跟着,最后停在检察院门口的路边。他一直在车里等着,在寒气袭人的冬夜,在百无聊赖中……
一直等到深夜凌晨时分,在满脑子的昏昏沉沉中,林科长的电话突然响了,还是老同学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回去吧,别等了,已经拘留了。”
第二天,林科长正常到班。不出他所料,田正军的老伴一早就到了局里要人,并且还是直接冲到了局一把手的办公室,又哭又闹,刺耳的声音在偌大的办公楼内不断地回荡着。
这次黎部长倒是像“及时雨”出现,一把手让他跟老田的老伴作解释。不知道黎部长是怎么解释的,只听到那个老太太一直在嚎:“这算什么事呀!不就是收了一万块钱吗!这算什么事呀!”这时林科长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呵呵,你不是说这不算什么事吗?
老田的老伴每天定时到局里闹,比林科长他们上班都准时。老太太越闹腾,林科长越幸灾乐祸,“呵呵,我当初并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们,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责任不在中方啊。”黎部长和江局,此刻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聚在一起商量咋办。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林科长就好像没事人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找我,我就该看书看书,该看报看报,该看戏看戏。
直到田正军被拘留的第16天,江局终于憋不住了,他打电话叫林科长去他办公室。尽管他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但好像比上次热情了一点,“小林,我们去一趟检察院吧。”江局开门见山。“好啊,我先跟同学联系一下。”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终归还是要答应下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江局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可是,我们并没有提前预约啊。”林科长也不含糊,讲明自己的顾虑。
“他们检察长是什么级别?”江局突然抛出一句。
“什么?级别?好像是处级吧。”林科长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副厅级干部去一个处级单位还要预约?!”江局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音阶,几乎是在咆哮了。
“原来他是这么个逻辑啊!”林科长心想,不过他已经懒得再作解释了。他顺从地弯了一下腰,走过去打开门,向着江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跟在气势汹汹的江局后面下了楼。
在车上,两人一路无话。其实林科长心里乐开了花,他就等着看戏呢。他很清楚检察院的规矩和办事风格,心想:“也好,总得有人给新来的老板上上课吧?!”
检察院大楼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高大庄严地雄霸一方。正门前是一溜台阶,大堂实际上是在二楼,车开不上去,人只能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车停好后,江局跨出车门自顾自地走上台阶。林科长站在车旁故意磨蹭了一下,他默默地瞅着江局那挟风带电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江局到了大堂门口,伸手去推那扇玻璃门——没推开。再使劲推——还是没开。
正当他要发作,里面过来一个保安,隔着玻璃门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要见你们检察长,你们抓了我们的人!”江局甩出一句,看来他余怒未消。
“见哪位检察长?有没有提前预约?”保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是×管理局的副局长,我要见你们一把手!”江局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话音尽透暴躁之气。
“来访要提前预约。”保安一脸平静。
“我是厅级干部,和你们市长一个级别!”江局猛地用力挥舞着他手里的工作证,那张卡片似乎能够证明他的身份级别。
保安可没他那么激动,大概是见惯不怪吧。见面前男子张牙舞爪地哇哇大叫,保安干脆扭头走开了,任凭江局在玻璃门外大声叫嚣。
江局毕竟是副厅级干部,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或者说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无效。他还算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毕竟他没有像泼妇那样拍门跺脚。当他意识到他的身份级别在这里没用时,只得转身下了台阶。
林科长心想:呵呵,跟保安讲身份级别,人家可是没有身份级别的,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等江局走到车边,林科长躬身打开了车门,江局上车后,他又躬身轻轻地关上了车门,这才坐回到了副驾上,对司机说了一句:“回局里吧。”在回程车上,两人还是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局里,坐上他那张宽大的沙发椅,江局才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一句:“这算什么事!我堂堂一个厅级干部去见他们领导,居然不给我开门!”
3、这算什么事啊。
老田被拘整整21天后,办了取保候审手续。局里马上派黎部长和林科长找他谈话。老田承认他在局办公楼C楼采购安装电梯的过程中收了供货商一万块钱,说那是他为了工程进展顺利跑前跑后,人家给的一点辛苦费而已,并且当时工程部人人有份,只是数额或多或少而已,这算什么事啊?
老田说到这里,黎部长马上打断他的话,提醒道:“老田,只说你自己的问题啊!”又回过头来跟林科长说:“只记他的问题。”
最后,老田说:“我收的钱都退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林科长接着嘟哝了一句:“不该说的你也说了吧。”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情节简单,此案也就这样了。
又过了好些天,就在局里上下都快彻底遗忘老田这件事的时候,老同学又给林科长来电话了:“田正军跑了。”
“不会吧?!那咋办?”林科长透着一副关心的口气。
“已经发了通缉令,网上追逃了。”老同学还是很冷静。
原来,当检察院侦结完老田的案子移送法院起诉的时候,老田根本不把法院的传票当回事,因为他觉得他该说的都说了,收的钱也都退了,心想“我这算什么事啊。”开庭那天,他压根儿就忘了这档子事,法院认为被告拒不到庭,决定对脱逃的犯罪嫌疑人进行通缉。
老田成逃犯了。
这事林科长懒得向上级报告了,这算什么事啊。
一晃两年过去了,老田在家种花养鸟,买菜做饭,日子倒也过得舒心自在。其实他根本就没跑,他只是没有出庭应诉。林科长曾经问过老同学:“你们知道老田的家,怎么不去他家里抓他呀?”“他这算什么事啊。”老同学淡淡地吐出一句。
这年夏天,老田想趁着孙子放暑假,带他回老家看看。当他把身份证递进火车站售票窗口后,售票员对他说:“老同志,我们的系统有点故障,你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就在老田耐心等待的当口,围拢过来四个全副武装的铁路警察,把他当场捉拿归案。据说老田当时颇为不忿,嘟囔了一句:“我这算什么事啊。”
后来老田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期两年执行,同时被“双开”(即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责任编辑姚娟
梁建伟/Liang Jianwei
河南尉氏人,200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法学院,现居广州。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南方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