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截瘫夫妇:敞敞亮亮地过日子
2016-11-17王佳慧
□ 王佳慧
震后截瘫夫妇:敞敞亮亮地过日子
□ 王佳慧
相濡以沫32年,他们说,只有截瘫的人懂截瘫的人
唐山大地震夺走242769条生命,致3817人截瘫。高志宏和老伴儿杨玉芳被记在这组截瘫数据中,已经40年。
40年前的高志宏是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杨玉芳在唐山市化工厂当工人。在唐山截瘫疗养院,杨玉芳和高志宏这两个“倒霉”的人相识相恋。1984年的五四青年节,他们结婚了。
“别人家里有一个截瘫,日子都过得辛苦,我们两个截瘫结婚,健全人想都不敢想。”经历了大灾,并逐渐接受身残家破的大难,震后截瘫病人结婚的事例在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和康复村里并不少见,“虽然生活困难,可瘫子不嫌弃瘫子,我们能好好地过日子。”高志宏珍惜这段32年的婚姻,她觉得这是命运使然。
更多时候,夫妇俩一点点盘算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杨玉芳在街口给人配钥匙,高志宏在家坐着轮椅干家务。已是做爷爷奶奶的年纪,无儿无女的两人将亲戚家的孩子视如己出。
国外的卫生组织专家曾预言,由于生理、心理和治疗技术等多方面原因,唐山截瘫伤员最多可以生存15年。然而,40年过去,唐山地震3817位截瘫伤员中尚有960人健在,比预言的时间延长了一倍还多。
7月下旬,入伏后的唐山,燥热憋闷,一如40年前的夏天。
高志宏家的风扇吱吱响着,15平方米的屋子南北窗通开,鲜有微凉。
家里飞进一只苍蝇,65岁的高志宏坐在床上用蝇拍在空中扑扇。苍蝇飞到床对面的西墙,脱离了手臂加蝇拍可以够及的范围,她只好放下拍子,任苍蝇在屋里嗡嗡飞。
截瘫的高志宏腰部以下毫无知觉,抬腿得靠手拎着裤管,手掌撑着身体磨蹭着下床。
“提起地震,难受是难受,可活着的人,你不也得活着?”高志宏坐在轮椅上,将盛在铝饭盒里的冷米饭倒进锅里翻炒。
回 家
时间回到40年前。
25岁的高志宏刚刚大学毕业。
1976年7月27日下午6点,这位河北机电学院的大学生回到了唐山。工作分配通知单比高志宏早到家1小时,她被分配到秦皇岛黑色冶金设计院做工程制图员。
一家人止不住欢喜,妈妈和妹妹在厨房里包着韭菜肉馅的饺子,两个弟弟从市场里买了几只小公鸡塞进砖垒的鸡窝里,打算第二天炖了给高志宏补补身体。玉田县的表妹也来市里玩,迎接大姐高志宏回家。
高志宏记得,平时很少沾酒的爸爸还多喝了几盅二锅头,“那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她说。
家里人多住着挤,妹妹高志敏回刻字单位睡觉。高志宏和表妹送妹妹回来,一人买了一根冰棍。夜晚10点,西边的天还透着股暗橘红色。
那晚的唐山,高热不退,连一丝风都没有。这场闷热留在了高志宏心里,在此后的40年,每临近7月28日,她都觉得天热难忍。“每年7月28都是最热的,一过了,哪怕是29号,也就凉下来了。”高志宏说。
同在唐山市的杨玉芳,看到很多人把凉席铺在了马路上,“人都被热出来了,热得出奇!”
1976年的唐山,流行一种俗名叫“捉娘娘”的扑克游戏。4人或6人成局,打到酣畅,手里扑克牌甩得啪啪响,牌友间痞话连连,“想跑?找着鞋了吗?知道门在哪儿吗?”、“我叫你跑,这回的确凉了吧!”、“哇!震了!抄平了!”周围看热闹的跟着喊、阵阵哄笑。杨玉芳玩儿到近12点,才回了家,一进家门,就往外屋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喝下。
事后,杨玉芳记起了扑克牌里的痞话,“应验了。”
闷热、难以入眠、深夜暗橘红色的西天,成了多数唐山人关于那场灾难前夜的记忆。
地 震
一天的疲累拖着唐山人入睡了,唐山在午夜后渐渐静了下来。
可这黑暗中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叽叽叽叽”,高志宏家院子里刚买的小公鸡不停地叫。“母亲醒了,让爸爸出门看看,是不是院子里有黄鼠狼来叼鸡。”高志宏回忆起母亲事后和她的讲述,院子里砖头垒得鸡窝严严实实,父亲和母亲当时纳闷,“今天这鸡是怎么了,离天亮还早就开始叫。”
回屋,门闩插好,高志宏的父亲一条腿刚上炕。屋子开始上下剧烈颠簸,尘土四下,伴着窗外轰隆的巨响。
“地震了!”
高志宏的母亲惊喊,睡梦中惊醒的高志宏凭着本能从炕上跳到地下向门外跑,父亲在她前面。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门板正砸中高志宏父亲,高志宏被颠得站不稳,房顶掉下三角状的钢筋水泥块儿,尖部砸中了她的腰,她半屈匍在地上一动不能动。高志宏的母亲呆了,顷刻间也被落向炕上的房梁砸中。
高志宏被倒塌的屋梁压着,原本较大的空间,经过持续的左右震动后不断挤压,变得越来越小。黑暗中,她能摸到已经死去的父亲的一条腿。
“再往前跑半步,我和父亲一块儿被砸死;再慢半步,掉下来的水泥尖儿刚好戳中我的头,也是个死。”那一刹那的场景,高志宏记了一辈子。
废墟上弟弟们找寻她的声音,高志宏听得真切,她不断地喊叫着救命,声音却传递不到地上亲人的耳朵里。高志宏觉得呼吸越来越短促,憋闷着吸一点儿气都费劲,没了喊的力气。
直至28日上午10点,弟弟摸到了高志宏的头发,她才被人们发现。
此时的唐山,是座孤城,废墟中的人们只能自救。不敢使用铁锹等工具,就用手刨,高志宏两个弟弟的手都挖烂了。
被救出来时,高志宏脸上厚厚一层灰,半个脸憋得紫青,眼珠眼白处全部充血,没了正常颜色。嘴大张着,里面塞满的尘土被一点一点抠出来。大院里80多户人家,她是最后一个活着出来的人。
杨玉芳也被人从废墟里救了出来,邻居拽了半条窗帘给他盖着身子。唐山下雨了,暴雨狠狠砸落地面,杨玉芳躺在地上,旁边泥水流成了河,空气中漫着呛人的尘土炕坯味儿。
高志宏的爸爸和妹妹死了。妈妈被砸成截瘫。
活着的人,都呆傻了。没有放声大哭,顾不上撕心裂肺。认识的人见了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你家死了几个?”
截瘫患者
高志宏在坍塌的房盖上躺了两天两夜。一到夜晚,断了电的唐山漆黑得瘆人。“妈妈、弟弟,你们在哪儿?”她看不到,伸手摸索着。睡在一旁的弟弟按住了她的手,“姐,在这儿。”
7月30日,军队进城,伤员渐渐被运出了唐山,前往各地治疗。31日,杨玉芳乘伤员专列前往江苏省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救治。高志宏也被送上了前往江苏徐州的车。
31日晚的徐州火车站灯火通明,运送唐山伤员的专列一停,徐州各处医护人员就开始“抢”伤员进行救治。高志宏的衣服上有个红牌,上面被唐山玉田赤脚医生写了“危重”两个字,她最先被徐州铁路医院“抢”去救治。“当时我还觉得好笑,我除了腰疼,身上哪都没破,意识也清楚,怎么就危重了?”高志宏的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当时她只知道自己:胸12、腰1、腰2脊柱粉碎性骨折,不锈钢板植入体内固定脊椎。
几个月后,高志宏依然在病床上无法起身,她从护士口中听到了“截瘫病人”,心里明白了。
相处多年的男友来看高志宏,推着轮椅和她晒太阳。“咱俩要是看电影,我走路进去,你轮椅进去,多难看呀。”两人一起买了只雪花梨,切开两半,在病房分着吃。高志宏知道“分梨”的意思,性子倔的她只说了句:“这梨真甜”。
此时的杨玉芳躺在江苏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他受伤的部位和高志宏几近相同。护士从家里拿来了两条大尾金鱼放在他病床头。他看着鱼偷偷地哭,写了句诗:“鱼双水中游,人孤床上愁”。
1980年夏,伤员们全部转回唐山本地进行治疗。躺在担架上下了火车的杨玉芳用厚棉被紧紧捂着自己的头,“一个年轻小伙子,瘫着回来了,这一辈子丢人不!”哪怕是和自己的亲姐姐,杨玉芳都不想说一句话。
结 婚
1981年,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建成,收治地震截瘫伤员。
杨玉芳和高志宏分别从唐山化工局医院、东矿区林西疗养院转至截瘫疗养院。“进去一看,原来这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瘫了,在里面,才觉得大家是平等的。”杨玉芳回忆。
而高志宏成了人们口中的“被砸瘫了的大学生”,她和同样截瘫的母亲共住一个病房,干部家庭出身的高志宏一股子书卷气,明眸皓齿。时不时有人到门口瞟一眼这位那个年代稀缺的大学生。
好奇的人里也包括杨玉芳,“我从小就喜欢有文化的人”。
疗养院的走廊拢音,杨玉芳时不时扶着电动车锻炼时,在高志宏所在的47号房外唱歌,“枫叶飘,枫枝摇,枫叶不知飘何处?枫枝摇过折断腰。”高志宏觉得,歌词里讲的是折断腰的自己。
经历了地震,又遭受身残家破,截瘫伤员间比常人更易理解沟通。都喜欢文学、朗诵的杨玉芳、高志宏二人经常一聊大半天。
一场地震让高志宏原本分配在秦皇岛的工作丢了,杨玉芳帮她写说明表述情况,带着高志宏去找唐山市人事局。几公里的路程,两个人坐着手摇轮椅,高志宏力气小,摇得异常费劲儿。杨玉芳用力手推后靠背,将高志宏推出一段路程,自己手摇着轮椅赶上,再推着高志宏向前,依此反复。每个星期,高志宏至少找人事局反映1-2次,每一次杨玉芳都陪着。
1982年8月,高志宏终于被分配在了截瘫疗养院工作,杨玉芳比谁都高兴。
“起初我没想结婚,一个瘫子还结什么婚?可我俩在一起,真的不容易,得敞敞亮亮地在一块儿。”1984年5月4日,杨玉芳和高志宏挑了五四青年节的日子,结婚了,他们成了唐山市第三对震后截瘫伤员结婚的新人。
“她是干部家庭,又是能说能唱的大学生,要不是地震把我俩砸瘫了,我哪能高攀上她呀。”杨玉芳说,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15平米的小屋里没有打扫、没贴喜字,家里最好的东西是一桶麦乳精,“和现在的奶粉差不多,我们舀一勺,兑着水喝。”
32年过去,高志宏还留着杨玉芳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根二尺长的铁丝钩子。“别小看这个钩子,有了它,坐着轮椅捞地上的东西、开关门都方便了不少。”高志宏说,只有截瘫的人懂截瘫的人。
日 子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艰难。
买煤生炉子倒煤灰,正常人能麻利做的事儿,杨玉芳和高志宏得在轮椅上做大半天。不能弯腰,杨玉芳把小院里的窗台当地面,劈木头,再生火。
“截瘫的人最难的是大小便。”婚前,杨玉芳排便困难时总是吃泻药,强度太大,他3天不敢吃喝。高志宏开始戴上塑胶手套,一点一点帮杨玉芳把大便掏出来。
截瘫患者往往陷于两种病症中:褥疮与泌尿系统感染。得过4年半褥疮的高志宏不敢怠慢,晚上睡觉,她每隔2小时醒一次强迫自己翻身。先坐起来,手拽着裤子,先把两条腿搬个方向,上身再跟着翻身。
起初,高志宏在截瘫疗养院的幼儿园里工作。“她人好,小孩子不愿意上幼儿园,她坐着轮椅把孩子抱到腿上哄着,幼儿园里的小孩不叫她高阿姨,叫她‘好阿姨’,小孩儿才不骗人。”与高志宏相识35年的截瘫疗养院退休护士张志军回忆。
几年后,高志宏在截瘫疗养院的食堂里发饭票,担心漏了病人的票,她周六周日也摇着轮椅去疗养院,一个月挣36块钱。
杨玉芳在唐山残疾人艺术团工作,报幕主持、朗诵。艺术团解散后,他坐着轮椅,批了十多串钥匙坯子,在百货大楼西侧的建设路和恒丰大厦南侧的新华西道上给人配钥匙。配一把钥匙2元-10元不等,生意好时一上午能配近10把,但更多时候,杨玉芳一把钥匙也配不出去。
杨玉芳出摊23年,高志宏包揽了所有家务。“有时候也烦啊,可是自己不能把自己当残疾,做事情就当锻炼了。”
大家庭中的角色,高志宏和杨玉芳没有缺席过。震后,高志宏的母亲截瘫并偏瘫,“她自己都坐着轮椅,还每天给她妈擦身子、排便、喂饭。”退休护士张志军仍记得十多年前高志宏给她的印象。杨玉芳的老父亲生病,两个人把他接到了自己住的平房里伺候,15平米的空间放着床、柜子、轮椅车,塞得满满当当。同住30多年的邻居说:“这两口子,比其他正常夫妻还孝顺。”
活 着
平常的日子,高志宏和杨玉芳基本不提地震。只不过,在唐山后来的几次小地震里,高志宏和杨玉芳坐在屋里的床上,不跑了。“这是命,跑不及的。”杨玉芳说。
“年轻时候不是没有怨过,如果没地震,我肯定比现在好。和我一起分配到秦皇岛黑色冶金设计院的,已经做院长了,我的同学们都成了县长、局长,处长是最小的。”高志宏说。
杨玉芳却觉得,自己砸瘫了,却捡了高志宏这个宝贝,值。
冬天天寒,小院南侧厨房里的油被冻住倒不出瓶口,摞在一起的饭碗必须用热水烫一下,才可以分开。爱吃饺子的杨玉芳不许高志宏在冬天给他做饺子吃,可高志宏依然买了白菜剁馅儿,她事先烧小半盆温水,包饺子手冻得快僵硬时,就放在温水里暖暖,接着包。
喜欢朗诵的两个人常写一些诗,看到朗诵比赛的消息就报名参加。临近比赛,早晨还未起床,高志宏和杨玉芳在被窝里就念了起来。汶川大地震后,两人被邀请到北京参加节目,来回坐车总共17个小时,高志宏腰疼得厉害,杨玉芳把她的轮椅放倒,让老伴儿枕在他腿上休息。
生活被一场地震切开,又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四十年一晃而过。
经历过地震且存留的人,越来越少。杨玉芳把自己的故事写了下来,“以后不知道这段历史的孩子们,还能看看。”成稿后,高志宏帮着修改,“他标点符号和‘的地得’不太会用,我帮他改。”
早些年,每到7月28日,夫妻俩买些冥纸,坐着轮椅在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烧。2008年地震遗址公园里的纪念墙建成后,他们有时会坐着电动轮椅过去绕几圈。高志宏的爸爸、妹妹和杨玉芳家的亲戚名字刻在纪念墙的正反两面。
每年的7·28,截瘫疗养院都组织一些活动,猜谜语、套圈比赛、集体吃饭……“大家想让我们一起做些事儿,把这天过了。其实没什么,40年了,就是不经历地震,家人也要走,不可能每次提到都觉得心里像撕裂了一下,那太假了。难受是难受,可活着的人,你不得也活着?”高志宏说。
7月17日下午,夕阳西垂,杨玉芳在新华西道上摆着配钥匙摊子。电动轮椅钥匙上,挂着高志宏给他织的红色线球小苹果,摇摇晃晃。晚高峰的街道,车水马龙。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