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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塞外千年古瓷的温情邂逅

2016-11-16刘泷

草原 2016年8期
关键词:碗底瓷片瓷器

刘泷

雨,淅淅沥沥,与这片黧黑的土地动情地拥抱和缠绵。土地是多情的。雨,漫漶着,一往情深。

我第一次站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心情和着雨丝的律动,不由怦然。我屏住呼吸,心想,这就是千年古窑、草原瓷都啦!此刻,远处的香山和更远处的盔甲山上,姹紫嫣粉的野杜鹃骤然怒放,魅惑而娇艳。我一脚踏在塞外千年古窑的遗址上,内心便潮涌着莫名的驿动与感怀,跌宕起伏:是否,将要与辽代的陶瓷来一个美丽的邂逅抑或握手?说白了,我能够捡到哪怕一件可心的陶瓷物件吗?

这种想法,其心迹与所有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合拍。这是一种渴望,一种憧憬。是啊,既然与千年古窑相拥,脚下是辽瓷五彩的碎片,就像看到天边的彩虹,谁会没有渴望,没有憧憬呢?

当然,我还知道,对于这片遗址的造访,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第一个造访的人一定大有斩获,最后一个造访的人同样会大有斩获。这种斩获不仅仅取决于物质上的获得,还可以上升到精神的层面。精神的愉悦可以通过眼睛,也可以通过头脑,可以通过四肢,也可以通过内心。一切都是上苍最好的安排。邂逅一件精美的瓷器是一种美好,邂逅一片绚丽的陶片不同样是一种美好吗?而且,从站在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像拨动了历史深处的琴弦,倾听到历史颤动的回音,看到一泓历史倩影的涟漪,让我们的生活和经历得到丰富与提升。这就够了。于是,我便有了一分淡然,二分超脱,七分惬意。

我有一个记者朋友。十年前,他曾来缸瓦窑采访。在一个黄昏,正在吃饭的他,蓦地放下饭碗,从陪同的乡干部手里借过手电筒,就匆匆跑到遗址上树林边的河道旁。

俨然福至心灵,或者有神灵指引,他如同按图索骥,很自信地在河道边的土层里寻找、甄别,竟然拂去土层,扔掉石渣、砖瓦与累累的瓷片,搜寻到了一只造型完整的白瓷大碗!

大碗属于赤峰窑白,细瓷白皙,虽然没有釉彩,没有图案,也绝对是一件奇珍。当他把大碗拿到饭桌上,拿到朋友的面前,人们皆啧啧赞羡,惊叹不已。很多乡村干部都说,瓷遇有缘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想遇到一件如此完美的瓷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当他向我炫耀,我想,千年等一回,那只洁白的大碗,是不是于冥冥中与他有了约定,就是要在时下的那个注定的时刻,她掩去了时光的面纱,把满满的情愫,用一只大碗这种具象的形式,来向他表达呢。或者,如果有前生,朋友就是一位辽代或者元代或者金代的工匠,那只深情的白碗,就是由他亲手缔造的。那大碗有了灵性,有了情感,就在那里伫立着,翘盼着,等待自己的主人早日莅临,缘定今生。

如今,他们在继续完成当年的情分,也未可知。

玉米已经破土,嫩绿的叶片有些坚挺和紧致,浮泛着辽三彩的光泽;苣荬菜、蒲公英和车前子都在田垄上灿烂着生命,拨动草绿、橘黄的色彩,一地歌谣。

禾苗生长在黝黑的土壤上。无疑,土壤是禾苗的母亲。但是,禾苗的根部,簇拥着一地斑斓的瓷片。那些瓷片,从一千多年前具有仪式感的坛坛罐罐、杯盘碟碗,从最初精美槃绝伦的完整器具而涅。它们或者被时光破碎,或者为人力败坏,一分为二,四分五裂,最后化为碎片,化为齑粉,化为土壤,化为泥土的血液,化为大地的一部分。

据说,在时光的隧道里,这里几经战乱、兵燹和自然灾害,载浮载沉,在十多米以下的地层深处,有至少辽金元三个朝代的陶器与瓷片被土层分割开来,如同谜语,需要人们去破解其一而再再而三遭到掩埋及冷遇的原因。

这也是古窑遗址的魅力所在。即使覆上了厚土,变成了耕地,即使搞起了建筑,搭起了房屋,在它的地层下面,依然有着煤海一样熙攘的陶器或者陶瓷,在它的地表上面,依然有着落叶一样稠密的瓷片或者依旧具有残缺美的瓷器。

举目望去,在广袤无垠的田野上,那些陶瓷,海洋浪花儿一样不绝如缕;那些参差不一的瓷片,或如手掌或如弹丸,仿佛一颗颗不灭的星辰,让天上太阳的光芒也变得黯淡。其实,这是千年的阳光,它们的光羽在穿越时间的迷障之后,更加光明朗照,洞天彻地。或者,像一株时光的大树,訇然倒地,一千年前的碎片就是凋落的枝叶与花瓣,让一千年前的故事抖落了岁月的尘埃,更加骨骼清丽,楚楚动人。

是的,与其说缸瓦窑是一千年前一个偶然的存在,不如说她从来都是潜伏在我们心底的一个必然的回响。

是谁,踢了一脚。立刻,在路边灌木丛一般葳蕤的瓷片丘陵上,飞出了一只圆滚滚、灰不拉叽的物件。一块瓦砾,还是一块陶片?没有人去理睬它。

我已经走了过去,但我又走了回来。我把它捡起来,玩味着,并在手掌心擦拭一下,嚯,竟然是一个圆圆的碗底儿。碗底儿和碗壁彻底脱离了,但后面的碗足及碗足形成的圆圆凹处完好无损,而且,碗底尽管有四处渣垫痕或支钉痕,污浊不堪,但其间星光闪耀的白釉依然具有迷人的光芒。可能,当年制作这只大碗的时候,碗底与碗壁的毛坯是分开的,只有在烧制时方才合二为一结合起来。不然,这只起初完好的大碗碗底与碗壁分离后,它的碗底怎么会如此美满,仿佛是另一件艺术品再世。况且,其茬口也是如此的整齐、圆满,有如鬼斧神工的切割?

我为这个圆圆的碗底彻底陶醉,以至对于随处所遇的陶片、瓷片和陶范等视而不见,一概给了别人。但是,我还是若有所失。我觉得,至少应该给这个碗底找一个伴儿呀!

我不是贪婪,我就是直觉。

有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奇怪的,甚至是灵验的。我决心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所以,当所有的人都向车厢走去的时候,我自己毅然决然背道而驰,走向了玉米苗茁壮的农田。结果,我向农田里走了不到二十米,就邂逅了另一个碗底。可以说,这只碗底,是第一次捡到那只的伉俪,或者孪生姊妹。同样,碗底与碗壁绝望地分离了,不能叫碗了,只能称其为碗底了。但这只碗底依然呈现完美的圆形,那种圆润,仿佛人工刻意切割的,一个圆周圆圆地进行下去,一遭茬口毫无粗犷的硬伤,不仅保留了完善的碗底部分,后面的碗足以及圆圆、凹凹的底部同样让人心醉。最让人喜不自胜的是,此只碗底有一朵凸显的经过古人刀工雕刻的莲花。莲花淡白,婆婆娑娑,铺陈于整个碗底,是那样的吉祥,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和美。一花一世界,这只碗底已经不是绝对意义的碗底了。而且,只要愿意,将两只碗底翻转过来,就是两具砚台了。有朋友反对我的想法,说,让一千多年的瓷器当砚台?浪费了!暴殄天物了!

假如我是一个苛刻的人,也有一丝美中不足的遗珠之憾。那就是,在两只碗底内底和圈足尚留有渣垫痕,影响了其整个的画面感。然而,话说回来,唯有渣垫痕,才说明了两只碗底的年代和价值,是纪元的标记,是岁月的符号,如同一个人的胎记,真实地记录了这个人的DNA或图谱,弥足珍贵。

我们一行二十几人来采风,可以骄傲地说,我是唯一捡到两块完整碗底的人。这就好似人们去新疆和田玉龙喀什河寻觅羊脂玉籽料,于万千熙熙攘攘的寻玉者中,自己是那其中屈指可数的幸运者之一。

也是,有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忽略珍宝的存在,尤其是珍宝出其不意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性地色盲。

其实,生活的小处,总是藏有大观。

其实,生活中,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那么,对于我们的心灵呢。《明史·万国钦传》有言,“使心骄意大,岂有餍足时”。生活本身就是一盏酒杯,如果你是贪得无厌的,你的杯子就永远不会填满,永远不会充溢醉人的酒香。

缸瓦窑位于内蒙古赤峰市松山区西南六十公里的缸瓦窑村,也称“赤峰窑”或“赤峰缸瓦窑”。其规模浩大,蔚为大观:东西长约1 500米,南北约1 000米,是辽国最大的瓷窑。如今,在该窑址已发现了20多座马蹄窑和1座龙窑。窑址发现有带“官”字铭文的窑具,证明为辽代官窑。赤峰曾出土辽应历九年(959)驸马墓的白瓷带“官”字铭文盘碗,就地理方位及胎釉特征看,是正宗的缸瓦窑产品。1996年,窑场遗址被正式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缸瓦窑开始时代大约在辽太宗年间或辽世宗时期,主要烧制白瓷,另有白瓷黑花器、三彩及单色釉陶器、茶叶末绿釉器和黑瓷等。

彼时,与大辽平行的宋朝在陶瓷艺术上已经取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就。这一时期的宋瓷南北方各窑之间风格迥异,一些以州命名的瓷窑体系特点明显,令后人一目了然,赞叹不已。比如有代表性的汝窑、定官窑“汁水莹润如堆脂”,像青玉一般的质地;再如钧窑天蓝釉,似天空般湛蓝;再如龙泉青瓷的粉青、梅子青等品种,都巧夺天工般引起了人们美的遐想。因此说,宋时代是陶瓷美学的一个划时代时期,至此,一个全新的美学时代到来了。此时官窑辈出,私窑蜂起,最为著名的窑址有定、汝、官、哥、钧等,响应者更是不计其数。

还有资料显示,宋朝瓷器的历史以柴窑最古老。相传当时陶器艺人请示瓷器的外观样式,世宗大笔一挥,批示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可见,“雨过天青云破处”这种描绘汝瓷的最早提法并不源于宋徽宗,而是源于五代后周的第二位皇帝世宗柴荣。土与火构筑,汝瓷汲取了水的亮色,渗透着火的灵动。一块普普通通的泥巴,经过艺术之手的揉捏,成了有着活生生灵魂的汝瓷,复活成一个高贵纯洁的永恒。

无疑,中原的陶瓷艺术在对辽瓷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辽瓷初期的白瓷胎质微黄,有黑色杂点,釉色混浊偏黄,产品有杯、碗、碟、壶、罐等。之后,其艺术日臻完善,三彩及单色釉陶器和印花盘、碟和黄釉圆身环梁鸡冠壶和凤首瓶等相继面世,浮现俏丽而别致的容颜,形成了草原瓷器别样的特色与风格。而且,茶叶末绿釉器与其他不同,未施化妆土,胎质粗硬色黄。釉色灰绿或肉黄,亦浑浊不透明,施于鸡腿瓶上,愈加别具风味。

老实说,辽三彩的名头没有唐三彩嘹亮,但是辽三彩有她自己独到的魅力。“微风斜雨草原上,淡雅清新四月天。”辽三彩多用黄、绿、白三色釉,器型中的方碟、海棠花式长盘、鸡冠壶、筒式瓶等,富有契丹民族的风格。这其中,赤峰缸瓦窑烧造量相对很大,所烧三彩釉陶器胎质细软,呈淡红色,釉色娇艳光洁,堪与唐三彩媲美。辽三彩装饰手法有印花、划花两种,大凡盘、碟采用阳文印花,琢器采用划花。其与唐三彩的区别除胎土不同外,主要是辽三彩中无蓝色,施釉不交融,釉面少流淌。

由此,大英博物馆,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等皆珍藏辽三彩实物。梁思成在观看了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的辽三彩罗汉瓷像之后于《中国雕塑史》中这样评价:“其貌皆似真容,其衣褶亦甚写实。……或容态雍容,或蹙眉作恳切状,要之皆各有个性,不徒为空泛虚缈之神像。其妙肖可与罗马造像比。皆由对于平时神情精细观察造成之肖像也……其第三量之观察至精微,故成忠实表现,不亚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最精作品也。”

由是,有外国人这样赞美,除四大发明,古陶瓷艺术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这些赞美,当然也折射出辽瓷艺术璀璨的光芒。

我对辽三彩情有独钟。十几年前,朋友送我一件瓷器,是比照唐三彩烧制的现代工艺品雄鸡。雄鸡敦厚高耸,色彩斑斓,羽毛华丽,尤其冠羽,红艳欲滴,极具雄赳赳傲视群雄之霸气。但我在古玩市场发现了一尊辽三彩观音瓶。该瓶寥寥几抹油黄、几抹淡淡的草绿与深绿、其间是不十分白皙的玉白,素雅,古朴,落落大方。我知道此物为现代人高仿,但还是恳求瓶子的主人,用雄鸡将其换了回来。

从此,我对这件瓷器爱不释手,观赏,把玩,回味,心情愉悦。

说起来,我和辽瓷是有缘的。小时候,大约五六岁光景,正是“文革”初期,因没有玩具,娱乐活动贫乏,我们就瞄上了房檐下的那堆瓷器。瓷器如山,有海碗、鸡冠壶、人形壶、瓷箱、瓷狗、瓷马、瓷车、瓷罐,等等。色泽大多是黑的、乳白的,也有淡黄的、浅绿的;质地有粗糙的,也有细腻的;做工方面,有大智若愚的,更有巧夺天工的。斑斓别致,在岁月的尘埃中闪烁熠熠的光辉。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瓷器多数是辽元时代的,而且大多来自于缸瓦窑。每一件都是精品,每一件都可以卖上不菲的价钱!瓷器的出土,是偶然的。那是我们的爷爷闯关东来到这偏僻的山沟,为了生存,在挖掘房基、开垦耕地中无意获得的。

这些现代人梦寐以求的瓷器,就成了我们的玩具。

我们一人耍一个瓷人,让它们交手;我们让瓷狗帮着瓷马拉瓷车,在河床穿行。但无论是瓷马、瓷狗还是瓷车,它们是不可能自己行走的,我们就用柳条抽打它们、用石块击打它们;我们还把瓷箱子拿到有雨水的地方,用瓷罐往里面舀水,再把黄土洒在水里,让太阳风干,耐心地在其中的泥土里种植蚯蚓。

在我们五花八门、放纵的玩耍中,那些瓷器就残花败柳、就面目全非、就呜呼哀哉啦!

我们童年的玩具时光可能要比公子王孙们还要奢侈,还要昂贵!

如今试想,我生长的小山沟与缸瓦窑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是我们,直接把缸瓦窑脆弱的瓷娃娃戕害了。想想,内心就撕心裂肺般疼痛。

好在,我由懵懂的孩童迈过知命之年的门槛,在岁月的暌违中,于缸瓦窑遗址捡到了两只精美的碗底!这是对我童年因无知而作践辽瓷的补偿,让我在踟蹰前行中有了美丽的牵绊与梦幻。好在,我又在古松州遗址上摭拾了一个碗底,一块氤氲着梦幻般宝石蓝色光泽的瓷片。也怪,当年我们为什么将那些瓷器击打得连块碎片都没有留下呢?估计,假如留下星星点点的碎片,我们的家人就该在“文革”遭殃了。

盛世兴美器。一件美瓷的面世有她面世的道理。我邂逅了她,也自然有与她邂逅的道理。

我绝不嫌弃她的器型不够硕大,我钟爱这些钟爱我的陶瓷与瓷片!

八百疏狂,敌不了一丝内敛;三千喧闹,大不过满怀岑寂。吾道不孤,心有所属,哪怕是一指甲样的瓷片,也胜过一张华盖大小瓷器的壮美。何况,手里握有两枚瓷碗完整的底部,已经让很多同行的人艳羡了,自己也已经很是知足和陶醉了,还要怎么样呢?

雨,依然飘落。那是我的内心,有感激,喜悦,礼赞和祷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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