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久短篇三题
2016-11-14胡希久
胡希久
牛 角
听王六介绍,老家伙名叫李贵,金子没少淘,依然受穷,年过七十快完蛋了,忽然上来劲头,要给儿孙“留纪念”。他们村前有两条分别向东南、西北爬去的干河套,黄灿灿砂金就出在那里。村民翻了十多遍,早已弃置不顾,他拐拉拐拉地来了。带领两个儿子出没于坟地似的沙堆间,居然又淘出金子,居然十八两之多!
多少同行与他谈崩。这回我给他最高价——事后叫他扯胡子捶胸脯寻死觅活吧,干我们这行的没时间讲天地良心。
老家伙一身说不清是灰是紫的土布棉衣,脸似猪肝,几根如同烤焦的胡子。大手掌又黑又皱,手指似伸不开,又有点罗圈腿——我知道,这皆由活儿累又营养不良所至。
“你老识字吧?瞧瞧这个,”我把假造的工作证、介绍信给他看,“我们辽海集团总公司是政府企业,与个体贩子根本不同。”
“我们是公家——”我的伙计强调。
他睁圆“火烧云”眼睛,“咋的,公家?可别提它了。我淘‘东西,从初级社开始,这个叫我为集体做贡献,那个叫我向‘走社会献红心,淘了大半辈子都交给干部,自己呢,穷得叮当响!”他指指我的“工作证”,“比方这玩意儿,我才不看呢。现如今什么不能造假?大活人都能造假。(我的伙计:保证性的,我们属于政府序列。)别跟我整这个。小的村上,大至公社县里,我见过十几位‘政府,实打实较真的不少,三吹六哨造假的更不少。”
他双手捧杯喝茶,声响很大,可谓“牛饮”。
“你老讲得咋这么对呀!”我讨好说,“现如今吹牛撒谎的多如牛毛,叫人防不胜防。去年云南有笔交易,我们傻呵呵预付三十万,全他妈的卷包,至今没破案。你老用最后生命换的‘东西,无百分之百把握,绝对不能出手。”
猪肝脸有了笑意,“这个,我爱听。我若年轻,整点‘东西不当吃根辣葱,现如今不行了,白天黑夜整整三年,活扒一层皮,像《白毛女》里唱的,‘老年筋骨断。知道是找死,但古语讲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看来老家伙并非迟钝木讷之辈。我使尽全身解数,曲意迎奉百般讨好,好不容易才使他上钩,答应五日后去他家,当场一手钱一手货。
这次“商务洽谈”,在县政府招待所进行,老家伙从七十里外村子赶来。
“方才你们提到云南省,我想起一件事,”临走时他说,“小时候听上辈人讲,那里‘东西不装在这儿,”撩起棉袄衣襟,指指腰间晶明铮亮的牛角,“既然你们去过那疙瘩,果真这样?”
我心里笑,方才云南云云,乃是顺嘴胡诌。但我的回答十分肯定:“你老的上辈少见多怪信口开河,云南同咱们这疙瘩一样,我亲眼看见的,人人屁股后掖个牛角,也拴块红布僻邪,说金笸箩摇出的‘东西必须当即放入那里面,不然就钻入地下了。”
“哦,他们也这样!”他惊奇、高兴,之后将房间屋门掩牢,“我看二位知书达理年轻正派,对我这个糟老头子不存歹心,没别的,送你们一件礼物。”说罢,摸摸索索将腰际牛角取下。
我婉言谢绝。
他佯做生气,“犯傻了?没有这个,用啥盛‘东西?”
我的伙计拿出几个牛皮纸信封让他看,“我们用这个,比你那个方便,还能保密,防人起疑。”
他凝视那结实厚墩、当中有个大红框框的信封,好久才郑重地点头,“在理,在理。老君爷说牛性护金,既然牛角行,牛皮纸当然也行。”
五天后,我们来到他家。偏僻,荒凉!重重大山一律铁锈色,干河套黄的沙子白的石头,村前七零八落几棵年年砍脑袋、树干皆是“肿瘤”的柳树。老家伙没说谎,确实还穷。石头院墙,黄泥土房。作为客厅的东屋空荡荡,只有一张比他还老的八仙桌,上面放着竹皮暖壶、马口铁镶补水嘴的仿青花瓷壶和几只广口茶碗,桌子下面乱堆着晒干的松塔玉米穰。窗户很小,糊毛头纸,正中有一块半尺见方的玻璃。几把方凳,房梁吊着谷穗玉米棒红辣椒。据中介王六讲,他有两个儿子,不知何故今日都不在场。
我示意伙计取钱。
“且慢,”他说,然后从外间屋搬来假宣德炉,插上三根香,在炕席上蹭着打火机,将其点燃。
“孔夫子讲,信神,神在,不信,神不怪,”他说,“今儿个这事,不管咋美化,见不得——你们的‘屁驴子(指摩托)放妥当了吗?(我的伙计:公安部刑侦也发现不了。)那好。虽然见不得人,但须见得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若存有歹心,上有老天爷,下有阎王小鬼。”
我心里发狠:“念‘诛心话吧,一会儿就叫你哭不上溜儿!”但脸上堆笑,朗声对伙计说:“听见了么,存心不良,天诛地灭!”我的伙计更会做戏,害怕似的吐下舌头。然后将我们那个破帆布提包拎到八仙桌上,取出纸壳做的冒牌塑钢保险箱,啪的一声打开,拿出捆“大团结”,当中一折嘎嘎作响。“银行那个小丫头多招笑,”我的伙计对我讲,“见咱们提这点款子,吓得妈呀一声。”
老家伙插言:“这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地方大派头,穷山沟小家子气,若不,谁削尖脑袋往城里钻?比如说我,这点‘东西想卖个好价钱,又怕叫公家逮住、被歹人骗了,左右为难心不干净。哪像你们二位,百八万打水漂,不当吃根辣葱——容我说句粗话。”
令人心颤的时刻到了。在中人王六监视下,老家伙秤金。从腰间取出牛角——我注意到,这只同五天前他要送给我们的不一样,这只大如棒槌,更是晶莹剔透,纹理旋转曲折如同董其昌山水画。他掀了红布,拧下黄铜帽,往戥子里倒‘东西。一粒粒金屑闪着光亮落在戥子铜盘里,清脆悦耳的敲击声满屋听得见。我发现每落一粒,老家伙的胡子就抖一下——看来是割心头肉,割吧,割个鲜血淋漓。他不愧淘金老手,待金子倒完,右手拎起戥子,左手在油光、紫红的秤杆上一捋,拴秤砣的红丝线压在一颗黄亮的秤星上,秤杆立刻平伸空中纹丝不动。他高高拎着,依次叫我们三人过目。最后问:“‘东西放哪里?”问罢胡子火燎似的乱抖,还使劲地夹夹“火烧云”眼睛。心头肉割下来一定很疼,对不起,请老同志“坚持最后五分钟”。
我大声回答:“那天不是告诉你老了么,我们政府单位不用牛角!”
伙计当即拿出牛皮纸信封,冲着封口吹鼓,交给他。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查看,然后将秤盘里的金屑倒入,封口叠几折,在八仙桌上摁结实。至此我暗里松口气,好不容易,我们的谋划终于迈出关键一步!
老家伙叹息:“我这辈子恐怕最后一次了,看着‘东西从我手里转到你们手里,心里难受,不是滋味!”说罢,冲着窗亮观察信封鼓起的底部,恋恋不舍地摇摇头,烂红眼又一阵紧夹。
我心里打趣:“老同志,抒情诗没用,咱们是光腚扭秧歌两厢情愿!”
“不瞒几位,”他又讲,“经我手的‘东西不下四五百两,黄澄澄沉甸甸亮闪闪,那叫四五百两啊,都水似的从指缝流走了!现如今我落个姥姥不惜舅舅不爱,儿孙们不拿正眼看……”话音未落,窗外闪过黑影,什么东西咕咚或扑通一声,吓得他打个冷战,手里沉甸甸信封啪嗒一声掉在八仙桌下,震得干透的松塔玉米穰纷纷滚落,他赶紧蹲下身去拣。窗外动静更吓我一跳,望着毛头纸中间那块玻璃侧耳倾听。“是不是有人?”我的伙计低声问,他变了脸色,也是望着窗外侧耳倾听。这样过了一阵,我朝他轻轻摇头,意思是“不像有人”。这时李贵摇摇晃晃站起身,一边抹掉沾在信封上的泥土灰尘,笑说:“真是‘不做亏心事,哪怕鬼叫门,刚才吓得我差点呕出心来。其实没人,老母猪拱碾盘猫扑家雀狗撵耗子,刮碰了什么。”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各处依然牢牢粘着,封口处也紧紧叠着——没有一点问题。又听听窗外,再没有异常声音。老家伙分析得对,无非鸡刨狗蹬,或者一阵风将什么东西刮掉。至此心中狂喜,实施第二步计划,向伙计板起脸:“任何时候都要提高革命警惕。刚才究竟是什么动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必须出去看看。不光看院里,院外前后也转他一遭!”
他出去后,我将封口那几折再用力压压,然后送入毛料干部服里面的衣兜。同时声明:“咱们都得从最坏处着想。如果真的被盯上,千万不要惊慌失措,马怕失前蹄人怕心无主,惊慌失措会露马脚。露马脚我们无所谓,我们辽海公司地师级——懂不懂地师级?比你们县长还大。可你李老爷子呢,平头百姓,庄稼趴子,头皮如同婴儿天灵盖。”
他立即发怒:“咋的,我头皮软?现如今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穷到这个粪(份)堆上,又土埋下巴,‘东风吹,战鼓擂,偏石砬李贵‘谁怕谁!”
我心里说:“老家伙,不用牛二卖刀耍无颇,再过三四分钟,叫你有哭无泪生不如死!”但在嘴上仍然顺着他:“是呀,你老艰苦奋斗一辈子,淘那么多‘东西都被他们花言巧语糊弄去,如今谁若再打你老的算盘——别说打算盘,就是心里稍稍起那个念头,白披一张人皮,禽兽不如!”
老家伙满意地笑了,“这个,我爱听。”
中介王六说:“我看没事,点票子吧。”
我假装点钱。取出一捆捻了几张又停下,蹙眉自语:“心里怎么丝丝拉拉,很不安然?右眼皮怎么咚咚地乱跳?大意不得,大意不得呀!是不是……万一……”
老家伙接话:“这个,我也爱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古语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继续点票子。捻了几张,又愁眉苦脸,对王六说:“你知道,我的伙计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么长时间为啥还没回来?他历来办事最牢靠,今儿个这是咋的了?不行,挨操打呼噜大意失江山,我得出去看看!”说罢从干部服里又掏出那个沉甸甸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我放得很慢,让老家伙目睹全程。
“‘东西,先放在这里。”我说。看一眼装钞票的保险箱,“中人老六在,钱也别动。都等我回来。你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警匪一家骗子如毛,老百姓又缺乏现代意识愚昧无知……知道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最宜出料想不到的恶性事故!我的伙计特别老实忠厚,出去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回音?李老爷子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穷山恶水出刁民, 警匪一家骗子如毛,万一……”我数落着,倒背双手迈方步踱将出去。
诸位可以看出,我们的行动无懈可击。当我从干部服里重新拿出装金子的信封时,神速实施“调包”,把事先放好、与其一模一样、但装了切碎铅块的另个信封取出,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放在桌子上——对不起,真金我带走了。
我与伙计骑着幸福牌大摩托一溜烟飞回县城。抽回押金交了摩托,又一溜烟钻进这个县城垃圾最多、房子最破的所谓富贵街,找个鸽子房小旅店住下。喘息未定,我往外倒金子……天爷,倒出的怎么也是切碎的铅块?莫不是“调包”整拧,反把真金留下?真真切切摸出的是假金子——做这个活儿,我炉火纯青易如反掌,难道他妈的见鬼,我的手和触觉神经这次变成了“瞪眼瞎”?
眼看着一笔大财成为泡影,我俩失魂落魄十多天。一日闲逛,遇上王六,没等我问,他先发火:“你俩太缺德了,这笔买卖净挣十五六万,还贪心不足,干没人油的事!”
我不动声色,“嘴干净点,什么没人油?”
他讲经过:“你俩久久不归,我这个中介坐不住了,就拿出你们显摆的那捆票子,好家伙,头三张真‘大团结,底下的全他妈是假的!再看你留下的‘东西,纸袋里全是碎铅块!你俩缺德作损算是损到家了!”
我仍然不动声色,“老李贵什么反应?”
“见全是假的,我吓得要跪下——我是中人,要负身家性命的责任,猜老李贵怎的?长长念声佛,观音菩萨太上老君阿弥陀佛。念完,从桌子下面松塔玉米穰堆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看里面的金子。”
我的眼珠像射出的子弹,“什么,金子还在他手里?”
王六笑:“若没在他手里,能放过你们么?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侄子、外甥,早就埋伏好了。”
伙计比我机灵:“得,老王八蛋先下手,把咱们玩了!”问王六:“他过去干过什么?当过土匪、警察?卖过大力丸跳过大神,还是当过生产队干部?”
王六回答:“人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捎带副业淘金,年轻时给把头干,‘走社会给集体干。‘走社会时还看过树林子喂过牲口,看树林子评上公社优秀护林员,喂牲口是出席县的模范饲养员——对了,这期间他学会破案,多次抓住偷树、盗库的。”
我的伙计苦笑,问我:“大哥你说,老家伙开始就安下心巧取咱们,还是半路看出破绽,‘自卫反击?”
我没回答。只觉得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张开的嘴合不上。
山 风
雪后傍晚。灶膛燃烧着山柴,圈里饿急了的猪刺耳地嘶叫。
张青元告诉儿子:“从咱们吃草到山北面嘎岔,确有一条路。”
如果用放大镜看本地区地图,会发现努鲁尔虎山中心地带,南北各有一个村子,北面的叫嘎岔,南面叫吃草,它们相隔不足十里地,分别如锥子尖扎进努鲁尔虎山心脏,而锥子把,则是分别向南北伸去的冲积带,当地称为“川”。南川消逝在辽西走廊,北川有一串蒙古王府、喇嘛召庙。南北锥子尖相距虽近,之间极险峻,层峦叠嶂遮天蔽日,断崖狭谷刀剑林立,山南农业区同山北牧区往来,远走哈拉道口或者清河门,绕道三四百里。
儿子问父亲:“这么说来,那些传闻不是假的了?”
太远的,已经模糊。上世纪伊始,三百名义和团逃到吃草,追杀他们的左宝贵哈哈大笑,因为“拳匪”进入死胡同,插翅难逃了。然而当他亲率人马追到这里,“拳匪”一个不见。过了七天,全力搜山的左将军接到命令,说“拳匪”将山北面达尔罕王府攻破。“满洲国”那阵,栾天林抗日铁血军被日寇逼入吃草,围得铁桶一般,但收网时却不见栾部一个人影。不久电报来了,说栾天林在山北面缴了奈曼旗公署马队,向外蒙飞驰。
父亲回答儿子:“对,不是假的,你爷爷就在‘闹老栾时死的。”
栾天林残部神秘逃逸后,日本人把吃草村十四户家长捉去,说他们“通匪”,严令交出领路人。可怜那十四位当家人,三位活埋,两位刺刀挑了,“其中活埋的,就有你爷爷。”父亲说。
浓黑的大山连成一体,紧紧箍住吃草,仿佛一口古井。院里响起给猪喂食的声音,伙食很好,猪们再不抗议。寒风从窗隙透入,窗纸时时抱怨地呜咽。
儿子问:“那条秘密通道,我爷爷知道吗?”
“当然知道,你祖爷告诉他,我成人后他告诉我。”
儿子有些激动:“原来这样!”沉默一会儿,又问:“这么说那年他们审你,不是冤枉人了?”
父亲笑笑。那是饥饿的1961年,在北京,一个阶级异己分子被查出,其祖、父,土改均被我镇压,本人居然在重要科研部门任职。据他交代,老家在内蒙奈曼,祖、父临难时,先后有两个农民将他从嘎岔护送到吃草,然后辗转去了北京亲戚家,嘎岔那面的是个罗锅,吃草这面大高个子。内部通报转到县里,几经核对,大高个子就是张青元。当时正搞“落改”(落后地区改造),吃草地处深山,解放前土匪如毛,因此审查严厉。但毫无进展,他死不交代。公安局长亲自来一趟,将他暂放回家。以后“文革”又审查。这回那局长挂牌子押到吃草,承认那年“与蒋介石反攻大陆相呼应,包庇阶级敌人”,陪绑的是个剃光头、脸颊青一块紫一块的青年,此人就是神秘穿越努鲁尔虎山、钻入我要害部门的地主狗崽子,他指证张青元护送,与山北有张秘密“联络图”。揭发至此,只听一声“说”,军用大头鞋踢来,张青元喉咙怪异地响了声,就人事不省。
儿子划根火柴点着油灯——吃草太偏僻,尚未拉电。橘红色火苗欢快地跳动,看清楚张青元在炕头倚墙而坐,如同花岗岩雕像。儿子坐在屋地板凳上——他也是大高个子,但细皮嫩肉眉眼灵动,他叫海生。
海生问:“既然那条路专为搭救仁人志士,为什么土改时搭救……”
“我只说一句你就明白,那年他七岁,七岁孩子有什么罪?”
一盏高脚油灯从外间屋移入,女人告诉父子,晚饭已经做好。父亲说:“不吃了。”儿子宣布“我也不饿”。
女人疑惑地打量爷俩儿,抱怨说:“昨夜你们忙活一宿,白天海生又去趟金场沟梁,大雪封山来回四十里,如今再不吃晚饭,身子骨受得了么?昨夜出那样的事儿,今儿个好不殃成群的鹌鹑在院里打旋,我一整天心里画魂不安生,如今你们又叽叽咕咕出神发呆不吃饭——你们这是咋的了?”
女人唠叨着去外间屋。把做好的晚饭热在锅里。然后关上苦榴子编的院门,查看猪圈、羊圈、鸡窝和兔舍是否关牢,最后给羊羔添了一簸箕干柳树叶。
“昨夜的事,你怎么看?”父亲这回问儿子。
昨夜风雪很大。海生从官营子批发的暖窖青菜被骗,夹心掺了次等货和阴湿的茅草,需要打开捆挑出。老两口帮儿子往外挑。张青元忽然听到什么声音,撂下手里的活快步出去。待他回屋,背进一个白惨惨、圆滚滚的雪团——一个膀大腰圆,却昏迷不醒的人!将其安放在炕头,盖上自己的毛蓝布皮袄,之后叫女人熬姜汤,叫儿子到院里抱烧柴——特别嘱咐抱老鸹眼,因它易燃、火硬。不知因为什么,海生冷风雪气来回跑三四趟,才把倚在院门旁的老鸹眼抱来。陌生人终于苏醒,打量着他们父子,战战兢兢地说:“我……我这是……”张青元朝他亲切地微笑,“你到家了,放心吧。现在你应该多吃东西,恢复身体,你已大伤元气。”陌生人吃了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面片荷包蛋,脸颊才有血色。他下了炕,向父子鞠躬致谢,“果真像山北面讲的,你们忠义传家古道侠肠!原以为这回活不了……”说着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海生看得清楚,皆是崭新、通红的百元票面。张青元沉下脸,“我这儿不兴这个。从山那面过来时,难道他们没有……”那人羞愧地笑笑,将钱收回。张青元取来猎枪——将铁砂与火药混在一起的所谓“洋炮”,对陌生人说:“你即刻就走。如今山南山北已通电话——你懂不懂?”那人愣怔一下,接着重重地点头,“对,对,这就动身。我先出去方便一下。”这时海生问:“用不用我领你去厕所?”对方说:“那不方便,我自己去吧。”不久张青元扛着“洋炮”前头引路,海生后面护卫,三人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走了后半夜。大雪掩没脚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海生将油灯拨得更亮。随着灯光摇曳,身影一会儿缩短一会儿拉长,虎虎有生气的脸一阵明亮一阵昏暗。他知道目前时刻很不寻常,他要完全破解令他极为振奋、一时又百思不解的谜。
他问父亲:“昨晚那位,你怎么知道是好人,而不是坏人?”
父亲回答:“如果是坏人,这条路不会对他打开。这条路只搭救仁人志士,救苦救难。”
儿子感到一种震恐。但很快眼里浮出笑意,“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那些黄金贩子出高价请你带路,你为什么全都令他们失望。”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山北嘎岔一带发现品位极高的金矿,从那里伸出的几条干河套都有令人眼馋的“狗头金”。改革开放以后,南方同胞潮水般涌来,以远远高出银行的价格收购农民手里的“黄货”,然后走私深圳港澳。政府当然严禁,所有路口都设立了“高科技”检查站。但精明的南方同胞无孔不入,传说中的秘密通道进入他们“视野”。于是在钞票指挥下,与张家久不往来的老亲,无话不说的至亲,络绎不绝相望于途,都去张家“洽谈”。“洽谈”一年多,但毫无结果。人们于是结论:秘密通道云云,其实没有;即便真有,吃草村张青元也不知道。于是他又恢复原来形象:一个注定受苦的高个子老汉,担着山柴走在崎岖山路上,白发迎着夕阳,汗水珍珠般闪耀……
“明白了就好。”他赞许儿子。然后下炕,从黑漆斑驳的柜上拿起“玉米香”瓶酒,仰脸喝了几口。
烈性白酒令他红光满面,低声掂量着词句:“嘎岔那面……神佛面前……救苦救难……唉,都告诉你吧!”瞅瞅挂起棉帘的窗户,“咱们家清朝咸丰年间从山东逃难过来,老哥俩一个落脚到山南吃草,一个落脚到北面嘎岔,没出两年就找到了这条古来就有的通道。他们在神佛面前起誓,路是老天爷赐给张家的,不许外人知道,更不许行私谋利,谁要违背,天诛地灭!”明亮如炬又隐隐发红的眼睛盯住儿子,“你一定记住,老天爷专门赐予张家,为的是叫咱们替天行道,救苦救难。二百多年了,山两面父一辈子一辈,都是这样行事。”
儿子肯定地点头。
夹带雪气的冷风扑入堂屋,“今儿个你们爷俩究竟咋的了?叫人摸不着头尾的疯话,没完没了!”女人端着两碗蒸饺进来,“海山家今晚饺子,新打的荞麦面皮,野鸡肉松蘑馅,你们尝尝!”海山是大儿子,已分居另过。
张青元看一眼仍有热气的蒸饺,蹙眉自语:“历来是那面把人送到咱们家,或者咱们把人送到他家——这叫‘杀人杀死救人救活,负责到底,这次北面的为什么没送到咱们家?从洞口到吃草,步步有险,又是风雪夜,那个遭难的怎样摸到咱们家的?奇怪,为什么……等雪化了你跟我走一遭。”
张青元肩扛古老笨重的猎枪。海生腰掖柴镰,肩扛缠着青麻绳团的扁担。父子装束告诉村民,今日进山,无非趁雪停砍担山柴,顺便打只野兔或嘎嘎鸡。吃草村地处山脚,村民不需出屋就能看见爷俩爬上山梁,消失在炫目的晴空。
他们翻越山脊来到阴坡。这里丛莽龙腾虎跃,各种乔木灌木和茅草密匝匝挤在一起,犹如无边无沿互相纠结的渔网,人们砍柴割草,只能在边缘地带,极少进入里面。父亲告诉儿子:“记住,从这里开始,横下心往里面蹚,走九百步,会找到两丈见方的鬼脸青卧牛石,再从那里左转,只要会用眼睛,能找到一条似路非路的路,那是数不清的古人、你老太爷太爷们踏出来的。”
他们曲曲折折下到谷底。群山之上阳光灿烂,这里却暗影重重如同黄昏时分,满耳令人惊恐的声响,冰窖般的寒气直透肌肤。
父亲问:“走过的路,都记住了?”仰脸观望四周的大山,又讲:“我一直纳闷,那个逃难的如何穿过这片树毛子的?你爷爷讲,因为风雪暗夜,他都不敢进入。”说罢,跳过冻结大小石头的冰滩,钻入对面山下草丛。一边叮嘱“用心比用力更重要”,一手拎着猎枪,一手分拨枯草快步前进。枯草又高又密,人在里面穿过,涌来涌去的红褐色波涛画出一道暗流。
走出草丛,转入另一条山沟。这里更隐蔽,乱石间长着野核桃、苦楝、黄杨、水曲柳和各种茅草,也是互相纠结,密不透风。父亲找到一丛蓬勃旺盛、碧森森的冬青。绕过冬青,只见从突出的石砬子挂下来一片山葡萄,其上盘绕多种蔓生植物,浑厚密实如同棉门帘子。
猎枪挑开山葡萄帘子,黑黝黝洞口呈现面前。
张青元有些激动,“这个山洞是第一站,长约二里,干松好走。出洞有条南北走向的小溪,常常碰见豹子或者野鹿喝水。过小溪往东北折,有一垛马眼子石断崖,断崖左下角不起眼处有个小洞,须猫下腰往里钻,那是第二站……”突然不讲了,惊愕地睁大眼睛。
海生顺着父亲视线望去,不禁“啊”了声,眼睛睁圆。
洞口残雪里趴着一具尸体。山里人穿戴,滚了泥土、草屑和雪粉。脸贴地,后脑勺长发粘结成块,耳根和脖颈一片血污,右手伸出去,紧紧握着匕首。一只大号手电筒扔在远处。
张青元扳过来尸体的脸,眼睛聚光,周身猛地一抖。之后打量尸体周围的枯草、山石、冰溜、积雪以及那个手电筒。
他的声音颤抖:“海生,这个……你看明白了吗?”
儿子回答:“看这光景,是不是发生一次火并?或者因为一方舍不得成千上万的买路费,翻脸杀人,或者因为一方发现对方有更多的钱财,要图财害命,总之两人交手,一个力不胜敌,脑壳被敲开。”
“你分析得对。死者是山北面的,我见过本人和他老子。”
儿子继续分析:“照你老所说,那个扑奔咱们家的‘遭难人,极有可能是杀人犯。”
父亲没有回答。找个干松地方坐下,手指得得地敲打猎枪。忽然跳起来,“你跟我走一遭,到山那面见见他老子!”说罢拎着猎枪要入山洞。
儿子抢上一步挡住洞口,第一次居高临下责备父亲:“你老糊涂了?山那面抓走私风声紧,这儿又出杀人案,起码有个谋划呀,感情冲动莽撞行事,那是耗子给猫舔脸没病找病!”
这话提醒张青元。是的,不能莽撞行事。他祖父就是因为莽撞行事被蒙古王爷砍掉脑袋。但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那意想不到的背叛和欺骗令他如烈火烧身。在原地走动几步,恨恨地大叫一声,房倒屋塌般蹲下。
“我怎么没看破那个野种!”他用含泪的声音说。
海生知道,此刻父亲所说的“野种”,指雪夜投奔他家的陌生人。现在父亲断定,“山那面的”背约弃誓,而他全力搭救的“遭难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生存能力极强的黄金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