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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2016-11-14李广宇

鸭绿江 2016年11期
关键词:胖子二胡

李广宇

1

王德胜跟着别人狂奔的时候,手里只抱着他的二胡。那是他的宝贝。王德胜身后跟着小秀,跑不动了,突然扑倒在地上,嘴里塞了土,吐了一口,喊着,德胜哥!德胜哥!王德胜就那么犹豫了一下,身后的人流就把他推到了更远处。

后面追来的是日本人。

王德胜后来想起这些,心里疼。可反复想想,自己也是没办法。他们这个小戏班子本来是打算到奉天参加伪满洲国“建国”庆祝的,临时走了近路,出北城门,刚好遇到日本人和游击队枪战,游击队的人混在出城的人里面,大家一起拼命地往野地里跑。

子弹追得远,日本人却停了脚步,大概他们心里也没底,怕中了游击队的埋伏。

戏班子的班主刘胖子拖着一身肉,跑得却最快。等转头来找大家的时候,人已经不全了。刘胖子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其他人也没什么好主意,七嘴八舌地议论,要不要再去奉天。

王德胜却散了心神,只想回家。他站起来说,我不去奉天了,回家。其他人都看他,刘胖子瞪着眼睛说,你想走就走?王德胜气哼哼地说,怎么?刘胖子一时恼了,你走行,把先前给你的定钱还给我。王德胜却不理会,拍拍身上的土说,行,等我回去就退给你。说完他梗起脖子扭头就走。

王德胜急着往回走,还有个小心思,想着找小秀。小秀是班子里唱花旦的丫头,眉目清秀,王德胜第一次见,就存了爱慕,小秀似乎也对他有好感,德胜哥、德胜哥地欢叫,别人这么叫不算什么,小秀叫起来带了花腔,妖媚得令王德胜的半边身子都酥了。

找到小秀!王德胜打定了主意,一路往回走。

路上已经见不到人影,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风吹来,一股股的热浪,连树上的知了都懒得叫了。过了一道山冈就能看到城门了。王德胜猛然看到前面的土路上倒着一个人。

王德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那人是乡下人打扮,皮肉却细嫩,右胸上殷着血迹,一些苍蝇围着嗡嗡叫。王德胜以为那人已经死了,心里狂跳,除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

王德胜正打算绕过那人,那人却突然睁开眼睛,抬起一只胳膊,向王德胜招手。王德胜吓得翻倒在地,那人喘着粗气说,过来,过来。这话却让王德胜像女人一样大声叫了起来。等叫了两声,王德胜才稳住心神,屏住呼吸看着那人。那人问,有水没?王德胜哆哆嗦嗦地摇头,他怀里只有那把二胡。他把二胡亮给那人看,那人失望地闭上眼睛。

王德胜从地上爬起来,那人听见动静,又睁开眼说,兄弟,帮个忙。王德胜定在那里,那人说,你进城吗?王德胜点头。那人说,我城里有个叔叔,你帮我带个口信,就说小三子回不了家了。王德胜犹豫一下,那人说,你记住了,我叔叔开一家铺子,兴隆号,找不到你就打听。王德胜还在犹豫,那人看出来了,叹口气说,兄弟,帮个忙,我一个要死的人了,最后求一次人。这话让王德胜不好再拒绝,点了头,还是无话。

那人摆手,王德胜如遇大赦,赶紧加快脚步,等爬上山冈,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他回头看看,枪声是从那个人所在的地方传来的,却看不到别人,王德胜心里恐惧起来,疯了一样一口气跑下了山坡。

城门已经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城门口聚着一堆人,大家或坐或站。王德胜就在人群里找,眼前都是小秀的笑脸,耳朵里都是小秀嗲声嗲气地喊他德胜哥。可怎么也找不到。就在王德胜已经泄气的时候,城门重新打开,几个日本宪兵带着中国警察凶神恶煞地冲出来,把人群赶散。

2

王德胜在城里迷了路,好在兴隆号很有名,打听了几个人,王德胜就看到西岗子东边那块写着兴隆号三个赤金大字的牌匾。找进去,王德胜才发现,兴隆号其实是一家肉店,外面有铺面,里面是屠宰的场子,不时传出猪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王德胜四处张望时,有伙计过来问他有什么事。王德胜就说找老板。伙计上下打量他,然后一脸疑惑地让他等着。

老板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身体壮实,腰上绑着血渍油花的围裙,边走边把手上的血擦在围裙上。老板见王德胜,迟疑了一下,问,你找我?王德胜点头说,我……你认得小三子吧?听这话,老板的脸色大变,手也僵住了,说认得,认得,他怎么了?王德胜喘匀了一口气说,小三子让我跟你说,他没法回家了。

这话让老板神色紧张起来,他突然伸手拉住王德胜的手说,进来!跟我详细说说。老板手上的油腻让王德胜心里泛起恶心,但老板的手有力,他几乎被拖进了后院。

两个人来到后院的角落里,对面几个伙计正围着一头肥猪劈砍,没人注意他们。

王德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他一路上遇到的事情都跟老板说了,后来说到他听到枪声时,老板的脸色阴沉起来。王德胜说完了,呆看着老板。好半天老板才叹口气,没说别的,只是向王德胜道谢。王德胜心里松了一口气。

老板送王德胜出来,在他手里塞了些钞票,王德胜不好推辞便收下了。临走老板还叮嘱了一句,小三子的事他已经知道,就不要再跟外人说。王德胜点头,他心里自然愿意早早忘了这样的晦气事。

王德胜本来打算连夜赶路回乡下,可出兴隆号没走多远,天下起大雨,他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找个旅店住下。

住店的人不多。闲来无聊,王德胜拿起那把二胡在手里摆弄,连他自己都笑话自己,逃命的时候衣服包都不要了,却抱着这东西跑,真是和它有缘分。

王德胜这把二胡是父亲传给他的。早先王德胜的父亲在上海混戏班子,也跟过名角,后来学会了赌钱,所有积蓄都赌没了,还欠了债。那年,父亲带着已经怀孕的媳妇回了乡下,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把二胡。

父亲手把手教会王德胜拉二胡。最开始王德胜不爱学,嫌枯燥,父亲就用木棍揍、鞭子打,谁都拦不住。父亲的逼迫终于让王德胜安下心来,十几岁时便在当地小有名气,经常有戏班子喊他去帮忙,每次都有些小钱。慢慢地,王德胜终于理解父亲当初说的艺不压身是什么意思了。

想起这些,王德胜就要叹气,就要摆正姿势,独自拉上一段《听松》。这是父亲最喜欢的调子,也是王德胜最喜欢的,喜欢调子里面的那根筋。endprint

王德胜正拉得沉迷,突然有人敲门。王德胜停手,迟疑了一下,问,谁?外面人道,对不住,我是住隔壁的客人,听你拉二胡想过来聊聊。王德胜听这声音,心里却一惊,怎么听着像刘胖子。想着他已经拉开了门,门外果然是刘胖子。刘胖子似乎没那么吃惊,推了王德胜一把,说,我一听就是你!那个老调子,哭谁呢?

刘胖子大大咧咧地进门,找了凳子坐下。王德胜反而有些拘束地问,你怎么也回来了?刘胖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烟,点了说,不回来怎么办?花旦没影了,二胡跑了,我去奉天玩杂耍吗?刘胖子一肚子怨气。王德胜嘿嘿地笑,其实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只是刘胖子是班主,碍着面子,王德胜才跟着大家一起客气。

刘胖子哼了一声说,你别笑,回家就得还我钱。王德胜不以为然,知道刘胖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戏班里借钱的人多了,刘胖子从来不在乎。王德胜问,明天回去?刘胖子摇头说,不回去了,戏班子散了,我也找个事情做。我叔叔在警察署当署长,混碗饭就是一句话。王德胜点头,想了想说,我可是要回去,老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刘胖子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你就顾着你老娘。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刘胖子打着哈欠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德胜就背了二胡去城门口,可城门紧闭,问了旁人才知道前一天游击队闹了一场,日本人害怕游击队再混进来,所以封了城门,什么时候再开没有准日子。

王德胜闷闷不乐地回了旅馆,不料这一等就是三天。那天王德胜从城门口回来,一进旅店就见刘胖子穿了一身草黄色的警察制服,正在和旅馆老板聊天,见王德胜,刘胖子神气活现地问,怎么样?我这身?王德胜撇嘴,没说什么。刘胖子却兴奋,跟着王德胜进了他的房间。

王德胜心烦,说城门什么时候开啊,你这个当警察的总该知道吧。刘胖子摇头说,那是日本人的事,我一个小警察怎么会知道。看王德胜叹气,他凑过来问,是不是没钱了?王德胜更烦,又不好赶他走,就取了二胡,胡乱拉了几声。刘胖子听了说,听你这调子就知道你心乱如麻!说着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皮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地响,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说,不过,你也不用太烦,因为你还有我这个好兄弟!刘胖子凑过来拍王德胜的肩膀说,行了,跟我走。王德胜问,干吗去?刘胖子说,当警察啊,先找个有饭吃的地方。王德胜甩开他的手说,我才不去呢。

刘胖子还要说什么,王德胜已经推他出门,砰地关了门,王德胜听见刘胖子在外面叫,好小子!你有本事,这城门要是半年不开,我看你怎么办!

3

王德胜在西岗子胡同口支了一个摊子,拉二胡。

果真让刘胖子说着了,城门关了大半年,只进不出。城里人心惶惶的,每天看到很多日本人疯了一样往城里跑,那些日本人都是拖家带口的,看上去像是附近开拓团的村民。

王德胜的摊子有点冷清,但好在每天能挣点饭钱。天气冷了,他心里惦记着母亲,为了出城他去警察署找过刘胖子好几次,刘胖子忙,但对王德胜却客气,有一次还给了王德胜几张钞票,嘱咐让他省着用。就是那一次刘胖子悄悄告诉王德胜,日本人快完蛋了。

冬天来后,天变短了,那天王德胜打算早点收拾摊子,手里晃荡着破碗里的几个硬币,王德胜苦笑,这时有人拍他肩膀,回头看,是半年前见到的兴隆号的老板。老板问,还认得我吗?王德胜点头。老板笑说,还真以为你回老家了,怎么会在这里?他问这话时,上下打量王德胜,看得王德胜浑身不自在。

老板没再问下去,直接拉着王德胜进了附近的小饭馆。两人坐下,王德胜才把自己被困城里的事说了。老板却爽快地说,那你不如到我店里,看看能不能干点什么。王德胜推辞道,我什么也不会啊,能做什么?还是算了吧。老板笑说,让你这样的二胡师傅到我那里是委屈了一点。这话激起王德胜的满腹怨气,他说,委屈谈不上,到哪还不是混饭吃?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苦啊累啊不在乎,只是得有个底线。老板问,底线?王德胜点头,沉吟一下说,朋友拉我去当警察,你说我能去吗?老板盯着他反问,干吗不去?王德胜摇头说,坑蒙拐骗?给日本人当狗?那我可干不了!老板大笑说,好!好!看不出你这么个文弱的人还有这样的骨气,别的不说了,就去我那里。说着老板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王德胜从旅馆搬进了兴隆号。他认得字,老板让他跟着账房先生跑跑腿,账房先生姓吴,王德胜跟着大家喊他老吴。刚到兴隆号,老吴就吩咐王德胜跟他外出采买,买的都是新人用的东西,王德胜好奇,问了一句,老吴说,老板要办婚事。王德胜再问,才知道老板娶的是二房。老吴道,老板的原配在乡下,不愿意来城里,老板一个人也无聊,就想添个二房。王德胜点头,老吴又道,那姑娘是城南唱戏的,人长得不错。

老吴这话让王德胜起了好奇心,毕竟他也是戏班子出来的。到了年关,王德胜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没想到,他还认得,是小秀。

老板和小秀的婚事办得隆重,请了城里很多知名人士,警察署长也来了,刘胖子陪着。一进门,刘胖子就看到王德胜,跑过来亲热地说,哎呀,你小子怎么在这?王德胜说,我到兴隆号有些日子了,太忙没时间去找你。刘胖子笑说,有地方落脚就好,我看这城门开的日子就快到了。王德胜惊喜地问,这话怎么讲?刘胖子却打了埋伏说,你等等就知道了。

婚礼结束了,刘胖子跟着一群年轻人去闹洞房,王德胜独自蹲在院子角落里,他喝多了,翻江倒海地吐过一次。没多久,刘胖子慌慌张张地找过来,拉王德胜的袖子说,兄弟!那个女的是不是小秀?王德胜说,是不是小秀你还不认识?刘胖子问,她怎么会……这话让王德胜心里掀了醋瓶子说,你问我我问谁?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听这话刘胖子才发现王德胜喝多了酒,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蹲在灯影里王德胜,突然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熊包。王德胜猝不及防,醉酒的身体又没力气,一下子跌翻在地,头埋进一堆脏雪里。

王德胜病了半个月,等病好,人瘦得脱了形。

就在王德胜病重那几天,城门终于打开,以前成群结队涌进城里的日本人,这一次像流水一样再次冲了出去,但日本宪兵并没有走,街道上巡逻的中国警察也多了起来。endprint

兴隆号里依旧平静如常。从乡下用板车拉进来的活猪,很快被宰杀,然后送往城里的饭店,外面越乱,吃肉的人反而越多。后院需要人手,王德胜病好以后,也被老板喊到院子里帮忙,王德胜能干的只是给活猪过秤。

刘胖子来看过王德胜几次,知道他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疙瘩,劝了几句,王德胜只是不吭声,有时烦了,拿起二胡拉个不停,刘胖子倒有耐心,陪着听,从来没一句怨言。

在院子里王德胜遇到小秀很多次,但两个人只是打个照面,话都不说。王德胜心里难受,脸上却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自己还在兴隆号里混着。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憋屈,王德胜又动了回家的念头。

那段日子,王德胜一直想找老板说说回家的事,可总也看不到他的影子,问老吴,老吴含糊地说,老板回老家了。可他回老家却没带着小秀,这让他很纳闷。又过了几天,老板回来,突然宣布要办寿酒,原来老板这年已过半百,一定要好好庆贺。

4

喝多了酒的老板被几个伙计架到了后面的住屋,老板似乎还不尽兴,喊着让王德胜带了二胡过来,等王德胜进去,发现老板倚靠在躺椅上休息,小秀正端了茶进来。老板道,德胜,跟小秀来一段。小秀犹豫道,你醉成这样,不如早些休息。老板说,不急!今天我高兴。

小秀拗不过老板,清清嗓子。这边王德胜找了一张方凳坐下,把二胡搭在腿上,拉二胡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紧张。小秀低声说,《花田错》。王德胜听了,起了调。

小秀唱不到十句,老板已经鼾声如雷。

王德胜停了二胡,呆呆地看着小秀。小秀只是低头,她的脸被灯光照着,白白嫩嫩,而她窈窕细瘦的身影,更令王德胜沉迷。

小秀说,算了,你去歇着吧。王德胜鼓起勇气说,小秀,那天对不住……小秀说,说这个干吗?王德胜说,我回头找过你,可没找到。小秀不说话。王德胜说,反正你现在嫁人了,过得也不错。小秀反问,什么叫过得不错?说着她转过脸,一脸恼怒。王德胜无语。小秀说,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怪你,你走吧。

王德胜站起来,想了想说,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我明天就走了。小秀问,去哪?王德胜说,城门开了,我也走了,回老家去。他看了一眼睡着的老板说,等老板醒了,你跟他知会一声,代我谢谢他。小秀却赌气道,什么话你自己跟他说!王德胜还想说什么,却见小秀用冰冷的背影对着他,一时无语。

这天半夜,院子里闹成一团。王德胜还在睡觉,等他爬起来,房间里已经挤满了警察,一个警察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土炕上拉到地上,身边的二胡咯噔一声摔在地上。王德胜心疼那把二胡,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挣开那人的手,抢过二胡,却发现二胡的弦子已经崩断了。他的挣脱惹恼了其他警察,几个人一起用力,几乎将王德胜抬出房间,然后狠狠地扔到院子里。

王德胜忍着疼爬起来才发现,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院子中间,老板被五花大绑,几个日本宪兵正围着他。另一边,警察署长正跟一个日本军官说着什么,日本军官训斥了几句,警察署长依旧满脸带笑,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天气还冷,王德胜只穿件单衣,冷得直哆嗦,他在一群女眷当中看到小秀,她披散着头发,脸沉在阴影里。警察在各个房间里胡乱翻着,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然后有人开始登记院子里每个人的身份。

一直闹到天亮,日本宪兵和警察才拉着老板离开。大家像没了主心骨一样站在院子里,这时老吴说,大家先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儿再商量怎么办。众人听这话,各自散去。

王德胜只是心疼他的二胡,弦子断了好换,可和弦子连在一起的两个弦轴也被拉掉,其中一个还被踩断了。回头看看屋子里,乱得像一锅粥。

中午,大家一起议论了一番,都觉得店铺继续开着没问题,至于老板,不如请老吴去警察署打听一下,看看怎么想法把老板保出来。王德胜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心里只是懊恼,想离开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真要自己此刻走,实在不够义气。

大家议论的时候,小秀也在,大家都不把她当回事。小秀也掂得出自己的斤两,别人问她,只说一切由着大家的意思。

这么过了两天,王德胜找了机会到了老板的屋,看到小秀在里面呆坐,便走过去。小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本想着先说几句安慰的话,谁知一出口竟然是,小秀,我想回老家。小秀白了他一眼,反问,这个时候?王德胜没话。小秀说,每次你都要这样吗?王德胜问,怎么样?小秀盯着他说,每次人家最难的时候跑掉!王德胜慌了说,没有,没有这个意思。小秀说,还不承认?上次喊你救我,你在哪里?这次老板出事,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老家?小秀说这话,脸上都是寒霜。

王德胜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身后有人喊他,回头,见是老吴。老吴说,德胜啊,你在这儿,正找你呢,你过来。老吴的出现让王德胜得了解脱,他转身就跑,却感觉小秀的眼睛一直挂在自己的背上。

老吴拉他到没人的地方,低声问,德胜,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在警察局?王德胜眼前浮现出刘胖子的样子,他点头。老吴说,你去找找他,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老板保出来,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人能平安出来。王德胜心里奇怪,老板交际那么广,总有几个知底的朋友,为什么要他去找刘胖子这么个小警察。这么想着,也就问了一句,老吴叹口气说,世态炎凉啊,好的时候苍蝇一样拼命凑过来,不好了,恨不能躲个干净,谁愿意出头?王德胜听了这话说,那行,我去找找我那个朋友。

5

王德胜想不到刘胖子现在可不是小警察了!他已经升任警察署的警长。

一见面,刘胖子就说,我知道你找我干吗。王德胜问,干吗?刘胖子把一张椅子推给王德胜,自己坐回到办公桌后面,点了纸烟,盯着王德胜,好半天才说,为了你们老板嘛。说着他笑起来。王德胜有些尴尬地说,既然知道了,就快帮忙吧。刘胖子嗤了一声说,你当警察局是我家开的?这地方好进不好出!刘胖子吐口烟说,你还不知道你们老板是干吗的吧?王德胜疑惑地问,干吗的?刘胖子伸手示意王德胜凑近自己,小声说,你们老板是游击队的人。endprint

王德胜本来还屏住呼吸,忍着刘胖子的口臭,可刘胖子这话还是让他吃惊。王德胜说,你瞎说吧,他就是一个杀猪的,怎么和游击队有联系。刘胖子伸直了腰,大笑道,说你是个呆子!游击队还能写在脸上?顿了一下,刘胖子说,其实日本人早知道他是游击队的人,没抓他是等着大鱼。

王德胜想追问,刘胖子却摆手说,算了,算了,这些事你不用知道。王德胜心里有气,直接问,我来就想着保他出去,你看怎么办?刘胖子问,多少?王德胜问,什么多少?刘胖子不耐烦说,一点规矩都不懂啊,我是问你们想出多少?王德胜说,要多少给多少,就是要保他出去。刘胖子嘿嘿一笑,说,兴隆号果然财大气粗,可这个事现在我还做不了主,等我跟叔叔商量一下。王德胜急问,那得多久啊?刘胖子想了想说,明天上午,你在天一茶楼等我。

王德胜从警察署出来,没急着回兴隆号,而是去西岗子北街,那里有几家乐器行,他打算问问自己的二胡能不能修。可进了北街王德胜才发现,那里冷冷清清,不要说乐器行,就连平时熙熙攘攘的饭馆都关了门。

走到街角遇到一个卖关东煮的摊子,王德胜闻到香味饥肠辘辘,就要了碗汤。随口问摊主,摊主叹口气说,这几天传着游击队要攻城,能跑的还不跑。顿了一下,摊主说,就在上个月,土城子被围起来打,死了多少人啊,谁不怕。王德胜听了,心里惶然,土城子离他老家也就四五里路,不知道自己的老娘怎么样了。

回到兴隆号,王德胜把经过跟老吴说了,老吴点头,嘱咐他明天一定要问个清楚。王德胜忍不住追问一句,刘胖子怎么说老板是游击队的联络人?老吴愣了一下,笑道,日本人看谁不顺眼就说谁是游击队,没个准儿,别信。王德胜心里还有点不踏实,但看出老吴是不想多说,也就没再多嘴。

从老吴那里出来,王德胜刚好碰到小秀,看得出是特意在等他。小秀把一个布包递给他。王德胜问,这是?小秀说,里面是一点布料,带回去给你娘吧。听这话,王德胜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了一下。他也没推辞,又说,现在还不急着走,等把老板保出来。小秀点头说,我听老吴说了,不过……她沉吟了一下说,这事不要勉强。说着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藏着很多意思。王德胜摸不透,又不好问,只是点头说,一定尽力。

第二天一大早,老吴就过来找王德胜,递给他一个褡裢,王德胜掂了掂,够分量。老吴低声说,金子。王德胜点头。老吴嘱咐他,人机灵点,别上当。王德胜不知道他说的上当是什么意思,心里面他信得过刘胖子。

等王德胜到茶馆,刘胖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问带来了吗?王德胜把褡裢递给他,刘胖子看看四下无人,才打开褡裢,里面是十几块金灿灿的金条,刘胖子挨个掂量了一下,才重新收好。

王德胜问,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刘胖子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才说,这次有点麻烦。王德胜有些不高兴,问,麻烦是什么意思?要是不成我找别人!说着伸手去拉褡裢,刘胖子却不急,笑说,行!你去找吧,除非是日本人!王德胜的手停住了,看着刘胖子,刘胖子说,你啊,性子还是这么急,说你做不了大事。王德胜心里不服气,但没说话。

刘胖子看王德胜软了,慢慢凑近,低声说,要按往常的惯例,你们老板是别想保出来的,因为这是日本人的犯人,就连我叔叔都不敢说什么。他看王德胜又有点急了,笑说,不过,我今天敢收你这金条,自然有我的计划。王德胜问,什么计划?刘胖子用更低的声音说,劫狱。王德胜吃了一惊问,那么容易?刘胖子摇头,说,当然不容易。王德胜说,那还不是废话。刘胖子心情很好,并不生气,说,让你去劫狱当然不行,得找游击队,还得里应外合。

那天王德胜回去以后,把刘胖子的计划跟老吴说,老吴蹙着眉头听完,问王德胜,这刘胖子信得过吗?王德胜想了想,点头说,这人我信得过。再说,现在信不信得过也没意义,既然他肯帮忙,怎么都要试试。老吴点头,说,那我考虑一下。

两天以后,从城外来了几个老乡,看打扮普普通通,可眉目之间却有点不同,到底哪里不同,王德胜说不清楚。老吴让王德胜再去找刘胖子,见王德胜,刘胖子话不多说,直接带他去后面仓库,脱了一个大包袱出来,还替他雇好了人力车。临走,刘胖子拉过王德胜,低声跟他讲了晚上的计划,王德胜一一记下。

王德胜拖着包袱进了兴隆号,几个人正等得焦急,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套警察制服。那几个人分别换了,又听了王德胜讲了劫狱的计划,便分头离开兴隆号。

6

枪炮声响了一夜,但枪炮声离城很远,城里胆子大的人爬到房顶去看,远处一座小山烧成了火把。后来枪声稀了,再后来是一队队日本兵分散着出了城门。

城里的日本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德胜在街上看到刘胖子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便服,外面还套着警察的大衣,人也不那么精神。王德胜问他,他无精打采地敷衍着。原来城里的日本人都撤走了,外面的游击队却没跟进来,小城像突然没了主人。警察署空了,能跑的都跑了,就怕有人报复。

刘胖子说,老子才不怕,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再说了,我还帮过游击队。这话是对王德胜说的。王德胜苦笑,拉着刘胖子进了以前去过的天一茶馆。两人要了一壶茶,慢慢喝着。窗外兵荒马乱的街道,茶馆里却清静。

刘胖子问,你不是要回老家吗?王德胜说,本来是想回去的,可你看看外面,哪里走得了?刘胖子点头,说,是啊,等等是好事,等过了这阵子,我们一起走。王德胜点头。喝了一口茶,王德胜说,对了,我们老板昨天回来了。刘胖子哦了一声问,他的伤好了?王德胜点头说,好了,要说他身体真的壮实,断了两根肋巴骨,还能撑那么久。刘胖子叹息道,游击队的人个个都是条汉子,连日本人都佩服。

茶喝到无味,两人才各自散了。刘胖子还要在城里待一段时间,不过两人还是约了,如果回老家就一起走。

王德胜回到兴隆号,进院子,看到老板一个人坐在院子中央晒太阳。

很早以前乡下就不送活猪了,兴隆号的生意便停了,伙计们陆续走掉,院子就更显清静。老板人瘦了很多,精神却很好,看到王德胜,向他招手。王德胜走过去,老板笑着问,街上怎么样?王德胜把路上的见闻说给他听,说到城里的人抢米行、抢日本人的房子等等,老板皱起眉头。王德胜见他这样,也停了话头。endprint

院子里很静,老板兴致很好,说这里也太闷了,不如你拿二胡过来拉个小调听听。王德胜摇头说,二胡坏了。王德胜把二胡被砸的事说了,老板点头,想了想说,没关系,你去找老吴,让他帮你想办法修二胡。王德胜点头,问了一句,老吴还有几天回来?老板想了想,说,很快了吧,从土城子到这里也不远,只怕路上不安全,会耽搁。

夜深人静。王德胜正在摆弄着断弦的二胡,有人敲门。

拉开门,是小秀。王德胜有些吃惊,问,你怎么现在还过来?小秀嗔怪道,过来不行?王德胜说,老板都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小秀抢白道,知道又怎么样?你以为纸里包得住火吗?一句话让王德胜无话可说。

小秀坐在炕沿上,土炕高,她就那么荡着腿,看她风姿绰约的模样,王德胜忍不住凑过去,在小秀的脸上亲了又亲,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小秀的喘息粗重起来。

老板被救出来的第二天晚上,小秀钻进了王德胜的被窝。王德胜原本想拒绝,他怕小秀是因为想报答他才跟他亲热,但小秀温热的身体贴过来,他便什么也不想了,想也没用。

亲热之后,小秀哭倒在王德胜的怀里。王德胜抱着她一时不知所措,想问那天失散后的情形,又问不出口,而小秀似乎也不愿意说。

老板被救以后,转回乡下养伤,小秀却没跟着去,于是空荡荡的兴隆号里就剩下小秀和王德胜,还有两个用人。这更让两人变得肆无忌惮。

正当王德胜伸手去解小秀的衣服扣子时,小秀却猛地推开他的手说,跟你说个事。王德胜吃惊地看着她,小秀跳下炕沿,到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拿着二胡弓子左右晃着。王德胜急了,说到底什么事啊?小秀好像随口一说,我有了。王德胜没反应过来,问有什么了?小秀白了他一眼说,你说呢!王德胜明白过来,脸上的笑容还在,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王德胜呆望着小秀问,那怎么办?小秀反问,什么怎么办?王德胜瞪着眼睛看着小秀,小秀有些恼了问,你不想承认吗?王德胜摇头说,不是,当然不是。他心里乱麻一团,话都说不明白。小秀却突然笑了,说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们私奔。王德胜低着头,不说话。小秀问,怎么?王德胜说,这不是好办法。小秀问,那你有什么办法?王德胜说,再让我想想。

其实王德胜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一夜他做了无数噩梦,每一个都见着血光。早上他被敲门声喊醒,拉开门看,是老吴从外面进来,笑着说,年轻人不要这么偷懒,太阳照到屁股了?王德胜笑,老吴说,刚才见到老板,他跟我说,你的二胡坏了,拿来给我看看,能不能找人修。

王德胜取了二胡递给他。老吴掂量了一下说,这二胡的料不错啊,好东西。王德胜惊喜,问,你也懂二胡?老吴谦虚道,一知半解。他又翻看了掉下来的线轴,嘴里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又转头对王德胜说,这弦子断了好换,可这线轴掉了不好修,得找内行。王德胜点头。老吴说,这样,二胡我先拿去,帮你找个内行看看。这话让王德胜心里踏实了很多。

7

王德胜心里放不下小秀,又不知道怎么办好,那几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最后能让他想到的只有刘胖子。

找刘胖子不难,他还住着叔叔家的空房子,在城北。

王德胜找去时,刘胖子正在院子里耍一把朴刀,冷森森的天气里,光着大膀子,一身白肉随着刀片的舞动上下颠颤,王德胜看了就笑。刘胖子见他,停了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把式不练就废了。刘胖子是武旦出身,等当了班主才胖成猪头样。不过怎么说架子还在,持刀亮相的气势还在。

刘胖子拉王德胜进房间,自己找了衣服穿上,喊了用人给王德胜倒水。

刘胖子住的房子很大,前后院,正房里收拾得很干净,还熏了香,冬天的阳光照进来,衬着一派清爽。王德胜感慨一声,刘胖子就笑说,这是叔叔的别院,和我没关系,我就占了后面一间。王德胜点头,端了茶喝,很香。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刘胖子低声说,德胜,我跟你说个事,你别传出去。王德胜点头。刘胖子说,昨天我叔叔从城外回来,跟我讲,过几天国军就要进城了,已经说好,还用他当头儿。说到这里,刘胖子喜不自禁。王德胜问,那你呢?刘胖子说,我当然跟着叔叔干。听这话,王德胜也替他高兴,说那是不错,反正给碗饭吃就好。刘胖子笑,神清气爽的样子。

刘胖子突然转头问,德胜,你今天来不是特意找我聊天的吧?王德胜不由得佩服刘胖子眼睛够毒,一下子就看出他有满腹心事。王德胜吞吞吐吐起来说,是有点事。刘胖子急了,问什么事!什么事兄弟都帮你担着。说完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胖胸脯。

话到了王德胜的嘴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绕了一个弯子说,小秀有点事。刘胖子眉头凝成了疙瘩问,她?她什么事?王德胜笑笑,不知怎么说,这么一沉吟,刘胖子突然拍着自己的胖脑袋,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就说嘛!王德胜问,你知道什么了?刘胖子笑着指着王德胜说,你以为我猜不到?你们两个……说着他用两个大拇指做了一个勾连的动作,做完兀自哈哈大笑。

刘胖子的笑让王德胜有些丧气,垂了头,看着脚上破旧的布鞋发呆。刘胖子停了笑说,德胜,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我们是好兄弟。王德胜被这话感动着,差点落了泪,这几天里他的心里都是忐忑不安的,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的人。

王德胜说,小秀是跟我在一起了,而且有了。说着,他用手在肚子上比量了一下,接着说,现在老板回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刘胖子听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德胜,你行啊你!看到王德胜脸上的表情,刘胖子才转了正经说,这事要是落在别人身上,可能我会呸一口,可你和小秀不一样啊,记得当初你们老板娶二房那天吗?我为什么骂你熊包?就因为你没骨气啊,小秀就该是你媳妇!王德胜摆手说,不提那个了。刘胖子点头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王德胜说,我有什么办法?至多就是一个私奔呗,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刘胖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停住说,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能跑到哪儿啊?所以先不要着急,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帮你想想办法,如果真要私奔,也得筹点路费。刘胖子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听这话,王德胜心里落了底,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王德胜告辞出来。endprint

王德胜没把自己找刘胖子的事告诉小秀,怕小秀骂。兴隆号里还是安安静静的,老板白天晒晒太阳,晚上喝点小酒,早早睡下,小秀过来找王德胜的次数不多,每天看到后面正屋黑了灯,王德胜的心里就酸得像酿了醋。

城里突然热闹起来,穿着美式军服的国民党军队进了城。这一天,王德胜闲着无聊,在街上乱逛,才发现临街的房子上都挂了青天白日的旗子。以前的警察署也开了大门,换了警察局的牌子。王德胜在门口探头去看,只见原来挂日本旗子的地方换了大总统的头像。

从外面回来,王德胜把城里的变化告诉了老板,老板的脸色阴沉,让王德胜去喊老吴。

老板和老吴在后院低声说了很长时间,那天下午老吴就出城去了。黄昏的时候,两个警察来敲门,说是登记户口。警察收走了以前伪满洲国发的证件,又重新写了单据,说是过些日子去警察署办新的,特意嘱咐每个人都要亲自去,不能代领。

半个月后,小秀和老板一起到警察署办新证,中午,只有小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回来,拉着王德胜的手,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他们把老板扣下了!

8

老板被扣的原因是通敌!这让王德胜脑袋炸了一下。小秀摇着王德胜的胳膊说,德胜哥,你得想办法啊。王德胜却也一筹莫展,前一天老吴才出城,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看小秀着急的样子,王德胜有些心疼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小秀人瘦,几个月了,身体却没有变形,王德胜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却只摸到厚厚的白布,原来小秀怕外人看出有身孕,故意用了白布绷住肚子。

摸着小秀的肚子,王德胜的心里却突然有一点窃喜,老板被抓,对他来说不是坏事。但这想法刚冒了头,就被他自己给骂回去了,老板待他如亲人,而他又和小秀有了这般关系,总是欠着老板的。

王德胜安慰小秀说,先别着急,我去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通融的办法。小秀点头,眼睛里有了一点泪光,王德胜心疼起来,抱着她,很久不愿松手。

王德胜能找的人只有刘胖子。

那天下午,刘胖子正和几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喝酒。见王德胜,刘胖子扔了酒杯,拉他到后面说话。刚坐下,王德胜便说,我来,是有事要打听。刘胖子看着他,却不问什么事,他的表情让王德胜心里紧张。王德胜问,兴隆号的老板又被抓了?刘胖子还不说话,只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盯着他,王德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他稳住心神,又问,这次为什么?

刘胖子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问,德胜,你还记得上次为了小秀,你来找我,让我帮你出主意的事吗?王德胜点头说,记得。刘胖子说,现在我已经帮你了!王德胜不吭声了,刘胖子说,现在老板不在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说完他嘿嘿一笑,凑近了王德胜的脸,问,你要怎么谢我?

王德胜躲闪着,不知怎么回答。刘胖子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拍着王德胜的肩膀说,别紧张,我不用你谢我!我们是好兄弟,帮你是应该的。王德胜有些沮丧,低着头,刘胖子冷着声音说,你老板的事和你没关系,最好躲得远远的,还有小秀,让她不要乱说话。顿了一下,刘胖子贴近王德胜的耳朵,小声说,要是我,就趁现在赶紧跑。

从刘胖子家出来,王德胜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小秀说。走到路口,王德胜看到以前自己摆摊的地方蹲了一个戴墨镜的瞎子,也在拉一把二胡,不由心酸起来。走过去,听了听,没有调,只对付出个声。

王德胜从身上掏了一张钞票,放进碗里,正要转身,那瞎子突然喊了声,你是德胜吧?王德胜吃了一惊,回头看看,瞎子已经摘了墨镜,露出一双污浊的小眼睛,王德胜疑惑地看着那人,那人却热情地说,是我啊!我是老赵。这话让王德胜心里一动,慢慢想起他原来的模样,老赵原来是戏班子里的老旦,壮实如牛的一个人,可如今却骨瘦如柴,瘦得脱形,而且他还拖着一条空裤腿。

王德胜蹲下,眼睛离不开那条断腿,老赵不好意思地拉了一下说,残了。王德胜问,怎么了?老赵叹口气说,老家那里打仗,跑不及,掉山沟里摔的,好歹活下来。听老赵回过老家,王德胜激动地抓住老赵的手问,我老娘,她还好吧?老赵犹豫了一下,才摇头说,那我没见过。看老赵吞吞吐吐的样子,王德胜觉得他藏着什么,便说,老赵,有什么你就直说。老赵还是摇头,想了想说,德胜,你老娘我真没见到,不过,我们那里的几个村子都没人了。王德胜问,怎么?老赵说,烧的啊!老赵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说,以前是小鬼子,现在是国民党,都一路货色!老赵恼怒地摔了破草帽。

那天和老赵分手,王德胜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他,没想到老赵突然翻身给他磕了一个响头,这让王德胜的眼泪终于没忍住。

9

王德胜对小秀说,老板这次是真的难逃一劫了。小秀问,这话怎么说?王德胜只是摇头,小秀说,你这样说就是不想帮忙了?王德胜摇头说,我帮不上,你也帮不上。小秀问,为什么?王德胜说,你看不到城里街上贴的那些布告吗?看不到城西校场每天多少人挨枪子儿吗?王德胜把脸埋在一双手里。这双手本来只会拉二胡的,可这几个月他连碰都没碰过二胡,也无所谓了,这乱世,二胡又能改变什么?这么想着,王德胜的心里苍凉一片。

小秀却还在咬牙说,我偏不信,只有一个罪名就拉去吃枪子儿吗?说着她推着王德胜再想办法,王德胜只是苦笑。小秀说,要是这样,我去找刘胖子,就不信他不给我面子。王德胜拉住她,火了,呵斥道,你消停一点吧!

小秀还是第一次见王德胜生气,当时就呆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沉了脸。王德胜自知有些过分,却也不想多解释,好半天他闷声闷气地说,还是我想办法吧,你一个女人家,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能跑出什么结果。小秀噘着嘴,还想争辩,王德胜拿眼睛瞪她,犀利的眼神让她把话头缩了回去。

还没等王德胜去找刘胖子,刘胖子自己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一大群警察。和以前一样,警察们四处翻找,王德胜、小秀还有用人都被赶到院子中间。见小秀怒目而视,刘胖子有些尴尬,笑笑,装没看见。

站了一会儿,刘胖子突然把王德胜拉到外面没人的地方。endprint

刘胖子问,账房老吴呢?王德胜说,去乡下了。刘胖子犹豫了一下说,德胜,我也不瞒你,你们老板活不过这阴历初五了。王德胜大吃一惊问,真的?刘胖子点头说,真的。王德胜问,这次不能想办法救他了?刘胖子哈哈大笑说,到这时候你还想着救他?看王德胜无语,刘胖子贴近了王德胜的耳边,低声说,别再想着救他了,我看你和小秀还是赶紧收拾点值钱的东西走吧,老板一死,这兴隆号就要被查封。

王德胜惊讶地看着刘胖子,刘胖子的表情是认真的。好半天王德胜才问,那我能不能见见他?刘胖子问,谁?王德胜说,老板。刘胖子奇怪地问,你见他干吗?王德胜沉吟了一下说,总有几句话想跟他说。这话引得刘胖子又笑,你这人,优柔寡断。但看王德胜的样子似乎下了决心,想了想说,他是重犯,盯得紧……不过呢,也不是没办法。说到这儿,刘胖子停住,看着王德胜。王德胜问,还是钱?刘胖子摇头说,不是钱,是一个人。王德胜问,谁?刘胖子说,老吴。王德胜有些惊讶地看着刘胖子,问他?刘胖子点头说,只要你帮我找到他,我答应你!一定让你见你们老板。

警察走了以后,王德胜跟小秀说,我跟你说个事。小秀问,什么?王德胜说,我说可以,但你要挺住。小秀说,别卖关子了,说吧。王德胜说,老板要被处决了。这话让小秀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盯着王德胜问,真的?王德胜点头。小秀的泪水流了出来。好半天,王德胜说,我去求刘胖子,能见他最后一面,你也去?小秀却摇头说,我不去。

这夜,王德胜毫无睡意,他到仓库里找了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上镶金大字兴隆号,这灯笼是每年春节才挂的,看着还新,王德胜在里面换了半截蜡烛,点了红灯笼亮起来,照得铺面里一片血红。

隔了三天。深夜,老吴和两个陌生人一起回来,没见老板,就急着问王德胜,王德胜就把老板被抓的经过详细说了,却没提老板要被处决的事。老吴听完,拉着另外两个人进了房间,还关了门。

王德胜转回屋子里,稳了稳心神,从床底下取出那盏红灯笼,点亮,犹豫一下,提了,穿堂出去,把灯笼挂在大门外。

夜深人静,红灯笼的光亮照得很远,王德胜转身,却发现身后站着老吴,他吓了一跳。老吴问,不年不节的,怎么挂起灯笼来了?王德胜笑得有点勉强说,头几天遇到个算命的瞎子说,挂大红灯笼能让老板免灾。老吴疑惑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一起到院子里,王德胜问老吴有什么打算?老吴说,我们还在想办法。王德胜听出他话里的敷衍,也不好追问下去。

半夜,王德胜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密集的枪声,枪声离他很近,巨大的响声让王德胜抖成一团。突然,门被撞开,黑暗里有人声音急促地喊德胜德胜,王德胜听出是老吴的声音。王德胜答应一声,老吴在黑暗里将一个长布包塞进王德胜手里,气喘吁吁地说,德胜,这是你的二胡,等老板出来,一定交给他!老吴的话让他摸不到头脑,想问,老吴却转身出去,月光下,王德胜看清了,老吴手里提着一把枪。

外面枪声更响更密集了。王德胜抱着布包钻进被子里,这时才发觉布包湿漉漉的。枪声渐停,窗外传来吵闹声,王德胜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趴在窗上看出去,只见院子里站了很多打着火把的国民党士兵,院子中央趴着老吴,已经死了,几个士兵从老吴的房间里抬出另外两个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王德胜看到院子角落里,刘胖子正跟一个当官的说着什么。

王德胜不敢再看,缩回头,四脚并用爬到屋子角落,怀里紧抱那把二胡。

清晨王德胜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地上,低头看布包上满是血迹,已经干了。王德胜清醒过来,打开布包,里面果然他的二胡已经修好了,琴轴换了新,弦子也绷好了。看着二胡,王德胜却有些发呆,想起老吴的嘱咐,却猜不透他说的什么意思。

10

王德胜背了二胡去警察局找刘胖子。刘胖子没有食言,带着他去了死牢。

隔着栅栏,王德胜看到老板躺在一团稻草里,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布条,粘着猩红的血渍。王德胜转头问,他还活着?刘胖子说,当然!他们这样的人,骨头硬得很,死不了。顿了一下,刘胖子嘱咐道,有话快说,别耽误,我今天是破例。王德胜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刘胖子示意旁边的警察开了铁门,王德胜一脚迈了进去。

牢房里臭不可闻,王德胜顾不了这些,蹲下去用力推着稻草里的老板,老板慢慢醒转过来,王德胜问,老板,认得我吗?我是德胜。老板睁大眼睛,王德胜才发现他的右眼已经被生生挖去了,只有一个腐烂的洞,但老板认出了他。

王德胜扶着老板坐起来。王德胜说,老板,我是来看你的。老板点头,想笑,可笑不出来,勉强道,好,好,德胜你来了就好。眼泪在王德胜的眼圈里转,他努力忍着。老板问,大家都好吗?王德胜点头说,都好,都好。老板笑了,脸都扭曲着,显得有些狰狞。王德胜取了二胡说,老板,老吴让我给你看看,这二胡修好了。老板伸出手,王德胜看到他的手指都被掰断了,像几根枯树枝。

老板的手指只划了一下二胡的弦子,弦子发出很难听的吱啦声。

老板把身体靠在发霉的墙上,用力喘着气,好半天才说,德胜,跟你说个事。王德胜说,你说,你说。老板说,小秀,以后就交给你了,帮我照顾好她。王德胜不知如何回答这话,老板突然加重了语气说,你!要答应我!老板瞪大了独眼,凝视着他,王德胜慌了,说我答应你,答应你!老板点头说,这就好,我信得过你,你是个老实人,是个好人。

老板话音刚落,王德胜却突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哭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内容,如今连王德胜自己都说不清楚。老板都被他的哭声吓了一跳,却无力阻拦,只等他哭到无力,老板才说,不要这样,我们见面应该高兴,来给我拉一段好听的。

听这话,王德胜抹掉了眼泪,盘腿坐在老板对面,把二胡搭在腿上,拉开架势,一曲《听松》拉得悲到鬼泣。

琴声如诉,王德胜已然知道,他为了这次诀别所做的所有准备,都似浮云,那些夜思梦想的辩白,那个被出卖的老吴,还有对老板的种种愧疚,到最后,都不如这《听松》的旋律来得简单直白。endprint

王德胜从牢房出来时,发现刘胖子一直都在,眼圈也有点红。王德胜看着他,刘胖子推了他一把说,走吧,走吧,以后你他妈的别在我跟前拉这个,听着心里难受。王德胜不吭声,两人一起往外走。

到了外面,王德胜深吸一口气,刘胖子在一旁说,赶紧跟小秀一起跑吧。王德胜叹一声,能跑到哪儿?刘胖子说,去哪都别回老家。王德胜疑惑地看着刘胖子,刘胖子说,老家那里打得最厉害。刘胖子不说话了,像有心事。

两个人就此道别。王德胜心里还有一丝不忍,转头看着刘胖子,刘胖子似乎也和他一样,但他表达出来的却有些粗野,推了王德胜一把,又抬腿假踢他的屁股,装出笑脸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好好活着,等你生个儿子让我当干爹。

一句话催动了王德胜的眼泪。

回到兴隆号,小秀已经收拾好细软等着他。王德胜说,我们去上海吧。这个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么说出来,反而像下了决心。小秀眼睛一亮说,好啊。王德胜说,去上海最好走海路,我们先去大连,从那儿坐船。小秀有点兴奋地说,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船呢。王德胜笑。

从小城到大连并不远,但还是得雇马车。王德胜去了车行,可找了几个马车夫,费了很多口舌,都没一个愿意跑这趟路的,原来城外不太平,这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马车夫都住城里,只怕有去无回。找了两天,王德胜终于找到一个马车夫,虽然价格比平时高了几倍,但王德胜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11

出发那天艳阳高照,走了没多久,王德胜就和小秀靠在一起睡着了。等王德胜被枪声惊醒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马车停了,马车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伸手一摸,小秀还在,也是刚刚醒来问,德胜哥,怎么了?王德胜摇头,从车棚里往外看,只见两面壁立的大山,他们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大路当中。

王德胜伸手抱住小秀,两人这么屏息静候。王德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只觉得一张嘴都不够喘气的。枪声渐渐停歇。九月的野地里,蝇虫鸣叫,嘈杂入耳,更令王德胜心焦。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动静,王德胜才把头探出来,四野空寂,只有热风滚滚。

王德胜回身对小秀说,没事。小秀问,车夫呢?王德胜摇头。他爬到马车夫的位置上,没有鞭子,他探身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受了惊吓,嘶叫一声,却还是迈开了步子。

王德胜看着两面青山,心里凛然,想起马车夫说起的土匪。马车快出山口时,突然停住,王德胜用手拍打,马却不动,反复几次,王德胜有些奇怪,跳下马车,没走几步,却发现,马前面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走近了看,竟然是那个马车夫,脸是干净的,身上却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王德胜转身回到马车,使劲拍打马屁股,马嘶叫着蹿了出去。很快他们就过了顺坡,前面一望无际的平原,王德胜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黑时,马车路过一处古庙,王德胜打算进去借住。庙里出来的并不是和尚,而是个满脸皱纹的农民,听说要借宿,随便一指说,这里房间很多,你们随意吧。王德胜好奇,问了一句,这里的和尚呢?那人笑说,和尚早就跑了,可庙跑不了啊,所以请我这个居士帮忙看着。顿了一下,那人又说,我能看住什么?这里的泥菩萨谁还稀罕吗?这居士倒有几分幽默,把王德胜逗乐了,再看那人的眼睛,更觉得他与众不同。

王德胜扶着小秀进庙,那人看清楚小秀怀着身孕,殷勤地提来一桶水,让他们先洗脸,又说他会给他们准备一点饭菜。王德胜谢了,扶着小秀进了最近的房间。这房间应该是禅房,空荡荡的房间里,最醒目的是进门处那一尊佛像,只是打碎了,塑身里的红泥土撒在供桌上,也没人擦拭,佛像后面围挂的黄色绸带耷拉下来,一片破败。

刚刚坐下,小秀就喊肚子疼,王德胜算了一下,到此时,小秀也是快要生了,这可让他为难起来,不由连声叹气。小秀虽然疼得浑身颤抖,但还清醒,听见王德胜在叹气,安慰说,不用担心,生孩子是女人的本事,连这点本事都不成,怎么给你当老婆。一句话说得王德胜的眉头都舒展开。

小秀又吩咐,你去车上把棉被子拿过来,还有那些草纸。王德胜赶紧取来。小秀又说,多烧些开水来,备着。王德胜出来,见居士正在院子里徘徊,大约已经听见小秀的叫声,王德胜告诉居士,小秀马上要生,请他帮忙烧些开水,听这话,居士二话没说,转身奔去灶间。

等王德胜端了开水回来,小秀已经把自己下衣脱了,在身体下面垫了棉被和草纸。王德胜看到小秀脸上大滴的汗水,不由得心疼起来,用袖子给她擦,小秀勉强笑着,说,德胜哥,这一次你真的不要离开我了。王德胜用力点头。

夜半,小秀诞下她和王德胜的儿子。

王德胜在开水里洗了手,回头看看摇曳油灯下,已经熟睡的妻儿,深深叹口气,他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二胡,出禅房。

阴历十五的大月亮照得大地一片雪白。九月夜晚的露水已经有些浓重,只是瞬间,王德胜的衣服已经湿润。王德胜在香炉前的台阶上盘腿坐下,把二胡搭在腿上,定了神,拉动琴弓,这一次他拉的是《月夜》。

琴声如诉。此时王德胜才知,世上最孤独的不是人心,而是这琴声。人心可以被知遇,可以被温暖,可这琴声,千百年里可以被聆听,可以被赞誉,但很难被领会成为一时一刻的感悟。若没有狗一般的仓皇奔逃,没有猪一般的人生遭遇,他王德胜何以有心身居破庙而为一首《月夜》怆然涕下?

突然之间,王德胜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罪孽来自他的私欲,来自他的贪念,这种罪恶感让他身心俱焚,让他的琴声杂乱。他却不肯放弃,一任琴声如内心的苦诉,泛滥在夜色里。

终于,二胡声止。

王德胜抬头望月,只觉得这夜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开始。因为儿子,他的血脉终于得以传递,再卑贱的命,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刻延续。想到此,王德胜长叹一声。

王德胜和小秀本来只打算从大连出发去上海,不料,因为战争,所有的客船都停运了,他们只好先在码头附近找了旅店住下,不过半个月,带出来的钱也快用光,王德胜只好又去街头摆摊子,这对他来说并不为难,反正混口饭吃,他又做不来别的事。endprint

小秀心疼王德胜每天早出晚归又赚得不多,就说,不如跟他一起出去,卖个唱,多赚点。王德胜一开始不答应,后来拗不过小秀,也就默许了。夫妻两个一起摆摊,小秀把儿子背在后背,在儿子的襁褓上插上两面小旗子,看上去好玩又招摇,小秀的嗓子还那么脆亮,一出声就震住了过路人。

码头上住的都是工人,扛大包的,拉板车的,大家穷却豪气,听得小秀唱得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听,听完了还多投钱,这么下来,两个人的收入多了,几个月以后就在码头附近租了房子。

有一天,小秀唱完,正等着王德胜收拾东西,一个穿草绿色军服、戴眼镜的女人走过来,问小秀,你还会唱什么?小秀不喜欢那人的口气,你说什么我会什么。那人就笑说,好大的口气,我说《白毛女》你会吗?这话把小秀难住了,摇头,那人就说,你这么好的嗓子,卖唱可惜了,到我们宣传队来吧。小秀问,什么宣传队?那人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说来就知道了。王德胜在一边听了,有些恼,反问,去哪啊?女人不理会王德胜,对小秀说,来不来?小秀倒有些好奇,说来呗,谁还怕啊。王德胜想说什么,却被小秀拉了拉袖子,小秀道,有钱赚吗?我还要养孩子呢。女人大笑说,钱,当然有,足够你养儿子了。

12

小秀进了宣传队以后就有点忙了,除了排练和演出,她还要开会和学习。

王德胜只好自己带儿子,他再也不能去外面摆摊了。那时大连连下了几场大雪,王德胜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就有点百无聊赖。王德胜不愿意小秀去宣传队,可小秀去了一次就像着了魔一样,怎么劝都劝不住。

深夜,小秀披着雪花进门,她已经换了草绿色的军装,人显得精神。进门就凑到炉子边,手捂着炉筒子暖着,嘴里说,冷死了!冷死了!王德胜抱着儿子过来,小秀伸嘴过来,先亲儿子,再亲王德胜。王德胜躲着小秀的嘴巴,亲儿子倒没什么,这么当面亲自己,还是让王德胜有些难堪。小秀就怪他,说他不懂浪漫。

王德胜听不懂什么叫浪漫,只是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疏远。小秀每天回来都显得很累,躺倒就睡,丝毫没有在意王德胜的需求。小秀也不愿意跟王德胜说话,因为王德胜听不懂她说的那些时新的名词。他们并不吵架,但有些互相不理会、不在意,比吵架更伤人。

好在王德胜还有他的二胡,闲来无事,他会给自己和儿子拉一段,儿子似乎也跟二胡有缘,再哭再闹,只要听到二胡响,马上瞪大了眼睛盯着琴弓窜动,一旦王德胜停了手,儿子又要哭号。

不过到了第二年春天,事情有了变化。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小秀不在家,当初拉小秀进宣传队的女人进了门。后来王德胜才听小秀说,这个女人是她们宣传队的队长。女队长逗了逗儿子,然后对王德胜说,今天我过来,是有事跟你说。王德胜问,什么事?女团长说,小秀想跟你离婚。

王德胜反问,离婚?女队长点头,看出王德胜并不理解离婚的意思,便说,离婚就是要跟你分开。王德胜吃了一惊,问,为什么?她要跟我分开,为什么让你来说?女队长说,这种事情嘛,女人都不好开口。王德胜摇头说,如果她想跟我分开,你让她自己来说,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相信。女队长语气坚定地说,这就是她的意思。

说完女队长站起来,想了想,又说,她今天就不回来了。王德胜急了,你们把她抓起来了?女队长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女队长看着王德胜说,时代不同了,女人也会有自己的追求。

女队长走了,王德胜却还是不明白小秀追求的是什么,他只觉得小秀应该当面跟他说明白,这么一想,他抱起儿子就去了宣传队。

王德胜被士兵拦在了宣传队门口。无奈,王德胜只好抱着儿子转到宣传队后面,隔着围墙有一座二层的灰色小楼,他知道小秀经常在那里排演节目。王德胜站在墙外大声喊着小秀的名字,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哭,他们这样一闹,引得很多过路人驻足,没多久,小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小秀探出头呵斥道,你叫什么叫!有什么话回家说!王德胜从来没听过小秀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噎得他心火聚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德胜抱着儿子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他不是那种滚刀肉,他突然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软弱,竟然来求一个女人!还被那么多人围着看。王德胜回到家,无心做事,只给儿子煮了点粥,便拿起二胡,但心乱,琴声里也嘈杂纷乱。

小秀真的是一去不回头了。

刚开始几天,王德胜还恨得牙根痒痒,后来就是丧气和痛苦。实在在家里闷得心慌,他便背了儿子在外面晃。儿子喜欢坐电车,他就背着儿子从码头上车,坐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坐回码头,有时累了,中间下车买两个白糖火烧,自己吃一口,给儿子喂一口,看着儿子的脸,想到他这么小就没了娘,王德胜心酸不已。

就这么到处乱走,王德胜又遇到了老赵。

老赵还在装瞎子讨饭,这次换了一根笛子,吹得乱七八糟。王德胜天生对声音敏感,听了就心烦,本来是想上去呵斥两声的,没想到老赵先摘了墨镜,喊他的名字。王德胜惊喜异常,这次老赵说什么都要请王德胜吃饭,王德胜拗不过,就跟着他拐进路边的小饭馆。

坐下来,老赵的眼睛就没离开王德胜怀里的孩子。孩子却怕他,含着眼泪不敢哭出声。老赵笑骂道,你这个小反动分子!王德胜看着有趣,也跟着笑,几日里的阴霾渐渐散开。

两人喝了几杯,老赵的话更多了,王德胜追问起小城里的事,老赵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他说,你走得早,好!你走没多久,城里就来了共产党,和国民党干了一仗——国民党那些兵都是些完蛋玩意儿,见了老百姓凶神恶煞,可见了共产党狗都不如。老赵夹了口菜,用力嚼着,咽下去才说,现在小城解放了,有了新政府。

王德胜问,刘胖子呢?老赵问,你说他啊。老赵一脸鄙夷地说,跑了,那还不跑啊,杀了那么多共产党,还能有他好果子吃?老赵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你知道他还有个叔叔吧,就那个肚子大得跟小山一样的肥猪,没跑掉,被抓了,当天就枪毙了。顿了一下,老赵一拍桌子,该!这些话听得王德胜心里一惊一乍的。endprint

王德胜自顾自想着心事时,老赵用筷子头沾了一点白酒,塞进王德胜儿子的嘴里,孩子吧嗒吧嗒嘴,突然很难受地龇牙咧嘴,老赵大笑说,这小子,没出息。王德胜跟着笑,老赵问,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呢,你怎么突然就有了孩子呢?那次见你你没说成亲了啊。王德胜含糊了一下说,兵荒马乱的,我随便找了一个媳妇,也没办酒席。说着王德胜端了酒,一饮而尽,这动作其实想掩饰他眼里的泪水。酒和泪水,哪个更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赵见他一脸愁云,不由劝道,别太难过!你我都是手艺人,到哪里都不会没饭吃,再说你年轻,怕啥!这话让王德胜内心渐升一股豪气。

回到家,酒已半醒。土炕上,儿子睡得正香,健康而均匀的呼吸声让王德胜的心软成了面条。王德胜重新坐回凳子上,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坚硬,回去!回老家!看着儿子的模样,他更想念自己在乡下的老娘,当年以为只是跟着戏班子出来闯闯就回去了,谁知变成了三年的离别!在王德胜心里,这三年要比三十年还长。

离开大连的念头一起,王德胜就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收拾行李,又去车行打听了一下,知道从大连到小城的马车已经通了。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王德胜抱了儿子,带了全部家当上了马车。

13

兴隆号已经被改成了民宅,住了政府人员的家属,王德胜找进去的时候,没人认得他,他退出来,犹豫半天,还是先住旅馆。城里变化很大,街上的人不多,临街的墙上刷满红色的标语,往前走,城中心广场上插满了红旗,还立了一个高音大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音乐。

广场东面有王德胜最熟悉的警察局,现在大门口站了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王德胜背着儿子在广场上走了两个来回,这里的变化让他震惊又茫然。

王德胜只在城里住了两天,就雇了马车回老家王家村。

王德胜家的老宅还在,小院子里的草长得一人多高,推门进去,腾起的浮土呛得王德胜咳嗽了两声,房子里空空荡荡。更里面屋子连土炕都塌了,露出一个大洞。王德胜放下孩子,四下转了转,以前的日子慢慢浮现出来,激得他连打了几个冷战。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收拾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拿哪一件都好像捡起过往的回忆。

等房顶的烟囱冒了烟,有人推门进来,王德胜一眼认出是近亲的叔叔。叔叔也认出王德胜,嘘寒问暖,话就多。王德胜向叔叔打听自己的老娘,叔叔叹口气说,你娘是想你想疯了,自己跑出去再没回来,去年冬天有人在城里看到她,但已经认不得人了。王德胜问,谁见过?叔叔想了想说,那人和你隔着亲戚,在城里开个小馆子。

叔叔转头看着孩子问,这孩子是你的?王德胜点头说,是啊,生日还小。叔叔说,要是你老娘知道她有了亲孙子,不知道要乐成什么样。说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叔叔又问他有什么打算,王德胜想了想说,能有什么打算,先去给我爹烧个纸,然后去城里找我娘。叔叔叹气说,那可不容易,城里那么大,你怎么找?再说,你娘的身体,恐怕……叔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王德胜却说,她活着我要见她的人,死了也要见她的尸体,要不,我不甘心。

叔叔倒是理解王德胜的想法,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凑近了王德胜,小声说,德胜,你在外面久了,不知道咱村的事,现在村里有工作队,有农协,还有打狗队,管得紧,说话要当心一点。王德胜问,什么打狗队?叔叔说,斗地主啊,抓国民党特务啊,就干这些事。王德胜点头,并没往深里想,这些事似乎离他还远。

叔叔走后,又有几个近亲的兄嫂过来,大家一起动手帮王德胜清理了土炕,如此,晚上王德胜和孩子总算有个睡觉的地方。

这一夜,孩子累了,睡得很沉,王德胜却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一个人带着二胡到前面院子里。这夜月黑风高,院子里的野草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王德胜内心的苦境。他在一块磨盘上坐定,随手拉起一支《病中吟》。曲调有些凄然,却正合王德胜当下的心情。眼泪随着曲调慢慢涌出王德胜的眼睛。

一曲未了,他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不由停了手,大声喝问,谁?一个人影从院子外面闪进来,只喊了一声德胜,王德胜已经听出那是刘胖子的声音。近了,果然是他。王德胜大惊,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却只拉到一只空袖子。

刘胖子低声说,屋里说,屋里说。王德胜带着刘胖子进了屋子,点了油灯,才看清楚刘胖子的面容,和以前比,他并没有瘦太多,只是看着脸色暗淡,身上穿一件破旧的打了补丁的衣服,沾了铁锈色的血迹,右边的袖子那么荡着。

刘胖子问,有吃的没?王德胜到灶间盛了一碗喝剩下的稀饭,端进来,没等他开口,刘胖子已经抢过去,呼噜呼噜地喝得见了底,王德胜又盛了一碗回来,这一次刘胖子才放慢了动作。

王德胜指着他的右臂问,你的胳膊?刘胖子苦笑,说,打断了。王德胜没再追问。刘胖子转头看到炕上的孩子,眼睛亮了,放下饭碗,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仔细端详着,还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孩子的脸,王德胜说,去年逃跑的路上生的。顿了一下说,咱可说好了,你给他当干爹。

一滴眼泪从刘胖子眼里滚了出来,他拿脏手去擦,擦了一脸花。

刘胖子坐直了身体,看着王德胜,问了句,小秀还好吧?王德胜敷衍道,都好呢,她在城里。王德胜怕他往深里问,幸好刘胖子换了话题说,我是逃出来的,实在受不了那样的打。王德胜呆呆地看着刘胖子,在他眼里,往日里那个油滑、乐观的刘胖子不见了。刘胖子说,我算好的,没给打死,邻村那个老周,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刘胖子说的老周是邻村的大地主,家里有好几百亩地。刘胖子说,这两天我在坟地里藏着呢,实在太饿了,才下来,怎么这么巧,就听见你在拉二胡!王德胜点头,好半天才问,以后怎么打算?藏一辈子?刘胖子说,我得逃出去,这里不让我活,我总得找个让我喘气的地方。

听这话,王德胜从口袋里掏出小荷包,数了几张纸币,犹豫了一下,把整个荷包都塞到刘胖子手里,刘胖子推辞,王德胜说,你在路上,总比我需要。刘胖子红了眼圈,王德胜又道,想去哪儿由着你,只是要好好待自己。刘胖子收了纸币,站起来,想了想说,我今天来找你的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会惹麻烦。王德胜点头。endprint

隔了两天,大清早,王德胜还没睡醒,门就被突然撞开了,几个拿着木棍的男人冲进来,一把掀开王德胜的被子,叫道,起来!起来!王德胜睡眼惺忪,人却被两个男人架着扔到了地上,这时,王德胜的儿子也被惊醒,大哭起来。王德胜心疼,想去抱,却被一个男人拦腰抱住,他用力挣扎,身后的男人挥起木棍,狠狠地打在王德胜的后脑勺上,这一棍子打得狠,王德胜眼冒金星,直接昏了过去。

14

经过了两次提审,王德胜才闹明白,是自己的那个荷包惹出了麻烦。刘胖子刚刚进城就被人认出来,等于自投罗网。城里的两个公安过来,审了几次,问的都是他和刘胖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他潜逃。

王德胜照直说了他和刘胖子的关系,可显然他的话说服不了那些公安。王德胜被关在村头的牛圈里,牛圈荒废多年,四面用石头加固了,每天有四个拿棍子的村民看守。王德胜对自己的事不担心,只是惦记着孩子。看守里有一个喊王德胜叔的远房亲戚,一天趁人不注意,悄悄跟王德胜说,叔你放心,你儿子有二大爷家嫂子带着呢。这话让王德胜放下心来,以后每天只想着自己和刘胖子的交往。

王德胜和刘胖子从小玩到大,刘胖子家有钱,早早送他外出读书,不料刘胖子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却喜欢泡茶馆,还喜欢看戏,后来偷偷跟着戏班子学起了武旦,为这事,刘胖子的爹差点没气死。

等刘胖子再回来,人变了样,胖了,说话的口气也大,原来刘胖子跟原来戏班子的班主处得好,竟然由武旦转行成了戏班子的二掌柜。刘胖子回来的第二天,就跑来找王德胜,说什么都要拉他一起混江湖。王德胜孝顺,问了他娘,他娘觉得这是条生路,王德胜这才答应下来。而到了戏班子,他就遇到了小秀,想到小秀,王德胜心里一阵钻心的疼。

又过了两天,王德胜被拉上马车送进了城里,这一次他被关进了监狱。

牢房里已经挤满了人,王德胜只能在墙边挤出一个地方,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都不说话,王德胜也低着眼睛,当谁看不到。刚坐下,他就觉得身上痒,一挠,竟然是虱子,他跳起来拍打,惹得大家都笑。

慢慢地王德胜和同监的人熟了,这些人里有国民党兵,有逃跑的地主,还有投机倒把的小贩,别人问王德胜,他也不隐瞒,说了自己的事,别人看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就劝他,说他这事,说小很小,说大就可能被枪毙。这话让王德胜出了一身冷汗。

苦挨了半个月,才有人提审王德胜,问题还是老问题,王德胜照实说了。这中间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这人看着面熟,但王德胜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那人穿着军服,看样子是个挺大的官儿。等别人问完了,那人才清了清嗓子,问王德胜,我问你一个问题。王德胜点头听着。那人问,你认识老吴吧?王德胜心里一惊,说认识。那人问,老吴被敌人打死那天,你在哪儿?王德胜想了想,才说,我在兴隆号。那人说,那你就说说那天的事情吧。

王德胜说不出话来,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他心里就会打战。好半天,王德胜才说,那天老吴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回来的,到了晚上,不对,是半夜,有人来抓他们,他们打枪……王德胜语无伦次。他的眼前浮现出老吴僵直趴在地上的尸体,浮现出藏在院子阴影里的刘胖子。他把头埋在手里,说有些我记不住了。

那人并没有逼王德胜,只是说,你可以再回去想想。顿了一下,那人说,王德胜,你不认识我了吗?王德胜仔细看着那人,摇摇头,那人说,当年救兴隆号老板的时候,我们见过。王德胜在心里哦了一声,想起那时候老吴从乡下带来的几个陌生人。王德胜点头,心里慢慢燃起了一点希望,他说,那时候我帮了你们,还有刘胖子,我们都出了力了。那人不以为然,说,那时是那时,我们现在说的是老吴的死。

王德胜回到牢房,把那天晚上的事想了许多遍——老吴最后嘱咐他的话,想起老吴手里握着的枪,这些情景一幕幕浮现。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看守喊他,让他带了东西到了另一个牢房,新牢房里只有两个人,条件好得多。

隔了两天,王德胜又被提审,还是上次那个人,王德胜学乖了,听别人喊那人首长,自己也跟着喊,那人倒没反对。王德胜又把那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这一次有了前几天的回忆和准备,他说得非常顺畅,连当时的天气和当时院子里几个人的情形都说了,首长听了,特别问了小秀现在在哪儿。王德胜也照直说了。

其实王德胜是有所隐瞒的,他没有说那天晚上自己看到了刘胖子。

等王德胜讲完,首长并没有马上说话,只拿眼睛盯着他,那眼神让王德胜心虚起来。首长说,我实话告诉你吧,老吴那次回城是完成一项秘密任务,可他一到城里就被敌人发现,这里有问题!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他!我们现在就要找出那个叛徒!顿了一下,他的语气严厉起来问,那个叛徒是不是你?王德胜吓得一身冷汗,摆手说,不是我!不是我!首长表情严肃地说,如果你说了谎话,我一定会查出来的!王德胜辩解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和老吴无冤无仇,兴隆号的老板又待我如亲人,我怎么会害他们?首长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伪装?一句话是把王德胜所有的解释都否定了。

经过了无数次的提审以后,王德胜已经开始麻木,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首长满意。不久,提审也没有了,漫长的等待让王德胜逐渐心灰意冷,他觉得自己正被这世界遗忘。更令他恐惧的是牢房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走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连衣服都来不及拿走。

王德胜只是猜想,他们这一走是不是就此绝命?想到死,王德胜就会呼吸急促,茶饭不思,而且整夜难眠,眼睛死定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王德胜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还有儿子,还有不知死活的老娘!

15

王德胜在漫长的等待里,慢慢变得有些魔怔,他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可以几夜枯坐不睡,嘴巴念叨着放我出去这四个字。监狱里,没人在意王德胜的变化,直到有一天新来的看守发现了王德胜。这个看守以前曾在兴隆号里当过伙计,认得王德胜,看他这样,起了同情心,向上级汇报了这事,王德胜终于再次被首长关注。

两个月不见,王德胜已经瘦脱了形,脸很久没洗,挂着各种邋遢物,目光也是空洞的,仿佛谁也看不到。首长皱着眉头,喊他的名字。王德胜只是嚅动着嘴巴说,放我出去。首长笑说,事情调查完了就放你出去。王德胜说,放我出去。首长回头问看守,那人凑到首长耳边说着什么。首长点头说,王德胜,今天我让你见一个人,你要告诉我,那天晚上有没有见过这个人!endprint

王德胜对这话并没什么反应,首长向左右示意了一下,门打开,看守从外面推进来一个人。首长问王德胜,他你认得吧?王德胜抬头,面前站的是同样破衣烂衫的刘胖子。首长问,王德胜,你说!那天晚上你看没看到他?王德胜低声说,放我出去。首长急了,说王德胜!我问你话呢!

刘胖子一进门就认出了王德胜,喊了一句,德胜!身后的看守猛地推了刘胖子一下,训斥道,闭嘴!但他根本没住嘴,大喊道,德胜,那天晚上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根本没见过老吴……一个看守用胳膊卡主刘胖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脸,不让他再说话。

首长靠近王德胜,手指着刘胖子,嘴巴几乎贴到了王德胜的耳朵边说,告诉我!那天晚上你看到这个人没有?王德胜不说话。首长说,只要你说出来,你就可以出去!听这话,王德胜的眼里有了一点活力,但等他抬头看着被卡得满脸通红的刘胖子时,脸上那一点惊喜又慢慢消失。首长突然大声吼,你说啊!你说!王德胜,你今天必须老实交代,不说就判你通敌,马上拉出去枪毙!首长冷笑着一字一顿地问,你真的那么想死?

首长这话让王德胜的脸色慢慢变白,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不受控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正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王德胜大声说,我看到他了!就是他!刘胖子!就是他杀了老吴,那天晚上,是他带着人冲进兴隆号,老吴被他们杀了,摆在院子当中,还有两个人也死了!我看到了!这话一出口,房间里所有人都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刘胖子,他喘着粗气,猛地冲过来,用仅有的左手掐住王德胜的脖子,声嘶力竭道,德胜!你说什么!你这是害我啊!咱是兄弟,你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王德胜没有反抗,任刘胖子掐着他的脖子。说完那些话后,王德胜早已心如死灰,如果这样被刘胖子掐死也好!

但刘胖子很快被看守制伏。

首长从震惊中缓解过来,命人把骂个不停的刘胖子拖出去。王德胜闭了眼睛,耳朵里都是刘胖子的吼叫声。首长走回到桌子前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过来按个手印。王德胜一迟疑,身边的看守已经伸手过来,架着他到桌子边,手把手地按了手印。

回到牢房,王德胜像着魔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同牢房的人以为他没了气息,可看他的眼睛还动着,眼里还流着眼泪。

几天以后,看守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过来,喊王德胜的名字,让他马上收拾东西。看到士兵手里的步枪,他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死期该到了,他站起来,把破外套脱了,那外套是前一个牢犯留下的,料子很好,却已经糟了,破了几个窟窿。王德胜想着留下它,给下一个人吧,自己不需要了。

王德胜被看守和士兵押出了牢房,顺着走廊走就是办公室,路不长,可王德胜走得却吃力,越往前走,他的脚步越乱,到后来竟然不由自主向前扑去,幸好旁边的看守手疾眼快,抓住了他,问他怎么了?王德胜哆嗦着嘴唇说,腿脚没力气。那看守就笑,却没说话,只是手上用了力,几乎是搀着他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等着他,见他进来,伸手拿出一张纸,硬着口气宣布说,王德胜的历史问题已经调查清楚,并无通敌、出卖革命同志等问题,现予以释放。

握着那张释放证书,王德胜走出了监狱大门,大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此时王德胜好像还在梦里:刚刚还以为自己会被枪毙,现在却已经是自由之人,这种逆转换了谁,都会难以一时适应。

王德胜在街上走着,步履蹒跚,他还想不出去哪里好,走得累了,他靠着墙喘气,这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走过来,王德胜打眼一看,认得出是刚刚搀扶自己的那个看守。那个看守想跟王德胜说自己以前在兴隆号当过伙计,可看到王德胜脸上的恐惧之色,便安慰道,别怕。顿了一下,又说,刘胖子都交代了,他是罪大恶极,你不用担心。

看守看王德胜神色缓解,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团,递给王德胜,王德胜还不敢接,看守说,刘胖子临死前让我带给你的。听这话,王德胜才接过来,打开,里面两个黄灿灿的金牙。王德胜颤声问,这是?看守叹口气说,他说自己走得急,没给干儿子什么礼物,这两个,让你拿去打一把金锁。

看守什么时候走的,王德胜都不知道了,他一个人在墙角那里哭得太久,哭得身体都软了,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才过瘾。

16

王德胜一路要饭回到了王家村,进村子,先到农协,把那张释放证书给他们看了,这才转身直接去了亲戚家。

可一进门他就发现那对夫妻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被他喊做二哥的男人勉强地笑笑,给他倒水,王德胜只想找儿子,他大声问,我儿子呢?没人回答。王德胜又问了一句,男人吞吞吐吐地问,啥儿子?这话让王德胜火冒三丈,他尖着声音问,我儿子呢?不是说你们抱走了吗?他的声音吓到了女人,女人往男人身后躲着,男人说,谁抱了你儿子,别血口喷人。再说,你不是反革命吗?怎么跑回来了?

这话让王德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伸手拿起炉子边的斧头,挥了过去,男人躲得快,斧头劈在八仙桌上,劈出一道雪白的裂缝,男人颤抖了,说好兄弟,别动手。王德胜怒道,你说,你说,今天说不清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男人抖着声音说,孩子送人了。王德胜听这话,血冲到了头上,他问,给谁了?男人说,谁知道!一个走街串巷磨剪子抢菜刀的老头。王德胜听这话,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昏倒了,等他再挺直了身体,眼睛已是血红,他抡起斧头向男人头上劈了过去。

王德胜的斧头还是劈空了,身后他的叔叔拦腰抱住了他,大声喊着,德胜!德胜!你要冷静点。王德胜嘴巴里含糊道,我怎么冷静!那是我的儿!我的儿!等王德胜挣脱了叔叔的纠缠,再看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冲出门去找,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聚满了人,大家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他。

叔叔夺下了王德胜手里的斧头,然后搂着他的肩膀,小声说,德胜,咱先回家,这里闹着让别人看笑话。王德胜甩开叔叔的手,一个人闷头往自己家走。

那晚叔叔陪了王德胜很久,讲了很多话,替那个二哥求情,叔叔的话说得实在,他说,那时都说你是反革命,你被抓去了,人家还来闹,说饶不了反革命的狗崽子,你让你二哥怎么办?留着?顿了一下,叔叔又说,送了人是送一条活路啊。endprint

叔叔的话让王德胜心如刀割。等叔叔走了,他自己找了一条绳子,拴在了房梁上,踩着凳子把脖子套在绳子上,一踢凳子,只想这么简单地了断。

绳子越勒越紧,王德胜已经喘不过气来,他挣扎了一下,想不到绳子经不过他这一拧身的重量,啪地一声从中间断开。王德胜摔下来,腰都快摔断了,王德胜疼得嘴里直吸气,他想站起来,手在四下摸索,竟然摸到了丢在桌子下的那一杆二胡。

王德胜把二胡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肿得拿不住弓子。再试,还是不行,他放弃了,眼睛落在那把二胡上,突然就想起老吴那晚急着给他二胡的细节。老吴那晚的举动是很奇怪,尤其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王德胜越想越奇怪,但他终究没把这一段说出去,只怕又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王德胜仔细端量着手里的二胡,老吴只是更换了二胡的两个弦轴。新换的弦轴比以前的粗,上了土漆,比之前的颜色深很多,看着很突兀。王德胜用手弹了弹弦轴,只觉得弦轴似乎是空的,可裹了土漆,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有密封的胶口。

王德胜扶着凳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锅灶边。叔叔给他烧了热水,他把热水倒进破盆子里,然后吸足一口气,猛地把双手泡了进去,水那么烫,王德胜却咬牙忍着。热水激活了他手上的每一根神经,那些沉睡多日的神秘触觉,好像枝条一样顺着他的手指生长,他的手像两只大鱼,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吸足了水,吸足了热。王德胜感觉到它们的复活。

王德胜盘腿坐在土炕上,把二胡搭在自己的腿上,弓子在手,他轻轻拉动,弓子在弦上滑出一道悠扬的旋律。王德胜想起很多年前,就在这个土炕上,父亲第一次手把手教他挥动弓子的情景,想起父亲临死之前,也是在这个土炕上,父亲最后听他拉那首《听松》,往事如二胡弦音,咿咿呀呀之后,总留着无限回响。

一遍《听松》之后,王德胜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找到儿子,找到老娘,还要找回小秀。

王德胜第二天就离开老家,他背了二胡去城里,叔叔带了亲戚家二哥的口信,带走孩子的老头就在城西。王德胜在城西并没找到那个老头,听老头的邻居说,老头确实从乡下带回一个孩子,不过老头现在不在家,他去乡下游荡一次,不知要多久回来。

王德胜便在城西支了摊子,每天在街边拉上几首。天气渐冷,王德胜得了重感冒,歇了两天,等再去老头的住处,邻居说,老头刚刚去了大连亲戚家过年。一听这话,王德胜悔得肠子都青了。想来想去,王德胜还是决定追着老头的脚步去大连,邻居只知道老头的亲戚住青泥洼,等王德胜到了大连,才知道青泥洼比他们村子大了好几倍!

这一年的大连真冷,王德胜躲在小旅店里一筹莫展。他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宣传队找小秀。可是宣传队已经跟着部队走了,空荡荡的宣传队大院里,只留下一些破旧的腰鼓。

王德胜灰溜溜地回来,在路上看到小孩子,每个都像自己的儿子。

除夕那天晚上,王德胜还在街上游荡,看见挑担卖馄饨的摊子,只能生咽口水。他怀里还有刘胖子的两颗金牙,但他咬牙不去想它们,他知道那是刘胖子给儿子的,不属于自己。

刘胖子该死,可王德胜却欠了他的人情,甚至是一条命。

过完年王德胜回到小城,继续拉二胡卖艺。微薄的收入勉强撑着他吃口饭,没地方住,他就窝在铁匠铺门口,就着炉子取暖,铁匠看他可怜,也不赶他走,有吃剩的饭菜还端给他。

这样挨到了春天,王德胜还是没见到磨剪刀的老头。

那天王德胜去老头家,发现门上的锁换了,就问邻居,邻居说,老头病死在大连了,他的家人过来收拾东西,顺便把锁换了。这话让王德胜的心凉如冰。他瘫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邻居吓了一跳,赶紧端来水,给他灌了下去。

一口气喘匀了,王德胜才站起来,身子还在晃,那邻居倒是热心,说,老头的家人这才走没多久,估计还在车行,不如你去找找。

这句话救了王德胜,他抱着二胡飞一样向车行跑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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