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书法
2016-11-14许冬林
文_许冬林
冬日书法
文_许冬林
春和夏都很肉感,特别能喂养视觉。秋和冬,尤其是冬,似乎是用来砥砺精神的。在秋冬的肃杀酷寒里,人似乎只能靠精神活着。
在冬天,人是内敛的,节制的,向内而生。向内而生,就静寂了,就有了禅意和圣人气象。
冬天宜喝茶、读书、下棋、悟道,还宜侍弄书法。
书法应是在冬季诞生的,我猜。你看那些线条,好像落光了叶子的树枝,粗粗细细,曲曲折折,或旁逸斜出,或严肃端然。那些冬日里的黑色树枝,被一抽象,一组合,就成了宣纸上黑色的字。
楷书端然舒朗,可匀匀透进日光,它是江南的山地上整齐栽种的桑树。桑叶已凋,蚕已结茧。缓缓向上的山地上,只剩下这些排列整齐的桑树枝干了,像日子一样简洁寻常又蓬勃有序。
行书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是冬天的柳,月是冬天的月,既风情飘逸,又有一种苍老与霜意。它有一种柔韧的骨感,又仿佛是旧时隐士,身在江湖,心系庙堂。
草书,好像大雪来前,狂风刮了一夜,山岭上的松枝都一身怒气地舞着,柔中带刚。
篆书是《诗经》中的“颂”,庄严贵气,深厚圆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冬日里进行的一场古老而盛大的仪式,或者是在讲述一个上古的神话传说,讲精卫填海,讲女娲补天,深具大气象。
隶书工整,透着方正平和之气,有四海一统之意。那横竖撇捺很是规整,仿佛是说,服装统一了,语言统一了,度量衡也统一了,从此纲常井然,该放羊的去放羊,该织布的去织布。
古人真是聪明,把那么多的事物和人情抽象成线条,再组合成汉字。留下我们后人没事干了,干歇着又无聊,枯冬漫长,大雪封天盖地,只好喝茶、下棋、练练书法,或者画画山水画,把那黑色的线条稀释延展开来,成为面,成为一纸江山。
如果说,各种娴雅之事都有各自归属的季节,我以为,刺绣和戏曲属于春天,书法、读史属于冬天。
刺绣属于春天,因为它绚烂明媚。冬天若是刺绣,太苦,苦到让人忘记了绣品本身的美。
唐诗《贫女》里有句子:“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的刺绣是为了谋生,想必时时会被催着赶工期,深冬腊月也要绣。
戏曲属于春天,让人想见两情相悦的美好。就像《牡丹亭》,因爱在春天死去,还会因爱而生,迟早都是要相见的。
有一年冬天,路过一个乡间戏台,见有红男绿女在台上迤逦走动,彼时天寒野旷,我总觉得那戏台上演的是“孟姜女哭长城”一类的苦情戏,即使有欢颜,也只是暂时的。
好戏要在春天上演,冬天就留给书法吧。
在冬天,雪一下,天地就空了,人也生出了失重的虚无感。在这茫茫的白色世界里,能与之对抗的,只有黑色。当一张米白色的宣纸展开,一支羊毫喝饱了墨就动身—它迈向宣纸,那步伐,疾走是草书,漫步是小楷……每一根线条,或禅或道,都像是阅尽人世沧桑的人蓦然回首,转向内心,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