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与大衣
2016-11-14短篇小说隆莺舞
短篇小说·隆莺舞/著
1
金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吃力地转动眼珠,却只透过门缝,看见一条野狗在公路上徘徊。
2
冷冬,旧历十二月七日,十里乡赶圩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一位少年,叫作阿诚,被揪出教室罚站,直挺挺、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中。
“你这个傻子,出去!”几秒前,上课时间,建才小学寂静无声,五年级七班却突生一声怒吼,阿诚被拽起,丢到走廊。他的老师怒火攻心,手举教鞭一挥,阿诚手里瓶盖被打落,掉进水泥地面,转了几圈,滚到阿诚脚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在课堂上出神了。
阿诚在学校,不说话,不玩耍,只对风扇、树叶等有着极大兴趣,常常一看就出神,并且不分场合地点,像个傻子。课堂上也总如此,对着一个瓶盖凝视入神,眼神直勾勾,一动不动,像一个仿真木偶,了无生气。只有教鞭甩到跟前了,他才回过神来。因此,被打是家常便饭。这个年纪,沉默并不是金,它是弱者的名片,是普通人攻击弱者的正当借口。阿诚永远都考第一名,但全校都叫他傻子。女同学嫌弃他,男同学欺负他,老师呢,专门为了他,捡来山上的树枝,削成一根根教鞭。除了校长,似乎所有人都希望他离开学校,又似乎希望他留在这个学校。欺负他,欺负一个不说话、不会喊疼、与他们不同的人,好玩、正义。不一样,就是错误,是错误,就要惩罚。十里乡乡民,个个都有维护正义的自觉,并因此得意扬扬。
“站到放学。”眼前一黑掌闪过,阿诚脸上瞬间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震动。但他不喊疼,也不辩解,只发抖,只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受一巴掌不算什么,就当作还了母亲生产的苦难吧。阿诚想,他是一个受得了疼的人,他习惯了。
老师看着这个傻子,越看越来气,仅仅一巴掌,还体现不出他的威严,他再次甩起教鞭,狠狠打下去。阿诚抖得越发厉害,想着生日,想着母亲,鼻子一酸,眼睛也湿润了。那老师颇为惊讶,第一次见这个木头傻子流泪。惊讶过后,随即认为,是他用教鞭挥出了阿诚的眼泪,他鼻子朝天,哼了一声,满意离去。
下了课,校园喧闹起来,班上同学追赶打骂,又嬉戏调笑,阿诚仍站在走廊,一动不动。许是寻常游戏玩累了,有人拿起扫把,从窗户伸出来,凑到阿诚鼻子前。阿诚眼泪未干,围观者张开大嘴,哄然大笑。
“傻子哭了。”有人大喊。
一些人待在教室算题,一些人在晒太阳,他们听到这喊声,都很惊奇,纷纷来到跟前,研究难得一见的、阿诚的眼泪。
阿诚强忍着眼泪,但没忍住,眼泪决堤而下,提出无声的控诉。所幸铃声响起,同学们散去。没人知道今天是阿诚的生日。事实上,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生日。
乡下日头走得极慢,终于挨到放学,阿诚如常,匆匆走在路上。今日是赶圩日,乡里很热闹,不过跟他从无关系。他得在家里没人时赶到家,煮上饭菜。
快靠近街头那棵大榕树时,他稍微停了一下,希望能听见那个卖煎饼的阿姨的叫卖声。卖煎饼的是一个凶女人,如果她在那里,那帮人就不敢占用这个地盘。而过了这个“埋伏”点,他们在其他地方也不敢太放肆欺负他,他就可以安全回到家。
可惜,没有叫卖声。
阿诚继续重新走起路来,扯到被打的肌肉,有些疼。冷风吹着他,像吹着一片枯叶。他穿了一件新外套,里面搭一件T恤,破了口,还短到肚脐眼。脚踩新鞋子,没穿袜子。
他走得缓慢,再次仔细倾听有没有叫卖声,但什么都没有听到,宁静让他头皮麻,全身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疼痛。
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这个地方等他。
如果态度强硬,就被打一顿。服从,他们就带他去玩游戏,指挥他去跑腿。他不喜欢他们玩的游戏,也惧怕和他们待在一起。
也许,强硬一点就好了。他想。
“喂!傻子,过来!”今天街头人虽多,他们还是眼尖,发现了阿诚。黑压压一拨人,站在大榕树下,人数比往常多了几个。
是的,他要强硬一些。他看看自己冻得发紫的手,虽然面色蜡黄枯槁,瘦得像个纸片人,却比他们都要高。可是里面的T恤灰旧,是几年前的,现在已经短了,腰肢部分接触到外面冰冷的外套。脚上一双黑色新鞋子,一年四季都没有袜子穿。阿诚冷得直打抖。
“喂!什么呢,又不会吃了你。”那帮人中又有人喊。其他人见他发抖,哈哈大笑起来。
隔着外套拉了拉短小的里衣,他走过去,低着头,敛着眉眼,努力扯出一点点僵硬的微笑。
“这么慢,你瘸了吗?”一个人说着,使劲把阿诚拉到他们中间。众人像饿狼一样把他围住,上下打量,见阿诚着新衣,眼神贪婪。阿诚低着头,看着脚下粗壮的树根,他多希望这棵树即刻倒下啊,一起被埋进土里也好啊。
然而,百年大树沉默着,根枝交错,稳稳深入深厚的泥土里。
“我今天……早……早回家,不……不玩了。”一改沉默,阿诚试图拒绝。事实上,他必须每天都早回家,只是今天,他不想再服从了。
“不去也可以。”其中一人说道,“新衣服啊,有钱吗?”那人又问,然后他伸出手,在阿诚身上胡乱翻找,像扯一件物品一样把阿诚翻来扯去。
“没,没……钱。”钱是什么概念,他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他没有,从没有过。
“你还撒谎!”离阿诚最近的那个人扬起巴掌重重地拍了阿诚的头,“敢骗我们,你妈妈昨天跟我妈聊天,说每周都给你二十块,我们可都听到了,还说没钱!叫你骗我们!”说着,恶狠狠揪了阿诚一把。
“也没,没有妈妈。”阿诚又说。一股酸楚涌上来,又哭了。今天把欠自己的泪水都补上了。
“你还说谎!你身上的新衣服,还是你妈买的呢,她跟我妈说了。”
“就是,你妈也跟我妈说了。”
“也跟我妈说了。”
众人附和,叽叽喳喳咒骂起来。他们万分不甘,把阿诚从前面到后面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一毛钱。又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一分钱。
“你把钱藏在哪里了?快说。”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第一天干“抢劫”,居然如此不顺,照着开门红的说法,接下去还怎么混?真是耻辱!于是,老大模样的那个先动了手,把阿诚踢倒在地,众人纷纷上脚,狠狠泄着心中怒气。他们认定阿诚说了谎,自己亲耳所听,怎会有假?料定阿诚把钱偷偷藏起来了,他们怨恨;没有钱,不能去网吧玩游戏,他们更加愤怒;心中怀着怨恨、愤怒,于是下脚的力道比平时重了许多。街上人来人往,树叶簌簌落下。
可怜的阿诚,生得高,可却营养不良,一点反抗都没有,只贴着大地,听着拳脚之声。
“那边在干吗呢?”农夫挑着货物,“要买点黄豆吗?仔细拣了,都好的。”得亏有这群小孩,自己能自然跟人搭上话,天生羞怯的农夫,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因为不想开口叫卖,一天都卖不出去几斤,苦恼着油盐钱还没着落。
“小孩子还能干啥?玩呗。”摆地摊小贩摇头,头也不抬,忙着整理自己的货物,“那你要来点?”
农夫也摇头,沮丧地赶着夕阳,匆匆往前走。说不定,那帮人中,有他的孩子,可他不看一眼,也顾不上看一眼,只记挂着把这些货卖出去,好给家里添点油盐。
“下次不拿钱来,打死你!”那帮人打累了,撂下话,离去。阿诚蜷缩在地,眼神涣散,像极一条垂危的狗。
街上仍然人来人往,阿诚又冷又痛,还有点想睡觉,却不敢歇在地上,他怕有人上来询问,又很矛盾地希望有人来问问他有没有事。但显然,担心多余,街上拥挤,大家都各有忙处。阿诚忍着痛,慢慢起身,走上回家的路。
3
阿诚没有说谎。
从小,他的父亲王喜,一直很厌恶他,也一直用厌恶的口吻跟阿诚说,他的母亲抛弃了他,生下阿诚未足一个月,她就和其他人私奔,拿光家里所有的钱,多年来,没有一点音信。
“她一点都不在乎你,别再问了。有这个时间,多干点活,多孝顺你妈妈。”王喜凶神恶煞,每次都这样说。他把阿诚当作免费的仆人,每天喂一点残羹剩饭。又因阿诚总考第一,给他带来极大的虚荣感,就忍痛,付着丁点费用,让他继续上学。其他事,他从不管。
王喜和同学口中的妈妈,是他继母,一个漂亮女人。一个此刻摔着碗,红着脸,破口大骂的漂亮女人。
“你这只野狗,整天去赌,你干脆把这个家都败光好了。”继母王丽摔了碗,又抓起一个碟子。
王喜耷拉着头坐在饭桌边,桌上两个酒瓶已空,房间弥漫酒味和烟味。阿诚打开门,经过王喜旁边,走得缓慢,特意把自己瘀青的脸面向他。在灯光下,活像个索命鬼。他奢望王喜能看见,哪怕误认是他打架,责骂他也好。然而王喜一如既往,不痛不痒,不知看没看见。
“砰!”王丽手中的碟子飞向阿诚,砸到他肩膀,发出与肉体撞击的声音。王喜无动于衷,阿诚吃痛,但并不意外,他习惯了。
碟子打了个圈,落在地上,在他脚边绽开。碎片弹到王喜身上,这个醉醺醺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从凳子上弹起来,连扇王丽两个巴掌。阿诚心惊肉跳,从他记事起,王喜从没打过王丽。王丽也吓着了,他娘的王喜,竟敢打她了。她大声呜呜起来,转身走进厨房,拿出菜刀,往桌子上一甩,脖子往前一伸。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啊。”王丽情绪激动,哭声震天,和她哭丧时一样卖命。
王喜呆若木鸡,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控制。他一时还没缓过神来,只看着那把刀,眼神令人发毛。
“怎么?不敢了,你倒是动手啊。”王丽觉得自己得到初步胜利,继续叫嚣。这个平时对她低眉顺眼的男人,今天竟敢打她了。
“像十年前打那个女人那样,也把我的背打弯……啊……”
王丽话未说完,王喜像被雷电击中,像条疯狗跳起,抓着王丽的头,咚咚往墙壁撞去。
阿诚见状,忍着痛上前阻止。疯狗王喜反手一巴掌,把阿诚打倒在地,又把家里凳子踢得七零八落,怒气冲冲地走出家门。
王丽顺着墙壁滑下,只管缩在墙边,号啕大哭。阿诚痛得没有知觉,几乎要晕过去。他躺着,静静听着王丽哭泣,竟生出温馨幸福之感,这是从小到大,他离母亲最近的一次。同样挨了打,他觉得和王丽共了苦。同处一个空间,王丽难得不打骂他。他就臆想,事态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觉得只要努力争取,王丽会喜欢他,待他像待弟弟一般。这真不可思议,看似变态,又合情理。因为,有哪个孩子,不渴望母亲的怀抱呢?
阿诚今天十一岁,他想要爱,想要母亲,还想要一个知他冷暖的家庭。
只要继母接纳了他,父亲就不会再嫌弃他。他能吃饱、穿暖,不会营养不良,会有足够的力气对抗所有人。在学校里受欺负,继母会出面,严厉告诫那些坏人。他们还会在冬日里,一家四口到街上,买热腾腾的烤红薯吃。阿诚躺着,想着,慢慢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世界颠倒,钢笔写出白色的字,窗台的百合开着一朵朵黑色的花,乡里的人都指着他说,你生来就是个错误,你这个傻子、骗子,你这个小偷!滚出十里乡,你永远都不会被接纳。
阿诚吓坏了,梦醒了,是夜里十一点。继母和爸爸和好如初,他们在弟弟房里,讲睡前故事,偶尔会有笑声,在夜里特别刺耳。阿诚从冰凉的地面起身,回到房里。
还有一个小时,他就真正十一岁了,眼下的生活糟糕透了。他知道,只有母亲,能把他拉出泥潭。阿诚想要被接纳,今年冬天来得早,他知道王丽想要一件大衣,阿诚想要攒钱,给她买一件漂亮的大衣。
又过了两日,他拖着疼痛的身体,走了一个多小时,偷偷从家里到镇上,去找一件漂亮的大衣。在商场里,他看到了它。那是一件大衣,酒红色,长及脚踝,领子是可拆卸的毛领。店员说,围上会像围着一条狐狸的尾巴那样,整个人都会发热。
“这件大衣质量极好,可以穿很久。”她说,“保存得好,还可以传到下一代咧。”那个店员笑着,露出两排浊黄的牙齿。
阿诚也笑着。他开始想象,自己捧上这件大衣,王丽会用手抚摸自己的头,柔软,温暖,带着青草香;会穿上它,去学校参加自己的家长会;还会在冬日,穿着它,一家人去集市,买热腾腾的烤红薯。他把脸微微蹭到大衣的毛领上,像靠着母亲的肩膀。
越看,阿诚对这件大衣就越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这件大衣的价格,七百九十九。阿诚没有那么多钱,实际上,阿诚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王喜和王丽,从不给他钱。
阿诚苦恼极了,他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挣到那么多钱。这笔钱对任何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不可能的,何况是阿诚。希望破灭,他又陷入绝望。
回到家,阿诚打开床底的盒子,拿出里面大大小小的信件,这些信没有来信地址。每个月一封,内容几乎相似,都是嘱咐阿诚好好学习。落款是一个叫金萍的女士。
“阿诚,碰到困难了,一定要写信告诉我。”金萍还在信里写道。
这些信都是寄到学校,阿诚曾小心翼翼询问王喜,这个金萍是谁,为何总是给他写信。王喜愕然,吞吞吐吐,说是以前乡里和社会成功人士大手拉小手,这是活动里的一个阿姨,便经常写信问候。这是第一次,王喜跟他这么温和地说话,好像还有些畏惧。
“我可以回封信吗?”阿诚问,毕竟是个孩子,他也有好奇心。
“有这时间,多做点家务活。”王喜恢复往日模样,勃然大怒。事实上,家里的活,都是阿诚在做了。
从那以后,阿诚没敢再提这件事,只是收到的信都会收起来,收在盒子里,放在床底。
夜里梦醒,雾重,孤独感浓,阿诚就拿出来看一遍。即便是如父亲所说,这只是活动的敷衍问候,但想到有一个陌生的阿姨,在世界另一角记着自己,阿诚能有这样一点温暖,也足够让他不那么难过了。他像一条狗,伤痕累累,在雨天里蜷缩。不过这一次,阿诚想回一封信,单纯说说自己的烦恼,倾诉那个梦魇,问问金萍阿姨,是否有一天,世界会颠倒过来。
“金萍阿姨,展信愉快。您在信里常说,希望我是一个相信爱、拥抱爱的孩子。我没有爱,我想去争取……”阿诚伏在床上,一笔一画写着烦扰。冬阳溜进房内,照到了他的背上。
4
在百合镇到十里乡的二级路边,有一间孤屋,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建筑。原本建成用作等车之所,石头砌成,正面有一道裂缝,从墙顶蜿蜒向下一直伸到杂草里,消失在茂密杂乱中。
这里居着一位农妇,驼背,兔唇,丑陋不堪。她叫金萍。
早晨,阳光碎金似的铺在柏油路上,汽车鸣笛停在孤屋子前边,载上两个等车的村民扬长而去。金萍被汽笛声惊醒,从床上坐起,魂不守舍,准备套上鞋子,鞋子却几次从她手里滑落。
她索性又从床板下,拿出一封信,细细又看一回。自从前几日,她拿到阿诚的来信,就每日都要再看一遍。每次看,都把眼睛哭肿,想到阿诚生活如此艰难,她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看完了信,她又埋怨自己起得这般迟,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金萍在小屋内慌忙收扯一堆刺绣,祈祷能在那个收刺绣的商人离开之前赶到集市,好把刺绣卖出去。她现在比以往都要焦急,这可万不能出错。金萍郑重将之打包好,卷成一个包袱,打开房门。疯长的芦苇飞絮扑面而来,惹得她起了几个大咳嗽。
“汪……汪汪……”马路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一只野狗,身上好几处毛已经剥落,瘦骨嶙峋。它对着金萍叫喊,一声紧过一声,一副即将饿死的模样。
“落魄疯狗不要理会,施了一次恩,它便会一直缠着你,夺走你的一切。”很多年前,她还是少女,她的老母亲这么跟她说。
她摸了摸自己突起的后背,眼前闪过一把烙红的铁铲,和那个男人魔鬼般的咒骂。想起自己被迫离婚,被打成残疾,又不得与自己的孩子相守,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母亲是对的,她想。
于是打算不理会,那狗却跑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眼神祈盼,无力地汪了几声。又跑到金萍脚边,讨好似的打转。
“狗啊狗,你怎么也这般丑陋?”看着脏瘦的狗,金萍想到了丑陋的自己,终是不忍。
狗与人,应不会一样的。她想着,便转回屋内,拿出昨晚剩下的粥放到地上。那狗三两下就将粥舔舐干净了。大概没吃饱,抬头望着金萍,汪了一声。
“没有了。”金萍叹气,支起骆驼般的身子去放碗,“虽同样是丑陋被弃,但我眼下也帮不了你,谁又能帮助如此丑陋的你呢?”金萍呢喃,似对狗,又似对自己说。
她拿起包裹,走出门。突然,野狗冲过来,咬住了她的包袱,以为里面有吃食,拼命往外撕扯。金萍惊呼,吓得脑子空白,赶紧丢了碗,用双手去抢夺包袱。流浪狗撕扯不过,张开嘴咬住金萍的腿,金萍也顾不上,死死将包袱护在怀里。刚好有汽车鸣笛经过,流浪狗咬了一口之后,撒开腿往屋后山里跑去。
金萍吃痛,跌坐在地,看了看腿,还好只是轻伤,出了一些血,金萍抓起一把灶灰抹了抹。本急着去百合镇卖刺绣,却如此倒霉,被流浪狗咬了,难道要坐汽车去百合镇吗?但如果坐汽车,就要花两元。金萍环顾家徒四壁的屋子,想着床板下的信,收起了眼泪,咬了咬牙,决定走路。
金萍赶到时,集市散得差不多了,腿上的伤撕裂开,血液流进她那双解放鞋里,和汗液融成黏稠的疲惫。她也顾不上,焦急赶往老地方,寻找收刺绣的女商人。万幸,她还在。那位商妇正戴着眼镜,查看其他人拿来的刺绣。金萍瘸着腿,拖着佝偻的身躯走过去。经过一个衣服摊的一面镜子前,匆匆瞥到了镜子里自己的影子。
谁会相信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呢?她看起来如此苍老,永远穿着一件蓝色布衣、一双绿色解放鞋,这是她最好的装扮了。兔唇,驼背,并且瘸着腿,面色枯槁羞怯,简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丑陋的老奶奶。
“两张。”金萍走上去,手掌掩着被狗咬破的一角,希望别扣钱,她现在太需要这钱了。
同样年龄的妇女头也不抬,一把拉过,余光瞟过,一丝嫌弃涌上她白润的面部。
“怎么破了一个角?要扣钱的。”商妇摊开绣工精致的布块,努力找着更多的茬,如其他倒商一样,确保自己赚更大差价。
“嗯,扣……扣吧,多少?”金萍先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心想扣一点就扣,她收了就好。又想到那信,怕她扣太多。她哪里知道,做了十几年绣娘,她绣工精致,针法工整,栩栩如生的刺绣拿到市面上很快就卖完。
“七十,两张给你一百四。”商妇说,她很得意,这些农妇毫无收入,而自己倒买倒卖,却渐渐富裕起来,脸庞渐渐白润,面对她们也生出了高贵感,更觉得因为自己,她们才有花绣,有收入,自己可不就是救世主嘛,那么神气点也无妨。
“好。这个月我想多领几张。”
“多少张?”
“十张。”
“这可是两米长的绣布。”像豺狼嗅到猎物,她眼里闪过金光,极力遏制自己的激动。
“我可以,我不怕累。”金萍赶紧说。
“唔……”商妇看着面前这个丑陋的傻妇人,谁管你累不累,绣死也不关她的事,重要的是,这是她压价的好时候。“一张七十,做的话就给你。”
“好好好。”金萍一口答应,笑起来。
5
从集市回来后,金萍夜不寐、日不歇,一直锁在屋子里忙着刺绣。过了半个月,腿上的伤自愈了,只留下一块圆形伤疤。她却时常感觉头痛,但她连止疼药都舍不得买,更别提进诊所看医生了。她又不肯休息半会,总是拖到身体极限,不知不觉睡着了,吃得也比以前差,每天只吃两个玉米窝窝头。她却还对自己不满意,领回来的十张绣布,半个月只绣了三张,便时常埋怨自己,也恨自己虚弱的身体。越埋怨越焦急,多种情绪积压,让她的身体日渐虚弱。
谁不曾有过健壮的体魄?我只是比别人多挨过一铁铲,驼了背。不一定就比别人差了。金萍想,于是,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如其他人一样,靠身体去赚钱。她想到搬砖,无论如何,先去试一试,只要能凑够八百块钱,拿自己的命去换也可以。
她又想起了阿诚,心突突地绞痛,时间不多了,她得再加把劲。
这天,她来到街上,这里有一户人家,两个月来都在建房子,已经建了三层。再往上的砖头都得人工往上搬,屋主便找来村里的许多小孩,从一楼到三楼,每搬一块砖头可以得到五毛钱的报酬。为了挣一些零花钱,很多小孩子都乐意去搬。
金萍跟户主说明了来意,想来这里搬几日砖,赚一些家用。本来只是收一些小孩子,金萍苦苦哀求,又把价钱说到一块砖头四毛钱,再加上人手也不够,户主也就答应了。
这份工作很辛苦。金萍看那帮小孩,两两相帮把半个金萍高的砖头弄到背上,再用衣服或围裙把砖头和身体绑在一起,然后背上三楼,找一个地方叠放整齐。金萍无人帮忙,身体特殊,第一趟怎么也弄不好,摸索了好久,先把砖头抬到高处,再用自己的背贴上去,用围巾扎牢,才能走。金萍第一趟花去了半个小时,来回三四趟后,全身已经湿透,像淋过一场酸臭的雨,累得气喘吁吁。那天,她一共搬了三十来趟,赚了十几块钱。
这以后,金萍傍晚跑到那户人家去搬砖,风雨无改。每一块落地的砖,都是大汗淋漓换来的,好几次累得起不来身。然而回来了也不肯休息,点着煤油灯赶刺绣。她觉得困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可以一天一夜不睡觉,每天傍晚回来,仔细把钱放进荷包,里面全都是五毛、一块的票子,金萍仔仔细细,放在床板下面。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数一遍才睡下,临出门也拿出来数一遍才安心。荷包慢慢厚实,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有几次,头疼之后,眼前突然黑暗,一黑就是好几个时辰。醒了之后继续绣,仿佛和那绣花针融为一体了。
距离收到信已经一个月,又是一个赶圩日,晨起时她突然觉得天昏地暗,靠着床好久也不见好。金萍心里不安,生怕来不及。不等昏沉的感觉散去,就强撑拿着搬砖挣的三百来块钱,和七张刺绣,慢慢挪到了百合镇。顺利卖了刺绣,把五毛一块的零钱换了整,买了一个信封,把钱捋了一遍又一遍,整整齐齐地把崭新的钱放进去。
她可以去建才小学了。这回,她没有走路,而是坐上汽车,从百合镇开往十里乡的汽车。途中路过她的房子。
才发现这所房子竟然是这样孤独,像一座野外孤坟。
6
冬天越来越冷了,同学们都穿上厚厚的衣服,戴上了帽子,阿诚依然穿着那件新外套、新鞋子和那件短小的T恤。王丽仍和以前一样,逢人就说,她给阿诚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每周给阿诚二十块钱。但是阿诚从没收到过,一回到家,王丽就勒令阿诚脱下衣服,好保持衣服的崭新。阿诚穿着短袖,在家扫地煮饭喂养家畜,活干多了,也不觉得冷。
乡里的人都夸赞王丽是一位好母亲。那帮人依旧每一天都堵在街头等阿诚,久而久之,也不再问阿诚拿钱了。只是每次打一顿,用木枝和扫帚打,有时候用石头丢。在路上不仅叫他傻子,也开始叫骗子。阿诚可以接受傻子的叫法,但接受不了骗子的叫法,每次都不答应,不答应就被打。久了,他竟也承认,是在叫他了。
阿诚惦记着那件大衣,越来越迫切,上课想着它,走路也想着它。挨打时,脑子想着大衣温暖的毛领,似乎没有那么痛了。可是夜里的梦越来越可怖,隔壁偶有笑声,也越来越尖锐,每一次都像一把利剑,把耳朵刺出血。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就起身画画,画酒红色的大衣,画狐狸似的毛领,一张又一张,画到天亮。有时纸张用完,他就打开窗,向着星星祈祷。或者直直盯着夜色,真希望黑夜里的树,能开出一件衣服来。他从不被允许和王丽他们看电视,但收拾碗筷时,会偷瞄,有时看见抗战剧,也会想,就掉一颗炮弹下来,大家一起了却这一世也是挺好的。想着想着就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越发疯狂,就更加觉得,只有母亲能拯救他了。
仿佛上天听到了祈祷。这天,阿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那个和蔼的老人桌子上正摆着一封信,阿诚走进去时,他摘下了眼镜。校长久久地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好大一口气。
“学校最近获得一些社会人士的捐助,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校方决定,你将获得一部分资助。”他说道,把一个信封拿出,递到阿诚手上。
阿诚愣住了,脑袋轰地炸开,面色因激动而潮红。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话都颤抖起来。
“谢……谢谢校长。”阿诚接过信封,颤抖着将它放到口袋里。
“嗯,要努力学习,对得起资助你的好心人。出去吧。”这个老人苦笑,他一直悲悯这个成绩较好的孩子,但这个世上,悲悯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
阿诚走出校长室,内心激动,但又仿佛听到又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后方传来。阿诚甩甩脑袋,把夹杂在激动中的不安甩开,紧紧抓着口袋,也紧紧抓着爱和希望。
7
又是一个赶圩日,临近春节,村民们纷纷从泥地里走出,三两成群赶集置办年货。从十里乡到百合镇的那条二级路,多了许多车辆,公路边的房子前,聚集着一群人,打扮整齐,带着刚沐浴完的清香。
然而,却渐渐有人闻到了一股腐臭味,先是一个干净的妇女闻到了。今日赶集,她特意洗了澡,往自己脸上抹了一层雪花膏,便以为是旁边其他人的气味,没作声。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农妇也闻到了那股气味,纷纷用手捂住鼻子。
“什么味道咧?好臭。”直到一个粗壮的汉子开口。人群中纷纷有了响应,看来这不是他们身上的味道。抱怨之后,大家嗅着鼻子,寻找臭味来源。后来,有人猜测,是身后这个房子发出的臭味。
“这以前,不是住着一个寡妇吗?”有人说。
“是有一个,流浪汉吧?”知情人说。
众人意见不一,几个年轻女孩兴趣浓厚,叽叽喳喳猜测着。
恶臭难闻,于是趁着车子没来,几个壮汉费力踢开了门。大伙只见一个妇女,安静地躺在一张铺了凉席的床上,散发出腐臭味。床边横放着完成的刺绣,一盏煤油灯,已经燃尽。
一个勇敢的年轻人捂住鼻子,往前凑看。
“呀,”他惊呼,“这不是那个,上次圩日倒在建才小学门口的那个人吗?对,是她。我记起来了,当时派出所带人来抬,还让我帮忙。起初我看她模样丑陋,以为是流浪汉,一个警察说还是抬到诊所吧。警察便喊我帮忙,把她抬到诊所。”此刻,所有人都围过来听他讲故事,那个年轻人觉得过瘾,手舞足蹈,恨不得把那天所有细节都讲一遍。
“诊所的医生没怎么看,就说她过度劳累。需要吊两瓶葡萄糖。她突然睁开眼,看起来很吃力,嘴巴微动,说什么,什么阿什么诚的。气息很微弱,我和警察都怕会断气,那个医生还怕她死在他那,说着不吉利。”
“后来医生给挂了两瓶葡萄糖,没见好转,偷偷跟我们说,可能不行了,身体过度耗损,之前可能还受过伤。求我们赶紧给弄走,我们也没辙啊,让她休息了会,就给送上公共汽车了。”
“没想到竟死了,这大过年的,晦气,她车费还是我给的呢。”那人继续说,“可惜啊可惜。”也不知是可惜两块钱,还是可惜躺着的这条人命。
8
阿诚又做了那个梦,写在信上的字是白色的,窗台百合开出了黑色的花朵。梦醒后,阿诚攥着从校长那领来的钱,搭上了一辆汽车前往镇上。他这回没有步行,恨不得汽车会飞,好让他快点抵达镇上。
终于,阿诚买到了那件梦寐以求的大衣。酒红色,还有可拆卸的毛领子,围上像围着一条狐狸的尾巴,王丽一定会喜欢的。那个店员将它整整齐齐包好,放在一个盒子里,再用金紫色的袋子装起来,亲手放到阿诚手里。
回家的路上,阿诚紧紧抱着它,因过度用力,手臂都酸涩起来。他突然想起金萍阿姨,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似乎是写了那封信后,自己才有了这好运。可是金萍阿姨却没有再回信,她大概很忙吧。长大以后,我要带着全家人去看她。这个少年美滋滋地想,他长这么大,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了。
阿诚越想越激动,这个自闭倾向的男孩,笃定奉上一件大衣,就可以为他赢得一个母亲、一个家庭。
阿诚到家时,正值傍晚,王丽一个人在家,在厨房切水果。他甚至臆想,奉上这件大衣后,自己能吃上水果。以往,他从来不被允许吃水果。有一次实在太馋,偷偷吃了一块,结果王丽罚他一天都不能吃饭。这些,以后都会改变了。他默念着,像是给自己打气。
可是,他却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心冒了许多汗。他思考过千百回,怎样将大衣交给王丽,哪只手在上面,话该如何说,回程时,都细细过了一遍,连微笑都练习过几回。然而此时,他还是不知所措。起先,他将袋子放在沙发上,自己坐在一旁写作业,想着王丽总会问起,到时再说便是。而后,又觉得不妥,他思考了会,又将大衣放到了王丽的房间,想想还是不妥。正踌躇、犹豫、紧张,王丽从厨房里出来,他沉住丹田,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递上了那件大衣,同时,也双手捧上自己那可怜的期许。
她显然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阿诚将大衣袋子和盒子打开,把那件大衣捧在手上。从窗外来的阳光照在衣服上,看起来美极了,一切,都像是梦里的场景。
“啊,衣服?你哪来的?”王丽心里一惊,放下水果,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打开放钱的箱子,仔细点清楚。没少。这才松口气。随后,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带着一丝狠意。她一直都想把这个晦气的孩子赶出去,但又想在舆论里,当一个好的继母。此刻抓到机会,她怎会放过?
“阿诚你,你怎么能做偷钱这种事呢?”王丽从房间里出来,故意放大声音说道,就怕左邻右舍听不见。
根本没想过王丽会有这个反应,他像遭遇了五雷轰顶,阿诚顿时脸色煞白,脑子也一片空白,抓着衣服呆立在那。
“我,我没……”
“没想到最难防的是家贼,你偷便偷了,承认了就是好孩子,妈妈可以原谅你。”王丽不等他说完,继续用邻居能听到的声调说,移到门口,打开了门,面对街道,又刻意压制了些,好让人觉得她是家丑不想外扬。
阿诚站在那,没了反应,只有眼珠子隔一段时间转一下。只听得到王丽声音如毒蜂般在耳边嗡嗡。
王丽的计谋终于奏效,几个邻居被吸引过来,隔着门,指着阿诚叽叽喳喳。在农村,偷窃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阴影。王丽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观过来,想着戏要做足,竟开始嘤嘤哭起来。该给她颁个影后奖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王喜该接到了弟弟,要回来吃晚饭了。到时一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阿诚无法思考,无法行动,只想远离这些人、这个地方。他神情呆滞,只有眼珠子在转。他拨开人群,拼命往公路上跑去。
“哎……”看见阿诚拿着大衣跑了,王丽面露不甘,本想演了这场戏后,把衣服占为己有,谁知竟给他跑了。她贪婪的眼神透出一股狠劲,等你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这只困兽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往何处,只沿着公路,往前跑着。手中越感沉重,他这回,竟是一条小狗也不是了。跑着跑着,恨意也慢慢消失,阿诚像一只断线木偶,融成一团,坐在公路边一座孤屋前。屋子石头砌成,正面有一道裂缝,从墙顶蜿蜒向下一直伸到杂草里,消失在茂密杂草中。
阿诚停下,靠着那间屋子,累极,没气喘了,身体抖得厉害,像场小地震,抖得屋子的裂缝又大了些。不知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他突然发劲,将衣服往地上甩,恶狠狠地踩上去,直到把毛领踩得七零八落。伸脚一踢,大衣被踢出半米距离。铆足劲,又一踢,大衣“啪”一声落在公路上,冷风吹着芦苇,吹着他,吹着那件大衣。
一辆拖拉机开过,从大衣身上碾过,又一辆摩托车经过,从大衣身上碾过。阿诚看着,感觉身体飘浮在空中,什么都不属于他了,只有那眼珠子还在地上,过一会,转动一下,过一会,转动一下。
阿诚眼前渐渐模糊,只看见不远处的杂草里,凸出一个新鲜小土堆。还有一只饥饿的野狗,它嗅了嗅那堆黄土,咬出一双绿色解放鞋,又将之丢掉,继续在泥土里翻找,一副吃人饿狼模样。
阿诚看着,气息渐弱,眼珠也不转了,眼皮慢慢沉下。夜色四起,冬夜萧然,他大概是睡着了。
(此文获第十二届相思湖全区大学生现场作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