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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便随春远

2016-11-14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刘校长阿龙村主任

短篇小说·在 焉/著

坐在昨天上午洒扫干净的教室,看着码放整齐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教科书,我感觉到冬天的阳光总是起得很迟,而学校旁边的小河,那哗哗的水声则起得很早。

村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还未传来,我懒懒地展开一张刚收到的上个月的日报,等待学生们过完新年后来学校里注册上课。

这个学期的学生,可能又要减少。刘一鸣,这个小学时我的老师,现在是村小学我的同事,他的声音听上去总是空洞而古怪。他那黑小而微翘的下巴有一条可能是剃刀下漏掉的长胡子,正摇晃着与他那习惯的笑容打着拍子。

昨天发祥细婶来开转学证,说转她的外孙女去玉林那边读书。刘一鸣嗯嗯地干咳两声。和他坐在一起,他总是自己说着话,像是对我说,但我也总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报纸中缝里的身份证遗失广告。

校长刘广华闪着眼镜走了进来。刘广华是刘一鸣的儿子。说是师院美术本科毕业不想做老师的,去佛山那边打了几年工,不知怎么样又回来考教师做,分配回村小学里,包了全校的美术音乐劳动思想品德课,去年陈显龙老校长退休,他就成了校长。

刘广华的声音与刘一鸣的声音很容易分出来。刘一鸣的声音算是男中音,人虽老,过五年就可以退休了,但唱歌的声音很有磁性和略带沙哑,很有点像歌星刘德华。刘广华这个后生仔,一张口就是发出清声女高音,这,可能就是老人说的人各有别吧。

开学了,这几天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大家要按照作息时间回学校,并且备好一周的课,以迎接领导检查。女高音把眼镜对着我说。

这村小学就三个人,或说是三个教职工吧,一对父子,儿子是校长,老子是教师。哦,以前儿子读小学时,是老子教儿子的。现在儿子长大了,却又领导老子了。这世界颠倒得有趣。另一个就是我了,是学校临时聘用的代课教师。

女高音说,等下八点半集中开一个会,明天就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了,要传达上级开学工作会议精神,以及布置学校开学的近期工作。

等下学生来要注册发书了,还开什么会?有什么现在就讲吧。刘一鸣的男中音很有磁性,板起做老子管儿子的姿势。

不开就没有时间开了,女高音更高一点说。下午三点,我还要到镇上去参加安全生产工作会议。现在抓安全抓得紧呀。

梁老师,刘校长对我说,下午我的班注册和看管你就帮一下吧。

一个班都很辛苦了,下午又要我做两个班?我心里很不情愿,但是,我不做谁做?所以还是习惯地很爽快地点了头,还要笑着说,可以,刘校长你就放心去开会吧。

刘校长的手机尾数是4987。987是村里人骂人的话。谁损害别人的利益了,别人就骂他:你这个987。或者在背后骂别人:只狗屌,只987。

独眼村主任就是这样在背后骂校长,这个987,升官做校长了一餐都没有请饮。

不请村主任饮酒的人,估计是不会做人的人了。

其实细弟小卖部的两斤米酒就两元六角,花生自产的就一捧,村主任的那个独眼就笑得光亮了。

刘一鸣老师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他儿子刘广华校长,要请村主任饮两杯酒,但刘校长总是侧侧眼镜说,没时间。

三八国际妇女节,刘广华校长说,国际妇女节,这么重要的节日,我们也要搞一个活动来庆祝一下。

刘一鸣惊讶地一笑,他说,真是笑话。我们这村小学,就三个人。三个都是公的,没有母的,怎么庆祝?庆祝谁?

刘广华校长用右手食指尖顶了顶眼镜横梁上的细铁丝,拉长那娘娘声说,我们学校暂时没有女教师,但国际妇女节是一个大节日,不是说一定要有女教师才庆祝,我们学校现在教师都是男的,也要开展各项庆祝活动。梁老师,等下你用红纸写一个标语,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贴在学校门口,再在办公室外面出一个专栏板报。

有水平。刘一鸣笑着,我就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佩服他儿子了。

刘一鸣向刘广华校长提议说,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标语也出了,板报也出了,那都是精神上面的,物质方面,我认为也要跟上,不能缺腿,整只鸡来煲煲,饮一杯,用实际行动庆祝国际妇女节,怎样?

刘校长侧转眼镜略一思考,说,也可以,不过学校的经费有点紧张,况且也没有这方面的经费,那,那就从工会活动经费开支吧,我们三个人,要一只二斤半左右的项鸡就可以了。要节约。

刘一鸣这时的笑是最灿烂的,他又说,反正我们三个也是吃一只鸡,不如叫村主任过来一起饮饮,以示对其尊重,又共同庆贺三八节。

好。刘校长少有的干脆,他说,梁老师电话村主任,叫他过来。

我与村主任的通话断断续续,但听得出来,他是陪同镇妇联主席以及民政助理一起去蛇田湾屯慰问计生双女户对象了。

雨过天晴,校园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孩子们集体背书,声音一浪比一浪高,从窗口往里望望,有几个学生叫得满脸通红,筋都鼓了。

关于孩子们的唱读,我曾经下过很大的工夫去压。我叫他们读书要讲节奏,要有语调,该快的地方就读快,该慢的地方要读慢。要领会课文意图,体会作者的情感,这就是课文后面的思考题,要用感情朗读课文。

他们听后往往哄堂大笑。我的话应该比他们的耳边风消失得还快。

我喝停他们,叫他们听我是怎么样读的。我装模作样地范读,他们静静地听。课文读完了,他们还静静地望着我,回不过神来,那就是说学生们还沉浸在课文的情景氛围之中了。

就要这样读。我松了口气,咽了咽口水,又用衫袖把嘴角两边的口水泡沫擦掉,恢复了本来面目。我对他们说,不能再唱读了。

但是学生们放松了下来,该说话的那个还是小声地说话,该笑的那个还是忍不住地笑,该搞小动作的那个还是搞他的小动作。

我又经常播放课文的录音给他们听,但都收效甚微。

有一节早读课,我又言传身教地引导他们。压了几次,一如既往地不理想。

老师,你说第四自然段,难过的句子我不会读,不会哭。不读了!坐在后排的黄少玲大声地叫了起来。

又是一阵令我尴尬的哄堂大笑。

独眼村主任没事时常到小学里转转,用刘校长说的话,是村主任到学校指导工作,求之不得。

快十点的时候,村主任正用他那个随身携带的浅蓝色大太空杯仰面喝着里面的茶水。那个杯子周身都是红褐色的茶垢,那条提绳也一样很脏了,应该有半年不清洗了。

我在旁边批改学生的组词作业,也不知道他们原来说什么,但听到刘校长似乎转换了话题。

哎呀。刘校长很惋惜地说,那天我们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专门为您煲了一只鸡,请您过来指导工作,敬您一杯,但您又去慰问计生户了。

你真正是一只987。村主任的独眼刹那间光亮了,话语的腔调突然提高了三倍。他那黑瘦的手指按着杯盖旋转着,旋转着,盖好了杯子,他把杯子轻轻放在台面。他说,校长,你真会选择日子请饮。谁都知道七月十四要杀鸭,挑正三八节。

村主任的独眼盯着校长的眼镜,他用手指头指着刘校长的鼻子说,你这个987,一点诚意也没有。到大年三十夜我请你饮,看你去不去。

刘校长的笑脸突然变了,有一秒钟的不好意思。他那个笑脸立刻又变成了哭丧的黑脸,不够半秒钟,哭丧的黑脸又变成了可爱的笑脸。

因为村主任这样说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刘校长,所以我看到刘校长挂起了笑脸,他对我说,哎呀补补补,梁老师等下整只公鸡返来,整只鸡公返来。

禾堂社公后背,是三十七婆那一群咕咕叫的鸡。早晚路过,有的扬着鲜亮的羽毛,很威风地四处行走,有的死命地抢食谷糠,有一只公鸡则更是粗暴,它慢慢地靠近那只母鸡,突然举嘴哇地一叮大母鸡的毛花头,把母鸡踩得吱吱地叫。

我问刘校长,要一只还是要两只。

因为以前这些人饮酒吃饭,吃吃接个电话又多一个,吃吃接个电话又来一个。有时还猜码,哇哇叫时又来几个加入,弄得辣椒有时都不够吃。大盘子只有汤水的时候,还不是就近随手煮我的腊肉腐竹和鸭蛋?弄得我明日喊了半天课,放学后还得思考是过山冲摘木瓜还是抛网捞河虾。

吃了我的领我的情还好一点,有的是吃饱了还不知道是吃我的。最讨人憎的,不是那些一直劝都不愿出门回家的人,而是那些在我的书桌上呕了一摊,再四脚朝天在墙根这个三脚木板沙发上睡觉赖尿的人。

要一只还是要两只?我又重复问刘校长。

刘校长惊讶地看着我,正想说什么,独眼村主任说话了,他说,一只两只先别急,等我问一下阿龙他们在不在那边。

等到村主任微笑着停住了四溅的唾沫,把那个老旧的黑手机满意地搭进了裤头,转过独眼向着刘校长的眼镜,笑着问,校长,两只够了吧?

刘校长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反正是属于不大高兴的那种吧。对了,刘校长当时的表情,正是像怕扎针的小孩子,被妈妈用大腿夹住,还不住地扭头看着护士姐姐那支长针的表情。

够了。刘校长只好是这样说了。

村主任对我补充说,两只,就要最大的两只。阿龙他们那几个一起过来。他们在那边帮村办公楼装水电。

等到刘一鸣一下课,学生们放学都蹦跳回去了,我就搭坐刘一鸣的摩托车,一起把三十七婆的鸡公抓了回来。

学校旁边的小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见里面不动的小石子和摆动的水草,河对面的一排柳树正临水梳头。刘一鸣还在拔另一只鸡的毛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只鸡斩切成块,把不要的鸡肾皮扔到河里,一群小鱼立即浮头吐沫争抢。

那天那个姑娘是哪里的?刘一鸣无厘头地问我一句。

我有点不解,看着刘一鸣花白的头发问,哪个?

那天,在这河边和你照相的那个呀。

哦。我明白了,我说,那个是杨文琳,她在梨花小学教书,考上了贵县苦水镇的公务员,报到前来这里玩一下,说这条河水清洁秀丽,是专门来这里照相的。

刘一鸣的儿子刘广华校长比我大七岁,怎么还不娶老婆?我再把一条鸡肾皮丢到河中央。一群小鱼哗地争抢。我问刘一鸣,刘校长快请喝喜酒了吗?

唉。刘一鸣自然地叹一口气,加快了扯拔鸡毛的速度。说,不听话,不信讲。算了,不理他了。

过去几年,刘一鸣明里暗里都为儿子联系婚事,但结果都是没有结果。

一斤米酒重新斟过,刘广华校长就放下那个一次性的塑料杯了。

村主任一边很有滋味地吮着任谁也拔不净鸡毛的鸡头,一边扬着眨着红光的独眼,说,斟满,满。

村主任的独眼对着校长的眼镜放出亮光,校长,怎么不喝了?

我不能喝了。刘校长摇了摇头说。

骗谁嘛?独眼村主任用满是鸡油的手指抓了抓放在板凳边的脚丫。你外出时喝酒可是公斤级的。

刘校长缩了缩颈,说,哪有的事?唉,学校现在的经费紧张呀。

紧张你就汇报呀。村主任的独眼盯着满是酒的胶杯,讲话像刘三姐唱山歌。

村主任的独眼又再对着校长的眼镜,说,校长,饮了这杯,我再说给你听。

我不能再喝了。刘校长像缩头乌龟。

你不喝,我怎么说?

刘一鸣终于丢掉了那只变换多种角度咬了多时的鸡爪,对儿子刘校长说,村主任叫你饮,又不是一○五九,你怎么不喝下去?

刘广华校长轻轻捧起那个满是米酒的塑料杯,只一仰脖子,就把那个杯子吱地捏扁了。

好!众人齐声喝彩。

闹了一个上午的课,放学又煮吃,我真是饿了,自顾自地就夹,专挑鸡胸脯送饭。吃饱了我还想休息一会睡一觉,他们玩他们的。

经费紧张?今日,这两只鸡公是阿龙睇数的。村主任有点得意地说。

阿龙把正想咬的那只鸡屁股停在满是油的嘴边。说,是呀我睇数,两只鸡要多少钱?梁老师,我还给你。

世界那么大,什么人都有。刚才听说吃鸡,阿龙立即打电话叫留出鸡屁股,要求我不要丢掉。

我说,还没有把钱给三十七婆,两只鸡共一百四十元。

好。阿龙把那个鸡屁股往嘴里一压,抓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递给我。问,够了吗?

我接过来。扯平了纸币的折角,多多了。我说。

多出归你。阿龙嚼咽着鸡屁股,把头再次抬高。

米呢油呢水电呢工人呢?和他一起装水电的阿才说的话虽然阴阳怪气,但这句话真是太好听了。阿才真是太有才呀啦深明大义话语温暖了我的心。

阿龙又从裤袋子扯出一张百元递给我,问,够了吧?

我也正寻思我的油米怎么算,这下可好了,于是我连忙说, 好好好,够了够了。大家照饮。

村主任拿起塑料杯又提议了,大家干了这一杯。

好。又闻吱吱的声音。

还有什么困难?村主任看着校长,话语兴奋中带点自信,扫人的独眼总是居高临下的味道。

刘校长说,期中,我想对学习好的学生进行奖励,但是没有经费。

要多少钱?这时是阿龙首先问话了。

一个学生两本练习簿。三十多个学生。

这个我也包了,给一百本笔记本给你。合适了吧? 阿龙的话讲得很快。

太好了,刘校长自己啪啪地鼓掌。他站了起来,扬眉吐气地扯着女高音说,今天收获真大,希望大家今后多多支持学校的工作,共同搞好教育教学,争取村里又出大学生。 我来敬大家一杯。

村主任眯着独眼,摇着头说,既然是敬酒,就要一个一个地敬,不能这样打沙枪,要一个一个地,一个一个地,一个一个。

刘校长说,加大火,梁老师把那边的青菜拿过来,如不够再去捉一只鸡。

捉鸡,就等下次嘞。谁低低地说了这一句话,确实是,还有一盆鸡肉没有放进火锅。这一句话应该是代表大家的意愿了。

我一按电磁炉的+号,啪的一声停电了。

完了,烧了电磁炉了。刘一鸣着急地说。

阿龙站了起来,说,我看一下保险。他站上长凳拉扯了一会,说,是保险丝烧了,没事。

我一按开关,电磁炉又重新通电了。大家像河里抢食的小鱼一样重新活跃起来。

刘校长用筷子拨了拨锅里的青菜,说,加点油。大家就都侧头找油碗。在哪呢?原来油碗就在刘校长的面前,被他的辣椒碗挡着了。

在这呢。刘校长说着,把那半碗花生油全部倾倒进了锅里,还把油碗定定地举在火锅的上方,等碗边的油滴再滴落几颗。

阿才笑了,说,校长,这几滴就不要了。

这几滴不要?阿龙古怪地笑了,说,关键是这几滴哩。

刘一鸣慢慢地嚼饭粒,看着饭碗说,阿华,人家阿才同你一年,孩子都读初中了。

刘校长,快点整个靓妹返来,快点请喝喜酒。阿龙说。又对刘一鸣笑,你就准备银子好了。

村主任侧身靠近校长,问道,喂,校长,你这么老了还没有老婆,夜晚你睡觉,硬起来怎么办?

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村主任的独眼又转向了我,阴笑着说,梁源,你就近抓抓刘校长的腿夹,看他生没生有睾丸,或是一只大一只小的。

我听到村主任这样说话,有点恶心,对村主任反唇相讥,我说,你想知道你自己去抓。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还是喝酒。

刘校长抹了抹嘴,说,快了快了,你们就等着送红包吧。又说,我那边办公室是灯泡不发光,开关倒是经常发光。我说怪了,怎么开关总有电,电灯却没有电?

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换过电线,通通换过,重新装。阿龙突然来了精神。

没钱呀。校长说,这个学期的维修费弄个卫生间用完了。

我先给你通通装好,下学期你再给钱可以了吧?阿龙说,一切按现在的市场价,不会要多,可以了吧?

刘校长想了一会,说,得。

段考过后的一个下午,二年级的黄树国在课间活动与同学打闹追逐,跌了一大跤,口鼻流血,门牙也不见了一颗。

我听到副组长王梅来报,暗吃一惊,赶紧推掉那一堆作业本走了出去。黄树国还坐在吊丝榕下,用手抹着口里流出的血水,哭着。右手手臂挫掉了一块皮,渗出点点血水。

刘一鸣也从卫生间里一边扎着裤带一边跑出来了,是他班的学生。他吓得老脸苍白。

刘校长也走过来了,也不管坐在地上的黄树国,直接用女高音骂他老子刘一鸣,怎么搞的?看不好学生,你要全部负责的。

我刚入卫生间,还没尿完,刘一鸣抹着汗,着急地说。

刘校长拿出手机,打给家长,打给上级,打给村医师。

村医师过来了,她看了看孩子的嘴,刘校长问,有事吗?

医师说,这个,这个我的水平有限了,要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才知道,要不要救护车?

这时杀猪卖肉的家长黄汉也到来了,他骂孩子黄树国,你这个正是987,你跑什么跑?跌死你去。

一群学生拉手搭肩过来围观,我挥手赶走他们,看什么看?一边玩去。

他追庞燕,追不上,自己跌倒的。快嘴快舌的副组长王梅是什么就说什么。

村医对家长黄汉说,要不要救护车,到医院检查一下?

校长刘广华说,上级也指示,也建议要去医院做检查,要留好资料,保护好现场,拍好照片。

什么事?独眼村主任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亮着独眼望了大家一眼。

村医师又问刘校长,叫救护车吗?

叫什么车?你正是一个987。独眼村主任射了一眼村医,说,你回去!

村主任的独眼又对着家长黄汉,说,平时怎么不好好教教自己的孩子?成日野跑,快带他到河里洗净,到夜里煲点猪骨汤给他喝喝,没事的。

独眼的光亮又停在孩子黄树国的脸上,村主任走上两步,用左手掌托起孩子的下巴,突然阴阳怪气地惊叫起来,完了,门牙掉了,以后可怎么娶老婆!哪有妹子跟哟!

村主任转身对大家说,各做各的事吧,孩子跌跤有什么好看?跌跤才快大,跌跌就快大。

过了几天,我看到黄树国一如既往地和同学追逐打闹,满头大汗,张着掉了门牙的嘴大笑着。

放晚学后,学校旁边的小河就显得很清静。

未放学时,这河水受死孩子们的气了。谁冷不丁地往河里砸进一块坚硬的泥巴,咚的一声响,游鱼四散,睡虾惊魂。谁的纸飞机掉到河里了,一群男女一呼一叫地救援,要把战机捞上来。谁又拖来一枝竹竿,专打河面出头鱼。更有几个淘气的男生,小便所不入,褪下裤子就往河里撒尿。

只有放晚学后,小河才有一段时间的清静。也只有在放晚学后,我缠紧的身心才有一段时间的放松。

小河自南向北,弯弯曲曲地流入北边的大江。傍晚很多时间,我都是在河边的树下复习考试资料,准备明年报考事业单位或公务员。但往往是这个时候,常常收到在高岭镇梨花小学任教的杨文琳发来的短信。

杨文琳发来的信息我认为是可有可无的。不回复好似没有礼貌,要回复又不知道说什么。

有时她的问题是:河水清吗?

我回复是:清。

刚想发送,但想到用一角二分钱发一个字真有点奢侈,迟早是发一条,不如多写点字上去。

于是,我如实加多了一些字:水很清,流水真是很清,哦真不知道有这样清的流水。我估计这样发信息,不亏了,于是发送。

水里有鱼吗?杨文琳问这种弱智的题目,她是考公务员的料吗?

我回复说:有。

刚想发送,但想到用一角二分钱发一个字真有点奢侈,迟早是发一条,不如多写点字上去。

于是,我如实加多了一些字:水里有鱼,有虾,有水草,还有大柳树的倒影。我估计这样发信息,不亏了,于是发送。

河里有鱼,你摸吗?

我如实回答:水深鱼远,手一伸进河水,鱼就走了,摸不到的。

后来,她考上苦水镇的党政办公室岗位。

而我面试后没有收到录用通知。

杨文琳去苦水镇报到前,来过一次小河。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很猛。杨文琳挤在一辆村民赶圩的三轮车上,到村小学时已是满身汗湿。当时我正在上体育课,叫学生排了一会儿队,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我就给男学生几个篮球,给女学生几条跳绳,自己就坐在树荫下乘凉。

满身汗水的杨文琳走进学校,看见我时她粲然一笑。我有点意外,有点惊喜。立即叫她进办公室,搬过大电风扇,开三档吹她。刘一鸣和杨文琳打过招呼,就笑着对我说,你陪她,我先帮你放牛。刘一鸣总是把看护学生叫作放牛。

由于风扇风大,一直把杨文琳漆黑细长的头发吹乱,杨文琳想用手按着弄整齐一点也不可能,干脆让黑发四散地吹。

我把开水倒在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盘子里,也让电风扇吹。吹了一会儿,我用手指挨挨盘子的外面,感觉还是有点烫。大热天,我是一个喜欢喝凉开水的人。我想杨文琳也是这样的。谁会在大热天里喝热开水呢?

因此,我对杨文琳说,再吹吹,凉了再喝。

又吹了一会儿,我用手指碰一下盘子的外面,感觉还是有点烫。

还不好喝,我说着站了起来,把盘子里面的热水倒出一部分放在另外一个干净的盘子里。这个盘子里的热水少了一点,这样热水就会缩短一点冷却的时间。

再吹了一会儿,我用手指挨挨盘子的外面,感觉开水是够凉的了,就用双手捧着那盘凉开水放到杨文琳面前,说,可以喝了。

杨文琳可能是被我加工凉开水的程序逗乐了,嘴唇挨到凉开水的前一秒还在笑。

盘子大了一点,杨文琳的黑发又飘散开来,她低头喝水的时候,有一缕黑发滑挂在盘子的边沿,有几丝甚至伸进了凉开水里。我知道她的头发尖有过汗水,头发尖伸进凉开水里,凉开水就会有汗味甚至变咸。我想叫她把头发拂出来,或者说时迟那时快地用手指帮她把她的头发轻拨出来,但爬窗口看热闹的几个学生正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动向,于是我静立不动,我想,又不是我喝,凉开水有汗味或者变咸,杨文琳会喝吗?

我向那几个爬窗的学生挥挥手,说,下来下来,别处玩去。

孩子们就哗哗笑着就一哄而散。

真有点难教。或许是四十二公说的是风水原因,村小学里只要来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总一部分学生要围观。我有时候也教育他们,有客人来的时候你们不要围观,窗口门口都挤满人,像什么样?围观是没有礼貌的行为。

有一次镇上的领导到学校来,刚走进操场,适逢第二节下课,领导走到榕树下,学生们就跟到榕树下,领导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台和门口就都是眼睛,弄得领导很不自在,刘校长也很是尴尬,不断向我使眼色,叫我去驱赶那些围观的学生。我刚上了一节课,口干舌燥,哪还有精神再维稳?只能是向他们挥挥手,听话的走了几个,盯着人家看的根本不知道我挥挥手了。

张副局长那天到学校来,说是到大岭中学检查工作,归途中还有点时间,顺路弯进来看看。刚走过梧桐树,正在跳格子的几个学生围了上去,动作比我快多了。刘广华校长会议培训参观多,一般都不在学校,有什么事他就电话我。

你是谁?二年级的丁芳芳最爱提问题。她仰头问张副局长,你是卖三角板还是卖奖状的?

我心里吃了一惊,只好抢先回答,这位是张副局长,是领导,不是温州来卖奖状的姐姐,是到学校来检查指导工作的。

嘻嘻。副局长?调皮的覃小玲睁着大眼睛,指着张副局长的西装说,上次,那个耍魔术的,就是穿这一件衫。

张副局长就呵呵地笑,弯腰问覃小玲,小朋友几岁了?

我七岁。覃小玲边跳边说。

我七岁多。我比你大。我妈说我还不够七岁。

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自报年庚声中,我把张副局长让到了办公室。

不管我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还是声色俱厉怒气斥责,学生们表面点头答应,一转身,就什么都忘记了。只要有机会,该围观的他们还是兴味盎然。现在,杨文琳当然又是他们的围观对象。

随着大电风扇的呼呼响,杨文琳汗湿的衬衫渐渐风干,芋白的内衣在外面已看得不太明显,侧身轻拂散乱的头发时略显妩媚。特别是杨文琳甩一甩黑发的时候,我闻到一种甜甜的类似夜来香的气味。

我只能对杨文琳说,喝呀,喝水。

体育课过后,就是放晚学时间。

我想和杨文琳去看看小河,因为她就是冲着小河来的。她主要是要拍相片,拍完就走。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刘校长在镇上打回来的,他说他正在镇上参加学校教室新建项目会议,叫我今晚赶制出一份预防地震的预案,明天上午校长开教师继续教育工作会议时要上交。上周布置的不能再拖了。

再紧,也没有杨文琳看小河紧吧?我在心里说。反正还有一夜时间。我想,沿小河走走,要不了多长时间。等杨文琳拍完相片,送走她再做吧。

就是这个地方吗?杨文琳笑意盈盈。

就是这里。我陪着她笑。跟在她的旁边。

你帮我照。杨文琳说。她把那个小小的数码相机递给了我。

我不太会玩这种东西。我问她,怎么照?

杨文琳挨近来指着相机说,你对着我看这个镜子,要照时一按上面这个键就行。

我对着杨文琳一按,果然嚓的一声,得一张了。

不要乱按,我叫你按你才按。杨文琳又笑。

杨柳树下杨文琳笑着,她说按,我就嚓地一按。

清澈的河边杨文琳笑着,她说按,我就嚓地一按。

有时她站着,看着我笑,我也看着镜子中的她笑,但她又不说按。双手撑相机的时间久了,手都有点酸了。我放下相机,问她,怎么不说按?

她笑了,说,按。

有时她坐着,看着我笑,我也看着镜子中的她笑,但她又不说按。双手撑相机的时间久了,手都有点酸了,我抬起头,问她,到底按不按?

她笑了,说,按。

按得多了,我的手真的有点酸了。杨文琳要过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有时候她侧过来问我,好看吗?

我甩着手,在旁边看相机,挨得有点近,闻到杨文琳那白净的脖子散发出来的一点淡淡的汗酸味,我就离她远一点。但是,我看相机时候,有时逆光,有时反光,有时看不见。我就随口说好看好看非常好看。

真好看?杨文琳把头扭向我。那晒出来我寄份给你。

我在心里觉得,面前站着的杨文琳比镜头中的杨文琳好看,但我不说出来。

太晚没有三轮车出到镇上的,我对杨文琳说。

杨文琳把相机收进拉链小袋子,站着不说话。

我看着杨文琳那白净的圆脸。走,我说,我和你去路边等车。

三轮车开来了,我不住地朝三轮车挥手。三轮车停下来。开车的那个男人说,人太多了,不能再上了,后面还有一辆快来了,你们等着吧。就突突地开过去了。

杨文琳用左手掩着口鼻,右手在眼前扇了三扇。

我挥手示意杨文琳再退到路边。我说,有车,灰尘多,退一点。

车又来了,我又不住地朝三轮车挥手。三轮车停下来。开车的那个男人说,到镇上三元。三元?我质问他,不是二元吗?什么时候提价了?开车的那个男人说,今日吃节气,客多。三元你上就上,不上就算了。前面路客多的是。

我迟疑着,但还是说,上吧。

裤袋里没钱。我这才记起钱都放在办公台中间拖箱的那些个碘盐袋里。

我带有。杨文琳在我和车主讲价时已经上车,白净的笑脸已经挤在几块汗油光亮的黑脸中间。三轮车突突地开动了,杨文琳扬起圆脸,笑着支起左手,朝向我,远远地,左右摆。

为了两个困难学生的资助名额,刘校长和独眼村主任僵持了一个上午。

申请资助的表格中,刘校长确定的是一年级的李燕。李燕共有三姐妹,她是最小的,父亲在镇上做泥水,母亲在村里种菜养猪。收入少,属困难户。

村主任则是极力推荐一年级的冯刚,父亲在路上跑车,母亲在镇上卖熟食。建村办公楼时,冯刚父亲免费帮村里运过三车红砖。冯刚妈做的白斩鸡好吃尽人皆知,前个学期村小学操场投入使用开庆功会,冯刚他妈还赞助了二十只白斩鸡。

争论的焦点越来越集中,独眼村主任说,李燕家三姐妹属超生户,属于超了又超的,到现在一年级了还未入户,属黑户口,要一票否决。

冯刚户口证件齐全,父母依法经营,合法致富。又是全村唯一的独生光荣户。更要支持。

刘校长针锋相对,说,资助名额是上级分到学校的,是困难的学生都有申请资助的权利。入到村小学,就是我的学生,有困难,就有获得资助的可能。她属超生,黑户口。是谁制造的?而冯刚家,虽然证件齐全,但都一大老板了,总不会也争这几百块钱吧?

独眼村主任终于摊牌,如果要村里盖印,就由我;如果不要村里盖印,就由你。

表里面有一个格是要村盖印的。这一局,独眼村主任全胜。

冬至那天早晨,我在小学门口买阿山的猪肉。阿山找补我二元六角后问我,新校长调来了吗?

怎么调新校长?我不解地问阿山。

阿山更不解了,这你都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

刘广华校长走啰,带老婆走啰。阿山说。是他细婶,被人发觉啰。

哦。有这种事?我还以为刘校长是去镇上开会了呢。

阿山用油光的手推了推那摊散漫的猪大肠,吐了一口烟,说,在去小榄的长途车上,遇见了高荣。同高荣一车。

我拿着猪肉返回学校,要知道详情只有问刘一鸣了。

刘一鸣上课去了,我翻开语文课本第二十课,学会生字,熟读课文。又把课本合上。

从刘一鸣断断续续、欲说还休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一些大概。

那就是刘广华校长不做教师了,不做校长了,他在家经常和他族弟刘新民的老婆睡觉。

刘新民婚后两个月说去一次大理。一年了无电话,无信息,无影无踪。

上周五,在县里去中山小榄的车上,同村的高荣看见他们俩,刘广华校长已经向高荣交底,说不再在学校做了,老婆因为是族弟的老婆,在村里是没有脸见人,现在先走, 过一两年看风声再说。

在高速公路边的卫生间里,高荣与村主任三五句的电话交谈内容,被那独具的慧眼在村里一扫,该知道的人什么都知道了,该知道的人又什么都不知道。

刘一鸣在我旁边时,总是自言自语,他说,只狗屌,叫娶老婆一直不愿娶,愿嫁他的,他不要,他想要的,人家又不嫁。年纪又老大了。

有时他又说,刘新民这个987,刚结婚怎么又走那条道?害得猪母跳栏了,猪母要跳栏了。

装水电的阿龙,就很是替刘广华校长惋惜,他说唉,做个校长,吃点维修都够了呀,这个癫佬。要吃?外面大把嘛,二三十元,外面几靓一个。

二三十元?村主任又摆出他见多识广的样子,瞪着独眼问,怎么要二三十元?十元,都有找补。

学校的办公桌上有过一张纸,说是刘广华校长旷工多少天,解除聘用合同免职之类。

新来的一个还是校长,名叫陈启泉,只是年龄比刘一鸣更老半年。

这个987,狗屌他妈。快退休了还放我来这里。这是陈启泉校长刚来那天,放下行李,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陈启泉校长刚来那天,一天之中我听到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接到杨文琳爸爸电话那天傍晚,正是农忙假七天的第一天傍晚。说是杨文琳现住在县人民医院,打点滴后睡觉了,她手机记录有给你发的很多短信息,就按电话打过来了。

我想,杨文琳好好的,会生什么病?打来电话,是叫我去看一下。

我立即换了一件干净点的衣服,叫刘一鸣开摩托车搭我到镇上,再转上通往县城的班车。到医院时,已是街灯车灯招牌灯红红绿绿地亮。

上到三楼,我按响了那个电话号码。坐在走廊的一个男人掏出手机,接听,我按断线了。这个就是杨文琳的爸爸,他向我点了点头,就带我进入了病房。

坐在床沿的那个是杨文琳的妈妈了。

闭目睡觉的杨文琳,脸上缠着白纱布。我站着,盯着她脸上的白纱布,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隔床的那个女病人弯着手臂,抬起深眼突骨的脸,茫然地看着我。

护士拿一个托盘走过,地方狭窄,我只好转身闪开。

杨文琳妈妈轻轻推了推杨文琳盖着的被子,轻声说,文琳,梁源来了。

我走上前,弯腰小声地问,文琳,怎么样了?

杨文琳还是静静地躺着,不睁眼,不回答。

我站直了一会儿,又弯腰小声地问,文琳,怎么样了?

静了一会儿,那双紧闭的双眼滚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你回去。杨文琳说着就想侧身过去。她可能还没有喝水,声音像是什么噎着一样。

她妈妈赶紧过来,轻拍着她说,琳琳别动,嗯,嗯。

那天夜晚,不论是在杨文琳的病床前,还是在住院部三楼的走廊,不论是对杨文琳,还是对杨文琳的爸妈,我始终不知道说什么好。

苦水镇是贵县的一个大镇,离县城五十多公里,县里有一个什么厂的项目,要在苦水镇平垌村松木屯建设。项目开工当日,平垌村松木屯村民冲击苦水镇政府,把一至四楼的窗门玻璃全部打烂。

镇政府拉大队人马到施工现场,仅留下几名工作人员值班,办公室的杨文琳惊慌中从三楼跑下来,在楼梯转角处跌了一跤,脸上被地上尖锐的玻璃片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天亮时,杨文琳要办转院手续做手术了,她爸对我说,杨文琳叫你走了,你回去吧。

我只好走出住院大楼,在医院水池边火红的杜鹃花旁边坐着。想等他们出来。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中有一丝甜甜的、类似夜来香的气味。我知道,她爸还没问过杨文琳的时候,就接通了我的电话。估计杨文琳是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

医生说,转院植皮后也会留下痕迹的。

我坐在出院必经的出口处,认为他们出院经过就会看见我了,我就能和杨文琳说几句话。走进的人和车我不用管,出去的人和车我都倍加留意,但从早晨到中午,出去的人又多车又多,都没有一个人或者一辆车对我停顿半秒。

回到村小学,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学生认字、背书、唱歌和跳舞。

提前病休的刘一鸣两眼昏花,即使是我,他也说不出我的名字。陈启泉校长除了上课,还是很少说话。但新来的陆伟雄老师就很精明,尤其是打字打得很快,一页纸,几分钟他就搞定了。

到了傍晚,只要合适,我还是走到小河边,看岸这边的杨柳和岸那边的杨柳,看逐渐退隐的淡红的夕阳,看清澈见底慢慢远去的流水。

我不知道在医院病床睡着的杨文琳,是怎么样度过那些吃药换药消毒检查的日日夜夜,那被玻璃划破皮肉出现的伤痕,对她到底造成了怎么样的打击。她爸爸无助的眼神和她妈无奈的叹息,是否都像杨文琳悄悄滑落的泪珠一样雨过无声风过无痕。那张白净的圆圆的笑脸,是否还能支起左手,朝向我,远远地,左右摆。

那个熟悉的号码,总不见有短信息发过来。有时候,我翻翻那些未曾删除的短信息:河水清吗?

有时候,我向那个号码发条短信息过去,期待像以前一样,很快又收到一条回复,但是,总是没有回复。

我终于忍不住了,打电话过去,却说是一个空号。

空号?那我发那么多的短信息,都发给谁了?

一个寒冷的深夜,我换成打杨文琳爸爸的电话,接通了。我连叫杨文琳杨文琳杨文琳。细听全是沙沙的电流声,那边没有一句话传过来。过了很久,不说话又通话,我怕要多话费,又以为是信号不好,就关机出门再打。

我站在寒风中重拨那个号码七次,都是不在服务区。

号码我还存着。一次坐车去玉林,没事可做,乱翻手机,我看见杨文琳的电话,就又拨了过去。哦这一次竟然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大声地叫,可能是在农贸市场吧,很嘈杂,他说,哪个了?今天没有牛鞭了,如要百叶还有几斤。要的就快过来。

新单位是一间靠近县城的小学。只要一元钱,就可以乘坐8路、18路、24路直达中心广场的公共汽车。或者坐17路到玉桂路口转3路,坐20路到北江桥头转7路,都可以到中心广场。

全校十二个班三十七个教师。用刘一鸣的话说,就是全校只有我一个是公的,其余都是母的。桌面有吃不完的东西。方糖、葱酪、松糕、椰汁、冰露、酸奶、花酢、过期月饼、风吹皱的苹果等都有。

周日,总爱翻箱倒柜、东扯西找的女儿什么都要拿出来玩。不知道她从哪个箱子里得到一沓过了塑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厅堂的中间,说是拼成一条河了。

妈,这个是你吗?女儿拿着其中的一张相片,走到厨房门口问妈妈。

妈妈拿过照片一看,笑着说,这个不是我。

不是你?好像你哦。女儿又问。那她是谁?

不知道。妈妈说,你去问爸爸。

我拿过女儿递来的照片,看到杨文琳站在清澈的河水边,白净的圆脸笑意盈盈。她说,按。

我对女儿说,她是杨文琳。

杨文琳?女儿一侧头辫,又问,杨文琳是谁?

我放下那杯刚想喝的淡绿的碧螺春, 一丝甜甜的、类似夜来香的气味好像又从风中飘来。我对女儿说,先去玩你的吧。

女儿哼地一噘嘴,跳她的儿歌去了:河水清,鱼儿游,上船了,开船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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