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小小说二题
2016-11-14伍中正
伍中正/著
民工老黑
在施工队,老黑干活有把蛮劲。
往往,一个人干不动的活,老黑能接上手;往往,一个人背不走的东西,老黑能背走。
在施工队,老黑抢着加夜班。逢雨天,别人都不愿加夜班,加夜班辛苦。老黑就抢着加班。施工队有人说道老黑,说老黑钻进钱眼里,说老黑死脑筋。
老黑握紧拳头不示弱,样子像要揍人,冲着说的人吼:你才掉进钱眼里!吼声能把人吓退。
以后,施工队再没人说老黑钻进钱眼里。其实,钻没钻进钱眼,老黑心里最清楚。
老黑有没有家,一直是个谜。施工队的人弄不清老黑的家在城里还是在乡里。
施工队有人问过老黑,老黑也不说。
有空,施工队有人掏他的话问,老黑,你到底有没有家?
老黑反问一句:你看呢?
施工队的人再不多问,再要问,有点怕老黑握紧的拳头。
老黑下了工属于不安心睡工棚偏要两头跑的人。有时跑城里,有时跑乡里。老黑骑着他的破摩托车,一溜烟就跑出了工地。他的摩托车消声器坏了,叭叭叭的声音响起或消失,隔老远就能知道是老黑来了,或走了。
有一回,老黑的摩托车开不走,他在路上用力推,推了半小时才赶到工地。好在工地还没有开工。施工队有人说,老黑,人家的女人都换过了,你的摩托车也该换了。
老黑说,将就着骑两年,还不想换!
老黑每次加夜班,中途片刻休息时,总在衣袋里掏出两个熟透的红薯来。红薯不大不小,却很熟、软。拿着红薯,老黑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完,再用嘴含着水龙头,饮过一口两口自来水后,就随工友们干活。
施工队的人很羡慕,说老黑有福,不光有红薯吃,还有女人疼他。
老黑在施工队炫耀:红薯是女人塞进衣袋的。每次加夜班,女人就赶紧把红薯蒸熟,塞进他的衣袋,怕他在加夜班时挨饿。
施工队有人拿老黑开心:老黑,你家女人咋不放几个苹果?
老黑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没苹果,你让我女人到哪弄苹果去?
工地上停了一天电,老黑闲着没事,就把藏在工具袋里的几张彩纸拿出来,认真地扎了十三只千纸鹤。施工队的人笑话他:老黑,你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扎那玩意儿,有啥意思?
老黑反问:你说有啥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老黑再回一句:就是有啥意思,你也看不出来!
老黑把扎好的千纸鹤装在衣袋里,非常满足的样子。
工地上再停了一天电。
老黑回了一次家。
老黑再到工地上班时,就出事了。
老黑从八楼一脚踩空掉到了地上。施工队有人看见他掉了下去,赶紧下去看。
老黑满嘴的血不断地往外流。那殷红的血,让人见了有点晕。
老黑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老黑的手还能动,他从左边衣袋里使劲掏出两个苹果,再从右边衣袋里掏出扎好的十三只千纸鹤。
掏出苹果,再掏出千纸鹤,老黑的手不再动。
施工队的人很惊讶:老黑这回衣袋里咋会是苹果?还放了千纸鹤?
工地处理老黑的事故时,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女人头发蓬松,一个女人头发光洁。
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到的。两个女人看见了老黑身边的两个苹果,和那一小堆凌乱的千纸鹤。
头发蓬松的女人跪在老黑左边哭诉:老黑,我给你蒸熟的红薯,你咋没带就走了?
头发光洁的女人也跪在老黑右边哭诉:老黑,我给你买的苹果,你一口没吃就走了?
施工队的人更惊讶,老黑到底有几个女人?
老黑的死,工程老板拿出三十万作为赔偿。
三十万怎么处理?老板跟头发蓬松的女人商量。
“我不是老黑的女人,当年,老黑见我们母子俩苦,同情俺,就每月给俺生活费。俺感激他,每次加夜班前,俺就给他蒸红薯。他还给俺十三岁的女儿扎千纸鹤。三十万,是他的命换来的。老黑说过,要是自己出了事,谁也别怪,也不能争着要赔偿。三十万,我一分不要。”头发蓬松的女人说。
老板做头发蓬松的女人的工作,说,好好想想,老黑的赔偿,咋不要呢?
头发蓬松的女人说,不要,坚决不要!要了会给老黑丢脸的。
三十万怎么处理?老板再跟头发光洁的女人商量。
“俺不能要老黑的赔偿。我也不是老黑的女人。当年,俺在广东被一伙人骗了,老黑同情俺,拿出身上的钱帮俺开了一家小店。俺感激他,那天上工前,俺给了他两个苹果,让他加夜班时吃。三十万,是老黑拿命换来的,俺一分不要。”头发光洁的女人说。
老板做头发光洁的女人的工作,说,好好想想,老黑的赔偿,咋不要呢?
最后,老板发话,老黑不容易,赔给他的钱,得有人拿着。
头发光洁的女人说,不要,坚决不要。要了,老黑在那边也看不起俺。
老板为难了。
老板赔给老黑的钱不能没有人要。
两个女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头发光洁的女人对老板说,还是给她吧,她女儿还小,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
老板对头发蓬松的女人说,大姐,听人一句劝,收下吧!
老黑被葬在头发蓬松的女人村庄。
每年清明节,老黑的坟头有三个人给老黑烧纸。一个是头发光洁的女人,一个是头发蓬松的女人和她的女儿。
往后,施工队没有老黑。
往后,施工队的人认为老黑有家,他的家在城里,也在乡下。
婉 秋
来到工地,婉秋就一头扎在男人堆里。
男人抬石头,婉秋甩开膀子,就抬。一天下来,也不喊累。
男人下沟掏黏糊的黄泥,婉秋三脚两脚蹚进泥沟,就掏。一天下来,更不叫苦。
男人们看不下去,有人对着她说,婉秋,不用抬石头,也不用掏黄泥,往后做饭。
婉秋对众男人笑笑,说,做饭吧。
男人们觉得,干完活回来,有现成的饭吃,也不亏。男人们还觉得,毕竟婉秋是女人,暗地里帮她一回,值。
婉秋觉得,自己再不用抬石头再不用掏黄泥,也不亏。
做饭也不轻松。做饭就得起早。婉秋起得比男人们早。起来,就在工地临时的灶台边转悠。天一亮,婉秋就喊开饭了。男人们起来就拿着碗筷过来吃。
晚上,男人们洗完手脚就上铺睡觉。婉秋把那些碗洗得叮当响。有的男人就在那叮当响的洗碗声中,慢慢来了鼾声。婉秋看看那些倒在通铺上的男人,嘴里就叹一声:男人也不容易。
工棚不大,住处就更紧了。男人们睡通铺,婉秋睡单铺。
工地上没有茅厕,拉尿就在工棚近处。拉屎就寻远处的树丛。半夜里,铜锁出去撒尿,夜一静,听得见尿落地的声音。天一亮,男人堆里就有人说,谁谁昨晚上一泡尿好长,像落了一场雨。
那天早上,铜锁让男人们笑红了脸。
那天早上,铜锁走近婉秋,轻声告诉她:在地上放把草,晚上拉尿在草上,声音就轻了,不然,男人们会拿你拉尿当笑话说的。
夜里,婉秋果真憋了一泡尿。起来撒,她怕撒出声响,就在地上垫了一把草。一泡尿撒完,没一个男人听到响声,也没一个人笑话。
一下雨,工地上干不得活,男人就窝在一起打牌。打完牌,就等饭吃。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婉秋觉得闲。就在镇上买了毛线和针。婉秋再一闲,就打毛衣。
婉秋还是窝在男人堆里打毛衣。
男人们打牌打得兴头高,婉秋在男人面前一针来一针去。
有个男人就开玩笑,婉秋出来打工最划算,得了空,就打毛衣。
这话一出口,男人们这才觉得婉秋占了便宜。铜锁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那个说话的男人。那男人被铜锁的目光逼低了头。
过了秋天,天气就转凉了。天一凉,老板就给民工发了一个月工钱,让民工们买衣服。有了钱,男人们就到镇上挑衣服买。一件件,花花绿绿地买回来。
没买衣服的只有铜锁。
铜锁见男人们挑衣服去了,就把老板发的钱朝婉秋衣袋里塞。铜锁说,婉秋,我的工钱,你管着。
婉秋也不拒绝,说,我替你管着,要钱的时候尽管来拿。
工地离镇上不到三里路。听镇上人说,镇上有休闲的屋子,男人拿了钱可以在屋里短时间休闲、短时间享受。
时间一久,男人们管不住自己。有的男人就往镇上跑。有的男人回来说,镇上的女人如何如何。
没有去镇上的男人只有铜锁。男人去镇上,铜锁不问,也不打听。
天一冷,再出去干活,身上就得添衣服。
早上出门,男人们在身上都加了衣。没加衣服的只有铜锁。男人们就笑他,铜锁,你他妈在上个工地那么不老实,这个工地上你老实了,为啥?
铜锁爆一句,啥也不为!
男人们出门,铜锁走在最后。婉秋跑出来,一把扯住铜锁,一件崭新的毛衣就往铜锁胸前塞。
铜锁停了脚步。
铜锁穿上了婉秋织的新毛衣。
男人们在山脚下抬石头,砌石墙。铜锁站在靠山的那边。
突然,山体滑坡了。没跑出来的只有铜锁。铜锁的身子被挤在了石墙和山土中。
男人们眼看着铜锁断气的。铜锁说不出一句话,只剩头露在外面。
婉秋赶到工地时,铜锁已经断气。几个男人在不停地挖他身后的土。
铜锁平躺在地上。婉秋坐在他的身边。婉秋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铜锁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解开了他胸前的扣子。
男人们发现,铜锁身上的那件毛衣干净整洁。
护送铜锁回家的是婉秋。
五天后,婉秋再回工地,像换了一个人。
有人问婉秋,魂是不是让铜锁带走了?
婉秋摇头不语。
那以后,男人们中再没有人往镇上的休闲屋跑了。
雪落下来之前,工地上的活干完,跟老板结完账,婉秋在铜锁出事的地方放了一挂鞭炮,烧了一沓纸。一阵青烟,稀疏地让寒冷的风吹散,再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