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鱼

商晓娜，儿童文学作家，主要作品有《魔法听诊器》《拇指班长》等，风靡校园，深受读者欢迎。她是一个经常披着大外套出门晒太阳的人，喜欢看小朋友写来的信，喜欢吃巧克力，还喜欢坐在阁楼里写好玩的故事，保持一颗纯真而美好的童心，给广大读者带来惊喜。

2000年的秋天，我总会穿过一个狭长的露天市场，市场以南北分界，北边卖供观赏的金鱼，南边卖盗版光碟。我总会穿过这座市场，从南到北，转一个弯，再过一条有点宽的马路，到一家三层楼的超市买番茄沙司。那段日子，我总能看到真的鱼和假的光碟，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还总会看到在真的鱼旁边立着的病少年，包裹着陈旧的迷彩服，却掩饰不住病号服蓝白相间的领子。有时候，他就微笑着和经过的人打招呼，叫人们停下来看他寄养在金鱼档里的两条小鱼。那真是两条瘦弱的鱼，透明的小身子，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鱼骨，只是鱼的尾巴有一点红绿，才使得它们在瓶子里变得鲜明。

那是两条天使鱼。病少年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们在秋天过半的时候俨然是老朋友了，他算准了我每到星期三的下午都会经过“金鱼档”，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瓶番茄沙司。

那一瓶又一瓶的番茄沙司怎么也不会变，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怎么也不会变的。就像那个九月，要黄不黄要掉不掉的叶子总是懒洋洋地赖在树枝上一样，都是看惯了的东西。唯一起变化的是病少年，他似乎每周都要孱弱一点，包裹着他的旧迷彩服也似乎每周都要松垮一点。

有时候，病少年就陪着我一起从北到南穿过那座狭长的露天市场，越往南走，他就越要遮掩那蓝白刺眼的病号服领子。病少年说现在的医生越来越奇怪了，总是不允许他再往外跑。那座市场的尽头，偏右一点确实是有一家医院的，大门面向十一马路。这个时候，病少年就像一个在自习课偷偷跳出学校围墙的淘气孩子，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恐慌和窃喜。

十月，叶子黄了大半也掉了大半。病少年有一些日子没见了，那两条天使鱼还寄养在“金鱼档”里，他是绝不会把鱼带进医院的。我这么想。那刺鼻的来苏水味儿闷得他快要窒息了，又怎么会让鱼也一起受罪呢？他一直都是善良的孩子。

“金鱼档”的老板是一个老头儿，很老了，背有点儿驼，一走路就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他说，那个小病号半个多月都没来了，只留下一个月的鱼食钱，一个月后他再不会来，你就把这两条鱼拿走吧。我说，他的病都好了吗？老头儿说，病人只有两条路，不是好了，就是死了。我然后就哭了起来，那么善良，那么感情丰富的一个孩子，不是好了，就是死了。

我在那个十月打翻了一瓶番茄沙司，朱红的酱汁粘在我那件写满了B字母的长风衣上，有一种无邪又哀伤的美。

病少年最终还是回来了，来找他的鱼。那两条天使鱼还是那么精神，那么有朝气。病少年戴着一顶浅咖啡的帽子，还是裹着他那件旧迷彩服。他还能微笑，只是有一点疲倦。我说，你这次真的好了吧？他说，我们来给小鱼起名字吧，一条叫小云，一条叫小天，好不好？我看着瓶子里美丽的小云和小天，假假地挤着笑脸，透明的玻璃壁尽责地映着病少年苍白的面颊。他又瘦了很多，双眼显得特别的大而突出。他从来都不会说他生了什么病的，又或者何时会好，但他从来都掩藏不住自己越掉越厉害的头发。秋风吹起，它们就像无主的游魂，无奈地被卷走，最终也不知道落在哪儿。

那是我在秋天最后一次看见病少年了，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消失一段时间再重新出现。第二天，我们这座城市就下了第一场雪，似乎把什么都覆盖了，也冻住了。“金鱼档”里再也没有天使鱼出售，包括叫小云和小天的那两条，它们在那个下着大雪的早晨被一位中年美妇人带走了，“金鱼档”的老头儿说那妇人与病少年的脸庞有着相似的轮廓。

我终究没再见到病少年，病人通常只有两条路，不是好了，就是死了。这真有道理。如果他好了，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他也还能保持一点天使般的笑容。如果他死了，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就让它化作一条自由自在的天使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