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学生对语文着迷
2016-11-10孙绍振
孙绍振
我开始学语文的时候,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家逃难到乡下。不知为什么日本鬼子和汪伪的军队老在后面追。我才五六岁,常常是一天跑好几个地方。有一次,跑到了傍黑,还是被追上了:那是一个打谷场,我筋疲力尽,倚着个草垛软瘫着,望着平原上低垂的星空喘气。“和平军”(汪精卫的汉奸队伍,他们的口号是“和平反共建国”,所以叫“和平军”)拿枪对着我们,厉声喊叫:“城里人,跪下来,把口袋翻过来。”人们跪成一排。妈妈、舅妈顾不得心疼,把金银首饰放在地上。正在这个时候,一串尖厉的枪声,好像是从耳朵边上擦过去似的。后来才听说是从邻近打谷场的草垛上打过来的,新四军的指导员打的。妈妈、舅妈非常机灵地把首饰揣进口袋,又把一个东西塞进我的怀里,让我抱着,拉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黄豆地里奔。豆荚划破了脸颊,露水打湿了头发。直到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我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抱着的竟是一只自鸣钟,钟摆已经不见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跑是家常便饭,常常是刚刚安定下来,端起了饭碗,突然有人说“来了,来了”。丢下饭碗,又跑。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谈得上上学!但是,爸爸、妈妈让孩子念书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每到一个村镇,第一件事就是找学校,没有学校就找私塾先生,没有私塾先生,爸爸就自己教。那时的“战时小学国语课本”很薄,一课也没有几个字,印刷质量又差,有的字都印成横的。一本书用不上几天就念完了。爸爸就随便找一本他小时念的什么《论说法程》,都是文言文的。现在想来应该是比较浅近的,因为我都懂了。我记得第一课是《人为万物之灵》。有时,连这样的《论说法程》都没有了,就随便弄一本《四书白族句解》(《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白族解释),教法很简单,就是第一天把生字讲一讲,把那没有标点的句子用红笔点断。一天也就是点一页左右,分量并不重。剩下时间,就是自己翻来覆去地念。课本是很枯燥的,但是,把古文朗诵出一种调皮的腔调(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洋花唱曲”的),却很好玩。第二天,爸爸还没有起身,就让我们兄妹三个轮流在他床前背诵。我的记忆力比较好,很快就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闲下来的工夫,听哥哥姐姐们朗读。他们背不出的时候,还能为他们提示。
那时没有考试,没有什么刁难。回到城市,插入正规学校,我的语文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现在看来,这是因为,早期的背诵培养了我良好的语感。
我的语文水平,抗战胜利以后,又有了一个飞跃。其原因,今天想起来,和课本和课堂的关系几乎等于零。那时国民政府规定的所谓“国定教科书”,是很枯燥的。现在只记得蒋介石给蒋经国的信,开头是“经儿知之”。但是,我的老师却是非常好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我小学五六年级时期的语文教师潘诅谨表示无限的怀念。她献身于教育事业的圣洁形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她不大理睬“国定教科书”,常常把冰心的《寄小读者》成批地印发给我们。有的还当作“说话”课的教材。在课堂上,她鼓励我们课外阅读文学作品。她推荐的经典文学作品,除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外,还有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还有一本很有趣的书,叫作《苦儿努力记》,是一个法国作家写的,章衣萍、林雪清翻译的。这本书在解放以后,不怎么有名。但是,我在念大学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连老托尔斯泰都很重视这本书,把它从法文翻译成俄文。
潘老师在课堂上经常离开课本,讲她阅读报刊的心得。现在回想起来,她勇敢地冲破了当时“党化教育”的框框,为我们展示了广阔的精神天地。她的最大功绩是使我对语文有了兴趣。她非常认真地批改作文。我写过一篇游记,许多地方词不达意。她的修改,常常使我惊叹,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处,我的原文是:“那长长短短的竹林”,被她改成“茂林修竹”。直到我念了大学才知道,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名句。我的作文常常得到很高的分数。每一次,我都感到,以后不可能写得这么好了。可是到了学期末了,翻阅作文本的时候,仍然觉得一篇比一篇好。我老是盼着作文课,盼着听她的讲评。
上潘老师的语文课实在是一种智慧的享受。即使在我当了许多年的教授以后,回想起来,作为一个小学教师,她的智慧真是有点惊人。我至今还记得,在一堂课上,她说中国古典诗歌的七言诗,有一种吟咏的调子。即使把它去掉开头两个音节,它的调子还是一样。例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把开头两个字(音节)删掉,变成:“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
甚至再删去两个音节,也还是一样:“雨纷纷/欲断魂/何处有/杏花村。”
她的这个智慧一直像种子一样埋在我心头,直到三十多年后,成了我一篇最有学术质量的论文的动因。
可惜的是,不久以后,我考进了初级中学,永远地离开了潘老师。那时刚刚解放,对于新的意识形态,老教师一窍不通。上课常常是吵吵嚷嚷。隔壁班上,甚至有同学在课堂上打起架来的。一些调皮的同学,常常借机和老师吵闹。好在不断有新的省份解放,大家兴奋地从课堂里哄出去,忙着开庆祝会,排练街头演出,演好人和坏人。语文课常常被不断的演出所取代。那时,即使上课,也很自由,既没有教学大纲,又没有教学参考书。什么语法知识、主题思想、段落大意,没有人去操心。老师大都是根据自己的体会自由发挥。在这样的混乱中,我们班的课堂秩序却很好。这是我们的幸运:来了一个新老师,名叫周陀星。他和潘老师一样,总是把报纸上、刊物上的好文章和书店里的新书有声有色地加以介绍。在这以前,我虽然也读一些课外书,但大都是如《武当豪侠传》《蜀山剑侠传》之类。周老师却让我们阅读人民日报上连载的《新儿女英雄传》(孔厥、袁静著),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过当时还没有全本的,只有华中新华书店出版的,由解放区的青年作家白刃改写的。印刷质量很差,是麻皮纸的,有时要把书上的一团麻草挖掉才能看清文字。但,就是这样的书,从此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辉煌的精神世界。我被一种红色的话语世界迷住了。一种向往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什么时候,我也能把那么精彩的生活和缤纷的感情用自己的话语表达出来,那就太幸福了。周老师也很重视批改作文,每一次都有相当详细的评语,不过比之潘老师有比较多的文学理论色彩。由于他的诱导,班上掀起了一股作文的热潮。有一次,头一天写了作文,第二天一大早就闯到周老师宿舍里。他还没有起身。大家最关心的自然是作文分数。我也问了。他说:“86分。”我随便说了一句:“啊,才86分!”他说:“86分还嫌少?我打作文分,从来还没有超过85分。”一下子,我在班上神气起来。说真的,那种又害羞、又得意的感觉至今留存我心头。
正是这两位老师把文学的种子播在我的心头。
这种种子可以叫作“爱”,但是,似乎还不够准确,那起初的感觉应该叫作“贪婪”。那是一种永不满足的饥渴,我如痴如醉地阅读,狼吞虎咽,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我母亲回忆说,那时我连吃饭都把书本放在面前。当时流行苏联科学家巴甫洛夫的一句话:“科学需要毕生的精力,即使有两倍的生命也是不够的。”我把他的说法发展了一下:如果没有两倍的生命,那就要牺牲除阅读以外的一切爱好。每逢下象棋、打扑克,我就有浪费生命的感觉,不久就通通“戒”掉了。
语文,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阅读成了生命的价值所在。一天不阅读,就觉得很难过。阅读,不是为了考试,因为考试是很容易的,作文决定一切。
不幸的是,理想的老师总是凤毛麟角。高中时期,语文老师是南京大学(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的,他教课却令人丧气。有同学甚至要我发动一个驱逐语文老师的运动。但是,我对语文的热爱并没有受到打击。我是语文科代表,但却基本上不听课。我从第二排搬到了最后一排,闷声不响地钻研杂志和文学作品。这位语文老师也非常重视批改作文。我的作文常常得到他的表扬。他还组织课外阅读,让我们写读书报告。他营造的文学氛围弥补了他教学上的不足。这位老师对我作文常常鼓励有加,使我产生了一点“野心”:向报刊投稿。经过多次失败以后,终于成功了。我在上海的《青年报》上发表了诗和散文。这在当时是一种轰动性的荣誉,荣誉是鼓舞,鼓舞变成了一种自觉的刻苦。刻苦是自觉的,因而变成一种痴迷的欢畅,语文就这样成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种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考取北大中文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现在看来,有些教育改革的专家在争论什么“苦读”还是“乐读”的问题。根据我的经验,苦不苦,乐不乐,关键在于爱不爱。爱不爱,主要看你迷不迷。如果不迷,光是为了考试而学,那怎么能不苦呢?如果不是为了考试,而是出于一种内心的命令,不让你读,不让你写,才叫难受,才叫苦呢。
进入大学以后,虽然授课的教授大都是全国著名的泰斗,但是,并不是每一位教授都能满足我的求知欲,也不是每门功课,都令我喜欢。尤其是一些理论课程,特别是语言学,还有汉语史、古代音韵,神秘莫测,望而生畏,读起来真是很苦。但是,几乎所有的教授,都以他们的渊博的学识激起了我对于理论的兴趣,尤其是朱德熙先生的雄辩,使我着迷,当初以为最枯燥的现代汉语,后来居然成了最喜爱的课程。
爱因斯坦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照此类推,最好的老师就是善于培养学生兴趣的老师。但是,任何至理名言都有其不够完善的地方。爱因斯坦的话也一样。兴趣有一个培养的过程,从没有兴趣到很有兴趣,这中间还有一个克服惰性的痛苦的过程。最好的老师能够把学生最不感兴趣的课程变成向往的乐园,而且为了进入乐园,不惜穿过但丁式的炼狱。
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术泰斗们,诱导我进入了一个枯燥无味的理论世界,这使我心甘情愿地忍受煎熬。我下苦功钻研的第一本经典理论著作就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我立志硬啃,不啃动它誓不罢休。起初,总是看到一个地方,就看不懂,没有办法读下去了。我硬着头皮,反复看了十五六遍,终于豁然开朗。大学毕业后,正是20世纪60年代,极左思潮盛行,读书无用。我仍然孜孜不倦,硬啃经典。有好几年我甚至放弃了语文学,一心只读哲学。甚至硬啃马克思的《资本论》,从中求得辩证思维的奥秘。我的这种硬啃精神,都来自对于北大学术泰斗的崇拜。高名凯先生懂得许多外国语,光是能写能用的,就有四门。与他们相比,自己实在太渺小了。不甘心这种渺小,就有了动力。动力就变成无声的命令。
没有想到,到了改革开放时代,我当时无目的读的书,使我在不知不觉之间提高了理论修养,突然变得有用了。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写过论文,却在一夜之间,要拿出论文来评职称。而我居然很快就拿出来,几年之间,居然积累到几百万字,还有了相当的影响,名字还被写到《当代文学史》里去。最令人意外的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突然来了一个通知,说是凡是副教授以上的,都可以报名参加国家教委组织的“英语熟练考试”(English Proficiency Test)。福建省敢于报名的,只有七个,到了考场门口吓走了两个。五个人考取了三个,文科只有我一个。到四川外国语学院培训口语以后,我获得了出国讲学的宝贵机会。
积数十年学习语文之经验,我坚定地相信:兴趣和热爱是读书的永不枯竭的动力。教师不但要珍惜学生的兴趣,而且要善于培养学生的兴趣。一切摧残学生兴趣的教学模式,尤其是让学生厌恨课程的教学方法和考试方法,应该无情地被扫荡。为了防止一代人创造力遭受扼杀,我在几年前写了轰动性的《炮轰全国统一高考体制》和《高考语文试卷批判》。去年主编的初中语文实验教材,已经得到教育部的立项批准。我的最高目的,就是改变语文课程不讨人喜欢的现状,让语文成为青少年生命的家园。
(选自《语文教学通讯》,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