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的枪声
2016-11-10王丽文
王丽文
冬日的夜幕,就要降临了,加莉雅·别妮斯拉夫斯卡娅还在莫斯科市瓦冈科沃叶赛宁的墓地上,不停地徘徊。她的泪眼中,浮现出了叶赛宁那柔软的金色卷发,迷人的蓝色眼睛,忧伤的神态;她的耳畔,似乎响起了叶赛宁声情并茂的诗朗诵。
紧接着,是叶赛宁的亲切召唤……
处于迷蒙状态的加莉雅知道,天堂上的叶赛宁一定在想念她,急着与她牵手相聚了。一盒马赛克牌香烟抽完了,加莉雅虔诚地跪在叶赛宁的墓前,掏出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凄厉的枪声之后,年仅28岁的加莉雅倒在了血泊中,她的双眼,还在仰望遥远的天空。
弥留之际的加莉雅,想起了初遇叶赛宁的美好时光。
那是在1919年彼得堡的一次文学晚会上,只有16岁的加莉雅,第一次见到诗人叶赛宁,年轻诗人的英俊气质,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三年后,在莫斯科的文学晚会上,她再次听到了叶赛宁的诗朗诵:
从看不见的丛林的蔚蓝中
传来星星的赞美诗
手风琴在急急歌唱
歌唱天堂和春天
望不到边也望不到头
只一片蓝色啄着双眼
充满激情的美丽诗篇,音乐一样动听的韵律,拔动了少女思春的心弦。渐渐地,加莉雅对叶赛宁的崇拜达到了狂热程度。在连续三年多的时间里,叶赛宁的诗歌朗诵会,她场场必到,而且每次总是买第四排第十六号的座位。朗诵会上,她兴高采烈地向叶赛宁致意、鼓掌;朗诵会下,她熟读强记叶赛宁的诗歌,深刻领会其中的寓意和哲理。
那时候的叶赛宁,与妻子拉伊赫刚刚离婚,感情处于真空地带。渐渐地,叶赛宁注意到了美丽端庄、气质文静、正在莫斯科《贫农报》任编辑的加莉雅,并向她发出了邀请。单纯的加莉雅为自己能与叶赛宁相识,感到由衷地兴奋,以至于昏了头脑。少女的初恋定格了,她把生命中最为光鲜的时段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叶赛宁。一颗心,从来就没有半点的犹疑与猜忌。她把叶赛宁的幸福看作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为了叶赛宁,她宁肯牺牲自己的一切。一个富有牺牲精神,而且内在力很强的女子。加莉雅她不仅喜欢叶赛宁的诗歌,还是叶赛宁艺术构思的积极参与者,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智慧的朋友”。她默默无闻地整理、编辑和出版叶赛宁的诗歌作品。她既是叶赛宁的秘书,也是叶赛宁的管家。叶赛宁欣赏她的文学才华,诗集《无赖汉的自白》就是献给她的。然而,原本应该相交的车辙,却因为叶赛宁的薄情,搬了一个节外生枝的岔路。
1921年的秋天,叶赛宁与前来苏维埃访问演出的世界舞蹈皇后邓肯一见钟情。在叶赛宁的眼里,邓肯欢乐的情绪、优雅的舞步放射出的是诱人的光芒。为此,叶赛宁给大他17岁的邓肯写下了示爱的诗篇:
我只希望能凝视着你
看见你眼睛里金棕色的深潭
我愿永远不再走进酒馆
我愿永远不再握笔写诗
哪怕只为了能轻触你的手臂
还有你那秋色的发丝
……
叶赛宁那真诚的抒情诗,叶赛宁那双神情略显忧郁的蓝眼睛里迸发出如此奔放而且灼人的热情,叶赛宁的年轻英俊,使舞蹈皇后痴迷了。两个人以闪电般的速度结婚,出国漫游。
叶赛宁的轻率,沉重地打击了加莉雅。但是,加莉雅依然关心叶赛宁的诗歌创作。她认为,纯洁的爱情,应该是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甘于付出不求回报的爱。因此,她把炽热的爱情深藏心底,常常在信件中和叶赛宁探讨创作技巧、艺术构思问题。对叶赛宁诗歌创作中出现的不严肃、意气用事的情绪,她耐心地在肯定成绩的同时,给予指正。仅在1924年4月至1925年5月期间,加莉雅给叶赛宁的信件就有10封。在信中,她及时回答叶赛宁所感兴趣的任何问题;她征求有关诗集的名称、诗的排列顺序、封面设计、撰写序言等等问题的具体意见;她对叶赛宁信中所托办的修改诗稿和出版等事宜都一一照办。她的每一封信,都饱含着对叶赛宁的敬爱和尊重。在叶赛宁与邓肯感情破裂,从国外返回莫斯科之后,加莉雅接纳了他与他的两个正在上学的妹妹。家务虽然繁忙,加莉雅却毫无怨言,她总是以脉脉含情的目光欣赏叶赛宁的一切。
温馨的港湾,和睦的同居,让烦躁的叶赛宁有了伸展自如的舒适生活。这个时期,叶赛宁不辞辛劳,多次去往莱蒙托夫、普希金当年的流放地高加索地区,以罕见的艺术功力,一发不可收的激情,创作了《列宁》《大地的船长》《二十六人颂歌》等政治色彩较浓的诗歌,出版了《俄罗斯与革命》《苏维埃罗斯》两部诗集,抒发了对苏维埃祖国、对伟大导师列宁的热爱,显示了一个革命同路人的形象。在巴库的自由广场上,他面对着抗击外国武装干涉遭遇枪杀的26位政治委员纪念碑,深情朗诵了《二十六人颂歌》;在《伟大进军之歌》里,他描绘了誓死保卫彼得格勒,尤登尼奇指挥的白军,在红军百折不挠的追击下,退却、溃逃的历史画卷;在长诗《安娜·斯涅金娜》中,他展示了农村革命斗争的壮丽画面,塑造了为苏维埃而斗争的英雄群像。
圣洁、高尚、富有号召力的诗歌,赢得了亿万苏联人民的青睐。在人民的盛情中,叶赛宁没有忘记加莉雅对自己的帮助。他曾经在信中恳切地说:“亲爱的加莉雅,我的朋友,我再对您说一遍,对我而言,您是极其宝贵的!再说,您也知道,在我的命运里要是缺少了您的参与,那该是多么凄凉……”知恩知意的肺腑之言,给加莉雅带来了温暖和慰藉。
但是,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成长起来的叶赛宁,渴望绝对的自由,拒绝哪怕是一点点的束缚。面对理想的爱情与现实的爱情需要选择的时候,叶赛宁的理性永远少于诗性。西哲曾经说过的“性格决定命运”的理论,在叶赛宁的生命中再次得到了验证。
加莉雅的挚爱没有改变叶赛宁放浪形骸的性格。在很短的时间里,叶赛宁先后与一个女演员热恋,和一个女教师逢场作戏。紧接着,在加莉雅举办的一次生日家宴上,叶赛宁与世界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索菲娅相识,不久入门为婿。婚后,贵族气十足的家庭生活,让叶赛宁有了被囚禁在金丝笼的哀叹:
我非常非常的痛苦
这痛苦从何而来我不清楚
如九月冷雨向丛林淋浇
酒精洒遍我的头脑……
夫妻感情很快破裂,婚姻名存实亡。
过眼烟云般的爱情,经叶赛宁之手,酿就了一杯杯喝不尽的苦酒,不仅给自己的身心健康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也给那些爱他的女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的第一任妻子拉伊赫,带着一双儿女再婚了,邓肯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加莉雅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不得不去农村疗养。在与索菲娅结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叶赛宁罹患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住进了心理诊所。面对这一切的变故,叶赛宁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向往的完美爱情,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纠正自己的一错再错。
1925年的冬天,严寒覆盖了莫斯科的茫茫原野,满天飞舞的雪花好似盛开的白色椴花。凄清的一弯冷月和怒吼的狂风,伴着叶赛宁孤寂的身影和冻僵的心,在冰雪中迷茫地踽踽独行。
三天后,他住进了曾经与舞蹈皇后邓肯度过浪漫之夜的列宁格勒安格特勒饭店。
夜,已经很深了,叶赛宁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给朋友们朗诵他刚刚完成的自我审判式的长诗《忧郁的人》。与朋友们话别后,叶赛宁的内心却倒海翻江般的不能平静。忧郁的思绪之中,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映现。
首先现身的是他的第一个妻子拉伊赫;紧接着是第二任妻子邓肯;再后来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现任妻子索菲娅,她们毫不例外地都在以怨怼的目光看着他,都在哀伤地呜咽低泣。自责的叶赛宁,恍恍惚惚地听到了一个“黑影人”的低语: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
我非常、非常地痛苦。
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痛苦来自何处。
“黑影人”坐在他的床边,怒不可遏地列举了一个骗子和放荡鬼寻花问柳、纵酒斗殴的种种劣迹。叶赛宁恍然大悟,恰似醍醐灌顶。原来,模模糊糊的恶魔形象,正是他本人。听着想着,自责的叶赛宁,极力想挣脱“黑影人”的控制,“黑影人”却始终绕着他旋转,挥之不去。
又一个身影出现了,那是他亲爱、善良、温柔、年迈的妈妈。在忧伤的摇篮曲中,他羞愧地告诉妈妈,“只因为没有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所以我才纵酒,我才放荡。”妈妈以疼爱而又不安的目光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乖儿子,似乎原谅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过身去。妈妈衰老的背影一晃儿,变成了那个最爱他的加莉雅。
自责与绝望,鬼使神差地让他割破了手指,以自己的鲜血和着泪水,给他最爱的女人,写下了绝命的诗篇: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
亲爱的,你永远铭记我心间。
命中注定的分离,
预示着来世的重逢。
……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必话别无须握手,
别难过,莫悲戚——
这世间,死去并不新鲜。
活下去,当然更不稀罕。
12月28日拂晓,叶赛宁在安格特勒饭店5号套房自缢身亡。
正在维特尔省农村疗养的加莉雅,听到叶赛宁的死讯,赖以生存的信念彻底崩溃了。她在痛苦的煎熬中,整理了叶赛宁的回忆录后,写下了一纸深情的绝命书,道明了自杀的缘由:“1926年12月3日,我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尽管我知道在我死后会有人对叶赛宁无尽无休地狂吠,但这对于他,对于我都无所谓了。对我来说,一切最珍贵的东西都在这坟墓里……”
加莉雅的殉情,让我想起了元好问的《摸鱼儿·雁邱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