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
2016-11-10晓寒
晓寒
测字是故事的引子,作者正是借助测字的玄虚,来展示一个文化馆里的风云波澜。层层递进的手法,一层层揭开各种人物的面孔。我们阅读小说,莫不如说是在感受当今社会的种种现象。这个文化馆植根于现代社会的漩涡之中,自然离不开社会的种种善良和丑恶的交织。有人在里面兴风作浪,有人被现象所迷惑,更有善良的人们在苦闷中坚守着自身的洁好。一滴水能折射出太阳的光泽,一个个生活的故事足以让人看到社会发展中的种种端倪。故事最终还是让我们相信,随着社会反腐力量的加强,空气的不断净化,明天更美好的信念会扎根于更多善良人们的心头。
文化馆小楼很陈旧,地理位置却优越,同万花公园只相隔一条小马路,掩映在一片槐树荫里,闻得到对面公园里花草的清香,听得见鸟儿啁啾的鸣唱,对面的公园自然也听得见小楼里时不时传出的练琴声或练歌声,许多孩子和家长就是被这些声音吸引来的。不过,他们看向小楼的第一眼,往往是那个挂在显眼位置的电子屏幕,游动字幕的内容大都是些什么青少年美术、书法、舞蹈、器乐、声乐等培训班招生,或者某类艺术考级开始报名之类的宣传广告。时代不同了,文化馆原先纯公益性的辅导、培训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打着艺术辅导或培训的牌子,带有明显追求经济效益的活动。有效益跟着,小楼里的一些人似乎也有了干劲,周六周日一般都不休息,因为这个时节正是招揽学生的大好时光。
今天就是星期日,温小雨领着女儿来了。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幢小楼,有种陌生而又好奇的感觉。小楼里的举架很高,带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老大哥设计的痕迹,落地窗前的护栏和扶手还是木制的,还有走廊吊灯的铁链,跟那些明显经过装修的门窗很不和谐。可能是刚从外面进来,感觉这楼里有些暗,温小雨正不知往哪里走,恰好从楼梯上下来个人,是一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女的,温小雨便问:
“请问,肖音老师怎么找?”
温小雨看到对方打量着自己和孩子,就补充说:“是送孩子学钢琴的。”
对方微笑了一下,还摸了摸孩子的头,说:“肖音不在,有事跟我说吧。”就请她上楼,进了一间办公室,让座,还用纸杯从饮水机里给她接了一杯凉白开,一边问:“你认识肖音?孩子以前学过钢琴?”
温小雨说:“孩子什么都没学过。我同事的孩子同她一般大,钢琴都考过四级了,真让人羡慕。是同事介绍来的。”
对方就微笑着对孩子说:“告诉老师,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上学了吗?”
孩子很乖,说:“我叫姗姗,七岁,上一年级。”
“哎呀!这小声音,真好听!一看就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对方有些夸张地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牙齿,温小雨感觉她笑起来不如不笑顺气。不过,她夸孩子温小雨倒是觉得蛮舒服的,便问:“老师,你……”
“我姓莫,教声乐的。其实,学声乐最好了,将来当歌星,唱出了名,钱海海的。你女儿多聪明呵,让她跟我学声乐吧。”
温小雨有些动心了,问:“声乐能考级么?”
莫老师说:“考级只是个时髦的玩意儿,啥用都没有。不过,你实在想考级,我们也可以立项。”
温小雨说:“听说肖音老师就负责考级,还是钢琴考级的评委呢。”
“谁去当评委,谁负责考级,还不是馆里说了算?这么说吧,你女儿学声乐,我保证让她半年通过四级。”莫老师说。
“真的?”温小雨说:“那什么时候开学?”
莫老师说:“下周。你留下电话。”
第二天,温小雨就接到了莫老师的电话,说:“声乐周六开班,带你女儿上午9点准时到文化馆。每周六、周日各上一节课,课时费优惠价80元,先交半年学费3840元,再免去零头,只交3800元。”满心欢喜的温小雨试探着问是不是可以先试听一节课,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可以,不过只能试听一节。”
转眼周六就到了,将高兴得又蹦又跳的女儿精心地打扮了,准时来到了那幢陈旧而又有一点神秘的小楼。温小雨原以为莫老师会带她们到一间很像样的教室,起码要有一台钢琴,谁知还是那天的办公室,办公桌上除了电脑、打印机、计算器和一摞子纸张之类,今天只是多了一架电子琴。莫老师让姗姗站好,像模像样地在电子琴上摁出一个音阶,就开始“呕呕啊啊咪咪嘛嘛”地教孩子发声。
忽然有敲门声,门缝处露出个50来岁的男的,说:“莫会计,吴局长叫你去一下。”
莫老师尴尬了一瞬,让温小雨先等一下,便转身出门上楼去了。这边的温小雨却蒙住了:莫会计?怪不得这屋里放着保险柜!她这时才有意地往办公桌面上看了一眼,也是巧,这一眼正看见了压在计算器下方的一张财务报表。温小雨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
莫会计回来的时候,温小雨和女儿姗姗早已无影无踪了,忙打电话,可电话里只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唱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文化馆的业务干部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上着公家的班,挣着工资,却还捞着外快,尤其是肖音,学生多,又管着少年儿童培训的艺术考级,简直气死活人了。莫会计的这种心情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本来她是没必要周末来上班的,不就是想也招几个小孩子弄点外快么?一大早就赶过来,将眼皮吊起来盯着窗外,好歹等来个上钩的,却让后勤老张一声“莫会计”就给搅黄了局,真是可恨,该死。可又没法去找那死老张算账,哑巴吃黄连呐。
财务室地处二楼,窗户正对着文化馆院子的大门,不经意就能看见家长领着孩子来来往往的身影。莫会计尤其见不得温小雨领着女儿姗姗来上肖音的钢琴课。越想越来气,索性把门一摔走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到马路对面的公园散心去。
公园的大门外很是热闹,各种摊点比比皆是,冰棍饮料花生毛嗑玩具气球瓜果梨桃应有尽有。莫会计东瞅西撒目,最后挑了两个香瓜称了,交了钱硬说不够秤,顺手又抓了个小瓜转身就走,卖瓜的老农在身后“姑娘姑娘”地叫着也没把她喊回去。
“善哉善哉!女施主形色匆匆,一定有什么心事。要是允许贫道打扰的话,我可以为你测一测。”
对莫会计说话的是道边一测字的,戴着道帽穿着道袍黑布鞋白袜套,清瘦的脸型留着一拃多长的白胡须,挺像样的。正闹心没着落的莫会计看一眼摆在地上画着黑白阴阳鱼的摊布,心里也真就想让他测一测,嘴里却说:“你真的假的?能测准吗?”
“要是测得准,女施主看着施舍,要是不准,分文不取。”测字老道说着便递过来一个马扎子凳让她坐了,从摊布上拿起个线钉的黄纸本翻开,再从树根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递给她,让她随便写个字。
莫会计没接,她知道自己写不好字,别人也难认。远的不说,就连自己刚上二年级的儿子都瞧不上她,有一次儿子考试没考好,家长会时一看卷,语文卷上不少字不会写,写出来的也有不少的错字,莫会计回家就把儿子打了一顿,一边责骂。挨打的儿子不服,哭着说:“你也不比我强,上次作业家长签字,老师说那字像是狗扒拉,不是家长签的,是我自己签的。”气得莫会计大怒,暴打一顿不说,还罚了儿子站。
莫会计说:“不用写了,你就给我测一个‘有字。”莫会计心说,我就是想有,什么都有。
测字老道慢悠悠地收回手,自己在那个黄纸本上写了个“有”字,端详了一下,慢腾腾地说:“女施主是想听实话呢?还是……”
“废话,不听实话还听瞎话呀?”莫会计说。
测字老道皱了皱眉,说:“‘有字拆开,是上边‘大字少捺,下边‘明字缺日。女施主天性急躁、焦虑,事事争先,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明日即想称大,不成呀。”
莫会计脸上乌云翻滚,呆愣有顷,说:“我说的不是‘有没有的‘有,是‘朋友的‘友!”
测字老道又皱了皱眉,仍是慢悠悠地用铅笔在手里的黄纸本上写了个“友”字,端详了一会儿,说:“‘友嘛,是‘反字伸肢出头,女施主本意想反。不过,从古至今,凡反者,必有大忍在先,而女施主处处咬尖,争强好胜,做事只求结果而不择手段,欲速则不达,反而不利。古人云,‘君子益于义,小人益于利。世上的事最难把握的就是一个‘度字。何为度?度就是义与利之间的关系,把握得好,凡事则成,反之则败。过犹不及,知道吧?”测字老道指着摊布上的阴阳鱼说,“就像它,黑鱼越大则白鱼越小,白鱼越大黑鱼越小,就这样不停地反转轮回,相灭相生,正所谓‘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倚……”
莫会计目光像是烟燎了,特别呛人:“得得得,什么西(兮)呀梭(所)的,净瞎说,全是瞎说!你是真老道假老道?”
测字老道放下纸笔,从怀里掏出个证件给她看,说:“你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莫会计沙着嗓子,急皮酸脸地嚷:“现在切块大萝卜就能刻个章,谁知道真假?我看你就是个假老道,见着女的就搭讪,十个老道九个臊,剩下一个大酒包!没人听你胡嘞嘞,赶紧走,要不我喊城管去!”
测字老道气得白胡须直颤,说:“好……好……我在此恭候……”
莫会计这才发现旁边已经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她眼尖,看见不远处温小雨领着女儿姗姗正往这边来,于是赶紧转身离开。
吴局长习惯一上班先开一楼的报箱。报箱一开,时不时地就会带出来一两封无聊的信件,不是邀请你去参加一个多么隆重的会议,就是告诉你已经被编入了什么名人大辞典,反正都是变着法骗你的钱,可这回带出的这封信却挺奇怪,空白信封,只写了吴局长收,还是打印的。吴维一边上楼一边拆开,草草地扫了一眼,却吃了一惊,居然是一封举报信,举报肖音的。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再把这举报信细看一遍,心里就更加不得劲。信很短,内容就一个,举报肖音利用教学之便调戏一位叫温小雨的学生家长,请求领导处分他。
吴维沏茶点烟细琢磨。肖音能力强,水平高,学生多,许多家长都是奔着他来的,辅导培训加上艺术考级,每年为文化馆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他又是局里的后备干部,吴维很赏识很器重的人呐,怎么就……再看那信,连个落款都没有,纯粹的匿名信。这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不过,吴维还是想调查一下,自己履新不久,处事需慎重,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能从侧面进一步证明这年轻人局里选得准嘛。吴维就打电话给肖音让他上楼。
肖音叩门进来,吴维示意他坐,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肖音说:“局长有事?”吴维掐灭烟蒂,喝一口茶,就想出了说话的由头。
吴维说:“局里要对文化馆的辅导培训班做一个工作调研,你把你的学生和家长的名单、通讯方式,还有上课时间表提供一份给我,我让人搞个抽查。”
肖音说:“好,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
见肖音还在等他吩咐什么,吴维笑一笑,说:“就这些。”
工夫不大,肖音就把名单和上课时间表送来了。吴维看了一下,果然有个名叫温小雨的家长,孩子上钢琴课的时间是周六上午9点。吴维翻了下台历,明天就是周六,于是通知肖音明天上钢琴课的时候,请学生家长温小雨过来一下。
温小雨挺守时,9点刚过就来了。彼此介绍了,吴维让座,倒茶。三十二三岁的温小雨还是很有些女人韵味的,看来世上的事也是无风不起浪。吴维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着别的,无非是关于钢琴课学生和家长都有什么样的反映做什么样的评价之类,一边观察她的反应。温小雨平平淡淡地回应,并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寻常的神态。
吴维干脆单刀直入,说:“温小雨同志,实话实说吧,我们接到了一封举报信,想调查核实一下,请你配合。”吴维就把举报信递给她。
温小雨看信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神态很平静。吴维说:“温小雨同志,信的内容你看明白了吗?”温小雨微微点头。吴维说:“好,那么请你如实回答我的询问,我们不能冤枉好人,但也不能放过坏人。”吴维忽然感觉自己的话有点像电视剧里公安人员的台词,于是打住。
停顿了一下,吴维问:“温小雨同志,信上所举报的是事实吗?”
吴维静静地观察,耐心地等待。温小雨始终低头看信,沉默不语。吴维重复一遍,情形也重复了一遍。
吴维心里纳闷,到底什么情况啊?有,还是没有?也许是女同志害羞,对这种事情难以启齿?本来按事前想好的,如果对方承认有,他准备问一些详细的细节,以便将来的处理有根有据,实事求是。可是现在,这第一步就卡壳了。吴维点燃一支香烟,耐着性子等待。对于这种事情,假设的判断无外乎两种,一是,有,对方羞于开口。许多受骚扰受侵害甚至遭强暴的女人都是选择沉默回避的。不过,假设有,按常理,她应该领孩子退学或要求换老师,可现在怎么依然让孩子跟肖音学琴?二是,没有,可如果没有,那就该断然否认呀……到底怎么回事?
吴维的香烟烧完了,仍无回音。他拧灭烟蒂,尽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温小雨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举报的内容属实,你就点头;如果不属实,你就摇头。好吗?”
吴维就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表态,一边拿出香烟吸着。又过了一阵,温小雨仍然毫无反应,甚至连头也没抬。他正要问,蓦然见她起身走过来,弱弱地说:“我走了,再见。”就把举报信往吴维的写字台上一放,转身离开了。吴维青瓜一样愣着,半寸多长的烟灰落在手上,这才醒过神来。他灭了烟蒂,发现放在写字台面隐蔽处的智能手机的录音盘还在转着,关闭,又鬼使神差地揿开,明知什么都没有还是仔细地听,手机话筒里除了自己那几句孤零零的询问以外,无任何声音,他甚至感觉那几句孤零零的声音也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望着办公室上方似自己思绪一样迷茫的烟雾有些不知所以,便大打开门窗,让过堂风把脑袋上方那灰蒙蒙的思绪捋一捋。
可是捋了几天也没捋明白。有?还是没有?这疑问苍蝇似的在吴维的脑袋里嗡嗡嘤嘤地盘旋。恰在这个当口,区机关工委来了通知,让局里派一名后备干部到市委党校参加学习培训,为期一百天。肖音是局里的后备干部,也就是局长的储备人选,就得他去。莫会计知道了消息,就要求接管艺术考级。文化馆人手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她既然主动要求,吴维也就答应由她暂管。肖音的学生就分散到别的培训班。莫会计似乎早有准备,又上报纸又上电视又拉横幅又上电子屏幕,一时间把个艺术考级的广告做得满城风雨。
老婆送给吴维的生日礼物是一套铁灰色的高档西装,再配上一条深灰色的金利来领带和一双凯撒黑皮鞋,一下子把他抬靓了许多,星期一上班一走进小楼,就招来了许多的赞美。吴维嘴里谦虚着心里却挺受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忍不住又照了一回镜子。点烟,泡茶,心情不错。
座机响了,是区纪委打过来的,让他马上去市委开会。他便转身下楼喊司机。
市委的大会议厅坐满了人,会议桌上摆着各单位的标牌,工作人员请他签了到,指示他坐在最后排的列席座位上,他这才发现今天参会的都是全市各大局机关,自己是个例外。
会议是市纪委主持召开的,内容是通报全市前一阶段反腐败的工作成果。通报的人一共10个,其中有3个原来是吴维这个单位的,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来。一个是区文化局原局长张红军,一个是原书记杜杰,另一个是原办公室主任兼会计,三个人私分了文化馆艺术考级的18万元钱。张红军判了10年,杜杰主动退赃并积极检举揭发,免予刑事处分,会计判三缓三,三个人自然都是党籍公职双开除。
吴维所受的震动的确不小。虽说他履职的时候区委组织部在谈话时提到过此事,但今天身临其境,还真有些冷若冰霜的感觉,何况那腐败的赃款正是眼前最敏感的艺术考级款。市纪委书记的讲话他一句也没记住。会议结束往外走的时候,遇见了几位曾经党校的同学,自然要说几句刚才会议的话题。吴维说:“十八万三个人分,每人才六万,怎么有判十年的,有判三缓三的,还有免予起诉的,差距怎这么大呢?”党校的同学信息灵通,现出一丝的坏笑,说:“态度问题嘛。有的人信息灵,知道要犯事儿了,赶紧主动坦白退款,还积极检举揭发,态度诚恳。可是有的人正相反,纪委找到他,他拍着胸脯说,就是我分的,咋地?以前的前任们都这么分的。又赶上纪委找他那几天他到外地去泡温泉打麻将,手机关机玩失踪,这一对比,反差大呀。”党校同学的笑里就又带了点奥秘的样子,说:“这体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接下来,吴维就郁闷了差不多一整天,直到下班回到家,老婆把饭菜摆上桌,他心里的雾霾才开始消散。餐桌上有他爱吃的虾爬子,老婆还给他倒了一杯红酒。一股温馨涌上心头。
吃着饭,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
老婆说:“哎,你们是不是又要重新推荐后备干部啦?”
吴维剥虾爬子的手没停下来,说:“那是上级组织部门的事。”
老婆说:“那不是得你们推荐吗?”
吴维吃着虾肉,说:“你听谁说的?信息挺灵啊。”
见他只顾吃喝,老婆就又追问了一遍。吴维有点不耐烦,说:“把自己的事做好,别参政议政。”
老婆说:“你别不耐烦,啥叫参政议政?上来个不听话的,跟你作对的,你好受呀?”
吴维擦着手,说:“这不像你说的话呀?”
老婆说:“对,是小莫说的。”
吴维警惕起来,问:“小莫?哪个小莫?”
老婆说:“你们单位的会计小莫呗。”
吴维皱了眉,问:“她跟你说的?”
“对呀。我看小莫挺好的,聪明,办事讲究,对咱也好。”老婆说。
吴维摔了餐巾纸,说:“她太过分了!要不是肖音去党校学习,这考级的事也该不着她管。还得寸进尺了。”
“哟,生气啦?穿西服的时候咋恁美呢?”老婆说。
“你说什么?西服……”吴维问。
“对,是她送给你的,怕你拒绝,让我哄你的。”老婆说。
吴维这下真生气了,蹾了酒杯,说:“你……你咋这么糊涂呢?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这不是……”
老婆说:“实话对你说吧,人家不单送你西服,还借钱给我炒股呢。”
吴维的脑袋“嗡”地大了,急问:“你炒股?你会炒股?什么时候的事?借了多少钱?”
“你慌什么?两个月前,她领我去证券公司办的手续,替我垫的两万块钱,教我炒。我都赢钱啦,赢差不多四万啦。”老婆说得有些得意。
“输赢是另外一回事。你敢保证她借你的是她自己的钱吗?”吴维一下子就想到了考级款。
老婆感觉有些理亏,底气就不足了,喃喃地说:“反正人家小莫挺讲究的。”
吴维平静了一会儿,说:“明天你就把两万块钱还给她。再到商场看看那套西装什么价,给她钱。另外,我劝你别炒股了,咱是外行,别玩那个,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肥猪走哇?听新闻看小说,有多少涉足股市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听我的,见好就收吧,别炒了,好吧?”
老婆点点头,收拾餐桌洗碗去了。
吴维一进单位大门就看见了温小雨的背影,开始还以为她是送孩子上课,可马上就觉得不对。各种辅导培训班都在周六周日,平时也都在下午4点钟以后,这一大早刚上班,且只她自己,是做什么呢?带着疑惑的吴维远远地看着她款款地上楼,径直去了财务室,疑惑就又增加了几分。本来想一上班就找莫会计谈话的,现在干脆直接过去了。
一进财务室,吴维更是诧异,原来财务室只有会计出纳两张办公桌,现在却多出了一套桌椅,虽然只是一套学生上课的桌椅,可还是把财务室挤得挺满。温小雨正坐在课桌前,摆弄着一大摞艺术考级的考生登记表,见他进来,叫了声吴局长,便又在整理那些表格。这里说话不方便,吴维就让莫会计到自己的办公室。
莫会计很敏感,一进局长办公室就解释说:“温小雨是我临时聘来做考级工作的,本来考级收款是出纳员小桑的事,可小桑兼着局里的司机,总有事出去,考级报名的人络绎不绝,需要有人守着。”吴维问:“这个学生家长没有工作单位吗?”莫会计说:“她原来是开发区一个药厂的出纳员,现在药厂倒闭了。”莫会计说:“这件事我应该事先请示局长的,只以为这不过是临时聘用,考级结束就完了,所以也就忽视了。这是我工作的疏忽,还请局长批评。”
县区一级的文化局和文化馆是局馆合一的,文化馆的馆长一般都由一位副局长兼任。吴维心说,你即使不同我打招呼,也得跟馆长打个招呼呀,即使是临时聘用工作人员也不能擅自做主呀。心里别扭着,嘴上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见吴维往茶杯里放茶叶,莫会计忙拿起电热水壶为他沏上茶。
吴维把前天市纪委会议通报反腐败成果的情况说给莫会计听,让她制定一个关于艺术考级的财务制度,局里审阅修订后严格执行,莫会计面色就有些不太愉悦。
吴维也不太愉悦。莫会计离开,他打开电脑,Wi-Fi一接通,手机就“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一串一串地像糖葫芦。手机微信带来了许多便利,可也带来了许多烦恼,有正经事的时候它捣乱,无聊的时候它倒是可以解闷。现在的吴维有点烦躁,于是打开微信解闷。
最热闹的是那个有着70多名成员的大群,一多半熟悉,一少半不熟悉,不熟悉的都是互相拉进来的。这阵子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抢红包,夹杂着一些聊天。他发现聊天怎么都是谈股市的?这个“下跌”那个“清仓”的,哭嚎声声,一片狼藉。本来他对股市是毫无兴趣的,可是因为老婆的涉猎,不自觉地就关心起来了,于是赶紧给老婆打电话,可老婆那边却总是占线。
一个红包出现了,他随手一点,抢了2元钱,马上就有人说他有福,要发大财了。一个熟悉他的人说:“老吴上来啦?最近忙啥呢?”他说:“没忙啥,瞎忙。”又有人说:“老吴忙着反腐败呢吧?前天市里开大会,十个典型老吴那占了仨,得注意啦。”又一个熟悉的人说:“换下一话题,请听题。张飞的母亲姓什么?”半天没人答。于是出题的人自己答:姓吴呗。有人问:根据?答:“吴氏生飞”嘛。就引来了一些个大拇指和呲着大牙的笑脸。吴维也乐了,也回了个睁着一只眼睛的笑脸。
他关心的还是老婆的回话,就把手机调到静音,点燃香烟吸着。上任两个多月,他还是挺谨慎的,能想到的事都做了,像自己的办公室面积超标,马上就打了间壁缩小;单位小汽车费用超标,就制定制度责成办公室按汽车里程表控制汽油费;还拆除了职工食堂的小单间,局领导同大家在一起吃工作餐。不过,他感觉还有些事在困扰着他。都是些什么事呢?一时又难以想清楚。
老婆的电话始终没打通。又想起了微信里那道歪题:“吴氏生飞”……
直到下班回到家才弄清楚,老婆果然陷到烂泥潭一样的股市里去了,白天始终用手机同炒股圈里的人研究行情,所以一直占线。心情烦躁的老婆抱怨说:“这股市像个疯子,三个月前我啥都不懂,成天赢钱,钱像吹气儿似的涨,可就这几天,赢的四万多输了不说,四万的本钱也开始赔了……”
吴维问:“你不是两万本钱么?怎么四万了?”
老婆说漏了嘴,只得坦白,说:“开始是两万,后来小莫又给我投了两万,让我打的借条,说过一阵子考级结束后给你发劳务费的时候再顶上。”
吴维的气一下子就顶到了脑门上,“啪”地摔了筷子,一根筷子跳起来落到很远的地板上。他转身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狠狠地吸烟。
生这么大的气还有个诱因。下班的路上,他恰巧遇上了在微信群里出“吴氏生飞”那道题的熟人,熟人是文教系统的老人,知道的事多,熟人说:“你们那真是一窝小苍蝇,本来不应该有事儿,窝里斗,没事儿找事儿。你们那一个姓莫的出纳嫌分钱不均,把事儿捅出去了,本来是想出出气,可一不留神却成了反腐斗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维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妈的,这种人,真是不得不防啊。
他狠狠地摁灭烟蒂,郑重对老婆说:“明天,不论赔多少,你赶紧清盘,以后不要再玩那个东西。早晨,你就给我取出五万元钱,我上班就把所有的事全都清盘。”这一夜辗转反侧。他自我解嘲,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一个词:清盘……
吴维把莫会计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说:“小莫,你借给我老婆的四万元钱,还有那套九千九百九十八元的西装,一共五万元钱,都在这了,你收好,把账做清楚,好吧?”
莫会计却变了脸色,僵硬且冰冷,说:“吴局长,你这样太伤感情了。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当官儿的不打送礼的,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对局长和嫂子的一片心意,局长你现在这不是打我脸呢吗?再说了,三个月前,嫂子的借条我早已经下账了,现在这钱,也只能按还钱下账,账面是改不了的。按理说,考级结束,发劳务费理所当然,到时候,这笔钱按劳务费一走账,自然而然。局长,到底怎么办,你再考虑考虑吧。”说完,莫会计转身离去。吴维呆呆地看着写字台上的五沓人民币,不会玩了。
呆了一会儿,他一下子醒过神来:借款?这不是挪用么?挪用公款超过三个月,他清楚那是个什么说法,况且是老婆用作炒股票!吴维不由惊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忙把那钱收起来,万一谁来撞见,又撞出个什么祸来。
蝉们的喧嚣在人们的忽略中安静下来,夏的热浪已转成秋的清凉,树叶也在不觉中失去了先前的翠绿。
肖音一百天的党校学习已近尾声,反腐倡廉,计划中的“红色之旅”取消了,剩下的只有培养心理素质和团队精神的“拓展训练”。已经是训练的最后一天了,恰好肖音从高高的器材上下来,正在解安全带,就听到一旁衣服兜里的手机响。
是单位的司机兼出纳员小桑,问他说话方便不方便,他就走到训练场外的树丛里。电话里说:“肖师,明天区委组织部就来考核后备干部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局里一般称有专长的业务干部为“老师”,时间长了人也熟了,就省略了一个字。
肖音说:“上午办公室电话通知我了,正好我们明天学习结束,我明天回去。”
电话里说:“肖师你可真能沉住气,人家这边早就开始做工作了,挨个发‘劳务费,让‘支持她。”
肖音问:“‘人家是谁呀?”
电话里说:“你应该清楚呀。兄弟打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你打抱不平。”
肖音就有些感动,说:“谢谢你小桑,回去见面再唠。”
晚上的聚餐真的是“最后的晚餐”,大家也都放开了。说是淡定,其实心里也是受了影响的,相互间的推杯换盏说说唠唠肖音什么也没记住,只是差不多到了最后,原区长秘书的笑话他倒是记住了。喝得半醉的姜秘书说:“前不久,区长梁波升任副市长,临走的时候,区政府大门外围了一群人说是来为梁区长送行,区长挺高兴。区长走到大门口,人群里冲出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把握住梁波的手,嘴里喊着前任区长的名字说,尹区长呀,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这些年,梁波可把咱们坑苦啦!……旁边的人赶紧上去解围,可老太太的手握得贼紧,一边摇着一边喊,把刚才的话喊了好几遍……”稍知道底细的小声说,姜秘书落魄了,以前他说话可谨慎了。
人好像真的有第六感觉,开会之前,肖音就感觉不得劲,结果会议之后,区委组织部考核的对象真就不是他,而是莫会计。午休的时候去外面散心,小桑又在电话里为他鸣了一阵子不平,他不想节外生枝,说自己有事,就关了手机。
其实人的许多烦恼都来自身外,就说这件事吧,你当了“后备干部”,德性才干就增出一截吗?相反,你就短了一截吗?我不还是我吗?……这样想着,也就轻松了许多。
道边有几个人围着个旧书摊,摊主坐在那念念有词,围着的人很少去翻书,却都在听他的贯口。“……天地的过客就是人,人活在世,许多的事做不了主,过去的时光,走散的人。你越想抓牢的,越是离开你最快的。心字三个点儿,没一个点儿不在往外蹦。人人都怕自己不清醒,其实人生何必太清醒?做粥要放三分米,七分水,喝酒要到三分醉,七分醒,看书是三分在看七分在想。沏的是茶,品的是生活是知识;斟的是酒,喝的是艰辛和快乐;看的是书,读的是整个世道和人生……”
肖音听得有趣,就忍不住去翻他摊子上的旧书,却真的有一本奇书,发黄缺页的线装书,书名叫做《巧连神数》,作者竟然是诸葛亮。他来了兴致,明知是个假古董,也真心想要,就讨价还价,最后20块钱买了。
下午无事可做,就打开电脑听着音乐,用诸葛亮的招数测名字。给自己测出来的是“傍虎吃食有损无益”,想了一阵,似懂非懂。再测自己熟悉的人,给莫会计测的是“堪愁堪忧大被蒙头睡而不醒醒而云游”,给吴局长测的是“可也”。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小桑来了,见办公室里其他人不在,对肖音说,他去了区委组织部替肖音鸣不平,还反映了莫会计拉票,还有其他一些问题。肖音仍然不愿意节外生枝,就转移话题,给小桑测了一回名字。
不想,下班回到家,小桑打来电话说莫会计经济有问题,还说出了一些具体的时间、事件和数字,更让肖音惊讶的是,小桑告诉他,那天,区委组织部的人考核谈话时,问说肖音利用工作之便,调戏一个名叫温小雨的学生家长,有无此事?小桑说,肖师,我可真服了你了,你顶着这些个屎盆子还能坐得住,别人都去了组织部,你却不去,啥意思呀?
肖音这下可给弄火了,栽赃陷害,太卑鄙了!第二天一上班,他径直去了区委组织部。
一星期后,吴维接到区委组织部通知,鉴于考核结果和群众的反映,建议撤销莫旗谢“后备干部”资格,并将择期重新推荐。吴维本想平静几日再向她通报,不想市纪委的一个电话,让他无法平静了。电话里说,根据举报,市纪委将要对你单位的会计员莫旗谢的有关经济问题进行调查核实,请你单位认真配合。
吴维的脑袋“嗡”地就大了,他立刻就想到了老婆炒股的四万块钱和那套西装。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心律的加速,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颗粒含了。平稳了一阵,他想是不是应该通报莫会计,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可转念一想是绝对不可以的,万一弄不好再整个事先串通的罪名,到时候很可能会罪加一等了。是谁举报的?肖音?对,就是他。区委组织部通报说,肖音实名到组织部反映了莫旗谢的问题。吴维的胸口又是一阵堵。在这之前,他一直很讨厌莫会计,也一直为肖音惋惜,而现在,却一下子反过来了,老天把他和莫会计推到了一个战壕里,肖音却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第二天一上班,市纪委的人就来了,简单说明了情况,吴维请二位来到会议室,便亲自去通知莫会计。
吴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地待了半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小桑跑来告诉他,说莫会计在会议室里晕倒了,吴维赶紧过去,见莫会计闭着眼睛平躺在几个排起来的椅子上,纪委的同志说已经叫了“120”。工夫不大,救护人员来了,忙了一阵,用担架把莫会计抬下楼上了救护车。小楼里的人都出来看,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吴维同办公室的人跟到了医院,确诊莫会计是急性戊型肝炎,需抢救住院。吴维知道她这是急火攻心,却没想到如此严重,安排办公室赶快通知家属,协助陪护。
纪委的调查自然暂停,精神紧张的吴维也得以停下来喘口气。他决定面对面地同肖音谈一次,也好从侧面了解一下他究竟举报了些什么。
肖音坐在吴维写字台的对面,看神态并没有什么反常。吴维面色凛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说:“肖音,是你向市纪委举报的小莫吧?”
肖音惊愣了一瞬,狐疑地看着他,说:“我没举报过任何人。”
吴维慢慢地喝一口茶,吸一口烟,慢慢地说:“肖音,我虽然上任时间不长,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诚实的人。”
肖音有些丈二的和尚,说:“吴局长,我用人格做保证,我真的没有举报过任何人。”
吴维说:“你到区委组织部去过吗?”
肖音说:“去过,但我说的只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有人举报我利用工作之便,调戏一位名叫温小雨的学生家长,我请求组织认真调查核实,还我清白。”
吴维说:“别的没有吗?”
肖音说:“别的没有。您可以到组织部问一下,是不是别人反映的。”
吴维问:“谁还去过组织部?”肖音犹豫了一下,说:“小桑去过,他说他为我打抱不平,反映了小莫拉票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谈话结束,肖音离开。吴维马上打电话询问组织部,付部长——也是副部长回答说:“除了肖音,没有任何人到组织部反映任何问题。”吴维又叫来小桑询问,小桑一脸无辜地说:“这事儿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去组织部?我吃饱了撑的?……”
吴维对肖音又气又恨,心里狠狠地说:“真是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艺术考级已经到了最繁忙的阶段,莫会计又赶上这么个事,原本是打算肖音党校学习结束便接管过去,然而现在,吴维对他已怨恨到了心里边,是他告的莫会计,再让他接手考级,这不是把刀把往人家手里递吗?吴维当然不能。整天给局长开车的小桑自然看透了领导的心思,就提出来要为领导分忧,把这份工作担子担起来。也是,小桑鞍前马后地围着自己,这个时候提一点要求也属正常,其实吴维心里也正考虑让他接管,一是他兼着出纳懂财务,二是他听自己的话,这回他主动要求,吴维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原先的办公室主任兼会计已经被“双规”,跃跃欲试的莫会计有病住院,现在的办公室只剩了小桑一个人。小桑虽说是司机出身,却很机灵,办公室的事就张张罗罗地做起来,整天把勤杂工老张和临时雇佣的温小雨支使得团团转。
吴维很是满意,就在领导班子会上提议小桑代理办公室主任。恰好副局长的一个亲属刚从部队专业,正愁分配工作的事,又会开车,就建议调进来顶替小桑当司机,工作需要,那就先工作后办手续。
小桑有了地位,也感觉有了身价,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本来眼睛挺尖,开车差半里地就能分辨出前边的鸭子哪个是公哪个是母,可这会却从地摊上买了副眼镜戴上,像是真的似的。其实,小楼里的人嘴上没说,怎么看他都像木匠戴个老花镜。
忽然,办公室的门“呼”地开了,勤杂工老张闯进来说:“桑师傅,明天供暖公司要试暖气,让各屋留人。”
见小桑耷拉着脸不吱声,老张不知所以,正待要问,就听小桑说:“老张啊,你来机关工作也快两年了,进门先敲门不懂啊?”
老张恍然大悟,伸了下舌头,退出去,敲了门,再进来,说:“桑师傅,明天……”
小桑打断说:“机关里大小有序,不是按年龄排的,知道不?”
见老张还蒙圈,温小雨憋住笑,说:“你叫‘桑主任。”
老张再次大悟,忙退出去,重新敲了门,轻轻推门进来,压着声音说:“桑……主任,明天……”
桑主任说:“你去通知各办公室,明天全天留人。”
快要下班的时候,桑主任接到中学同学“地瓜”的电话,请他下班后喝酒。“地瓜”这些年从街头烧烤发展到开小饭店,事业蒸蒸日上,所以动不动就张罗同学小聚,并主动埋单,胡吹乱侃一通,力求改变当年班主任给予的“地瓜去皮任麻不是”的疲软形象。“地瓜”电话里说,让他一定把主管考级的莫老师请来,有事相求。桑主任说:“考级的事跟我说就行,快说晚上哪?”“地瓜”说:“过滨河路立交桥,新开的‘刚记酒店。”桑主任说:“‘刚记?不对呀,前边还有一个字吧?”“地瓜”说:“啊对,三个‘金字。”桑主任说:“那个字念‘鑫。”其实他也是前几天开车送吴局长去那才知道的。
见温小雨偷着乐,桑主任请她一起去,温小雨说:“不行,得接孩子,做饭。”桑主任就语重心长地说:“你呀,怎么跟你说呢,你没看出来?这小楼里缺人手哇,我这个主任得兼着会计,现在还缺个出纳,多好的机会!”温小雨如醍醐灌顶,连忙给老公打了电话,说考级事物繁忙,晚上加班。桑主任把新来的司机小鲁叫过来,吩咐他下班先送局长,再回来有工作。
桑主任带着温小雨一下汽车,把站在酒店大门口的“地瓜”给造愣了,“地瓜”盯着他的眼镜问:“眼睛咋近视了?开不了车啦?”
温小雨不失时机地说:“桑老师是办公室主任了。”在官场上介绍领导,副的也不能说“副”字,当然桑主任的“代”字也不能说了。
桑主任端着架回头对司机小鲁说:“你回去吧,就不用来接我了。”
“地瓜”就把举在半空原打算拍老同学肩膀的手放下来,改成了握手。
来到包间,“地瓜”把等在那里的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表妹。”
桑主任问:“怎么?就四个人?”
“地瓜”说:“对,一个外人没有。”就吩咐服务员上菜,开席。
酒过三巡,“地瓜”切入主题,指着身旁的小女子说:“我表妹音乐学院毕业,开了个琴行,带了几个学生,听说你们那考级搞得挺热闹,想……哎呀,我说不好,让我表妹说。”
小女子向“地瓜”飞了个媚眼,说:“桑主任,是这样,你们的艺术考级影响很大,学生和家长特别认可,我想,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在我的琴行设一个考级报名点儿?”
桑主任说:“小菜一碟。跟你们说啊,这位温老师就是专门协助我负责考级工作的。”
小女子就很夸张地把一双粘着假睫毛的眼睛和一张涂得猩红的嘴张得挺大,忙起身敬酒。温小雨本来喝的矿泉水,这会也禁不住奉承喝了啤酒。场面上的事,比起面前这位小女子,温小雨可是差得十万八千里,没多会儿,就给喝晕乎了。
桑主任酒喝得高兴,就来了灵感,对小女子说:“你做个像样的牌匾挂出来,写上‘中国音乐学院艺术考级辅导培训点。”
温小雨插话说:“别叫‘点,叫‘单位。”
小女子就又夸张地把眼睛和嘴张大了一回,还配上了一声很尖利的“呕——”
“地瓜”插不上话,就一个劲地劝酒,一会儿一干杯,两会儿一吹瓶,四个人喝得红头涨脸。最后,意犹未尽,小女子提议请桑主任和温老师去唱歌,于是,又到歌厅去。其实,只小女子一个人一首接一首地唱,温小雨只是吃水果献假花,毛桑更是一对哑巴鸟,不过会喝酒,自然又是一阵对喝。其间,二人搂脖子抱腰一起去卫生间,一边方便着,一边唠。
桑主任说:“你的这位‘表妹啥时候认的?又能喝又能唱,你小子艳福不浅呀。”
“地瓜”说:“你的温小妹前挺后翘,有味儿。”
桑主任说:“可她跟我没关系呀。”
“地瓜”说:“可以让她‘有关系呀,那就看你的手艺啦。”
二人就挤眉斗眼地对着笑了。
曲终人散。送温小雨回家的路上,桑主任都试图耍一耍“手艺”,不过,都遭到了温小雨神经质一般的回绝,直到把她送进小区来到楼前,他借着酒劲最后施展了一下,她好像有一点半推半就。
吴维心虚,一直没敢同莫会计接触,转眼一月有余,吴维想还是应该去探视一下,毕竟是自己的下属,住院这么长时间,即使纪委的人知道了也说不出别的来。可是,他来到医院却扑了空,负责的医生说这个患者几乎就没在病房里住过,白天来了也是打了吊瓶就走,医生警告了多次,家属也不配合。她的病是特殊类型的肝病,传染性强,她的病房都是单人封闭的,又有家族病史,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医生说她,她都说单位工作太忙,脱离不开。你这位同志,回去跟你们领导反映一下,不能这样用人,这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呢吗?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吴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下班回家,老婆的话证实了他的感觉。老婆说莫会计在电话里翻来覆去地跟她说了一个多小时,中心意思就一个,说她这些日子白天黑夜地把所有担心的账目都重新做了一遍,有些账牵扯到出纳小桑,还得局长出面让他配合一下,局长更得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挡一挡。现在,她和局长已经被捆在一起了,希望局长能和她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吴维感觉胸口一下子快被堵死了。赶紧吃了药,躺下,却依然心慌意乱。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情况将会怎样个糟糕法,只感觉自己像个俘虏,被捆得死死的,任人牵着,不知道往哪里走。
一夜大雪,骤然降温。大马路上撒了盐,虽然脏却可以行车,小马路的情况就糟糕极了,雪下面是冰,人也滑车也滑,上班这一路就遇见了两起汽车追尾。
吴维一进小楼,迎面一团团雾气就汹涌地扑过来,顺着“哗哗”的水声寻过去,原来是肖音的办公室,热水正在从棚顶一处暖气管道的活管处泄下来。吴维心里一震,楼上正是自己的办公室!忙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小桑、张师傅,还有温小雨正在忙活着,张师傅正使管钳子拧着自己写字台旁边那组暖气片的接口,小桑和温小雨正在把地上的积水往墙角暖气管道的活管处扫。
见吴维进来,小桑忙说:“局长,你这里啥事儿都没有,水都从这里排到下边去了。”又说:“肖音办公室的阀门开了一宿,热水上不来,这屋的暖气就冻坏了,今早阀门一关,热水就把冻坏的地方顶开了。”
他这么一说吴维就明白了。小楼里的取暖设施年久失修,上秋的时候,上边批下来一笔专项维修经费,由莫会计负责把楼里的取暖设施全部更新。问题是上周试暖气才发现的,只一楼热,二楼却不热,只有将一楼的阀门关闭,水才能从主管道顶到楼上,可是楼上热了,楼下却又不热,所以每天都得将一楼的阀门开了关关了开的。总阀门恰好在肖音的办公室,所以每天下班前,肖音得将阀门关闭,让热水顶到楼上去。其实这么做,一楼同样存在风险。
肖音的办公室是重灾区,从天而降的热水把一些乐谱、书籍浇得一塌糊涂。老张从楼上下来,帮着他一起忙活,好歹算是把水排净了,但依然满屋子湿气,像个澡堂子。肖音挺感激的,就请老张坐下,拿出香烟请他吸。两个人吸着烟,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
张师傅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测字的事,说:“肖老师,听说你会算命?跟你说个名字,你就能测算,真的呀?”
肖音笑一笑,说:“我哪有那本事?闲着没事儿的时候闹着玩的。”
张师傅却很是认真,说:“哎,什么都可以闹着玩,算命的先生却不能跟他闹着玩的。我小的时候,我们村里就有个会算命的先生,平日里做兽医,可谁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像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迁坟啥的,都请他去给测算,测得准哩,十里八村的都请他,受敬重呀。肖老师,你有文化,肯定测得准,给我测一测吧。”
肖音说:“张师傅,我跟人家比不了,我真是闹着玩的。”
老张却越发认真起来,一定要测,肖音拗他不过,只得答应,就从抽屉里找出来那本《巧连神数》。有桌面挡着,抽屉里的东西一点没湿着。
老张报了大名,按着套路一查,结果是四个字:“红杏出墙”。老张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字都不认识,自然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肖音见他憨态可掬,就解释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说,你除了自己的媳妇以外,心里还想着别的女人。”
老张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忙说:“我媳妇跟别人跑了都好几年了,要说出墙,那也是她出墙,我可没出墙啊。”
肖音就笑得不行,说:“是她出墙,你没出墙。”
老张却又严肃起来,说:“肖老师,你可真神,跟你说啊,我也差点儿出墙。有一回,我到前边的公园里溜达,对面过来个女的,胸脯子露出来一大截子,一门儿叫大哥,就把我往那树棵子里拽,吓得我心直跳,挣脱身子就跑。肖老师,你真神,都让你给算出来了。”
肖音更乐得不行,心说这老张可真够憨的,连隐私都说出来了。这么个老实人,真不该让他心里有什么负担,于是说:“张师傅,刚才是逗你玩的,我说错了,不是‘红杏出墙,是‘红信出墙,写信的‘信,是说你有好消息传出去了。”
谁想老张更认真了,说:“写信的信,你要这么算,那就更准啦!昨天晚上,我就把一封信贴到楼外的红墙上去啦!”
肖音纳闷,问:“你贴信,贴的什么信?”
老张说:“我不认得字,我哪知道是什么信,是桑师傅……呃,桑主任叫我贴的。”
见肖音认真,老张就引了他出去,果然,小楼外面粉刷过的红墙上贴着一张A4打印纸,并没有人注意到。老张指给他,肖音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打印在上面的内容竟然是说自己利用教学之便,调戏女学生和学生的女家长。肖音强忍怒气,揭了下来,问老张,真的是桑主任让你贴的?老张说是,桑主任说是考级的广告,贴完我就回屋睡觉去了。老张白天干勤杂,晚上打更。
回到办公室平静了一阵,肖音上楼,把刚才揭下来的“广告”交给吴维,请局长调查核实,还以清白。肖音走后,吴维从抽屉里拿出今早刚刚在信箱里收到的打字信,一对照,竟然同肖音送来的“广告”一模一样。此前,副局长过来“通气”,也在信箱里收到了同样的信。这让吴维心生疑虑,昨天接到区委组织部通知,明天局里继续推荐“后备干部”。这两件事究竟有无关联?
第二天,区委组织部来了两位同志,程序同上次一样。群众推荐的票数肖音胜出,被确定为考核对象。一周后,吴维被组织部叫去,当面交代:你单位推荐的肖音在考核谈话中和事后的群众反映中,存在很多问题,归纳起来共有五条,一是拉票;二是群众威信不高,虽然票数胜出,但不占优势;三是私心严重,只为自己办公室取暖,打开总阀门,导至单位楼上暖气冻坏,造成损失;四是利用教学之便,调戏女学生和学生的女家长;五是上次推荐“后备干部”后,举报被推荐人莫旗谢经济问题情况不实。存在这么多问题的人,怎么能当“后备干部”?你到文化局工作刚刚半年,两次推荐后备干部,可一次都没成功,问题出在哪,你要认真反思哟。
从组织部回来,吴维心里沉沉的。十来个人的小单位,刚刚半年的时间,做啥啥不顺。莫会计现在是在医院里,纪委的调查只是暂时搁置,不然说不定会出多大的事呢,自己肯定是难脱干系。吴维的脑门不觉又沁出了一层冷汗。
同副局长一起找肖音谈话,传达了组织部的回音,这也是“组织程序”。一贯平和的肖音情绪激动,一条也不接受,要求组织认真调查核实,当不当“后备干部”是小事,掀掉扣在头上的“屎盆子”,还以清白是大事。
吴维实在是给难住了。他心里清楚,组织部反馈的五条,前五条都是扯蛋,关键是最后一条。肖音根本不承认自己是举报人。退一步讲,一旦把他逼急了,他就要求调查核实,岂不更糟?现在纪委也没说不调查,哪天莫会计出了院,调查一定继续,莫会计的经济问题实不实,他吴维不清楚吗?六万块钱都能判十年,莫会计的账上何止六万?牵扯到我吴维的就五万呐!即便态度再好,“双开”也是肯定的。仅仅半年的时间,就落个“双开”的下场,这速度也实在太惊人了……肖音越是催促,吴维越是烦躁,恨不得自己也去住医院。
老百姓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天,吴维忽然接到莫会计老公的电话,电话里哭叽尿嗓地说:“医生已经确诊,莫会计是肝癌晚期。”这使吴维如释重负。哎呀,聪明智慧的劳动人民总结出来的东西简直太精准了!不久的将来,阴霾将会散去,重新见到蓝天。吴维打定主意,对所有的一切,就是一个字——拖。
这期间,吴维把莫会计在电话里对老婆说的意思拐弯抹角地给小桑说了。小桑极有悟性,态度也明朗,说:“局长放心,账上的事我全力配合。不看僧面看佛面,局长指哪,我肯定打哪。”吴维心里一热。不过,也仅仅是一热,因为紧接着,小桑就开出了条件。小桑倒是直截了当,说:“局长,你说我这段干得怎么样?”还没等吴维说话,小桑却说话了,说:“局长,这段时间,我可比给你开车累多啦!早来晚走,礼拜六礼拜天都加班,除了考级工作,办公室所有的事儿,凡是我看到的都尽了心,凡是我想到的都全力去做,真是玩命地干哪。可是局长,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前边的那个‘代字儿,是不是应该去掉啦?总这么‘代着,得‘代到啥年月呀?今年这都猴年啦。局长给我转了正,我干起工作来也就名正言顺啦!”吴维说:“你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儿,得开班子会,走程序。”小桑说:“程序肯定要走,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程序。我是开车的,这事儿我懂。开车永远是司机说了算,有副司机不假,可副司机管啥?车灭火了他得下去推,车胎爆了他得下去换,可就是把不了方向盘。我说得对吧?局长。”
小桑真是一针见血。不过吴维还是技高一筹的。不让副手把方向盘,但得让副手心理平衡,副手要是心不顺,跟你别扭起来,也是好事难成,“做糖不甜做醋酸”,让你不是滋味。区文化局的领导指数是三个,局长书记副局长,现在是局长书记吴维一肩挑,副手只有一个副局长兼着文化馆长。上次提议小桑代办公室主任的时候,调了副局长的亲属来局里当司机,这回不妨把两个人一起转正。其实官场上的事往往都是搞平衡,团团坐,分果果。
班子会果然顺畅,方方面面皆大欢喜。于是宣布:小桑正式担任办公室主任;借调的司机转正,并兼任出纳员;温小雨交待工作,解聘。
午休的时候,温小雨找来了。自从纪委来调查莫会计,吴维就开始失眠,每天全靠中午这会儿躺在沙发上补一觉,这下给搅起来,浑身难受。吴维回到写字台前的座位上,温小雨坐在沙发上。她一坐下就拿出绣花手绢擦眼泪,也不说话。他以为她是为解聘来找自己求情的,正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安慰她,不想她一说话,却把他吓了一跳。
温小雨抽抽搭搭地说:“吴局长,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我也只能对您说了……”
吴维问:“什么事?”
温小雨又不说话了,只一劲儿地擦眼泪。吴维就耐着性子等。
温小雨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很小,说:“桑主任……桑主任欺负我……”
吴维自然知道这“欺负”的含义,问:“怎么欺负的?你能不能说详细些?”
温小雨吞吞吐吐地说:“挺长时间了,他……他不是一次了……”
吴维问:“那你为什么才说?”
温小雨依然吞吞吐吐,说:“他……他说……他答应给我转正,当出纳员……”
吴维的气一下子顶上了脑门,点燃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再把灰突突的浊气一起吐出去。他看着她,心里愤愤地说:“呕,他说给你转正,你就让他‘欺负,还不是一次,如今被解聘,就反过来告他,让我做主,这叫什么事儿?这个主,我他妈怎么给你做?再者说,你说的是真是假?单凭你的一面之词?”
一支烟吸完,吴维也逐渐冷静下来,不急不躁地说:“温小雨同志,几个月前,有人举报说肖音调戏你,就在这,我同你调查核实,你一言不发;现在,你又来举报说桑主任欺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肖音也对你有过什么承诺吗?”
温小雨擦着眼泪,一劲儿地摇头。
吴维说:“既然桑主任欺负你,又不是一次,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说?温小雨同志,有一个童话故事叫‘狼来了,我想你会知道,你左一次右一次地喊‘狼来了,谁知道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温小雨睁大了泪眼看着他,挂着泪珠的眼睛依然挺好看。
吴维说:“这件事情,我真是很难判断,你还是到公安派出所去说吧,依法办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吧?”
温小雨用手绢捂着脸,转身离开了。
吴维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市纪委来电话把他找了去。温小雨也在那。原来,温小雨先去的派出所,派出所听了情况说这不是刑事案件,属于违纪,建议她去找纪律检查部门。纪委的人让温小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再向吴维复述一遍,包括几个月前举报信里肖音调戏她的事。
吴维听明白了,她说了两件事:一是小桑以调她来文化馆当出纳为诱饵,多次与她发生了性关系;二是几个月前,莫会计用聘她参加考级工作为条件,让她做假证。
纪委的人说:“温小雨同志,你说的话,我们都有录音,你也签了字,也就是说,你是实名举报。我们会认真调查核实,需要的时候,会电话找你,明白吗?你先回去吧。”
温小雨离开后,纪委的同志对吴维说:“刚才你也听明白了,她举报的主要对象是你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但牵扯到在此之前你们单位被举报的会计莫旗谢和业务干部肖音。一定要认真调查核实。莫旗谢住院有三个月了吧?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出院请你及时和我们沟通,调查继续。”
从市纪委的大楼里出来,胸口仍然压抑。看来肖音真的受了委屈,莫会计和桑司机竟然是这种人,真是没看透。这个温小雨也真是弱智得可以,也不看一看眼前的两个人都是什么角色,他们有什么权力把你调进一个事业单位,还当出纳?也真是饥不择食!像她这种人,上当受骗也是自作自受……
大街两旁的杨树叶早已经落净了,光溜溜的树枝在寒风中挣扎似的摆动着。时已入冬,第一场雪却迟迟未下,马路旁的尘土被一阵阵西北风卷起来,在半空里飞扬,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干燥而呛人的味道。
一上班,吴维就把小桑叫到办公室。
开门见山。吴维说:“有件事同你核实一下,你要如实回答。”小桑瞪着眼睛等着问。吴维问:“温小雨说,你欺负她,是怎么回事?”
小桑的眼睛瞪成了铃铛,说:“我?我欺负她?”
吴维说:“说白了,就是你把她……那个了。”
小桑叫道:“胡说八道!她到处诬陷人!先诬陷肖音,又来诬陷我!”
吴维说:“你别激动。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她诬陷肖音?她为什么要诬陷肖音?”
小桑愤怒地说:“莫会计想抢考级,就写匿名信说肖音调戏学生家长,让她做假证,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吴维紧追不舍,问:“她为什么要亲口对你说这些?”
“她……她……”小桑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一时难以自圆其说。
初战告捷,吴维乘胜追击,说:“有人说,是肖音往市纪委写信,举报莫会计经济问题,除了考级,还有一些以前的问题,时间、地点、事件、数目,都非常具体。肖音又没做过财务,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你以前一直做出纳,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小桑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棚顶,信誓旦旦地说:“局长,我指灯发誓,那封信要是我写的,人死灯灭!”
话音刚落,他头顶的日光灯“刷”地就灭了。冬日的阴天,屋子里立刻暗了。他自己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站起身拉门出去,在走廊里喊:“老张,老张!怎么回事!”
楼下的走廊里传来老张的喊声:“主任,不是你叫我把走廊的灯装上吗?”
小桑气急败坏地喊:“赶紧把电门推上!”
老张喊:“那就等你装灯啦!”
小桑回来,吴维话里有话地说:“可不能随便发誓,老天有眼呐。”
小桑未置可否,喃喃地说:“脚正不怕鞋歪,她没事儿怕什么?”
吴维继续追问:“你告诉我,你跟温小雨到底有没有那种事?”
小桑眼睛看着别处,游移着。吴维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正面回答我,你和她……上没上床?”
小桑的眼睛一直在别处游移,始终没敢同吴维对视。看得出来,他已经没了底气。吴维说:“实话对你说吧,温小雨已经去了市纪委,市纪委同我通报了情况,他们肯定会来调查核实。到那个时候,你还会保持现在这种态度吗?今天,我同你谈话,跟市纪委的角度不一样,我是从爱护你出发,你毕竟是我的下属,又刚刚提拔,我愿意让你出事吗?可是你连句实话都不说,你想想,将来会是什么后果呢?”
缓了一阵,吴维说:“我再问最后一句,你和她上没上床?”
小桑脖子软软的,脑袋耷拉着,摘了那副“道具”眼镜在手里胡乱地摆弄着。有顷,低声说:“没上床……上的沙发。”
吴维差一点给气乐了。他无话可说,只用眼睛看着他,默默地吸着烟。好一阵子,小桑似乎平静下来了,先前软里塌拉的脖子慢慢地挺起来,眼神也不那么游移了,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中国人观念陈旧,对这种事总认为是男人占了便宜,女的吃了亏,其实是两厢情愿的事儿,‘汇仁肾宝,她好我也好。纪委来,大不了定我个生活作风问题。”
他的眼睛看过来,这回算是“正视”了。吴维却无任何表情,脸色平淡,平淡到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小桑继续说:“我倒是担心她做假证的事儿。局长你想呵,她配合莫会计诬陷肖音调戏她,纪委肯定要调查,一调查就牵扯到莫会计,莫会计有啥事儿她自己最清楚,局长你也不见得不知道。如果没事儿,莫会计她改什么账?纪委一旦查出问题来,局长你是不是也得负领导责任?”
他的眼睛再次看过来,这回是真正的“正视”了。脸上的笑容像枯干的蒜皮一样,纷纷扬扬地脱落。吴维却难以掩饰,有点紧张。小桑说:“局长,这回,你真得出来挡一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抚安抚温小雨,让她别告了。”
吴维真的有些紧张了。香烟燃尽,已经烧到了过滤嘴,冒出一股焦臭,他忙掐灭。又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可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小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办公室的门照样关着,像似什么都没发生。
吴维打开窗,浑浊的烟气狼奔豕突般冲出去。冬日寒冷但却新鲜的空气扑进来,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谈话,感觉自己挺可笑,开始还说着上句,咄咄逼人地追问,可结尾又如此狼狈地结束。看来,真是小看了这个桑司机,这小子跟那个莫会计一样,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
要么,就按着这个桑司机的说法,去安抚温小雨?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吴维就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这不是硬逼着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吗?可事到临头,你不做还真没办法。那就去安抚她,让她别告了。可她肯定得提条件,什么条件,那还用问吗?把她调进来,当出纳。事业单位的编制控制得这么严,且逢进必考,跑组织部跑编制办跑人社局,先不说这事能不能办成,就算办成了,事情就平息了?温小雨已经去了纪委,录了音签了字,到时候她去翻供?纪委的人是三岁的孩子?你说啥是啥?温小雨又那么弱智,三问两问就得说实话,到那个时候,我吴维岂不又多了个罪名?安抚温小雨,这真是个又酸又臭的馊主意!
吴维敲着自己的脑门子问自己:我是局长么?一个会计、一个司机都能把我绑架了,刚才又差一点儿让一个外来的弱智小女子给绑架了,说不准哪天纪委的人一来,这几个人还不把我给五马分尸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吸得嗓子发紧舌头发涩,满屋子云山雾罩,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
下班回家,凛冽的西北风尖尖地吹过来,也没把他吹醒,倒是把个昏昏沉沉的脑袋瓜子刺得生疼。
毫无头绪的吴维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拖。民间讲话“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能挺着,到时候见机行事。可想不到肖音不让了,他几次到组织部到纪委,催促对自己的“举报”尽快调查核实,还以清白。已是周末,吴维接到市纪委电话通知,下周一派人来调查。吴维有意把信息透露给小桑,小桑立马慌了,像磨道上的驴,除了转圈还是转圈。有病乱投医,就打电话要“地瓜”请他喝酒。
“地瓜”倒是爽快,说:“妥,还带着你那温小妹啊,老地方,那包间还给你留着,你不是说那个长条沙发挺得劲儿吗?嘻嘻。”小桑忙说:“打住打住,你也别带你那个‘表妹,就咱俩。”“地瓜”问:“咋地了,闹掰啦?不行我给她打电话,哥帮你说合。”小桑忙说:“不用不用啊,就咱俩,见面唠。”
老地方。一坐下来,“地瓜”就把酒给他倒上,说:“经济滑坡,一个菜开喝,来!”就跟他碰了杯子,“咂”地整了一口,操起筷子露出一脸坏笑问:“咋没‘加班呢?”
小桑的脸哭丧着:“她把‘加班的事儿告到纪委啦。”
“地瓜”惊愣:“因为啥?”
小桑撇哧拉嘴地说:“单位新调来个司机,兼做出纳,把她给解聘了。”
“地瓜”说:“真的呀?那咋整?”
小桑说:“你说咋整?要是知道该咋整,还来找你干啥?”
“地瓜”就现出一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表情,作沉思状,说:“你没掌握她点儿什么事儿?比如拍个裸照啥的?”
小桑说:“她不让呀,没机会。”
“地瓜”用一根手指鸡啄米似的指点着他:“我还不知道你?猴儿急,啥都顾不上了。”
小桑蓦然有所领悟:“哎,莫会计诬告肖音,她作的假证!”
“地瓜”眼睛一亮:“妥了,‘拿住她。”
小桑又自我否定:“可肖音不让呀,主动去找组织部找纪委,要求调查,纪委下礼拜一就来。要是查出莫会计账上的事,不单局长吃‘瓜落儿,我也帮着改了账呀,我的事更大啦!……妈的,实在不行,我就把局长交出来,是他让我配合莫会计改的账……还有肖音以前考级的账,都给他说出来。”
“地瓜”说:“你有肖音的账?要是能抓住他点儿什么事儿,让他闭嘴,不就全都解了?”
小桑说:“肖音的账清清楚楚,没毛病呀。”
“地瓜”就又用手指头指点他,说:“死脑瓜子。没毛病你不会让他有毛病呀?把账本撕掉两页,毛病不就出来啦?”
如雨过天晴,小桑就同“地瓜”击了掌,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杯。
还是“地瓜”深思熟虑,说:“光这还不够,还得多抓住些事儿。”
小桑说:“可他没事儿呀,考级也不管了,更轻松了,我听勤杂工说,他上班就打开电脑听音乐,看书,自在得像神仙。”
“地瓜”现出神机妙算的神情,抿一口酒,慢慢地说:“能把‘有事运作成‘没事,把‘没事运作成‘有事,这就得看手艺啦……”
最近,桑主任工作很是辛勤,不仅亲自装灯,还经常到各办公室走走看看,摸摸暖气热不热。总阀门在肖音的办公室里,自然来得最勤,一会儿开阀一会儿关阀,以保证楼上楼下换着热。肖音说:“这勤杂的事让张师傅做嘛。”桑主任说,老张事儿杂,怕他一疏忽忘了,又得把办公室弄成澡堂子。肖音也就任他每天七趟八趟地来来去去,自己依旧开电脑听音乐,吸烟看书,悠闲快乐。
有人敲门,进来个陌生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说:“哪位是肖音老师?”肖音说:“我是肖音。”来人看了看电脑屏幕上动态的抽象画面,说:“肖音老师真潇洒,工作时间都可以这么悠闲地听音乐。”肖音笑一笑,说:“我是搞音乐的,最近又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听一听也是学习。”来人说:“现在都在整顿机关作风,尤其是慵懒散奢,抓得很严,看来你们这里没人管吧?”肖音没接茬,问:“你找我有事?”来人说:“是,想咨询些孩子艺术考级的事。”就挺自来熟地坐在面对着电脑的椅子上。这时候,桑主任来了,仍然去看暖气的阀门,好像查看出了什么问题,就蹲在那鼓捣着,挺专注的样子。
肖音打量一下来人,也就三十岁上下,便问:“你的孩子准备考几级?几岁了,学的什么?”来人迟顿了一下,说:“噢,是我姐姐的孩子,刚上一年级,学钢琴的。”肖音问:“在哪学的,弹的什么教程?”来人说不出来,说:“就想咨询一下考级的相关事宜。”肖音说:“外面的广告牌上有非常详细的说明,你去看一下,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来人说:“好,好。”又说:“我在机关工作,我们那抓得可严了,工作时间在电脑上玩游戏或者上网购物,一旦发现,肯定处分。你们这……”见肖音面露疑惑,便转移了话头说:“噢,我去外面看广告牌。”
下午刚上班,肖音就接到在市纪委工作的党校同学的电话。他儿子钢琴学得好,考过了十级,是肖音一手带出来的,前不久到党校学习恰好又分在一个班一个寝室,自然就促成了铁哥们。党校同学先问他说话方便不方便,确认安全后说:“你工作时间开电脑听音乐被别人录了像你知不知道?”肖音一怔——上午的陌生人居然是个“特务”!党校同学说:“你别不当回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狠抓机关作风,到处微服私访,针孔摄像机,整出典型来就狠狠地处分。前不久,一个小学校长中秋节给全校老师发月饼被撤了职,到下边当班主任去了,还有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给儿子办婚宴超过了十桌,所有的红包上交,还得了个党内警告。凡这种事一般都是‘挖地沟。啥叫‘挖地沟?就是内部举报,要不然怎么抓‘现行?你是不是在单位得罪人了?说真话,我单位这伙计不干正事,满脑子歪门邪道,我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全是他干的,就靠这个邀功,机关里的人都烦他。再一个,这回他整的对象是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陷阱不喊一声呀!得了,我说多了。你抓紧,这种事,只要没形成材料就有救。”
刚挂手机,又被局长叫上了楼。吴维让他把门关紧,狠着嗓音小声说:“市纪委来电话,说有人举报你工作时间开电脑听音乐,属实吗?你们呀,怎么总给我惹事呢!平时这不算什么,可现在是什么形势?上边一旦追究,我无能为力,也只能现在先跟你通个气儿。”
回到办公室,一连吸了三颗烟,总算捋清了头绪。他先把电脑里播放音乐的软件卸载了,再把储存的所有工作之外的东西删除。然后他把小桑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紧门,学着局长的样子狠着嗓音小声说话。肖音说:“有人举报我上班时间开电脑听音乐,是不是你?打住,你不要辩解,我心里有数,包括此前的所有事情。”盯着他飞出的一脸贼笑,肖音有种含蝇难咽的感觉,继续说:“现在,我就说刚才说的这一件事。实话跟你说,上边准备整我的材料,抓典型,‘严打我。我如果因为这件事被‘双开,那我也不想好了,我媳妇单位开不出资,我儿子还在上大学,我丢了饭碗也就没了活路,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走,我得拉个伴儿,我拉谁,你心里应该有数。不过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所以,你该怎么做,你清楚!”
看小桑灰溜溜地离开,肖音锁门下班。不过没回家,而是直奔市纪委,躲在大楼外紧盯大门,心说:“我也要当一回‘特务了。”
那厮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肖音用皮夹克的风帽遮住头,戴上口罩,不远不近地跟着。穿过步行街,又过了交通岗,那厮居然进了渤海大酒店。肖音心说:“你白天抓我‘慵懒散奢,晚上比我更‘慵懒散奢!”
眼看着那厮进了豪华的包间。肖音便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吸烟,装作等人的样子。蓦然灵机一动——我是不是该抓他个“现行”!于是调好手机过去。服务小姐礼貌地要替他开门,他忙阻止,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说:“请你替我买盒香烟好吗?剩下的钱是你的辛苦费。”待服务小姐离开,他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用手机把那桌红男绿女们尽收眼底。然后重新坐到大厅的沙发上,吸着服务小姐替他买来的香烟,耐着性子等,任凭肚子里“咕噜咕噜”地一阵阵发着怨气。
终于熬出了头。看着那些个面若桃花或猴腚的酒男女们欢颜笑语地走出来,肖音瞄准了那厮,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打的”他也“打的”,再进小区,再近楼门,就在他要按门铃的一瞬,肖音从后面重重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那厮吓得一抖,回过头,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肖音低着声音重重地说:“认识我吗?考级的事还有什么要咨询的,我都告诉你。”那厮醒过腔来,说:“你……你想干什么?”肖音说:“我回答你的咨询啊。”就打开手机,把酒店的录像给他看。那厮蒙了,伸手来抓,肖音早有防备,收好手机,说:“我想让你请我喝酒。”说完头也不回,独自在前边走。
来到小区附近一家小饭店,找个小包间坐下。肖音点了小店里最贵的晶鱼,外加一个酸菜白肉锅。等菜的工夫,肖音启开啤酒自斟自饮。那厮乖乖地坐在对面,试探着说:“你……你想干什么?”
肖音看着酒杯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那厮说:“我真不明白,我就是咨询一下考级的事。”
肖音把玩着玻璃杯,饶有趣味地看着泛着气泡的啤酒沫,说:“我就是专程来回答你咨询的。”
双方就沉默着。菜上来了,肖音操起筷子连吃带喝,他得好好地犒劳一下怨气冲天的肚子。
那厮彻底醒了,说:“你别误会,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只不过走走过场。”
肖音放下筷子,点燃香烟,美美地吸着说:“我也是。不过,人嘛,都想过得好,这很正常。想过得好,捷径当然是往上爬,当官儿,这也可以理解。问题是,靠什么手段去当官儿。靠真本事,无可非议。”
肖音抓过酒瓶,故意斜着杯子往里倒,啤酒顺着玻璃杯壁刷刷地往下流。肖音一语双关地说:“可是,像这样歪门斜‘倒,‘杯壁下流,是要遭报应的。”
肖音喊来服务员,说:“这位先生埋单。”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外面正下着小清雪,雪花扑在脸上清清凉凉。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心清气爽的感觉了,索性不“打的”,就顺着栽着路灯的人行道,在阑珊的夜色里走。
今天的“自卫反击”虽然出了口恶气,但心里并不感觉舒畅。今天的举动,多少带着些“流氓”味道,他甚至有些自责。从小到大,在家里是好孩子,在学校是好学生,出了校门走上工作岗位,也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是谁?我还是我吗?他感觉这些扪心自问的话像是经水泡了似的,虚虚浮浮,没有一点硬度……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竟然挂上了两行清泪。
莫会计去世了!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肝癌晚期,但这消息还是令肖音惊动了一下,毕竟是单位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呵。告别的时间是上午9点。去的人不多,殡仪馆的告别厅里显得很冷清。殡仪改革却把告别的程序改得越来越繁琐,盖党旗,点蜡烛,送金鱼,读悼词,奏哀乐,献鲜花,最后是全体绕棺一周告别。肖音随着人们一起走过程,脑子里还响着刚才的悼词,像“好干部”“好同事”“好妻子”“好母亲”之类毫无温度的套话就那么溜达过去了,可有几个头衔却着实让人吃惊,比如“世界华人音乐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华台北故宫博物院客座教授”什么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有机玻璃罩下的莫会计已干瘦得像个木乃伊,黢黑的脸,头发大概做化疗做没了,扣着帽子。肖音不觉一阵沉重。
就在他走过亲属区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捧着母亲遗像的莫会计的小儿子突然大喊:“你出去!你滚!我妈就是你害死的!”
孩子一双泪眼大睁着,怒视着肖音,稚嫩的声音在告别厅里回荡。人们停下脚步,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肖音的身上。这时,小桑赶过来把孩子劝住,将肖音拉出告别厅,就又转身回去帮着张罗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是我害死的?……记得这孩子小的时候,有一回丢了,还是肖音帮着找回来的,那会儿,莫会计感激涕零,让孩子以后不要叫“肖叔”了,改叫“肖舅”。肖音也觉得这孩子挺机灵的,只是身上有一股劲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劲儿,那神态有些像他母亲……父辈们常引用一句伟人的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肖音真的搞不清楚,这孩子对自己究竟恨从何来,缘由何在。
从殡仪馆回来,心绪始终无法平静。眼前总是莫会计儿子那双怒视的泪眼,伴着那回荡在告别厅里的稚嫩的吼声。吐出的浊烟充满了办公室的上方,雾霾一样。有敲门声。是后勤张师傅,门一开,屋里的烟雾迎着他往外涌。张师傅看一眼半屋子的浊烟,说:“我看看暖气阀门。”
张师傅开了阀却没有马上走,一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一边说:“我吧,昨晚做了个梦,还有你,你想听听不?”
心绪不宁的肖音正想换换心境,就请张师傅吸烟,让他说。张师傅点燃香烟吸着,说:“我吧,梦见使鞋拔子提鞋——我那床腿上不是总挂着个鞋拔子吗?——这一提,鞋拔子‘啪地折了。不知道怎么,你在我面前,说,这是我的鞋拔子,怎么折了?……就醒了。”肖音觉得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就笑了。
张师傅却没笑,一脸认真地说:“肖老师,我醒了就再没睡着,我就琢磨呀,这梦做的,到底是个啥意思呢?”
肖音笑一笑,说:“没啥意思。”
张师傅摇头说:“呒,我琢磨出来了,说的是你。你看啊,鞋拔子提鞋,一提,一拔,折了!”
肖音大吃一惊——原来玄机在这!
正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温小雨。张师傅忙说:“你们说话,我走啦。就带上门离去。”
肖音想,她一定有什么事,就请她坐,耐心地等她说话。温小雨很拘谨地坐了,有些吞吞吐吐:“肖老师,我……我想对您道个歉……”此时的温小雨面色过于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肖音平静地说:“我都知道了,不用了。”
温小雨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也软软糯糯的:“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怪我……肖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肖老师,你是好人,这小楼里,你是最好的人……”
肖音看着天棚,也像在自言自语:“我也不是纯粹的好人……莫会计,桑司机,还有纪委的那个人,就在天棚上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
肖音不想让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逗留,本来就有风言风语,再来个谁碰上,说不准又节外生出什么枝来。于是下逐客令,说:“你还有事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很无助。他发现她眼圈里有眼泪。温小雨弱弱地说:“肖老师,您还能教我女儿弹钢琴吗?”
肖音摇头,说:“不能。”
温小雨满眼的失望和茫然,转身离去。忽然,她又转回身来,深鞠一躬,然后离去。肖音看着她的背影,她双手捂着脸,双肩耸动着,显然是在抽噎。
肖音感觉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于冷酷,甚至连一句稍微有点温度的话也没有。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堆坐在椅子里,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复杂滋味。纷乱芜杂的思绪纠缠着,搅拌着……后来,他想到了古希腊神话里的潘朵拉魔盒。其实,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潘朵拉魔盒,里面装满了贪婪、嫉妒、邪恶……一定要把它锁紧。可是,用一把什么样的锁才能锁紧它呢?……
“地瓜”端起酒杯同桑主任“啪”地一碰,说:“有惊无险,平安着陆,严重祝贺!”就一仰脖把啤酒干了。
桑主任却没喝,哭笑不得地说:“我这得了个‘严重警告,你就给我来个‘严重祝贺,靠!”
“地瓜”愣头愣脑地举着空杯,问:“那咋说呀?”
桑主任斜他一眼,耐心地纠正,说:“衷心祝贺。”
“地瓜”就咧嘴乐了,说:“怪不得当主任呢,水平就是比我高。”
桑主任吐出一块东西,使筷子头点着问:“这是鸡还是鸭子?”
“地瓜”的小眯眯眼就放射出色迷迷的光线,撇着嘴角说:“‘鸡和‘鸭子都一样。富婆专点‘鸭子,价钱更贵。”
桑主任冲“地瓜”竖起大拇指,感慨道:“其实女人也好色,都一样。操,我要是当官儿,就给它正倒过来,就像农村配猪,得先排号,你赶着母猪,完事儿还得给人家几斤黄豆呢。”
“地瓜”夹起一个鸭腿啃着说:“我早就劝你别上火,是温小雨欠你的,应该是你去告她。”
桑主任啃着另一个鸭腿说:“要是换成你,你敢去纪委告她?”
“地瓜”翻愣着眼睛说:“靠,要不说纪委不讲理呢。话又说回来,虽说你得了个警告,还‘严重,可你最便宜,除了绯闻,啥事儿没有。名人才有绯闻呢,这算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桑主任在手机上划划点点,念道:“看冯小刚的《一九四二》,饿死的同胞们喊了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二十年后,1962年又他妈的饿死了!”
“地瓜”呲牙笑道:“你跟这个不一样,你得看你周边的人。就说那个肖音,大学毕业,钢琴弹得跟电视里演的似的,有啥用?温小雨就在眼面前,别说没碰着,还弄了一身臊。你会啥?跟我一道号的,可你还少尝鲜儿啦?给你个‘严重也是便宜,搁我,给我十个‘严重我也干。肖音,他书呆子一个,地瓜去皮……”
桑主任说:“他可不是书呆子。你不知道,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眼睛盯着我说的那几句话,声不大,却句句吓人,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直突突,就像小时候放学被人堵在死胡同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你可别小看他,有手段。”
“地瓜”说:“还没见你服过谁呢。”
桑主任说:“要不信你试试,不服真不行。这种人,要是脑子往坏道上用,咱不是对手。”
吃着,喝着,抽着,桑主任蹙眉作沉思状,说:“其实,最便宜的是咱们吴局,让我配合莫会计改账,没事儿他改什么账?他老婆拿考级的钱炒股,赔个仰面朝天……”
“地瓜”抢着问:“真的?你咋知道的?”
桑主任说:“莫会计老公请我喝酒的时候说的。”
“地瓜”说:“靠,你写信给纪委把他媳妇告了,他还请你喝酒,傻逼呀?”
桑主任诡秘地一笑,说:“他认定是肖音告的,出殡那天,他儿子指着肖音的鼻子骂。我呢,帮着张张罗罗,忙前忙后。看出手艺来没?收拾他,他还得感激咱呢。”
“地瓜”举杯相敬,说:“你可是又成了我的偶像啦!”
桑主任美美地喝了酒,说:“莫会计老公二虎吧唧的,喝点儿酒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哎,你可得把住‘门啊!”
“地瓜”说:“你放心,就你‘加班的事儿,你知我知温小雨知,她不告,谁知道?”
桑主任说:“得得,以后别再提‘加班的事儿。这要是传到我媳妇耳朵里,还不把我当鸭子给吃了?我‘严重的事都瞒着她呢。”
又吃喝一阵,“地瓜”突然来了灵感,说:“哎,我觉着啊,你又有‘花了。你看啊,你们局长老婆拿公款炒股,这事儿要是抖落出去,局长哆嗦不?”
桑主任如拨云见日,说:“我操,你行啊!——对,哪天我请吴局喝一顿,点他一下,看他啥反应。”
“地瓜”说:“就得抓住他小便。”
桑主任纠正说:“是小辫子。”
“地瓜”说:“得抓住要害嘛。”
二人咧嘴狂笑,撞杯,干。
老婆的手绵绵地伸过来,轻轻地抚摸。要是在以往,吴维会尽情地享受一番,可现在却毫无心情,他烦躁地把那手拨开。老婆“噌”地梗了脖子,说:“呦,我老了哈?你们单位里小狐狸多,有姿色……”
吴维怒火中烧,“腾”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啪”地打开床头灯,冲老婆骂道:“放屁!到这才半年多时间,净是你给我添乱,惹祸!你以为莫会计死了,事情就完了?”
反正睡不着,索性穿上睡衣,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吸烟。老婆也出来了,坐下陪着他。坐了一阵,她像做错事的小孩似的加着小心问:“又怎么了?”
吴维心绪低落,说:“今天,小桑到我办公室送烟给我,我拒绝,他说啥?说‘有人背地里说,嫂子拿考级的钱炒股,当即我就给否了。我这是来给局长提个醒,别在这事儿上栽了。——听听,这是什么?这是在敲打我!看明白没?又抓住咱把柄了。”
老婆抽泣起来。吴维心软了,轻轻拍了拍她,说:“行了,哭有什么用?不行,我就写辞职报告。”
老婆说:“姓桑的这么坏,不好把他‘开了?一个车伙子,大街上喊一嗓子,来一群。”
吴维说:“有那么简单吗?你敢砸他饭碗,他能砸你锅。”
老婆想了想,说:“那就去找我哥,让他再帮帮你,换个地方。”
吴维觉着这个主意倒是可以,不过,只能由老婆出面了。半年多前,就是大舅哥帮着运作,把他从城边子的一个社区弄到这里来的。大舅哥在区人大,虽说不如从前那样能呼风唤雨,但帮着挪动挪动地方还是不难办的。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他忽然想到了新闻里常出现的一个词:“政治避难”。
吴维感觉很疲倦,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于是扶着老婆,回屋睡觉。其实一夜都没睡实,直到第二天上班,仍然迷迷蒙蒙。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后勤张师傅随后就跟进来了。老张性子急,开板就唱,问:“吴局长,我的事怎么样啦?”
吴维给造愣了,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老张说:“半个多月前,我不就说我不干了吗?你说让我等几天,得找个人顶替我。”
吴维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些日子,始终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纠缠着,答应老张的事早给忘个一干二净。现在又不能说忘了,就劝张师傅再等几天,说:“现在找个活儿多不容易呀,你在这白天工作,晚上打更,住的问题都解决了,多好啊?”
老张说:“我没说活儿不好,我是嫌人不好。一个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净背后损人,一个比一个坏……哎,局长,我可不是说你呀,你是领导。”
吴维感觉脸上一热,说:“张师傅,再缓几天,我马上找人,可以吗?”
老张态度坚决,说:“不行,一天也不能缓。今天就把我的工钱算了,我儿子等着我回老家过年呢。这些日子,我忍气吞声,那个桑主任不知道咋就那么不顺心,成天训我骂我,我这岁数能当他爹!他在家里也这么说话?这刚才一上班,又狗头喷血地骂了我一通!”
张师傅到这以后学了不少词儿,只是有时候用得颠三倒四。老张是个粗人,但此时竟散发出一股毋庸置疑的强大磁场,令人不可抗拒。吴维心里头苦着,只好答应。
差不多一上午,头沉得如脖子上坠了个大西瓜。吴维就这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脑子里同办公室里一样,一片混混沌沌。什么也干不下去,索性穿上外衣走出去。
彤云厚重,寒气袭人。车辆寥寥,行人稀疏。清冷宁静的街面透着几分诡谲。低着头,心绪涣散地看着自己移动的鞋头,没有清除干净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善哉,善哉。”
吴维抬起头来,见肖音正站在对面惊愣地看着自己。
“二位居然认识?善哉!这阴冷寂寥之日,二位竟在贫道面前相遇,真乃道缘。二位如果有兴致,我愿为二位测一回字,且分文不取。”
吴维和肖音这才发觉,他们巧遇的地方,正好是那经常在街边测字的老道的卦摊前。老道拉着他俩坐在马扎凳上,递上两支油笔,让他俩各自在手心上写一个字。二人懵懵懂懂地好像被老道绑架了,各自写了。肖音这时候才有些回过神来——感情局长也跟我一样闹心,出来透气的呀。
洁白的冬日里,道人清瘦的脸和雪白的胡须,确实显出一些仙风道骨的气质。他示意肖音等待,接过吴维的左手,细细端详着,说:“这正字嘛,乃‘王心不正。《论语》中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身正方可为人,身正方能艺高。躺下是个‘一,站起来是个‘一。知足则乐,务贪必忧。正所谓‘皇帝宰相泥水匠,脱掉衣裳一个样。老庄之道,清净无为是非空;菩提之心,灵台空明尘埃无。”
道人再接过肖音的手,端详一番,说:“这‘我字去撇是‘找,找什么?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人生四字,看开想透,凡事只要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谁。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恕贫道直言,施主神态虽然心清气静,但骨子里的傲气和自负却是藏不住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闲情逸致,静如止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善哉善哉。”道人拉着二人的手一起站起来,收起马扎凳。吴维和肖音要给钱,道人坚持不肯收。于是二人道了谢,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便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肖音眼前闪着吴维刚才那无奈而涣散的眼神,脑子里回想着道人的话,一种复杂而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
回到办公室,肖音闻到了自己身上自内而外散发出的一股强烈的寒气。刚坐下来,张师傅来了,老张说话从来直率,说:“肖老师,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不干了,工钱都算完了,我这就走,回老家过年去。”老张有些兴奋,一抹闪闪的光亮从他的眼睛里飞快地滑过。
“怎么?”肖音有些莫名的呆愣。
“唉,没文化不行呀,睁眼瞎处处挨欺负!”老张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可奈何。
肖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他拿出香烟请老张吸。老张的面色也变得格外冰冷,不紧不慢地说:“我也看出来了,这地方……唉——”老张摇头叹气,吐出的烟如游龙摆尾。老张说:“可是,肖老师你有文化,可你不是照样挨欺负么?那些有文化的比俺这没文化的坏十倍,百倍!”
肖音哑然失笑,眉毛拧成了一条直线。老张吸完了烟,说:“行了,我走了。肖老师你别起身,我不用送。”老张把肖音摁回椅子上,从他的眸子里不难看出恭敬与关切。老张说:“心里有,比啥都强。将来要是有机会你路过我那,可千万别忘了找我。我给你整野鸡、狍子肉,喝我自己酿的高粱酒。行了,我走了。”
肖音望着老张微微颔首,表示一定。心底蓦地涌出一股热流,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体验了。看着老张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没想到老张又转回来了,推开门,满眼的疑惑,说:“肖老师,我再请教你最后一句,你说,将来我那儿子,我是让他有文化呢,还是让他没文化?”
如同五雷轰顶,肖音感觉头好像要被炸开,浑身虚弱,往后面的椅背上靠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置身于雾里云端。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老张已经走了。门静静地关着,满屋子淡蓝色的烟雾,依然那么从容,那样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