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鹘医学与东西方医学关系考
2016-11-10王丹杨富学
王丹 杨富学
内容摘要:回鹘医学在宋元时代取得了高度发展,不仅医药为中原所重,而且医学理论与实践也都达到高峰,风靡中原。回鹘医学从无到有,在宋元时代发展迅速,究其原因,应与回鹘于9世纪中叶西迁至丝绸之路沿线息息相关。西域地区有悠久的中医、印度医学传统,对回鹘医学形成与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同时,回鹘医学又与波斯、叙利亚、阿拉伯等地医学有着密切联系。各种因素的交合作用,促进了回鹘医学在宋元时代的形成与高度发展。
关键词:回鹘医学;中医学;印度医学;西亚医学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6)04-0119-07
Abstract: Uighur medicine developed rapidly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great attention and popularity it gained in the Central Plains of ancient China led to its unprecedented height in both theory and practice. Its rapid development was probably due to the resettlement of the Uighur along the Silk Road in the middle of the ninth century. The long histor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and Indian medicine in the Western Regions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Uighur medicine. Another contributing factor is that Uighur medicine was closely related to and thus interacted with Persian, Syrian and Arabian medicines.
Keywords: Uighur medicine;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Indian medicine; Western Asian medicine
一 宋元时代回鹘医学之昌明
回鹘是今天新疆维吾尔族和甘肃裕固族的共同祖先,起源于漠北地区(今蒙古高原),为Uighur的古代译名。回鹘的族源,一般可追溯至漠北铁勒。《新唐书·回鹘传》载:“回鹘……元魏时亦号高车部,或曰敕勒,讹为铁勒。”隋唐之际,回鹘逐步壮大,并于公元744年建立漠北回鹘汗国。公元840年,天灾人祸,加上来自叶尼塞河流域黠戛斯(今新疆柯尔克孜族的祖先)的进攻,汗国灭亡,部众西迁至新疆及河西走廊等地,先后建立了高昌回鹘王国、甘州回鹘国和沙州回鹘国等民族政权。
回鹘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善于学习外来文化并兼容多种文明的民族。在他们迁入西域后,当地数百年积累的高度发展的医学文化,很快即为回鹘人所接受、吸纳,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医药学。及至宋元时代,西域回鹘医药学,已发展到很高的水平。
西域地区盛产可做药用的胡桐律。太平兴国六年(981),北宋使臣王延德出使高昌回鹘王国,目睹伊州(今新疆哈密)“生胡桐树,经雨即生胡桐律”[1]。胡桐律又作梧桐泪,为胡杨树干所分泌的胶状物,可作药用。五代、北宋时期,回鹘常以胡桐律入宋朝贡。此外,回鹘入宋朝贡的医药尚有硇砂、大鹏砂、羚羊角、腽肭脐、大琥珀、乳香等[1]。而且贸易数量很大,据载:“熙宁十年(1077)十月二十七日,客省言:‘于阗国进奉使罗阿斯、难撒温等有乳香三万一千余斤,为钱四万四千余贯,乞减价三千贯卖于官库。从之。”[2]仅乳香一项,一次贸易数量竟达三万一千余斤,可见,当时回鹘与中原地区医药贸易的数量是非常巨大的。乳香的原产地在红海,三国以后传入中国,多用作香料,至唐代后被看作是中药上品。高昌回鹘与宋朝贸易的另一大宗商品为硇砂。据载“北庭山北中出硇砂,山中尝有烟气涌起,无云雾,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见禽兽皆赤。采者著木底鞵取之,皮着即焦。下有穴,生青泥,出穴外即变为砂石,土人取之以治皮。”[3]西域硇砂,“纯者色洁白”,特别适合医家所需,故李时珍言“以北庭产者为上”[4]。宋人洪皓记载,回鹘“药有腽肭脐、硇砂,香有乳香、安息[香]”[5]。可谓真实反映了高昌回鹘医药发达的情况。
西域地区不仅盛产医药,而且回鹘医学也很发达。统和十九年(1001)正月,“回鹘进梵僧、名医”于辽[6]。回鹘佛教昌盛,对西夏、辽及后来的蒙古都影响甚大,古回鹘梵僧在北方民族中享有非常高的声誉。值得注意的是,与之同时入辽的还有回鹘名医,说明在11世纪初,回鹘的医术就已经负有盛名了,而且开始在辽朝宫廷进行医疗活动。
除了史书的记载之外,吐鲁番出土今天所知的回鹘文医学残卷数量也有很多,现知者计有120件之多,大多藏于德国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吐鲁番研究中心,另有部分藏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写本研究所,还有一些原件遗失,仅存照片。这些回鹘语医学文献,有的用回鹘文书写,有的用婆罗迷文书写,也有的用叙利亚文书写。其中以U 559(T I D120)保存最为完好,存文字201行,内容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方面,即辨证、药物和治疗。辨证方面,医方涉及的不仅有胸闷、气喘、受风、腹泻、便秘、高烧、腹痛等常见病,还有妇科产科病如月经过多、月经迟至、催产、堕胎等。更为可贵的是,其中还记载有狂犬咬伤、腋臭、疯癫、流泪不止等疑难杂症。其中所载病症共计达60多种,还有数种不明病症。文献提到的药物品种多样,共有108种,以动植物为主。治疗方面,开列的药方共有84个,包含内科、外科、妇科、五官科及儿科,还有牙科、神经科、皮肤科等。据学者研究,该文献时代不明,从文献书写规则看,应为高昌回鹘王国时代之遗物。由是观之,9—12世纪间高昌回鹘医学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7]。
此外,在柏林收藏的吐鲁番收集品中,还有回鹘文针灸文献残片一页,编号Mainaz 725,应为针炙经之一种,其中存人体穴位图三幅,存针炙经文字27行,另有用于指代具体穴位的回鹘文说明性文字若干。文献待刊。
及至元代,回鹘更是名医辈出,如管理蒙古药物的答里麻,来自高昌,“大德十一年授御药院达鲁花赤,迁回回药物院”[8]。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铁哥术之子义坚亚礼也精通医道,“尝使河南,适汴、郑大疫,义坚亚礼命所在村郭构室庐,备医药,以畜病者,由是军民全活者众”[8]3272。说明义坚亚礼对瘟疫有高明的医术,曾采取有效措施遏制了在河南发生的瘟疫,救军民人等于瘟疫之中。当时回鹘中还涌现出许多优秀的医药科学家,如元代著名军医月举连赤海牙,曾在合州(今四川省合川)钓鱼山“奉命修曲药以疗师疫”,以回鹘医方配制药物,以之治愈当时军中流行的传染病[8]3279。著名的维吾尔族散曲家贯云石,不仅声震文坛,而且精于医道,在隐居钱塘时也以为民行医为事。与之情况相近的还有廉恒,作为博学多才的诗人,廉恒不仅善诗,而且懂得医药知识。他有诗《山居闲咏》云:“岑寂山斋书景长,晨兴诵习略无遑。邻翁谘药蒭浮蚁,羽客求书携蔗浆。”其中的“邻翁谘药”,正说明他精通医学,否则,邻翁何以会找他来咨询药物呢?还有元末著名维吾尔族书法家盛熙明,在书法文章之外,同样精通医术。看来,元代畏兀儿学人,精通医术者当不在少数,颇有蔚然成风之势。
这些精通回鹘医术的人士,有的服务于蒙古宫廷,有的进入中原、江浙一带。他们不仅在当地大兴儒学,而且还积极投身当地的医疗事业,如回鹘人鲁铁柱在安丰担任达鲁花赤时,不仅兴办学校,亲劝耕稼,而且还在当地倡导“阴阳医学”。
这些足证宋元时期,尤其是蒙元时代的回鹘医学已经发展到非常高的水平,甚至在中原汉族地区都享有盛誉。
二 回鹘医药学与中医之关系
回鹘本为“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9]的游牧民族,在漠北时期,主要从事畜牧业,此外,还兼营农业和狩猎业[10],文化比较落后,尚谈不上医学问题。公元840年的西迁,为回鹘医学发展带来了契机。
早在汉唐时期,西域地区即已形成比较发达的医学。《黄帝内经·素问·异法方宜论篇第十二》罗列全国各地的自然环境和治病经验,其中有言:“西方者,金玉之域,沙石之处,天地之所收引也。其民陵居而多风,水土刚强,其民不衣而褐荐,其民华食而脂肥,故邪不能伤其形体,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故毒药者,亦从西方来。”无论从气候、地望、物产和居民的生活习俗来看,这段引文所描述的“西方”,正是我国西北地区,尤其是新疆一带[11]。张骞“凿空”西域之后,产自波斯的胡桃、胡蒜、胡豆(鹰嘴豆)﹑石榴﹑红花等药用植物开始经由新疆传入内地,而中原地区汉族的医药知识和成就也传到了新疆地区,吐鲁番发现了《针灸经》、《张文仲疗风方》、《神农本草经》、《焉(耆)婆五脏论》和《诸医方髓》等[12-13],都是由中原地区传来的。唐代政府在新疆东部伊西庭三州和安西都护府设置有医学博士。汉唐时代,新疆地区中医药学的发展,为后来回鹘医学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关于回鹘医学与中医的关系,尽管文献没有记载,但从今天维吾尔医的辨证施治主要采用望、闻、问、切来看,中医应是维吾尔医形成的基础。在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文献中,可以确认的汉语来源术语有20条。这些术语不仅包括药名和易用术语,而且还有一些与医学相关的其他术语[14]。
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文献中,有印度医学著作《瑜伽百论(Yogaataka)》译本残片5件,其中,编号为Mainz 192(T M 319)、Mainz 204、Mainz 202的3件用婆罗迷文回鹘语书写[15],另外两个残片编号为U 560(T II Y19-5)和U 560(T II Y19-
13),则用回鹘语文书写[16]。在U 560(T II Y19-5)之第2—3行有如下话头:“inik bitig bu rür yüz bir türlüg bitigl[r-d[ talanmi ulu türlüg
ini bu rür.”[16]其中的inik来源于梵语cīnaka,意为“汉人的”。如是,这句话可译作:“这是一本汉文(inik)书籍,是从一〇一部书中选出的汉文[书籍]”。加上该书的装帧采用的是中国式的卷轴装,是故,可以认为,这一文献应与汉文医典息息相关。另外,吐鲁番出土编号为U 238的回鹘文文献残片中提到innu Han一词,其意直译为“神农王”,指的是亲尝百草,以辨别药物性能的神农氏,只是回鹘文本将其解释为“神圣的农夫”和“神圣的农民”了,文意有所误解[17]。无论如何,这些文献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回鹘医学与中医间的密切关系。
三 回鹘医学对印度医学的融摄
印度医学与回鹘医学关系密切,尤其是佛教所言地、水、火、风四大元素对回鹘医学影响甚大。佛教认为地、水、火、风是宇宙物理,是形成一切物质现象的种子。“四大”和谐,自然界便会欣欣向荣;“四大”矛盾,便会归于毁灭。物理现象如此,生理现象也是如此。所以佛教把病人生病,称为“四大违和”。同样,回鹘人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由“四大”即火、气、水、土四种物质的运动、变化生成的,事物之间存在着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从而维持着动态的平衡。这种理论,究其实质,其实就是印度佛教的“四大”学说的变体。笔者已有研究,兹不复赘[18]。这里谨就印度著名医学著作《医理精华(Sidhasāra)》的回鹘文写本略作述论。
《医理精华》形成于7世纪,作者为印度著名医学家拉维笈多(Ravigupta)。该书“把传统材料进行了重新整理,按照不同的主题编为31章”[19]。该书不仅在印度,而且在波斯和阿拉伯世界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后被译为回鹘文本。20世纪初以来,在吐鲁番发现了20多件属于回鹘文《医理精华》的残卷,具体情况可参见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