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话杨绛
2016-11-10王国元
王国元
落在胸口的玫瑰
假如没有紧跟着的副标题,“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仅扫一眼手写体的、似乎风骨有余而血肉欠丰的正标题,以及淡雅、唯美的封面,谁还能将这本书,看作一部规范的文学批评论著?受定势思维影响,理论类著述,总是高头讲章,满纸的名词轰炸,顶多有意无意地,浸渍些理趣而已,情趣、情感之类的,与此旁不相干矣。———这是否偏颇了?
在作者文红霞博士自己,也觉得,“在这本书的写作中,我没有做到通常意义上的客观和理性,实际上字里行间都贯通着我的情感和生命的体验”,这可真叫人无奈了。好在作者同时坚持,“在我看来,文学批评同样需要激情的澎湃,生命的涌动,它也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是批评者与被批评者心与心深刻而激烈地碰撞”。
之所以发出“自己的声音”,缘于作者的自信吧?作者在自序的最后一段,写道“行文过程中也许难免有失偏颇、公允,请各位学者专家批评”,粗看起来,这是客套话,自谦,但看似不经意的“也许”二字,细一回味,分明透着作者的自信!———假如不自信,要将这二字去掉的,或者换成“肯定”之类的字样。作者认为,“自信、坚韧、理性、圆融、跳跃、天真是一个女性成功的必要素质”,她这么说,也这么努力了。
因了此吧,这本南京大学2009年11月版的,妇女文学研究,我读了不止一遍,特别是论述我崇拜的作家,萧红、杨绛等的章节,是反复品读的,受益匪浅也。
“受益匪浅”的更有,作者在评论池莉的《云破处》,最后一段写道:“对比杨绛20世纪80年代初写作的《小阳春》,不能不说这是一篇写得很精彩的庸俗之作。”石破天惊,醍醐灌顶,痛快淋漓,尽管这句话,在洋洋洒洒、279页的书中,所占不足两行。这需要学养,需要功力,更需要勇气。
《落在胸口的玫瑰》,绝非一部四平八稳的平庸之作,而是闪烁着女性主义光芒的,心血的结晶。
干校六记
钱钟书在为杨绛的《干校六记》所作的《小引》中,劈头写道:“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
钱先生的话有深意焉。从文学角度看,杨先生的回忆文字,富有悲悯情怀,已经臻于崇高的境界,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钱先生所言,是从文学规范以外,思想的高度,对杨先生的“苛求”了。而“思想”绝非薄薄的“六记”,所能承载的———“记”者,记而已,只能“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不过,钱先生的话外话,倒是引起了我另一番思考。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按人群划分,是农民的问题;按区域划分,是农村的问题;按行业划分,是农业的问题。概而言之,“三农”。不但革命是这样,建设亦然。这个观念在今天,已经日趋明朗;但在历史上,除了极少数先知,首先在自觉状态进行思考,其他的人,只能说是勉为其难了。
例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里,许多有才华的人士,由于历史的错误,曾与“三农”接触。但是,他们关注的不外乎一己的悲欢离合,就事论事的思考,绝少这样的思考:农民也是我的“同胞”,农村也是我的“国土”,农业也是我的“主业”;潜意识里:我不是农民,我不住在农村,我不以农业为业。
是的,接触接触而已,极少有谁超越个人的命运,达观而顺变,从此同“三农”苦乐与共,为改变其命运而思考并抗争。
杂忆与杂写
一位历经世事的文化老人,面色恬静、衣着干净———老人似乎有洁癖,从身到心———坐到你面前后,便开始用平实的语言,诉说她一个世纪以来,所遭遇的人和事、情感与思想,长长短短的片段———她谓之“杂忆”。初听似乎没感想,人在世间久了,谁没点回忆?再听,“平实”的后面,有眼泪有欢笑,有愤慨有哀伤……浸渍着人生的苦辣酸甜,裹挟着时代的风雨。———“杂写”亦然。
因了此,我倾情杨绛的散文。《干校六记》《将饮茶》《我们仨》,我百看不厌。
《杂忆与杂写》初版于1992年,以后多次再版、重版。案头的这册,封面底色纯白封尾转为浅绿,214千字、350页,是三联书店增订版,2010年7月出。较之初版,新增的二十余篇文章,“情感的蕴藉有致、文笔的自然天成更是已臻化境”(封尾介绍);直接说,文字老到极了。较之老人早年的作品,《收脚印》《阴》《风》等,就厚度而言,简直有霄壤之别,尽管这些作品,更具艺术欣赏性。
1991年,作者在初版《自序》中,引用了英国诗人蓝德的几行诗: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诗句不无感伤,但更给人淡定之感。受其影响,时年古稀的老人,“把抽屉里的稿子整理一下,汇成一集”。
一般来说,在“杂忆与杂写”名下,具备回忆与写作功能的,都能有文字的,多少不论。但最后能打出“杂忆与杂写”旗帜,却决非一般人了。这面旗帜颜色不鲜艳,但质地优良,耐性好。《杂忆与杂写》虽然一版再版,而序言却始终只用这一个,缘于作者有她的自信。二十年过去,时代变化多大,而老人不与世风俱进,不与时代争一时之长短。
杨绛传
将杨绛作为传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一般意义上的传主,毫无疑问,得有故事;故事越多,越好传记。按说传主杨绛,出身于书香之家,负笈西洋,困居“孤岛”上海,协助周作人翻译,下放“五七”干校,特别是与文坛巨擘钱钟书的爱情生活,均为上好的故事材料,铺陈开来,有得传呢。但,过于征逐这些故事,似乎有将传主的人生档次降低之嫌。作为编辑家、翻译家、作家,编书、译书、写书,是杨绛人生的核心,或者说,是她生活的基本内容;而这些故事,位居传主的一般层面而已。
可,全围绕着书来传呢,不可避免地,评的成分加强,《杨绛传》可能得易名为《杨绛评传》。
知难而上,对夏衍力捧杨绛的呼吁,终由作者给了“一声微弱的回应”。这倒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艺高人胆大,作者此前已经著有《顾准传》《潘序伦传》以及乔冠华的两种传记。有此历练,《杨绛传》在分寸的把握上,还是恰当的。不过,同时又产生一种新的倾向,为谨慎、准确起见吧,作者大段大段引用传主作品,这莫不是要将《杨绛传》的“传”字前,再加一个“自”字么。
一言以蔽之,由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10月推出的,洋洋263千字的,“第一部关于杨绛的人物传记”,优否不论,单说“第一”,已经功莫大焉,感谢作家罗银胜先生。
杨绛先生作为生命体,只有一个,一个版本,而她的传记,随着传记文学事业的发展,以及对她研究的深入,肯定会有多个版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