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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直面”与“背对”之间

2016-11-10孙海燕

艺术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阿梅曹文轩蜻蜓

孙海燕

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那么在艺术创作中,是否需要一味“直面”惨淡,铺陈苦难;是否可以选择稍微转向,“背对”生活,将沉重的苦难淡化,将人性的不堪虚化,为人类的机心算计做减法。简言之,能否对苦难进行降格处理,给人类留下一些体面,给人性一些亮光?

曹文轩新作《蜻蜓眼》书写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从1925年阿梅的爷爷奶奶在马赛相识相恋,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二战”硝烟四起,到50年代上海饥荒遍野,再到 60年代“文革”风雨飘零,爷爷病逝,奶奶自尽。小说以阿梅这一小女孩的视角穿越时空,去打量昔日的故事。因为距离,往事变得氤氲,在氤氲中又有别样的诗情回旋。在诗情氤氲中,小说委婉地叙述了蓝屋一家的惨痛遭遇。

一、苦难的降格

《蜻蜓眼》对“文革”惨痛的书写与当代作家有很大区别。它既没有余华《一九八六年》酷刑罗列的锥心刻骨,也没有张炜《古船》历史追问的痛彻肺腑,更没有阎连科《坚硬如水》“民间恶魔”的畸形扭曲。小说中,奶奶奥莎妮被下放,只是去砖厂搬砖,还有亲人的探望、阿梅的温柔相伴;抄家的场景更像一场闹剧,那群孩子被爷爷所威慑,就连抢走蜻蜓眼的人也良心未泯;对奶奶最大的伤害是给她剃了阴阳头,尽管这直接促成了奶奶的自杀,但是看守小姑娘出借纱巾的行为,又冲淡了此处的悲剧色彩。曹文轩并非逃避残酷血腥,他只是无意与这段历史中的荒诞无稽做过多纠缠,更无意死揪乱世风云中的黑暗与堕落。那些过于显而易见的 “争斗 ”与“不堪”,作家不是没有看见,只是不愿在自己的笔端铺陈,他的重心另有所在。

而“文革”的起源在作家笔下则是这样被呈现的: 1966年,“这个世界像中了魔法一样,人吃着吃着,睡着睡着,走着走着,说着说着,眼神不对了,心眼儿变了一个个脾气变坏了,变大了,变怪了,都想手中操根棍子,打打,砸砸夫妻反目了,父子成仇了,学生爬到老师头上拉屎了。 ”[1]这里,曹文轩进行了省略或者虚化,他无意对历史追根究底,更无意迎合大众想象,展现众人期待视野中的景观,一起完成“想象的狂欢”。相反,他用简单几笔浅浅勾勒,迅速荡开。因为作家要的不是龇牙咧嘴、决眦欲裂、血脉贲张地去搬起“文革”这块巨石。他要以轻御重,找到一个支点,潇洒飘逸、云淡风轻去“撬动”尘封的沉重,借以表现在极端遭遇下人性的光芒。或者说,描绘具体的“文革”并不是作家的终极目的。他只是把其作为一个苦难的背景呈现,打量的依然是这一背景下蓝屋的日常生活,进而通过书写日常完成对 “人”的考量和探索。

重新回顾那段历史,往往容易被血腥、沉痛淹没。曹文轩竭力避开众人的目光所向,寻找自己的言说方式。他不在普遍的灾难和痛苦上用力,更不着力渲染痛苦与不堪,他用心凝视的是那些轻盈的意象,“蜻蜓眼”“毛衣”“旗袍”“油纸伞” “小皮箱”“杏树”“钢琴” “月光”“香水”“纱巾”。这些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惶恐中变得微小细弱的事物,似乎变得“无足轻重”的事物,在《蜻蜓眼》中得到细致的描绘,在精致细微中抵达了生活的质心,构成了别样的历史图像,呈现了充满情致的内心风景。这种以小见大,以轻御重的笔法颇显艺术功力。曹文轩强调,他首先是将小说作为艺术品经营的,那么写入小说的一切必须具备艺术美感。物象的精致美好,折射的是数十年来他对“美”孜孜不倦的追寻。在他的文学观中,“美”是高于一切的存在,“美”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动因,“美”是自我实现救赎的途径,“美”甚至是拯救世界的一种方式。他是有洁癖的,他可以“审丑 ”,但一定会与之保持距离,绝不赏玩肮脏、丑恶。

为了实现自己的审美品格,曹文轩对苦难进行了降格处理。这种降格处理并非对荒诞现实视而不见,恰恰相反,“饥荒”“抄家”“武斗 ”“劳动改造”他并没有绕过,他只是省略了一些过于残暴的镜头,虚化了过于粗鄙的画面,而将焦点凝聚在人类面对不幸时意志的强韧、风度的优雅,和对于美好的坚守。降格处理并非弱化对生活的表现力度。相反,降格是为了强化。通过虚化粗鄙,强化优雅;通过淡化残暴,强化从容;通过省略卑劣,强化高贵。简言之,优美的实现,是借助对社会、生活的某些面相做减法而实现的。而这种美感愈是强烈,愈是深入人心,这种美好的被摧残就愈是令人痛醒。这种痛醒是深入骨髓的,又是不露痕迹的。书中人物的情感始终处于一种相对克制的状态,也体现了这一点。

二、情感的克制

试看小说的这些场景:因为交不出造反头头臆想的发报机,奶奶奥莎妮被押到砖厂劳动,搬砖走向木船的跳板时,差点儿摔进河里,“在走过狭窄而摇晃的跳板时,双腿一直在抖。可当奶奶把怀中的十块砖放到船上转过身来时,脸上却依然挂着笑。 ”[2]奶奶的优雅不仅体现在顺境时对生活品质的讲究,更表现在困境中的从容淡泊,没有泪水滂沱,只有淡然一笑。又如小女孩阿梅满心期待的钢琴演奏被取消,她并没有当众哭闹,而是跑到竹林里向黑猫倾诉,走到苏州河边欣赏风景,纵然不小心跌破膝盖,回到家依然竭力掩饰,这个小女孩的懂事与克制使她不仅仅获得了伦理上的同情,更具有了超越伦理层面的美感。就连最惨痛的事情——奶奶自尽发生时,家人也没有撕心裂肺,哭天抢地。“守灵时,他们几乎不再伤心,而是在柔和的烛光下赞美着奶奶的样子。孩子们甚至还为奶奶唱了一支一支歌,法国的歌和中国的歌。 ”[3]蓝屋一家面对感情的克制自持,并不单纯是性格使然,而源于作者有意的艺术追求。

作者坦言:“我以为艺术——至少有一门艺术,必须对生活进行降格处理。当生活中的人处在悲苦中时,艺术中的人却只应该处于忧伤中。在生活中,这个人可以嚎啕,而在艺术中,这个人却只应该啜泣中国当代文学性格浮躁之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它肆意渲染苦难,并夸大其词,甚至虚幻出各种强烈的情感。这种放纵情感而不加节制的做法,使它永不能摆脱掉轻佻与做作的样子。 ”[4]这里需要区分两个词,轻逸与轻佻。轻逸是以轻御重,意味着情感的节制,和对生活的降格,通过艺术的节制显露人物素养,营造美感;轻佻是不庄重,这种不庄重,很多程度上源于乔张做致,对于苦难夸大其词,浸淫于眼泪,在捶胸顿足中失去了面对苦难时“应有的风度”,反而丧失了文字的力量。

曹文轩将降格处理与莱辛的《拉奥孔》联系,“造型艺术只能选用某一顷刻,而这一顷刻最好是燃烧或熄灭前的顷刻,因为‘在一种激情的过程中,最不能显示出这种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捆住了翅膀 ”[5]作者有意节制情感,避开激情燃烧的顶点,呈现出一片浅淡冲和。因为感情到了顶点,艺术就再无想象空间。这种冲淡的追求也与中国古典美学一脉相承,诗学中一直不乏对“虚”与“空”的追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被视为美学的至高境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摹尽了省略的无穷魅力,“冲淡”“含蓄”被奉为诗歌上品,“留白”“留空”成为某种艺术定律,感情上的含蓄克制也一直被视为美德。

情感的克制不是源于情感的匮乏,恰恰相反,克制源于充盈;情感的含蓄并未导向情感的冻结,恰恰相反,含蓄引发怜惜。当读者与书中人物惺惺相惜时,悲悯自然而生,感动荡漾其间。曹文轩的作品始终没有放弃“感动”这一维度,但就他而言,涕泗滂沱远远不及泪光依稀更有力量。人物情感的隐忍淡泊,使得作品的张力隐而不发。隐而不发为作者留下余地,使其可以收放自如;为读者留有余地,使其可以开拓自己的情感空间。克制并未削弱情感的力度,而是通过减少外在显露来加大内在强度。含蓄使得人物雅致、高贵,内敛使得作品气韵天成。

三、人性的底色

虽然感情含蓄克制,但《蜻蜓眼》的人物性格仍鲜明。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很少书写大奸大恶,同时也甚少“赶尽杀绝”,总是给某些人物转圜的机会,为人性留下一抹温暖的底色。蓝屋被打劫,蜻蜓眼被抢走,家人几次上门索要无果,但外公依然充满“童心 ”:“我不相信一个心黑的人,见到阿梅这样的小女孩,看着她那双眼睛,他的心还能黑到哪儿去! ”[6]果然,在阿梅亮晶晶、水汪汪的眼光注视下,朱达雄退让了,他们取回了蜻蜓眼。曹文轩在作品中,始终对人性持一种肯定态度,他总会为其苏醒留下一点可能,一个契机,一些希望。他对那些将人性阴暗写到决绝的作品始终持保留态度,如果人性真的如某些作品描绘的那般无可救药,那么希望何在?如果文学世界比现实世界更黑暗、更肮脏、更绝望,那么失去抚慰和净化功能的文学,失去感情和温度的文学,又在何种意义上完成价值实现?他不反对文学揭露世间丑恶,但是他反感对于丑恶穷形尽相的“赏玩”,更质疑毫无悲悯地将人性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再从暗中窥探意义和价值的做法。

可以说,曹文轩更倾向发掘人性中的闪光点。在处境日益艰难,危险迫近的时刻,奶奶来到乡下小岛,找到了最后的桃花源。“村长判定好人坏人的思路很特别:‘老太太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那个小姑娘,我一看到那个小姑娘,就知道她奶奶是个好人! ”[7]基于如此质朴的判断,村长成功骗过了追赶奶奶的 “上海人 ”,宋妈家人开始轮流值班,悄悄地保卫祖孙俩,使其躲开喧嚣烦扰,得到休憩。某种意义上,大芦荡清新素朴、一派天然的生活情趣与“文革”中的乌烟瘴气拉开了距离——小说在此选择了“背对”“文革”。曹文轩采取“背对”意图何在?“古典主义者从来没有祛除时代语境。只不过不似现实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那样迎向现实语境进入现实,而是背对语境进入现实。古典主义写作所追忆的世界不仅指过去的世界,而且指向未来的世界。 ”[8]作家书写这段历史,并非为了渲染罪恶,呈现苦痛,而是想要探讨在面对苦难时,人到底应该具有怎样的风度;作者无意一味摹写生活悲苦,而是想要探究真正的生活具有怎样的质地。他关注的不仅仅是立足现实,反思历史,而是要突破时空的界限,去关注过去、现在、未来,人类永远可能会面对的问题。他想要书写的是 “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他追寻的是人类存在的“理想状态”“诗意状态”。

显然,很多时刻,曹文轩借助作品,完成了对日常生活的超越。看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奥莎妮觉得这样做非常有趣,很像是做游戏,半真半假的,其实心里并不真的十分计较那一分钱、那一点点分量奶奶在摊位之间走动着,故意显出斤斤计较的样子。对方心里明明知道,也摆出一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但结果只有一个:双方高高兴兴地把生意做成了。临了,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情景:卖西红柿的,又从西红柿堆挑一只最好看的西红柿,叫一声 ‘小姑娘 ,然后,把西红柿递给阿梅。 ”[9]奥莎妮纵然做了奶奶,依然是一个长大了、变老了的 “小姑娘”,周围人也被她的童真感染,变得具有孩子气,愿意配合她的游戏,但双方绝对不想占彼此丁点便宜。某种意义上 ,这是一种回到“婴儿状态”的艺术,用童心来缓解争端,对待一切。赤子之心使得人际关系充满意外之喜。与常见的婆媳争斗不同,这里的婆媳关系水乳交融,好得像姐妹;与盛行的勾心斗角不同,佣人胡妈、宋妈互相体贴,愿为对方让步、牺牲;与流行的机心算计不同,奶奶与保姆甘苦与共,成为最亲密的家人。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这样的温情,或者会招致所谓“肤浅”的指责。但更需要追问的是,我们从何时接受诱导,习惯在文学作品中“窥测”人性的阴暗、卑琐,反而对这样的温情脉脉变得不够适应?

《蜻蜓眼》对苦难进行降格处理,让人物始终保持优雅风范,为人性留下温暖的底色,集中体现了曹文轩一贯的文学主张。他不与生活中的僵硬、不堪直面相对,不与“石头化”的世界角力,不被动摹写生活,而是引领我们去看更美的风景:那里难逃人世喧嚣,但人们依然保持内心的宁静;那里难免小人作祟,但无法真正威胁人类的高贵;那里好人难免受难,但依然挡不住对爱与美的渴望;那里美好也会被摧残,但是依然无法抵挡对“真美”的追寻。因而他对历史精心处理,呈现给读者别样的“文革”图景。历史本身已然沉重得令人艰于视听,稍稍“背对”,选取一种轻逸的方式进行书写,是另辟蹊径的艺术策略;生存本身已然沉重到令人艰于呼吸,稍稍“背对”,采用一种折射的方式进行描述,是心有恻隐的悲悯情怀。

注释:

[1][2][3][6][7][9]曹文轩.蜻蜓眼[J].人民文学.2016(6):50,72,115,107,32.[4][5]曹文轩.经典作家十五讲[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48-49,49,102.

[8]曹文轩、徐妍.古典风格的正典写作[J].人民文学.2016(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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