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夫人
2016-11-10苏步青
◎文/苏步青
我的日本夫人
◎文/苏步青
老伴松本米子去世1年来,我常梦见她,使我陷入我们共同生活几十年的回忆中。
樱花盛开的时节
年轻时,我在日本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留学。不久,认识了松本教授的爱女松本米子。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们由恋爱而结婚,那年她23岁。
对于我们的婚姻,她的父亲不太赞成,但是她的母亲很支持。在我们结婚时,因为害怕亲戚们嘲笑我是中国人,不敢暴露我的真实国籍。直到我获得了理学博士学位,日本报纸都报道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成就,他们才知道了我的真正国籍,他们暗说:“这么厉害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我获得学位以后,便决定回国。1931年的春天,我先回国了一次。他们母子二人回到松本家暂住,到夏天,我又回到日本。那时,很多人都劝我别回中国,他们为我保留了讲师的工资和博士研究生的助学金,这足够我们一家子开销了。但是她对我说,她很喜欢我,她支持我回中国,为我们的两个孩子的教育着想,我们也应该回中国去。不久,我们一家到了西子湖畔的杭州城。从那时起,她就生活在中国大地上,一直到离开人间。
刚到中国,她在生活上很不习惯。就说吃吧,起初她很讨厌腐乳,说太脏了。我说那么好的东西不吃太可惜了,就趁她不注意,把腐乳进行了“改造”:把腐乳上的一层皮去掉,加了白糖。后来,她就很爱吃了。领事馆通过各种关系来对她说:“你是日本人,在中国吃东西不方便,早上就到我们这里来吃吧。”可是在杭州几年,她一次也没有去过。再说洗澡吧,日本人的习惯是每天都要洗,到中国以后,没有那么便利的条件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请人用铁桶做了一个浴缸,但也只能满足她一星期洗一次,后来她对此也习以为常了。
艰难战争岁月中
可是,平静的生活被侵略者的炮声打破了。从此,我们开始了一段艰难的生活。
抗战开始后,我随学校内迁到贵州,我的夫人独自带着孩子回到我的故乡浙江。尽管那里山清水秀,可是生活在战乱中的人们,又哪有心思去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呢?
故乡的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媳妇”,他们帮助她料理一切家务事,洗菜、淘米、做饭,常常有人悄悄地帮她干好了。她生活在温暖之中,与乡亲们建立了浓厚的情谊。她常常用她微薄的力量为乡亲们做一点事儿,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她和乡亲们仍然保持着那种真挚的感情。不管是关系多远的亲戚到我家来,她都亲自迎接,为他们安排食宿,从不表示厌烦。
在家乡生活了几年以后,我设法将她和孩子们接到遵义,我们一家团圆了。
战时生活非常艰苦,我整天忙于教学和科研,很少能顾及家庭。家里再也请不起保姆了,几个孩子和许许多多的家务,全靠她一个人照顾。一个日本的富家女子,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的岁月中,默默地为一个中国家庭费尽了心血。
我记得在我们的婚礼上,她穿的是非常漂亮的礼服。可是自从抗战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做一套好一点的衣服了。她心里想的是我和孩子们的温暖。
她是高级女子学校的高材生,弹奏古筝是她的一大爱好,听说还常上广播电台去录音。结婚以后,她带了一把十三弦的古筝随我一起来到了中国。至今,这把琴依然在我的房间里。每当我抚摸琴身、弹拨出一阵阵琴声时,我便仿佛又看见她坐在琴前,轻弹慢拨,沉浸在悠扬的古琴声中的形象。可是,在那个年代里,琴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她再也没有工夫去抚弄它了。
她还放弃了她心爱的书法艺术。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帮助我在艰难的岁月里,取得了教学、科研上的一点成绩,她还担当起教育8个孩子的任务。抗战胜利后,我们全家回到杭州。可是由于时局的不稳,我们仍然处在比较清贫的生活之中。有10多年时间,一切家务全靠她一个人来操劳。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系调整,我从浙江大学调到复旦大学任教,我们一家迁居到上海,她加入中国籍。从那以后,她改名叫苏松本。
到了1956年,我加了工资,我们的生活有了改善。
那年,校党委书记杨西光同志来看我,他对我说:“您现在的收入不少了,赶快给苏夫人置备一两千元的服装吧。”可她听了直摇头,她一件也不肯做。她说:“我有那么多的孩子,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一直在家里,做那么多衣服干什么?”一拖拖到1979年,她才添了两套新衣服,一套她穿着回到阔别43年的故乡,还有一套一直存放着。
相濡以沫几十年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几十年岁月里,她无私地支持着我的事业,爱护着我的孩子。在我们50周年结婚纪念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开会,可我思念在上海的妻儿,夜不能寐。那年,在我的书房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拍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记录下那美好的时刻。
过了几年,她生病了,经医生诊断患了骨癌。从此,辗转病床3年。在学校和市领导的关心下,她住进了上海医院高干病房。在同病魔作斗争的日子里,为了不使亲人们难过,尤其是不使我难过,她忍着剧痛,一声不响。给她看病的大夫们都被她这种深沉的爱和顽强的性格感动了。
1986年5月23日,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间。她过世以后,医院的院长、主任大夫、主治大夫、护士长、护士都来向她的遗体告别。在为她举行的追悼会上,我的一些学生哭得都站不起来了。以后,原先和她要好的很多朋友,仍然像她在世时一样,带着粽子、汤圆来看我们。
现在,我更体会到“仍然活在心中”这句话的深切含意了。我不相信鬼魂,但我认为,“活在心中”就是对逝者深切追念的心情。我忘不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晚上常常梦见她在跟我说话。看见我的孩子们,就想起他们的母亲。
现在,我们结婚纪念的照片一直放在我书房的写字台上,一直伴随着我工作。她的一张单人照片我一直随身带着,和我一起在复旦校园内散步,在讲台上讲课,在人民大会堂开会。
她去世的时候是81岁,在中国生活了整整55年。
(LOVE茹摘自海潮出版社《老随笔:20世纪世界科学大师卷》一书)(责编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