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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克己”代“敬”〔*〕——钱穆论朱子晚年工夫转向

2016-11-10乐爱国

学术界 2016年10期
关键词:二程克己钱穆

○乐爱国,陈 昊

(厦门大学 哲学系, 福建 厦门 361005)



以“克己”代“敬”〔*〕
——钱穆论朱子晚年工夫转向

○乐爱国,陈昊

(厦门大学哲学系, 福建厦门361005)

通常认为,乾道五年己丑之悟,朱子继承程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确立了“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的生平学问大旨。其中,“居敬”与“穷理”交相发明,“如车两轮,如鸟两翼”;而“敬”的工夫贯通动静、始终、知行,构成“涵养”“致知”“力行”三者根本。〔1〕然而,朱子毕生探求圣学工夫,其中多有曲折转变。钱穆明确提出朱子晚年工夫重心调整的问题,认为,朱子提倡“主敬”工夫的同时,更推重颜回“克己”工夫。〔2〕从乾道七年朱子四十三岁《克斋记》正面论述克己工夫,到今本《论语集注》颜渊问仁章朱子“愚按”最终认定,克己工夫经历五阶段演变,地位不断升格,最终替代“敬”成为“心法切要”。

克己;敬;钱穆;工夫转向;朱子晚年

一、克己工夫:从“求仁之要”到“心法切要”

朱熹是否及为何自提“克己”工夫?下文试论之。

乾道七年壬辰(1172年),朱子四十三岁,距学界所论“乙丑之悟”后两年,朱子因石子重之请作《克斋记》。钱穆认为,该记为解《论语》“颜渊问仁”章而发挥,“然朱子平日论学大纲要旨,则固备揭于此而无余蕴之遗矣。”〔3〕

“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尽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盖亦多术,而一言足以举其要,曰克己复礼而已。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统。已发之际,四端著焉,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恻隐之心无所不通。此仁之体用所以涵育浑全,周流贯彻,专一心之妙,而为众善之长也。然人有是身,则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无害夫仁。人既不仁,则其所以灭天理而穷人欲者,将益无所不至。此君子之学,所以汲汲于求仁,而求仁之要,亦曰去其所以害仁者而已。盖非礼而视,人欲之害仁也。非礼而听,人欲之害仁也。非礼而言且动焉,人欲之害仁也。知人欲之所以害仁者在是,于是乎有以拔其本,塞其源,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于一旦豁然欲尽而理纯,则其胸中之所存着,岂不粹然天地生物之心,而蔼然其若春阳之温哉。默而成之,固无一理之不具,而无一物之不该也。感而通焉,则无事之不得于理,而无物之不被其爱矣。呜呼!此仁之为德,所以一言而可以尽性情之妙,而其所以求之之要,则夫子之所以告颜渊者,亦可谓一言而举也与。吾友会稽石君子重尝以克名斋而属余记之。予惟克复之云,……”(《克斋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七,《朱子全书》第24册,第3710页。)

《克斋记》就克己工夫及其仁学架构做了简明扼要介绍和整体贯通的说明,如图:

总体上,朱熹认为“性情”问题的根源性讨论,汇聚于“仁学”;“仁在人心”预备规定了人的工夫论“复性”修养,君子之学“汲汲于求仁”,而“求仁之要”则在克己复礼工夫践履。“盖仁也者……而为众善之长也”一段,以仁会通本体论的天人关系,上溯“人心”的形上根源于“天地所以生物之心”,此“天心赋人心说”属儒家“性善论”之新表述,为道学心性工夫建立“理智型”形上根据;即此“性善”基调,朱子规定“人(物)之心”理想状态,即无不善的本然状态:性为未发之体、性内先天蕴涵“仁义礼智”四德由仁统合;情属已发之用而有四端;仁之体用“涵育浑全,周流贯彻”“一心之妙”“众善之长”皆就仁而统合。已发未发问题、性情命题,兼“四德四端”说,皆就仁学体用得到说明和规定,在此,朱子似有打破“乙丑之悟”《中庸》学界限,结合《孟子》性情之论,并落脚孔子仁学的意图。换言之,“仁”具备沟通统领四书学系统诸命题范畴的元范畴属性。

以上,仅是“仁学何以可能”的形上说明,更进一步则落实为克己的仁学工夫。“然人有是身……将益无所不至”一段,强调人心不仅具本然之仁,更存在实然的人身人欲,即灭天理而穷人欲的“害仁者”,在此意义上,“人既不仁”构成朱子工夫论的现实起点。重视人性现实表现的负态,因而强调即此负态做消除工夫,是朱子致思最大特色之一,也属朱陆异同根本分歧之一,唐君毅谓朱子工夫论意在反面下手“对治气禀物欲之杂”〔4〕,所见深刻。

朱子继而概说“求仁之要”,即“去其害仁者”的克复工夫、颜子四勿及其效验。其中一句甚可注意:“知人欲之所以害仁者在是,……而蔼然其若春阳之温哉。”朱子不仅强调就人性现实的负态表现做消除工夫,更强调在此之前,先具备“知”的配合指导,先要能分辨“天理人欲”“知人欲之所以害仁者”,然后才谈得上“存天理灭人欲”,展开实际的负态消除工夫。朱子此一细节强调,为从程颐处继承而来的《大学》格物致知工夫预留下了“先导位置”。同时,朱子对克复工夫的描述“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于一旦豁然欲尽而理纯”,亦不能不受到程颐解说格物致知工夫次第的启发。〔5〕此外,《克斋记》还有“克复一体”等突破二程之说,前引文略。

钱穆指出,《克斋记》概述克己工夫及其仁学本体框架,是朱子工夫重心调整的起点和标志性文本,此后二十余年,朱子与门人弟子屡屡论讨克己与敬的高下深浅,直至《论语集注》以最后改定的“愚按”形式(即今本《论语集注》),确认颜渊问仁章“乃传授心法切要至言”,从而完成以“克己”替代“敬”的工夫重心调整。钱氏考证细密,尤精微传神者正在对朱子晚年工夫重心调整的最后一环的考辨与论证。钱穆引叶贺孙所记一则语类,考定其中引用的“事斯语而有得”“学者审己而自择焉”等按语为朱子六十二岁前后旧本《集注》内容,钱氏并从旧本《集注》到今本《集注》“学者亦不可不勉”等按语细微而关键的改动,推证朱子最终确立克己核心工夫为“定见”。叶贺孙所记该条语类如下:

“问:《集注》云:‘事斯语而有得,则固无己之可克矣。’此固分明,下云‘学者审己而自择焉可也’,未审此意如何?曰:‘看自家资质如何。夫子告颜渊之言,非大段刚明者不足以当之。苟为不然,只且就告仲弓处着力,告仲弓之言,只是淳和底人皆可守。这两节,一似《易》之乾,一似《易》之坤。圣人于乾,说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说得煞广阔。于坤,只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止缘乾是纯刚健之德,坤是纯和柔之德。’又云:‘看《集义》,聚许多说话,除程先生外,更要拣几句在《集注》里,都拈不起。’”(《语类》四十一,《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74页。)

钱穆考此条在朱子六十二岁以后。《论孟集注》成书于朱子四十八岁,至此已超过十四年,距《克斋记》亦近二十年。较早先承二程言“敬”“克己”属朱子就《论语》颜渊工夫所作发挥和创见。朱熹在问答中引易学范畴说明二者高下差别:克己如“刚健乾德”,非颜回“至明刚决”的优秀资质不足以掌握;敬如“和柔坤德”,适用于仲弓一般的“淳和资质”与“谨守操作”。一方面,“克己”显然优胜于“敬”的工夫,但存在难度过高的“普遍适用性”问题;另一方面,敬的工夫做到位了“固无己可克”,二者殊途同归,可任凭学者据自身资质“审己自择”。此意颇分明。 然而,较叶贺孙所引,今本《集注》“颜渊问仁”章、“仲弓问仁”章“愚按”已有细微而重大的改动:

“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不勉也。”(《论语集注》,《朱子全书》第6册,第168页。)

“愚按: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深浅,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论语集注》,《朱子全书》第6册,第168页。)

首先,叶贺孙所引旧本《集注》“事斯语(今按指“敬恕”)而有得,则固无己之可克矣。”到今本《集注》改为“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钱穆指出,“固”属当然、“将”则未必然,二者语气大不同。显然,朱子在今本《集注》改定时,已放弃“敬的工夫做到位了与克己殊途同归”的旧说,进一步削弱敬的核心地位。其次,叶氏所见《集注》本“学者审己而自择焉可也”,今本集注已删去,钱穆推论,“今本颜渊章下‘而凡学者亦不可不勉也’一语必是后来加入”,即以替换前述“学者自择”的内容。〔6〕也就是说,朱子在旧本《集注》曾因克己工夫门槛太高而对其普遍适用有所疑虑,至今本《集注》则从学者持志要高、学者皆有私欲病痛等方面,进一步突出强调颜回克己工夫,并最终确认克己工夫“心法切要”的核心工夫地位。

由《克斋记》始,克己工夫在朱子工夫思想体系中地位不断攀升,最终替代程门之敬成为“心法切要”。钱穆概括此一工夫论重心转变过程:

“明道单提‘敬’字教人,伊川增之以‘致知’,又曰‘敬义夹持’,朱子谓其如车两轮,如鸟两翼,不可偏缺。朱子又自提‘克己’二字,以与二程言敬比论其异同得失,初则若鼎足之三,继则为一枝独秀。”〔7〕

此大略可分三个时期:一、明道单提“敬”字教人;伊川增之以“致知”“敬义夹持”,朱子谓敬与致知不可偏废;二、朱子自提克己,谓持敬、致知、克己“三足鼎立”;三、克己工夫“一枝独秀”。此三分法着眼于从二程到朱子的工夫主张的继承和演变,总体上,学界对朱子“生平学问大旨”之论,多止步于第一时期,而后两个时期,朱子对克己工夫的创见发明和推崇、克己逐步升格为“心法切要”等后期调整,却为朱子门人弟子、朱学研究忽略。此颇令人诧异,钱穆推测:

“朱子凡遇自己意见与二程有出入,必委曲缓言之,绝不见有冲突凌驾之迹。此非故作掩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朱子学从二程入,亦从二程出,必求于二程所言可通,乃觉心安而理得(今按,前叶贺孙语类“更要拣几句在《集注》里”见此意),此种深挚笃厚之心情,乃学者之盛德,固非浅薄嚣张足己自满者所能骤窥此境也。”〔8〕

钱穆认为,就学脉渊源而言,朱子对二程感情深挚笃厚,所言必求于二程可通;且儒家“述而不作”传统表彰学术继承性和连续性,非如西方智识传统强调推翻前人、批判超越,朱子因具学者盛德,与二程意见不同之处,亦求回护周全,并不愿凌驾前人张扬己意。换言之,在对克己工夫的阐述方面,在克己与敬的高下对比、侧重取舍问题上,朱子即便有超出二程主张之处,亦难见其直截了当的反驳与针锋相对的提倡。

“……朱子以颜渊克己复礼与仲弓敬恕相较,显然更看重前者。乃后人必谓朱子教人居敬,直承二程,而颇少着眼于其对克己与主敬两项工夫之比较。此因朱子生平论学,于二程备至崇重。凡有异辞,皆若在古经典之义解训释方面,不曾直接提到自己意见有与二程相异,故后人亦少在此方面着眼也。”〔9〕

钱穆于此揭示了某种学术史现象:因朱子生平推崇二程,于是后来学者也着重强调从二程到朱子的连续性、传承性和一致性。然而,这样一来便看轻了朱子晚年突破二程学问框架的理论企图及学术自信,本文所关注,朱子晚年以克己替代敬之工夫重心调整,即是典型例证。钱穆引语类告叶贺孙及朱子似自谦实抒发己见的“愚按”,进一步解说道:

“朱子明白欲以克己工夫替代二程敬字,举以为圣学主要纲宗也。然朱子此意,求之前人遗言,实无为此说者。故其告叶贺孙又曰:‘《集义》聚许多说话,除程先生外,更要拣几句在《集注》里,都拈不起。’何为突然于此提起此话,盖此处即程先生语亦无从拣得,故不得不自用‘愚按’字提出己见。然朱子终亦未以此明白告叶贺孙。”〔10〕

此一工夫重心调整,不应如有的理解,认为朱子晚年拿克己“替代”敬、推崇克己便都不要敬了〔11〕;更加审慎的理解或为,朱子早年从“入德之门”的角度,从个人学习修养实践体会出发,强调敬之为“圣门之纲领”“圣门第一义”的核心地位;而在与门人弟子长期教学实践中,经过与当时理学家讲论互动,朱子意识到敬的保守性、“不犯手脚”“照现成本子”等诸多弊病,朱子遂有针对性地另立一开拓的、彻底的、具备“理智分辨”准备的颜回克己工夫,替换敬的“圣学第一功夫”核心地位,虽大倡克己新工夫却不废旧工夫。以上,专就朱子克己工夫之提出及最终确立其核心地位两个环节而论,相当于朱子晚年工夫重心调整首尾两端。其中,尚缺乏对朱子逐步推重克己工夫的阶段性说明,下节详之。

二、“克己”替代“敬”的五个阶段

“克己”究竟如何逐步替代“敬”的核心地位?以“克己工夫之地位攀升”为标志,钱穆考察了朱子工夫论重心调整的两条线索:第一,敬与克己的高下深浅,即二者异同关系,在具体操作层面尖锐化为“敬还需克己否”(“是否敬则无己可克”)的命题;第二条线索,朱子克己复礼内涵训释异乎前儒,尤其在克己与复礼关系方面(克己后另有一段复礼工夫否?还是“克己自然复礼”?)不断突破程说。限于篇幅,下文仅就“敬与克己”此一主线讨论。

以克己与敬的异同高下对比为轴线,朱子对二程旧说,从谨守到依违再到超越,多有突破创见,钱穆细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最先只用二程语,谓敬则无己可克。”第二阶段:“其次乃谓初学亦须兼用克己工夫。”第三阶段:“又其后始谓克己复礼工夫乃在主敬行恕之上,颜冉两人高下深浅由此可见。”第四阶段:“然人既限于资质,非至明至健如颜子,不易为克己之学。而主敬行恕,亦可至于无己可克,故欲人审己而自择。”最后的第五阶段:“更其后,始有今本《集注》之改定。主敬行恕而有得,虽亦将无己可克,至明至健之资,虽不能人人如颜子,然克己工夫,则凡为学者不可以不勉。”〔12〕(上文叶贺孙语录与今本《集注》的对比分析,正是第四阶段到第五阶段的转变完成。)现参照此五阶段划分,证以语类,详析之。

“熹旧读程子之书有年矣,而不得其要。比因讲究《中庸》首章之指,乃知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者,两言虽约,其实入德之门无踰于此。方窃洗心以事斯语,而未有得也,不敢自外,辄以为献。”(《答吕伯恭》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三,《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25页)

据陈来考证,此书作于乾道六年庚寅(1170年)春夏。〔13〕朱子时四十一岁,因《中庸》“中和”问题服膺程子二句,以为入德之门。“方窃洗心以事斯语”之语,可证钱穆朱子四十岁时“始拈出程子敬字”之说,唐君毅也有类似论断:“主敬为朱子早年承程子之教,而切己用功,参中庸之中和问题所定之论;而即物穷理以致知,则其晚年对门人施教时所重之义,此则归本于大学。”〔14〕

“……克去己私,固即能复天理,不成克己后便都没事。惟是克去己私了,到这里恰好着精细底工夫,故必又复礼,方是仁。……”(《朱子语类》卷四十一,《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51页)

此条金去伪记,钱穆考朱子时年四十六。克去己私、见得理后还要“复礼”,遵照礼的规矩准则践履行事,克己只是初步工夫,仍要接着做精细工夫。以上两条可见第一阶段,朱子尊奉程说、沿用二程话语,对持敬工夫倍加推崇。

继之进入第二阶段:在遵从程说“敬则无己可克”同时,朱子亦引入二程未特别看重说明的克己工夫。克己与敬、致知相提并论,为工夫论上的“三足鼎立”,尽管如此,克己仍不过预备的辅助的补充的初浅工夫。

“致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门户之人,克己则是拒盗,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底事。伊川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不言克己,盖‘敬胜百邪’,便自有克,如‘诚则便不消言闲邪’之意。犹善守门户,则与拒盗便是一等事,不消更言别有拒盗底。若以涵养对克己言之,则各作一事亦可。涵养则譬如将息,克己则譬如服药去病。盖将息不到,然后服药。将息到则自无病,何消服药。能纯于敬,则自无邪僻,何用克己。若有邪僻,只是敬心不纯,只可责敬。故‘敬则无己可克’,乃敬之效。若处学则须是功夫都到,无所不用其极。”(《朱子语类》卷九,《朱子全书》第14册,第302页。)

此条程端蒙记,钱穆考定为朱子五十以后所言。朱子欲赋予克己超过二程的重视并提升克己工夫地位,不得不面临疑问:克己工夫何以能够与敬和致知并列?何以伊川仅言涵养致知而不及克己?〔15〕朱子以拒盗喻克己、守门户喻敬,重新诠解二程“敬则无己可克”的论断,为克己提供一重要位置。一方面,就敬能抵达的最终效验而言,敬的工夫做到位了,的确可说“敬则无己可克”;另一方面,朱子着力辨明,并非“敬即(便)无己可克”,不可遽言“无己可克”。敬并非自动地、自然地、必然地、轻易地就可达到“无己可克”,从敬的工夫到此修养效果,中间有相当次第过程、需实做工夫。朱子进而言,克己如生病服药、涵养主敬如休息,二者均指向疗治生病躯体而无妨“各作一事”。在此,朱子虽未特别重视克己,实已允许克己作为敬与致知外别一种补充性工夫。与此同属朱子五十后阐述克己之第二阶段,钱穆别列三条:

“敬如治田而灌溉之功,克己则是去其恶草也。”(《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6页。)

第一条,程端蒙己亥(1179年朱子五十)后所闻:敬是平常用力修养如“治田灌溉”、克己是萌生杂恶之草“去恶草”,钱穆认为,本条与“敬是养息、克己是服药”意同,敬与克己关系,一方面,克己是私欲萌生如疾病发作、如恶草忽生,是非常情况下的应急措施,敬的工夫仍是日常根本;另一方面,彼时朱子心目中,克己已不再隶属敬,不再归属工夫次第中的某一节序(比如初学工夫),克己显然有其独立地位。

“克己亦别无巧法,譬如孤军猝遇强敌,只得尽力舍死向前而已,尙何问哉。”(《朱子语类》卷四十一,《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48页。)

此第二条,周谟记己亥以后所闻,与程端蒙所记(1179年朱子五十)略同时。孤军忽遇强敌,亦如生病、长草属非常情况,但此非常情况又时有发生,一旦发生则务必处置。钱穆认为,此条亦证当时朱子对克己看法为“不必为而又不可不为之事”。

“问夫子答颜子、仲弓问仁之异。曰:‘此是各就它资质上说。然持敬行恕便自能克己,克己便自能持敬行恕,亦不必大段分别。’”(《朱子语类》卷四十二,《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86页。)

此第三条,钱穆谓“此条万人杰记,朱子年五十一以后。当较前引程端蒙、周谟所记或稍后”〔16〕。钱穆认为,若孔子就颜仲二人资质而回答不同,颜回资质高于仲弓,则克己工夫显然在主敬之上,但朱子仍“会通言之,首尾回环,谓能此即能彼,能彼便能此,不必大断分别”〔17〕。实际上,如此条语类,克己已明白与敬平列而论,且隐含超过之态势。

以上,为钱穆所分五阶段的第一、第二阶段:朱子沿袭二程而推崇敬,敬的工夫具有根本性、日常性,居主要的必要的工夫地位;克己工夫亦渐渐脱离敬的笼罩,摆脱初浅的从属辅助的地位,而由临时突发之工夫地位趋向独立,即基本达到与敬、致知“三足鼎立”的地位。因此,按照上节所引钱穆三期划分来看,此第一第二阶段也各自对应第一期明道言敬和伊川言敬义夹持、及第二期朱子自提克己而“三足鼎立”。

在随后克己工夫“一枝独秀”的第三期,就敬与克己的异同高下而论,钱穆分梳了第三、第四、第五等三个阶段。

“……又问‘克己复礼’与‘主敬行恕’之别。曰:‘仲弓方始是养在这里,中间未见得如何。颜子克己复礼,便规模大,精粗本末,一齐该贯在这里。’……”(《语类》四十一,第1453页)

钱穆考此条潘时举记朱子六十四岁语类〔18〕,郑南升同期并有一录:

“……仲弓主敬行恕,是且涵养将去,是非犹未定。涵养得到一步,又进一步,方添得许多见识。‘克己复礼’,便刚决克除将去。”(《语类》四十一,第1452页)

以上两条为第三阶段。钱穆认为,朱子六十二岁后始自提克己工夫,且其重要性在主敬行恕上,颜冉二人工夫高下深浅可见。克己与敬各自在朱子心中地位,较前两阶段已显著“反转”:此前朱子强调敬的日常性而视为主要工夫,在此,敬的工夫暴露出“养在这里”“涵养得到一步,又进一步”的保守性,朱子已觉不满,尤其敬的工夫存在“无所见”或“见不透”等弊病,缺少“天理人欲分辨”等道德认知准备(也即敬与格致工夫的配合或出现脱节),从而流为“死敬”“呆敬”。相反,之前视为初学的、辅助的、临时性的克己工夫,则被朱子称赞“规模大,精粗本末,一齐该贯在这里。”且克己工夫先“见得是非”,预备有“天理人欲分辨”的道德智慧,更呈现出“刚决克除”的彻底性和力行品格。因此,钱穆认为,朱熹显然已更看重颜渊克己复礼工夫。

尽管朱子对克己工夫如此推崇,当时理学家却多认颜回资质为孔门最高,对要求一般人做颜回克己工夫产生质疑。朱子也认为克己工夫先要“见得明”,门槛高、有难度,不易为人掌握,钱穆概括此第四阶段朱子对克己与敬两种工夫的不同考量:“然人既限于资质,非至明至健如颜子,不易为克己之学。而主敬行恕,亦可至于无己可克,故欲人审己而自择。”〔19〕这也就是上节所引语录叶贺孙引语、旧《集注》本子所录朱子当时看法。由此第四阶段,进入最终的第五阶段:朱子推重克己,强调克己虽高且难,仍要求学者不可不勉;持敬虽可以有得,却只是或然性而无万全的必然保证,也即敬“将无己之可克”而非“固无己之可克”。显然,克己才是无可替代,在此意义上,克己替代敬成为朱子的核心工夫主张。今本《论语集注》“颜渊问仁章”最终确定文本,朱子谓颜回克己工夫是圣学“传授心法切要之言”,此可谓朱子关于克己与敬地位之“定见”。

三、结 语

然经钱穆《朱子新学案》“朱子论克己”章的爬梳,朱子后期逐渐不满敬的保守性,越过二程而自己发明提倡颜回克己工夫,并最终确认克己为孔门“传授心法切要”,即朱子晚年以克己替代敬为核心工夫,这些似乎也是理据确凿的事实。在朱子,克己工夫不仅逐步替代敬,还与格物致知次第配合,指向“见得明”后、结合自身实际“实做工夫”的力行。朱子对克己之提倡,无疑要对治当时理学界守成、不做工夫的不良风气,但当时学界亦不乏质疑,尤其朱陆之间,围绕颜子资质、所克“己私”为私欲还是私意,产生严重分歧。凡此等均为极有价值之问题,非本文能尽论,期待学界进一步深入讨论。

注释:

〔1〕陈来:《朱子哲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11页、第383页。这一说法其来有自,朱子门人黄幹《朱子行状》概括朱子为学之方:“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也。”《黄勉斋先生文集》卷八《朱子行状》,中华书局,1985年,第182页。黄宗羲《宋元学案》也强调朱子继承程颐“敬”与“致知”的为学宗旨:“‘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此伊川正鹄也。”黄宗羲:《宋元学案》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554、1555页。近代学者亦多袭取此说。冯友兰谓朱子道德及修养之方“即程伊川之用敬与致知”,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90页。牟宗三认为朱子“于工夫特重后天之涵养(涵养须用敬)以及格物致知之认知的横摄(进学在致知),总之是‘心静理明’,工夫的落实处全在格物致知,此大体是‘顺取之路’”。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44、45页。

〔2〕“克己”工夫、“克己”,均为“克己复礼”工夫简称;同样的,“主敬”“持敬”皆指“敬”的工夫。为表述方便,本文不做更进一步细微分辨。

〔3〕〔6〕〔7〕〔8〕〔9〕〔10〕〔12〕〔17〕〔19〕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二册,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42,458,441,444,452、453,458,458,445,458页。

〔4〕唐君毅:《附编:原德性工夫·朱陆异同探源(上)》,《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361、362页.

〔5〕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7页。程颐因答“进修之术何先?”而论“格物致知”。细察之,有人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只格一物而万理皆知?”程颐作答:“怎生便会该通?若只格一物而众理通,虽颜子亦不敢如此道。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11〕见许家星:《仁的工夫论诠释——以朱子“克己复礼”章解为中心》,《孔子研究》2012年第3期。许先生似并不认同钱穆的“此乃朱子明自欲以克己工夫替代二程敬字,举以为圣学主要纲宗也。”认为钱说“不免言之过激,敬与克己于朱子乃相互作用之工夫,并不存在取代之说。”钱氏所谓“替代”,指“工夫论重心调整”、核心工夫主张之地位的替代,并非取此去彼地替换“工夫论取代”。

〔13〕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9页。

〔14〕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86页。

〔15〕此正《二程遗书》第十八章(第236、237页)两条语录的情况,伊川言格物穷理致知、言涵养用敬,独不言克己。实际上,伊川在言格物到致知的“渐修性”时,提到且高度评价颜回。某种程度上,亦可说伊川论述中蕴涵着发明颜回克己工夫的可能。

〔16〕今按,《朱子全书》修订版本条语类起首“希逊问夫子”,且后小注“时举。以下通论二章。”似当为潘时举所记,待考。

〔18〕限于篇幅,笔者裁去此条语类前后有关克复关系、儒释克复异同等内容。

〔责任编辑:汪家耀〕

乐爱国,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宋明理学、朱子学;陈昊,厦门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宋明理学、朱子学。

〔*〕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百年朱子学研究精华集成”(项目编号:12JZD00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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