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为了拯救记忆
2016-11-10柳士同
柳士同
彭小莲女士说“生命在于记忆”,此言甚是。人,一旦失去记忆,那跟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而一个民族倘若集体失忆,那又该是怎样地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我们必须抵抗失忆拒绝遗忘,而抵抗失忆拒绝遗忘的最好方式便是写作,以各种真实的文本来保存记忆和拯救记忆。当然,既与生命和记忆相关,那我们所谈的文本主要还是文学。史书固然是极好的记忆文本,不过在中国,文史历来不分家,有的学者不是还提出过“文史互证”的主张吗?这一主张颇有道理,因为文学源于生活,实乃生活的真实写照。更重要的是,文学的形象性所赋予人的记忆强度是其他文本无法替代的,而阅读文学的人也远比阅读历史的人多得多。这样一来,文学无疑就成为铭刻记忆的最好形式了。
刚才说“以文本的形式来保存记忆和拯救记忆”,可本文的题目却只标明“拯救记忆”。为什么呢?因为无论文学作品,还是历史典籍,所保存的记忆未必都符合事实的真相,未必都是真实可靠的。相比之下,文学比历史还多少要好一点,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的史书都是由官方所修,并少不了皇上钦定。这样一来,史书的真实性难免就要大打折扣,有的甚至通篇都是谎言。别说中国,苏联也不例外,如半个世纪以前盛行一时的“干部必读课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是一部充满谎言的历史教科书。文学虽然历来也受官方控制,但文学创作毕竟是个人的事情,只要诗人与作家的良知尚存,哪怕存留点儿真性情,就不会不留下社会生活的真实痕迹。同样以苏联文学为例,虽然有一大批溜须拍马粉饰现实的作品,如《磨刀石农庄》《金星英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之类的玩意儿,但像《日瓦戈医生》《一个人的遭遇》《古拉格群岛》等杰作,不都为我们“拨乱反正”,让全世界看到了苏俄历史的真相么?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阿扎耶夫,他在写完讴歌远东社会主义建设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之后,一直为自己的写作掩盖了事实的真相而不安。这部小说出版后确实为他赢来了极大的“声誉”,不仅获得1948年斯大林文学奖的一等奖,他本人还因此而得以调离远东返回莫斯科,并担任苏联作家协会书记,然而,他却始终无法摆脱心灵的重负,晚年不顾疾病缠身,在妻子的协助下,完成了非虚构的文本《车厢》,真实地再现了远东劳改营的真相(该书写于1964年,出版于1988年)。原来,那些用“车厢”装着运往“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的建设者,全都是被“清洗”的劳改犯,而作者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员(参阅蓝英年著《那么远,那么近》)。了解了这些真相,我们能不对他油然生出一番敬意么?他就是这样坦诚地面对自己曾经的懦弱和卑劣,以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纠正和澄清了谎言,从而拯救了俄罗斯民族的记忆。因此,倘若“文史互证”,以文学来校正历史的错谬,来戳穿历久的谎言,不能不说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笔者在这里把“拯救记忆”当作文学的一项重要职责,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委实不易,相比俄罗斯文学,中国文学显然有很大的差距。自古以来,我们的文化就习惯了“颂圣”,习惯了匍匐于权力的脚下,习惯了把歌功颂德当作文学的根本任务(或者说政治任务)。如果说也有“批判”的话,那完全是出于阶级斗争的需要,去批判敌人或假想敌。从七十多年前开始,“左翼”文学大约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定势。比如写农村,农民尤其是贫农,必然是受尽地主老财的剥削和压迫的,他们也就天生地具有革命性,即所谓的“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毛泽东曾一度批评“鲁迅表现农民看重黑暗面”,而“忽略其英勇斗争、反抗地主”的一面。于是,在早期的以“土改”为题材的文学创作中,无不以贫农斗争地主为主线,歌颂农民群众的革命,揭露地主阶级的反动。在这些作品中,斗争清算乃至枪毙地主,然后将其财产分给农民,都被描写成正义的革命行为。直到土改完成之后,农村的敌对势力仍然是“地富分子”及其子女。倒是赵树理尚能忠于现实忠于生活,他笔下的农村题材小说就多少有点“另类”,反面人物更多的是混进革命的二流子(如《小二黑结婚》里的金旺和兴旺)。这类作品或多或少真实地写出了阿Q们革命之后是个什么样子,但这类作品毕竟如凤毛麟角。如果我们审视一下以“土地改革”为题材的小说,将苗长水的《犁越芳冢》、尤凤伟的《衣钵》以及他的《诺言》《小灯》等中短篇,和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作一番比较研究的话,就可以明显地看出,后者基本上是根据政治的需要,先入为主,按照当时的方针政策去撰写的,与现实状况并不相符,给我们留存的完全是一段虚假的记忆。前者则通过对史实的重新挖掘和梳理,有的还是当事者本人的回忆和口述。在如此真实的基础上再进行艺术加工,给我们留下的自然是一段真实的记忆。我们不妨说,这两位作家的创作正是用文学拯救了我们的记忆。
若干年前,评论界就有“虚构写作”(或曰“虚构文学”)和“非虚构写作”(或曰“非虚构文学”)的说法。这一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严格说来,又很难予以界定。不是还一度出现过所谓的“纪实小说”么?其实,“纪实小说”的概念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小说”不可能“纪实”,一旦“纪实”就不是“小说”了。但小说创作毕竟源于生活,不是说虚构就可以凭空想象。小说的素材是从生活中汲取的,小说的人物往往有其生活的“原型”,小说的情节往往来自生活中发生的真实事件,再怎么虚构也不能违背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不能违背生活本身的逻辑。就连那些被人们认为一味追求票房价值的欧美“大片”,有许多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既是“真实事件”,那就必然会给我们留下真实的记忆。可见,“虚构”绝非空穴来风,无不有着历史与现实的真实依据。反之,“非虚构”也不排除某些合理的想象。中国的史书多为“纪传体”,其文学色彩颇浓,不少历史场面人物言行都是用文学语言去描述的,不可能没有虚构的成分在内。如人们比较熟悉的《史记》中的“鸿门宴”、《资治通鉴》中的“赤壁之战”都是这样的。史书尚且如此,文学作品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一般都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小说离不开虚构,散文却必须是真人真事,可真人真事也很难保证没有想象的成分在内。关键在于这个想象的“度”——即使虚构也不能离谱,胡编乱造肯定是不行的。诚如苏联作家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说的,“小说中表现谎言对社会的毒害”,就跟“军队使用毒瓦斯一样”,因此,她写的文章“一定保留牺牲者的名字,并说出死亡的原因”。去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就很好地承继和秉持了利季娅的这一文学操守,以她的“非虚构写作”,真实地记下了我们这个时代所经历的苦难。她拯救着人类的记忆,并希望有一天能把苦难全部兑换成自由。相比之下,中国当代的写作则未免令人惭愧。那些“戏说”“神剧”之类的,与文学相去甚远,不提也罢。就那些被称作“严肃文学”的作品,它们真的“严肃”地直面生活了吗?过去我们常把“细节的真实”挂在口头,那是因为细节永远骗不了人;可偏偏就在至关重要的细节描写上,我们的作家往往罔顾事实,信口开河。王彬彬先生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被视为“红色经典”的《红旗谱》,“细节拙劣”“荒诞不经”“经不起推敲”,几乎“每一页都是虚假”。可就这样的虚假之作居然被推崇为“史诗”,真不知这样的“史诗”留下的是怎样一种记忆!而当下的一些装腔作势的作品,别说细节,往往连基本常识都置之不顾。仿佛惟有说谎才站得住脚,只有胡编乱造才能吸引读者似的。即使近年来出版的一些所谓“传记”“日记”“回忆录”等,也多有轻重不一的造假和作伪成分,其结果无非是在继续篡改历史歪曲现实遮蔽真相。试问,我们究竟能有几位作家如鲁迅所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呢?
我们习惯了称鲁迅的现实主义是清醒的现实主义,正是因为他敢于直面和正视现实,而鲁迅之后现实主义就逐渐失去了批判的灵魂,蜕化成了伪现实主义;因为这类作品虽然还打着现实主义的旗号,实质上却是在遮蔽真相和粉饰现实。“新时期”伊始,人们出于对这种伪现实主义的厌恶,一度热衷于现代主义,但由于我们知识储备的不足,思维方式的僵化,所学往往是东施效颦,最终则沦为伪现代主义。别的不说,仅一个《百年孤独》的开头,居然被我们某些作家反复模仿了三十年,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西方现代主义的滥觞,源于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创立,是有它的科学依据的。即使“荒诞”“魔幻”“意识流”,都无不遵循社会生活和人物心理的潜在逻辑。它使我们的作家不仅能够穿透生活的真实,而且可以抵达内心的真实。一个从来缺乏逻辑思维和心理科学训练的民族,别说创作什么现代主义的作品,就连广大读者所喜爱的诸如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往往也写不出来呀!20世纪80年代,不是没有作家尝试,但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不懂逻辑固然是一方面,懒得动脑筋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写推理小说那可是需要缜密的思维的,远不如写武侠小说那么痛快省事,想怎么编怎么编,自己没时间编了还可以让别人代笔接着编(据说,只要别让主人公死了就行,不死就有戏唱)。广大读者呢?也觉得读这样的小说不费力,还可以美滋滋地在清官侠客梦里过把瘾。又有多少人愿意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呢?哪怕是一些著名作家,也往往喜欢凭空臆造信马由缰,叙述也好描写也好,就连语言都没点儿起码的节制。
前面提及文学虚构的“度”,实际上指的就是我们经常谈论的文学的“真实性”。这应该说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尺度,其他写作自然更得恪守了。然而,文学真实性在20世纪中叶就曾屡屡遭到批判,批判的结果则是导致假大空盛行。如果我们开口闭口都是些假话套话,我们怎么可能拥有真实的记忆?今天的德国之所以赢得了全世界人民的尊敬,不正是因为德意志民族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全民反思和忏悔二战时期纳粹犯下的罪行吗?这一反思应该说是跟1961年汉娜·阿伦特的纪实文本《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问世分不开的。自那以后,许多有良知的作家不断地用自己的作品来揭示历史的真相,唤醒人们对极权主义罪恶的记忆。比如去年离世的君特·格拉斯和今年刚离世的凯尔泰斯,他们都是以自己的作品真实地再现了二战的历史,真实地揭露了法西斯的滔天罪行。还有最近才出版中译本的《幸运男孩》,作者托马斯·柏根索尔,不是还在继续写作“奥斯威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告知人们真相吗?在他看来,“每一个经历过大屠杀的人,都有一个值得去讲述的故事”。既然“有德国年轻人不相信奥斯威辛真的存在过”,那就“有义务回奥斯威辛看看”,寻回对当年的一些“情节和画面”的记忆。“通过亲身经历,提醒全世界不要忘记这场人间悲剧”,并用“自己的经历和反思,唤起国际社会采取行动,保护人权”——《幸运男孩》的写作再一次告诉我们,拯救记忆实在是件一刻也不能放松的事情。对于这部书稿,英美一些出版商开始还认为“关于大屠杀内容的书卖不出去”,不太愿意接受;但该书由德国首先出版后,立即成为畅销书,之后美国出版的也售出了20万册。可见,热爱自由的人们是绝不愿意走向遗忘的,只有极权主义才害怕真相。相比“有德国年轻人不相信奥斯威辛真的存在过”而言,我们不是也有许多年轻人不相信“三年饥馑”“十年浩劫”“真的存在过”?不是还有更多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分明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却纷纷选择了遗忘吗?
因此,如何面对奥斯威辛后的写作,如何拯救我们的记忆,仍然是全世界所有作家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中国作家尤其如此。绝不能再在历史与现实面前选择性失明了,而是应该牢牢记住美籍西班牙裔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说的那句名言,“凡是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