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的鲁迅研究
2016-11-10吴小攀
刘再复对于自己“两度人生”[1]的界定,是理解其学术思想的关键。他将自己去国前后的人生分别称为“第一人生”“第二人生”。虽然所谓“第一人生”“第二人生”在时间上有一个分界点,但其学术思想的变化却并非如此截然,反倒是其学术视角的转换相对明晰。透过刘再复的鲁迅研究在不同时期的视角转换,可见其学术研究的心路旅程。
在“第一人生”里,刘再复的鲁迅研究基本都是注释鲁迅,以鲁迅的观点为观点,借鲁迅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鲁迅是一个无须论证不言自明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2]形象。但这个时期的鲁迅研究以“新时期”[3]为标志,大致还可细分出前后期,前期主要是对现实政治的应和,用流行的语言、理论,随政治气候变化借鲁迅之名行对特定的现实目标进行批判之实。后期的鲁迅研究减少了大字报意味,多了些对现实的反思,在反思中认知鲁迅,甚至开始反思鲁迅本身,但对鲁迅基本仍取一种仰视的视角。在“第二人生”中,刘再复不再有外在的拘囿,完全回归学术,得以进入鲁迅本体,以独立平等的视角反观鲁迅,但对其多数观点及文学创作仍盛赞有加,而对其激烈态度及负面影响有所批判。
鲁迅研究是刘再复学术生涯的起点,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就与鲁迅有关——《鲁迅论孔孟之道是科学的死敌》(刘再复、金秋鹏、黄顺通三人共同署名),文章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理论,结合当时“儒法斗争”的政治现实,批判所谓的“资产阶级和他(孔子)的代表人物”,以达到“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占领自然科学阵地”,并认为鲁迅是“光辉的榜样”[4]。
此时距刘再复1963年从厦门大学毕业已经十二年。在这期间,刘再复的主要工作是下放劳动,撰写大字报,由于时代所限,开展真正的学术研究是不可能的。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绝大部分著作都被当作“封、资、修”列为禁书,唯有鲁迅的著作和领袖的著作,可以毫无阻碍地允许人们充分阅读,甚至膜拜。刘再复也因此从研究鲁迅开始他的学术生涯。
但在“新时期”开启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刘再复对鲁迅的研究尚未进入到自觉的本体研究阶段,从观点、思维到语言,仍摆脱不了政治大批判模式的影响,将鲁迅视为高高在上的偶像,这从当时他所发表的相关论文的标题上即可看出。这个时期刘再复所发表的学术文章并不多,但大多与鲁迅有关,包括《鲁迅对文艺唯心论的批判》《鲁迅在五四时期倡导“民主”和“科学”的斗争》《鲁迅对“求全责备”的批判》,等等,其中有关鲁迅与自然科学的研究部分后来结集出版,书名为《鲁迅和自然科学》。选择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研究鲁迅,这可以看出刘再复在走上学术道路之初试图在汗牛充栋的鲁研中独辟蹊径的努力,这种独出机杼别具眼光的学术自觉和敏感一直是他的学术研究的宝贵品格。
20世纪80年代初,以《论时代文学与趋时文学》(《学术月刊》1980年第8期)一文为标志,刘再复起初服膺于现实政治(“趋时”)的学术思路随着时代氛围的扭转而改变。这篇文章围绕鲁迅关于何谓“趋时”、文学是否可以“趋时”等观点展开论述,通篇很少采用之前那种领袖语录论证方式,而是以鲁迅的阐述及创作实践为主要论据,引用文论家观点为佐证,反对把文学变为“单纯的政治号筒”[5]。
与此同时,刘再复一边进行《鲁迅传》的写作,这可以说是一次深入了解、理解研究对象之旅;另一方面,刘再复也开始进行《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一书的写作,这是对作为文学家的鲁迅进行美学价值的整体重估。刘再复将鲁迅的美学观高度概括为“真善美的统一”,称之为“创造了我国艺术高峰的艺术大师”[6]。与当时流行的阶级分析论不同,刘再复开启了从美学的角度进行系统的鲁迅研究,“第一次全面、系统地从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发展史的视角阐释了鲁迅美学思想的特征、内涵及其历史地位,最主要的是以鲁迅的美学思想为武器对笼罩中国文坛达数十年之久的‘左倾教条主义文艺思想进行了有力的冲决与深刻的批判”[7],“第一次用自己的头脑和良心独立地思考生活,独立地科学地对待研究对象”[8]。当然,此时的刘再复仍认为鲁迅是“我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第一个奠基人”[9]。可见,虽然刘再复的鲁迅研究已经开始进入本体研究阶段,但他对鲁迅其实仍取一种仰视的视角,仍未彻底摆脱主流的进化论、阶级分析论的影响,这其中有鲁迅本身巨大的魅力因素影响,但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历史惯性使然。
到了80年代中期,刘再复提出“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倡导“文学主体性”,轰动一时。其实,这些关于文学本体的理论源于鲁迅的启发,得益于刘再复对鲁迅的持续不断的独立思考,他在写作《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一书的过程中,想起鲁迅的一个美学观念,即文学创作不应当“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10],因此触发了他要把这一思想进一步升华到理论的想法,这也是他最初写作《性格组合论》的动因[11]。在这本书中,刘再复一再以鲁迅的观点和创作实践为例阐述自己的理论,正是在这种思考和写作中,刘再复对鲁迅的理解进入了新的阶段。
80年代后期,文化热方兴未艾,刘再复和林岗合作写作了《传统与中国人》(北京三联1987年出版),两人此时还开始了《罪与文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一书的写作准备,前者主要是对传统文化与国民性进行批判,后者则是对传统文学中缺乏“忏悔意识”进行反思,其实都沿袭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反对纯艺术的思路,可以说是从鲁迅研究的内部又走到了外部,是其鲁迅研究螺旋式上升的必经阶段。
去国之后的“第二人生”时期,刘再复的学术视角再次“内倾”,虽然不再有关于鲁迅研究的专著出版,但他并未停止对鲁迅的反思,并以对谈、演讲等形式呈现,抛弃既有的关于鲁迅界定的“两段论(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马克思主义飞跃)”“三家(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之说,即在鲁迅研究中去意识形态化、去偶像化,改变以往那种单向度的“我注鲁迅”或功利性的“鲁迅注我”,以平等、互动的姿态进行鲁迅本体研究,既看到鲁迅的精彩之处,又看到他的性格分裂现象[13],还鲁迅“一个丰富的充满矛盾的真实存在”[14]。
在“第二人生”里,刘再复的不少旧作都有再版,一般地,他对系统的学术专著再版都采取除了错别字不作任何改动的原则,但往往会在另外的场合或文章中进行反思、补充;而对于一些访谈类书的出版则精益求精,因为访谈中的表述是即兴式的,未必准确,所以再版时都会进行增删、校正,力求表述得更准确、更完整。1990年、2010年,刘再复分别对旧著《鲁迅美学思想论稿》《鲁迅传》进行再版,在《鲁迅传》再版后记里他反思自己的鲁迅研究说,“当时虽有激情,但也留下那个时代常见的激烈话语”[15]。1991年他在东京大学作题为《鲁迅研究的自我批判》的发言,认为自己过去对鲁迅的研究未能摆脱“三家”、“两段论”的影响;须放逐概念,扬弃政治话语,用生命去感受鲁迅,才可能还鲁迅以“一个矛盾的复杂的存在”[16]。比如,他引用鲁迅的原话,说鲁迅编讲义是“为吃饭”,写文章是为了糊口,“并非为了什么革命大业”[17],这种颠覆性观点在“第一人生”的鲁迅研究里是不可想象的。
刘再复认为,鲁迅死后的“被神化”是一种悲剧,“古今中外历史上,从没见过一个作家被政治利用得这么无情、这么厉害”[18]。鲁迅本身由于对于传统文化、现实社会的深切失望,产生一种“无破坏即无新建设”的思路,与毛泽东的“不破不立”的思想相通,因此为1949年后的不断“革命”论所利用,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这种“先破后立”思路是值得质疑的[19]。
刘再复还把鲁迅与高行健进行比较研究,认为鲁迅属于“热文学”类型,高行健则是“冷文学”类型[ 20]。他批评晚年鲁迅的“知识分子角色”常常压倒“文学家角色”,“政治倾向性过于强烈,在文学之外花费了太多心思”[21]。
刘再复在“第二人生”时期对鲁迅的反思,已经彻底摆脱旧的意识形态时期那种先验的研究思路,而是以个体感悟个体,既体谅鲁迅的“特异精神状态”,也警惕其中潜伏着的“你死我也死”的黑色力量,认为这种意识形态不可以上升为普遍原则[22]。鲁迅晚年对于苏俄文学完全无批判的吸收,“痛打落水狗”的偏激,将文学性置于阶级性之下等,刘再复都表示不赞同。
但在对鲁迅的总体评价上,刘再复不乏鲁迅的那种“横站”姿态,既要独立反思重新论定,又要警惕捍卫鲁迅的“脆弱心态”、解构鲁迅的“痞子心态”以及市场“炒作心态”[23],因此他对于鲁迅的评价又时不时表现出一种“回护”的姿态。
在2000年10月与夏志清的争论中,刘再复称张爱玲是“夭折的天才”,而鲁迅只是在晚年被政治冲击了,但始终没有失去灵魂的活力,因此最多是“挫伤的天才”,但就巨大的思想深度而言,张爱玲无法与鲁迅比拟[24]。虽然刘再复在“第二人生”里对鲁迅的个体精神有更立体多元的独特把握,但对他的文学成就一如“第一人生”般予以很高的评价。在1980年出版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的跋里,刘再复奉鲁迅为他的“导师”,说《鲁迅全集》是他的“人生的伴侣”。在2001年与李泽厚的对谈中,他仍将鲁迅置于很高的位置,认为鲁迅仅凭两部小说集《呐喊》《彷徨》和一部散文集《野草》就足以“卓绝千古”[25]。他批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把张爱玲看得太完美,却无视鲁迅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无可比拟的情感力量及其所创造的新文体,是一种基于冷战思维的偏见。
刘再复还指出鲁迅的“人格分裂的复杂性”[26]背后有一种天才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慨令他超越了同时代的中国作家,又不同于西方的那种“绝对的原子式的”[27]个人孤独,“彷徨无地”又立于大地,提倡启蒙又超越启蒙,并最终回到启蒙,从而达到一种形而上的深刻性。
纵观刘再复2011年与李泽厚关于鲁迅的对谈,可以基本归纳出他对鲁迅的认识:文学高峰,见解深刻,性格偏激,思想虚无(“内在悖论”[28])。应该说,刘再复此时对鲁迅的理解在经历了两度人生的磨砺后,不仅独到,而且深刻。至此,“第二人生”时期的刘再复对鲁迅的认识在摆脱“两段论”“三家”的影响后,终于形成了自己更逼近真实的独立判断。
注释:
[1] 《两度人生 刘再复自述文集》由柳鸣九主编、刘再复叙述、吴小攀编选,即将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两度人生”源于刘再复的“两次人生”说,相关论述见刘再复、吴小攀:《走向人生深处》,中信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13页。
[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2年3月北京第1版,第669页。
[3]这一概念与政治历史分期有关,中国大陆粉碎“四人帮”后的一段时间一般被称为“新时期”“新的历史时期”。较早见于1978年5月11日在《光明日报》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中。
[4]刘再复、黄顺通:《鲁迅论孔孟之道是科学的死敌》,《中国科学》1975年第2期,第117页。
[5]刘再复:《论时代文学与“趋时文学”》,《学术月刊》1980年第8期,第21页。
[6]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3页。
[7]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562页。
[8]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537页。
[9]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5页。
[10]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第338页。
[11]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第8页。
[12]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3页。
[13]刘再复:《共鉴五四》,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第79页。
[14]林非、刘再复:《鲁迅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433页。
[15]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0页。
[16]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29页。
[17]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07页。
[18]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09页。
[19]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73页。
[20]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32页。
[21]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32页。
[22]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10页。
[23]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38页。
[24]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537页。
[25]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06页。
[26]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10页。
[27]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VII页。
[28]刘再复:《鲁迅论》,中信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