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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笔记

2016-11-09马金章

散文百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泉水屋顶

马金章

对瓦最深处的记忆是盖房撩瓦的情景。小时,很欣赏盖房撩瓦的协调动作。地面小工将数目不等的瓦一页页叠成高高一摞,搬起用劲上抛。脚手架上的人稳稳将瓦摞接住放在脚手架上。一页页瓦,在匠人手里,坐实在泥浆上。这个过程,我们这里叫瓦瓦。第一个瓦字,是动词,第二个瓦字,是名词。瓦瓦,词性的转变,由声调界定,真妙。妙处更在那一页页瓦,一天半晌时间,便在屋顶上正看为行、偏看是排地列队成了蓝瓦瓦的方阵。从此,这些瓦们,携手同心,开始为这家遮风挡雨。

对瓦最美的记忆与雨雪相关。飘忽的春雨,随微风撒落在瓦上,恰似此时柳芽桃蕾亲吻雨露的亲昵,个中韵味,如李商隐的诗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往往夏雨急骤,秋雨连绵。当银亮的雨线箭杆样刷刷射下的时候,瓦屋顶就像一面被乱槌擂响的鼓,发出噼噼啪啪的喧响。随即,雨水顺着瓦垄浇下来。水天茫茫之中,屋檐顷刻垂下一挂晶亮的水帘。这其中韵致,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还没觅到能引起我共鸣的表达。冬日逢雪,雪羽无声地落在瓦上,羽羽相接,层层叠压,渐渐变厚,厚成一床巨大的棉被,棉被便严严覆盖了屋顶。融雪的日子,天气会变得奇冷。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期间,雪水和瓦,就像缠缠绵绵的情侣,难舍难分。屋顶最边那排檐瓦,板瓦上有个勾,叫滴水。融化的雪水,欲垂落下来,但却又被滴水凝注了,结成冰。凌冽的寒风中,滴水上的冰一点点加长,形成冰挂。三五日,瓦屋顶会露出青瓦瓦的冰蓝。看着胶粘在屋檐的冰挂,令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句:“池冰晓合胶船底,楼雪晴销露瓦沟。”

化雪寒冷。瓦屋化雪的那个冬日,却使我有了一个最最温暖的回忆。那年化雪的日子,母亲打电话叮嘱说,可不要节省啊!多烧烧炉子,要把房里弄暖和。我说,暖和呀。母亲说,今天,我上街,从你那门口过,你们那排房,数你屋里寒。我惊异,母亲没进家门,又没去邻家,咋知没邻家暖和呢?母亲接着说,别人家房顶上的雪差不多化光了,只你,屋顶上的雪,还厚墩墩、白晃晃的。放下电话,我急步走出家门,往屋顶一望,果然我屋顶上有白皑皑的积雪。我惊异,母亲疼爱儿子的心多细呀。那时,我感到一股暖潮在心里急骤翻腾起来。

对瓦最感伤的记忆是瓦葬的传说。2014年11月13日,我和弟妹们回家找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准确墓葬处。几位宗族亲人获知消息后也到了祖茔地。此间,说起过去日子贫穷时,人若死了,买不上棺木的人家,就用席子裹身、板瓦盖脸下葬。一位本家奶奶说,前几年,在咱村北,发现一处古墓,死者的脸上,就盖着一片瓦。

对瓦最遗憾的记忆是一位瓦当收藏者引起的。2007年6月9日,是我国第二个文化遗产日,期间,被冯骥才称为“文化抢救的愚公”孙春峰对着电视台记者说:他曾花费10年工夫,见证了浚县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消失。孙春峰是个瓦当收藏家,据说,他收藏的瓦当存了3个大仓库,其中,近一半收藏,竟来自我的家乡: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浚县。实在痛心,当我们将这些老旧瓦当视作垃圾扔掉的时候,孙春峰却当宝贝一样收藏起来了。这些年,孙春峰的话,不时会冒出来刺痛一下我敏感的神经。

在我的视野里,还有一位对瓦有着浓厚感情、深层理解的朋友。去年,文明君拿着一本《瓦舍言庄》让我看,这是他义务为人设计的一份文案。文案不仅图文并茂,而且简直是一首诗、一篇上好的散文。看了引起我一连串联想。有点遗憾的是,在一段瓦松的文字处,注明“暂缺待补”字样。我当时想,瓦松的场景,真难寻觅呢!如今,在一古宅屋顶之上,我看到了瓦松。庆幸的是,成虎先生及时拍了瓦松的照片。此时,我想起《瓦舍言庄》中的一句话:“瓦舍,是一个怀旧的、能悄悄说话的地方。”

泉水叮咚何处觅

20世纪80年代初,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刚结束,《泉水叮咚响》这首歌呼啦一下子便在我们部队唱响了。“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我们这些经过战争血与火的兵们,唱着“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家乡”的词句,一种酒曲一样浓烈的爱国思乡情怀便被叮咚的泉水酿酽,激动的泪水便会悄然爬上一张张青春的脸庞。

就是那时吧,我对泉水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愫。前年,为备战《皇宫帝陵中的浚县花斑石》这本书,我随石刻艺术家张学英到善化山采风,过长丰渠时,学英痛惜地说,前20年,这里涌泉遍布。

学英的家在善化山东麓郑厂村。相隔两年,我踏察古村落来到善化山西南麓张洼村。当走到村中一条绿树掩映的沟壕时,村委会主任介绍,这条泉沟,过去清流不断,沟中有多个泉眼。偏南段有一眼温泉,天冷时,妇女们常常在热气蒸腾的泉边洗衣。多美的情景啊。可惜,泉水已断涌二十来年。

这条从村中间穿过的南北走向的泉河,将张洼村分成东西两个张洼。两个张洼村,家家男性都姓张,并且同一个宗族,都是明将军张昊后裔。张继现介绍:当年,先祖张昊看到这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地势低洼,便于藏匿和休养生息,又在善化山阳面的象鼻子一旁,是一处风水绝佳之地,便将家迁居到了这里。

说起泉,了解到张洼村一家的院子里过去就有一眼泉。现在,尽管泉水断流了,但泉池还在。我们随即来到这家。这曾是一眼神奇的泉。主人在泉池边向我们介绍:过去,每逢大年三十,小尽则是二十九下午,泉水由清澈变为乳白,持续到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下午,泉水又由乳白变为清澈。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神奇的现象呢?20年前断流了的泉水,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秘密。因为神奇,主人对这泉十分敬畏,平时不吃这泉水,更不用这泉水洗衣涮物。至今,每月逢初一和十五,都要给这泉敬奉香火。我看到,在泉池西边石板的南端下方,有一个用作香炉的方铁盒,盒中,有燃过不久的香灰。主人说,昨天,是初一,上了香。眼前,泉池里的一棵桃树和池边几棵黄瓜长势喜人,看着疏影摇曳的泉池,不由想起杨万里的诗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可惜的是,身在奇泉边,难觅奇泉影啊。

目睹泉池,不由联想起白寺村的幸福泉。三十多年前,白寺村在村西兴建引共渠灌溉工程时,或许感动了上苍吧,竟在施工时挖出了一个大泉眼。12吋水泵放进泉眼,千余亩地浇一遍也不会干。村人将此泉命名为“幸福泉”,高架的渠道为“幸福渠”。令人长叹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幸福泉彻底断水了。

一个雨丝飘窗的下午,我翻阅明代和清代《浚县志》,竟在古卷黄页中发现了泉水涌流,字里行间听到了泉水叮咚的喧响。

明嘉靖《浚县志·山川·善化山》载:“山下槛泉七十有二。”

清康熙《浚县志·山川》专列“泉”目,说:“白金泉,在紫金山下,有太守徐闳中铭;槛泉,在善化山下,共七十有二。《尔雅》曰:‘槛泉正出,正出者,涌出也。近日湮塞过多,共存仅半。荆家寨、张家洼、王枫园、石桥头、东阳涧、西阳涧、大屯之大泉小泉则最著者也”。

家乡的泉,也有个渐次湮塞的过程。合上县志,我把这惆怅告诉了在县志办工作的一位文友。想不到的是,文友给了我一个惊喜。他说,咱县后公堂村或许现在还有泉。我随即辗转联系后公堂村委会人员,果然得到了可喜的肯定。

后公堂村在淇河东岸。一位村民对我说,涌泉都在河西岸。听口气,泉眼还挺多。可到了西岸,来到最大的温泉处,由于天气严重干旱,淇水断流,这泉水也在前几天停涌了。村民引领我们沿岸寻找另几眼较大的泉。可到跟前仍是失望。再往前走。走。

在河滩上,我们终于发现了泉。惊喜。

是涌泉。四个。三个大点的,一个细小的。汩汩泉水,卯着劲,推搡着泥沙,不停地翻涌。翻涌的泉水,集成潭,汇成溪,流向东边干枯的淇河河床。

我终于寻到了家乡的泉,尽管,我没有听到细泉叮咚的声音。

村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介绍:只要天不旱,温泉,还有那几眼大些的泉,都会涌水的。我点头,然后相约逢时再来观泉。看着温泉一米多宽的布满鹅卵石的水道,我想,只要此泉涌水,水击卵石,就会叮咚叮咚,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白寺村见世面

见过世面吗?世面是个什么样子?几乎没人说得清、道得明“世面”到底是什么。人们则往往鼓励初出茅庐的人说:出去见见世面吧。人们还容易嘲讽那些见识浅薄的人:没见过世面。即便是走南闯北、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人,也很难说就见过世面了。

意想不到的是,我竟在本县白寺村见到了世面。

连续进行古村踏察。这天来到白寺村,看过历史街区和古民居,出了玉皇庙,来到隆兴寺。家住寺院东隔壁的一位老太太引领我们进隆兴寺山门时问我们:见过世面吗?我们几人都说没见过。老人说,前面大殿门两边就有世面。惊喜的神色几乎同时蹦跶到我们的脸上,我们的脚步加快了。

世面,这就是世面吗?我问老人,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我在两块世面前驻足,惊喜中有疑虑,释然中有困惑。这是两块明代初年的石碑,其形制独特,碑身厚度为35公分,碑身宽40公分,高77公分。碑座、碑身、碑帽通高1.66米,两通碑显得十分拙朴和厚重。左碑文为:盘古三皇圣祖,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人皇轩辕氏。右碑文为:夫寺者植福究道之必假人,肇自汉永平年中为始,随世而变,兹者隆兴寺,大唐开元中始建,屡罹兵燹而废,至大宋至正庚午复建,迨我朝改元统制,重修后殿三楹。佛像巍峨,金碧交辉,改荆藜作胜地,既刻铭于石,永远为记云耳。

为何这是世面呢?我问自己。研读碑文,渐渐琢磨出一点世面的味道。敬盘古开天辟地,拜三皇华夏圣祖,认源知本,行不辱祖,动不悔己。这左边的碑文,或许是告诉众生见世面的第一个高度。右边的碑文,披露的是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史以及隆兴寺的废兴史,似乎是在启示众生:外来的文化与本国文化的碰撞交融,才能提升文明程度。有了这气度,是见世面的第二个高度。

我后退几步,站在隆兴寺大殿大门中间,怀着虔诚,仔细打量眼前的世面。目光从左边的碑帽移到右边的碑帽时,我惊喜得啊了一声。左边的碑帽,粗粝的青石上稍有凿痕。这不是一座挺拔的山峰吗?是的,山峰。右边,我的目光急切地转向右边的碑帽:形象自然,石上几乎不着凿痕,中间呈凹壑状。我惊喜:阴阳。山为阳,壑为阴。西为阴,东为阳。万物皆有阴阳,“阴阳和而万物得”(《礼记·郊特牲》)。我想起那位老人的话:两块碑是世面。单独一块,就不是世面了。世面,世面。两碑结合,才为世面。在白寺村真能见世面啊!那两块世面,究竟拥有多少有关世面的信息密码啊!

白寺村的确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古村。古村坐落在白寺山坡上。传说:秦始皇当年路过此处,驻驾祭祀西岳华山神白帝少昊,此山得名白祀山,村遂以山名之:白祀村。清末明初改称白寺村。村中,20世纪90年代曾出土一块无字碑,据说就是秦始皇祭祀白帝后立的呢。

这就是白寺村的世面,对这世面,外地的朋友或许不能认同,这在情理之中。世面,世面。世界之面。各地都会有各自的世面。要不,为什么人们老爱说那句话:出去见见世面吧?

一个人穷其一生,恐怕真难认清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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