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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柳庄还在

2016-11-09樵夫

散文百家 2016年10期
关键词:陶澍左宗棠学堂

樵夫

朝这个庄子而去时,太阳不时悬在远方的树梢上,不时又落进树丛或已是黛色的远方,时光已是不早了。我从岳阳一路向南赶过来,经汨罗,过湘阴,然后西折,一路朝这个唤作柳庄的地方而去。柳庄并不是一个村庄,而是隐在一片和缓冈上的一个庄子,这个庄子之所以现在越来越声名鹊起,就是因为左宗棠在这儿蛰居过十四年,他是真正在这儿蛰伏过,一边耕地一边读着那些如获至宝的经世之书,仿佛一只鹰,等待一冲上天的时刻。这个被誉为中国五百年才出现一个的湘楚汉子,在他把这个庄子建好后,他默然地将这个庄子叫作柳庄。因为他崇尚柳树柔韧不折的秉性。

赶到柳庄时,夕阳已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放在地上,静静的,无风,无喧,像是年前一种恰到好处的安抚。我站在那,定睛凝望着夕阳下的庄子,庄子是一绺白色,黑的瓦楞倒是与远山谐成一色。一口不小的池塘,在夕阳下树丛的浓荫里安安静静。一切都是安详的,甚至有些静谧的韵致。

站在庄子的门口,我凝视着门口这副由主人写的楹联:“参差杨柳,丰阜农庄”。对于一切泛起我内心波澜的物件,我都会用这样的眼神,只有这样的凝视才内合我的心。我在想,这位年轻的汉子,立在自己庄子门口,一眼望着田畴与山冈,看着自己插栽的参差杨柳,看着杨柳在风中摇曳,望着碧绿的麦穗,这是怎样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象。大凡干大事者,皆有这种气象。

我一脚就迈进了庄子,一脚就踏进了十九世纪中叶的时光河流。宅院及时光里的一切风物,就全然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目光抚摸过去,时光就像一轴画依次灿然展开。一切我心敬的人物的故居,我都会前往拜访,哪怕迈过不知多少的坎,我都会追寻过去。其实,在追寻过程中,自己明白自己心灵的状态,仿佛原本背负着一只干瘪的囊,愈是靠近目的地,这只囊就愈是丰满充盈起来。柳庄是左宗棠亲自设计监建的。房子分前后两进,共有四十八间房,院落坐西朝东,中间隔着一个晒谷场。后进五间正房是全家人的卧室和起居间。前进北厢为谷仓、存放犁耙农具的杂屋。院门两侧有檐廊,檐廊墙上挂着蓑衣、斗笠。南边为前厅、厢房,另有一间圣人堂,也叫劝学堂。庭院南侧是一个魁顶阁楼,命名为“朴存阁”,取“返朴归真”之意,这是主人读书藏书的地方,是柳庄唯一一座两层楼建筑。

站在庭院的场地上,南厢的院洞门及两层的翘亭朴存阁就在视野里,两个月形的白墙黑瓦的门,高高在上的是朴存阁,柳枝还是耸在夕阳里,暖暖的亮光还是把眼前一切风物照亮。一簇山茶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还是红红艳艳地盛开着,从它身上将目光顺势移至朴存阁,心里瞬间就暖烘烘起来。朴存阁门口悬挂着的是左宗棠写的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副楹联呈现出一颗怎么豪放俊伟的心灵,纵然是身无一文,但也须有一颗心忧社稷江山的灵魂,而他眼力所借重的就是那些经世著作。我长久地凝视朴存阁里的一切物件,还有那已会吱吱嘎嘎作响的楼梯,又长久地在朗吟房凝视着那一切物件,在一间书斋凝视着那张油漆斑驳的简单而厚重的书桌,书桌上一盏马灯还在,一只烛台还在,一只笔筒还在,一支笔架还在,仿佛它们的主人刚刚掸尘而去,去到他的菜畦侍弄起他的菜园,抑或侍弄起那些犁、耙来了。

朝西而进,首先看到的是左宗棠两个儿子的寝房,“天地正气”的匾额挂在门楣上。这四个字是左宗棠一生的最爱,也是他一生的人生写照。这四个字出自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左宗棠将文中的天地正气作为座右铭,他将它悬于门楣,既鞭策自已,也鞭策晚辈。“天地正气”一边为养正房,是左宗棠长子左孝威卧室,左宗棠夫妇之所以将长子的卧室称之为养正房,就是希望从小培养儿子正直、诚实的品性,长大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另一边是养真房,是左宗棠次子左孝宽的卧室,他让夫人张氏教育儿子以真以正为做人标准,自小要培养孩子真诚、朴实的品质,做一个为人称道的正人君子。在“天地正气”的堂侧壁上悬着左家家训。家训最核心的是三点:一是疏远官场,潜心耕读;二是真才实学,自力更生;三是崇尚简朴,救济危困。他说:“唯崇俭乃可广惠”,他教导子孙们俭朴度日,俭朴就可有赢余,就可济贫扶困。“凡人贵从苦中来”,他认为“银钱财物多,无益于子孙”。

从“天地正气”过去,就是一个“回”字形天井,是四合院的最里一进,这一进即是左宗棠自己与夫人的起居室,门楣的匾额写着“湘上农人”,这是他最喜欢的号。这里有左宗棠与周夫人的卧房“存仁房”,有他与张夫人的卧房“存俭房”。卧室都仅一床、一桌、一橱,简朴得很。

柳庄北边紧挨“天地正气”与“湘上农人”的是仁风小院四合院,这里是左宗棠四个女儿左孝瑜、左孝琪、左孝琳、左孝瑸的卧室、女红室、琴棋书画室。

在这个宅院,我感觉到周身的温暖,在那些靠壁放着的犁耙,在那仿佛还亮着烛光的书桌,在那还是被照亮的劝学堂以及已是幽明的卧房,在他们朴素的寝房,我仿佛被一种气息弥漫,我感觉到这种气息糅合着灵魂的微光。当我的目光与宅院里那一切左宗棠用过或抚摸过的物件相互凝视时,我强烈地感知着这些物件背后的那个让人怦然心动的灵魂,那个灵魂是仁厚、刚正、坚韧、忠烈的,在这些风物身上我自悟吸收到了生命的无穷力量。

在柳庄这个宅子里,时空在我的脑海中交错。在同一时空,我总会把这个叫左宗棠的人与那个叫曾国藩、李鸿章的人比较,无论从品格以及对中国对江山社稷的影响,我更加是崇敬左宗棠。有人评价左为中国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人才,我想这个赞誉并不为过。他们都是晚清洋务派的中坚人物,但时光过早地扔下了曾国藩,也仿佛水干石出般托出了李鸿章,他们的面目似乎都不像左宗棠清癯俊杰。左宗棠在身为闽浙总督时,就建设福州船政局,建立船政学堂,并自造轮船。他在给朝廷的密折中,对开办学堂的深远用意作了详细的阐明,左宗棠指出,仿造外国轮船,并非仅为造船,而是要学尽人家的制造、驾驶技术;并非只求一二人能制造驾驶,而是欲广传其技术。因此,必须开办船政学堂,挑选少年聪颖子弟进入学堂。船政学堂后来就挑选了严复等一批子弟。这所学堂仿佛一粒种子,最后生长、开出了它绚丽的花朵。李鸿章后来在天津的北洋水师,其中坚力量几乎全来自于福州船政学堂。福州船政学堂的建立,走出了中国近代工业化的第一步。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左宗棠有治国的雄才大略。在这个柳庄,在月华与夕阳余晖交映时,我之所以先将左公这点提起,是因为我想说,左公是个爱国英雄也是个清明务实超前的治国者,他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就我看来,即使李鸿章与他对弈,也不是他的对手。历史的真实叙事中,左宗棠的高大凸起的形象早已不是李鸿章能比肩的。现在,我一边凝望着已全然隐在暮色中的柳庄,柳庄只有一个轮廓让我凝望,但是,在这个柳庄,那些左宗棠曾手抚过用过的风物让我勾连起他清晰的一生。先是一介布衣,再是府中幕僚,之后是浙江巡抚,闽浙总督,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军机大臣,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福州病逝。他所做的事依次是:抗击太平军,创办福州船政学堂,平定陕甘动乱,舁榇以行收复新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应该放在中国前行的宏大历史叙事中大树特树的。就说抗击太平军,现在人们越来越深刻认识了它。我历来主张任何时候判断任何事都宜审察动机与行为,这两者必须是德行高度统一时,才可判断事件的正义性。我在浙江许多地方走访时,目睹了一些上好的建筑最后都变成断壁残垣,主人们常常告诉我一个让我惊讶的事实是,这大都是太平军所为。一个高举所谓“革命”旗帜的队伍,在自己尚占半壁江山时,其府城的奢糜与腐朽,便已令人瞠目结舌。卡尔·马克思:“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旧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对立与停滞腐朽。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胡适先生与郭廷以先生认为,“太平天国之乱”,使中国几十年来不曾恢复元气,是应该谴责的;郭廷以称太平天国为“太平天国革命或变乱”,认为“太平天国是一个低级的迷信,绝对的暴力集团,神权、极权、愚昧的统治,只为满足自己的无限欲望,丝毫不顾及大众的福利,所造成的是遍野白骨、满地荆棘,丧失的生命最少为二千万至五千万。以富庶著称的长江下游各省,受祸尤烈,几于无地不焚,无户不掳,死亡殆尽。幸存者亦均面无人色,呻吟垂毙。真是中国历史上的浩劫惨剧。”左宗棠抗击这样一支魔鬼般的军队,就是正义的。在历史的这一时空上,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都是同样耀眼的。三个人又都是中国晚清时洋务派中兴重臣,但是,是左宗棠率先行动创办福州船政学堂。

1872年,时光狠狠地甩下了曾国藩。以后差不多在十多年的历史时空,只闪着左宗棠与李鸿章两颗星,但左宗棠无疑更光彩夺目。一八七五年,已平定陕甘大乱的左宗棠,以六十三岁的老迈之身,上奏朝廷,力主收复新疆,力主海防与塞防并重,决不许丢失祖国大好江山一寸一毫。而李鸿章则主张海防,放弃新疆,他认为新疆是不毛之地,弃之并无可惜。幸好,这个叫慈禧的人,有着一国之君的智慧,权衡轻重,她支持了左宗棠。左宗棠老泪纵横,叩拜这位被后人称为他知己的女子。他的泪湿衫衣,其意义无疑是多重的,既有君对臣的支持让他热泪盈盈,又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那时他六十多岁,他对他的长子说这老迈之躯如果不收复新疆,他死也将死于那片国土上。他出行时,他的身边既没有妻子又没有妾亲,随他壮行的只有他的战士与那口厚重的黑漆棺木,“舁榇以行”。试想,谁能与之争辉?!他又之所以叩拜那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女子,是因为当他在朝廷力陈海防与塞防并重时,朝廷挺他者寥寥无几,而挺李鸿章的倒哗啦一片。个中滋味或许只有左宗棠自己明白。三年后,左宗棠终于完成他自己扛在肩上的使命。朝廷加恩他,将他由一等伯晋升为二等侯。几年后的一八八五年,他病逝于福州。清廷予他谥号“文襄”。他的死,惊动了朝廷。他死后,朝廷拟赠“文忠”谥号以表彰他一生的功绩。呈送给慈禧时,慈禧太后觉得“忠”字不足以尽抒左宗棠生平,就问军机大臣,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表彰左宗棠平定西北收复新疆的好字眼。于是有人提“襄”,但因为“襄”只表彰那些开疆辟土的文武大臣,所以不敢报这一谥号。慈禧太后立即说就赠左公“文襄”,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是的。

仿佛一只蛰伏在柳庄的鹰,左宗棠是一飞冲天了。

凝望着这个庄子,我不禁沉思,这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湘楚汉子,何以能让生命在历史的天穹划过一道永恒的耀眼的光芒?简洁地说,就是他一生都孜孜不倦地阅读经世之书,结交了一批当朝重臣。

1812年,左宗棠出生在湖南湘阴的一个小户的以耕读为业的人家,他出生时,他的父亲左观澜这个县学廪生已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种耕读为重的文化基因,真的给了他无尽的财富。他自小就跟着祖父习字念书,五岁又跟着父亲来到长沙读书。六岁就读《论语》、《孟子》,还读朱熹的《四书集注》。读书时他谨记父亲的教诲,一字不放过。还读史书,在史书中,他被大节者感染着。但不幸接踵而至,十五岁时他的母亲去世,十八岁时他的父亲又离他而去。好在耕读传家的文化基因已流进了他的血脉。他拼命读经典也读经世之书。在他十七岁那年,他购得了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及齐召南的《水道提纲》等书,这一读,他的阅读方向在悄然变化,他似乎更醉心于这些经世致用著作,他朝夕研读,以至于使他对山川险要了若指掌。还潜读了当朝名臣贺长龄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但在那个更多人醉心于科举的文化环境,左宗棠常常被人取笑。二十岁那年,左宗棠为父服丧期满,他以监生资格参加乡试,考试使他赢得举人功名。然而,他的科举功名路上,他的功名定格在这儿,此后三次进京参加会试,他都落第。在这条路上,他远没有李鸿章、曾国藩走得意气风发。在那个国势衰微又力图变革的时代,潜心于经世学让他受挫于科场,但也为他日后脱颖而出、一冲上天而打下坚实的基础。他的人生轨迹上,真的清晰地写着“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读经世,交名臣,两者在左宗棠相当长的人生路上,是相辅相成的。因为经世之才学,他交往名臣;又因名臣的指点,他更潜心于经世致用。1830年,因父亲病逝,他在长沙居忧。这时,他结识了回长沙丁忧的江宁布政使贺长龄。二十岁的左宗棠登贺门拜访请教,并借读贺长龄的藏书。他们成了忘年交。贺长龄告诫左宗棠,现在天下乏才,不要苟且小就,要立志干一番大事业。不久又结识贺长龄的弟弟长沙城南书院山长贺熙龄。这年,他与湘潭周诒端结婚,因为家贫,他入赘周家。这位夫人不仅贤淑,而且文才了得,她助夫,自己又著有《饰性斋遗稿》。在左宗棠受挫于科举时,她在灯下伴着左宗棠致力于舆地学研究。左宗棠在周家一边耕种一边研读。他作清代统一图,每画一图就由夫人影绘。

1833年,首次科考失利了。但在北京他与胡林翼订交,此后两人的交谊越来越深厚。胡林翼后来成了对左宗棠人生影响最大的人。胡林翼也是政坛名臣,他早年获取进士功名,但又重视经世思想,又是陶澍女婿。一生中,胡林翼先后多次向名臣重臣和朝廷推荐左宗棠,先是向岳父推荐;在自己任林则徐属下时,又向林则徐推荐;之后推荐给湖南巡抚张亮基;向咸丰皇帝推荐。

1837年,左宗棠就幸遇当朝政坛大人物陶澍。陶澍是湖南安化人,位居两江总督。陶澍巡阅江西,回湖南省墓,途经醴陵。县令找到已在醴陵讲学的左宗棠为陶澍行馆写副门联。左宗棠对陶澍仰慕已久,只恨无缘拜见。左宗棠很快写出一副门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弟子翘首公归。陶澍见这门联,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喜询此联为谁写,就这样,陶澍与左宗棠相见,因为胡林翼曾经的荐介,陶澍在行馆与只是一介书匠的左宗棠彻夜长谈。1838年,最后科考失利后,他专程去南京拜见陶澍。临别时,陶澍动情地对他说,你将来的功勋当在我之上。他认定左宗棠必是社会中坚力量,当面聘左宗棠的大女儿给自己儿子陶桄。不久,陶澍去世,陶桄年仅七岁。此时,贺熙龄托左宗棠在陶澍安化家设学馆教授陶桄。左宗棠在陶家教书八年,遍读了陶家的藏书,而他还用教书所得在湘阴建造柳庄,到1844年,举家从周家迁至柳庄。在这儿,还是一边扶犁耕种,一边研究农事,在朴存阁写下《朴存阁农书》。两年后,他开设劝学堂,收授乡邻顽劣厌学子弟。

1850年1月,左宗棠与林则徐在长沙会面。林则徐由云贵总督位上辞官回乡,途经长沙。两人倾谈于一叶小舟上。临别时,林则徐将自己收集的有关新疆的资料全部交给左宗棠,并恳切地对左宗棠说:“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历史证明林则徐没有看错人。

1852年,在湖南巡抚张亮基的力邀下,左宗棠终于走出柳庄,做了张亮基的幕僚。此后又做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僚。几年后的1857年,左宗棠全家离开柳庄移居长沙。

一只蛰伏了十三年的鹰,终于一飞冲天。

我长久地在这个柳庄,徜徉,夕照都一点一点被暮色收起,以至最后是夜色全然成了这个庄子的主角,光亮在时,我与物相互凝视,互相打开心扉,光亮遁入夜色时,物我两忘,目光越过墨黑的庄子,我看到一轮月已升上天空。月亮照彻了幽暗的时光。一个人从幽暗的时光中走来,当我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时,他的灵魂的烛光照彻了我的天空。

夜色笼罩着我,从这个柳庄继续赶路,已仿若有盏灯在前方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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